任芙康
開初遞交的發(fā)言題目,與文學批評相關(guān)。我曾張羅文論雜志二十八年,對得罪作家,略有心得。而今天在座的,清一色藝術(shù)家,遂借魯迅一句話,將標題換了。換完便知犯傻,這會遭遇多少陌生的內(nèi)容啊。哪位聽出隔行如隔山的謬誤,拜托隨時糾錯,以幫我增長見識。
八十多年前,魯迅嘲諷某些文藝青年:“向來有一惡習,厭惡科學,便做文學家;不能作文,便做美術(shù)家,留長頭發(fā),打大領(lǐng)結(jié)……而不肯作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畫?!濒斞复苏Z,當然不是替科學、文學、美術(shù)排座次,更不是刻意將畫家放在科學家、作家后頭。老人家只是打比方,取笑那些淺嘗輒止的年輕人,朝三暮四,往往一事無成。相反,他對認真做事的畫家,滿懷愛意。事實上,魯迅于美術(shù)的“懂得”與“看重”,在他那個年代,少有人比,以致到今天,仍無人超越??湛跓o憑,魯迅留有大量見諸文字的研究成果。
魯迅談起美術(shù),有時自謙外行,更多時候,真誠、忘我、投入,完全是知音聊天的狀態(tài)。對美術(shù)新生力量,尤為欣賞,醉心于扶持青年畫家,為他們出書、作序、寫評論、辦展覽、開講座。他對美術(shù)的未來,有過如下把脈:“采用外國的良規(guī),加以發(fā)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chǎn),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品別開生面也是一條路?!比绱藘蓷l途徑的意見,到今天仍是良藥。魯迅并非開出處方就完事,而是繼續(xù)細化,從傳統(tǒng)水墨的繼承,到西洋美術(shù)的借鑒,貢獻了許多真知灼見。這與他在文學上主張“拿來主義”一脈相承。
魯迅衷愛美術(shù),僅從體裁上說,是囊括式的,諸如油畫、水彩、漫畫、壁畫、國畫、年畫、連環(huán)畫乃至書報插圖,無不在關(guān)注之列。僅以木刻為例,魯迅傾灑心血,到驚人程度。他認為木刻黑白兩色,看似簡單,基礎(chǔ)仍在素描,遠近、明暗、線條稍稍一錯,往往全盤皆輸。同文學上呼吁“少看中國書”一樣,他極力倡導多看歐洲木刻名作 ,鉆研其構(gòu)圖和操作手法。蓋因木刻以刀代筆,最早誕生中國,從唐到明,有過體面的歷史。后來流傳歐洲,數(shù)百年之后,再“返銷”回來,早已脫胎換骨,非年輕人輕易所能仿效。
此外,為讓中國美術(shù)得到參照,魯迅花大把時間、精力,開創(chuàng)性地翻譯了日文版的《近代美術(shù)史潮論》。此書圖文并茂,插圖多達一百四十幅,呈現(xiàn)出歐洲近代美術(shù)潮起潮落的輪廓。魯迅為中國尚無一家“正正堂堂”的美術(shù)雜志而痛心,嘆惜“羞死人”。他認為依中國之大,美術(shù)要有雜志,往細里說,比如版畫,也應(yīng)有雜志。但隨即失望:“這是絕不能實現(xiàn)的?!彼嬲]畫家,在了然各種美術(shù)類別的多樣屬性之外,“萬不應(yīng)忘記它是藝術(shù)”。拿筆操刀,一邊干活,一邊左顧右盼,卻恰恰忘掉藝術(shù),這類專注察言觀色的怪事,八十年前有,現(xiàn)在仍未絕跡,甚至可能更甚??梢?,一些習慣,總是非常頑固。尤其壞習慣,加倍頑固。
上述內(nèi)容,絕非我運氣好,在魯迅某篇專論里一下子讀到,而是從他一些文章、訪談或家信中摘出來的。引述它們,僅僅為了說,發(fā)言題目援用其意,毫不表明魯迅低看美術(shù)。所以,在座的畫家,敬請欣慰,在五四文化旗手的思想寶庫里,始終情真意切地,閃耀著你們行業(yè)的光輝。
四十余年的文圈生涯,與文人交道多些,便有了偏見,覺得從事藝術(shù)的人,往往本色、單純,比文壇人士可信、可交。藝術(shù)家即便裝模作樣,仍屬可愛范疇,會讓人耳目新奇,給日子添加生趣。留長頭發(fā)、打大領(lǐng)結(jié)的伙計,穿衣戴帽、舉手投足,那叫風情和氣質(zhì)。他們多多地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不僅是對生活色彩的貢獻,也是對價值尺度的拓展。
成都東邊的“東郊記憶”,創(chuàng)辦初期我曾去過。幾年之后,記憶未褪。滿眼忙來忙去的男男女女,無不妖嬈十足。年輕的,牛仔露膝;中老年,艷衫裹身。也還真就見過幾位長頭發(fā)、大領(lǐng)結(jié),看樣子像產(chǎn)業(yè)總監(jiān),至少也是門店經(jīng)理。個個無暇他顧,皆以各自的專注,在廢棄多年的廠房里,拿東方的傳統(tǒng)經(jīng)驗,與西方的當代藝術(shù),做巧妙組裝。他們的擺弄,讓昔日成片簡陋建筑,一下子成了大雅之堂。由此可見,一座城市的風姿綽約,怎么可以離得開藝術(shù)人才。
做不了文學家,去做藝術(shù)家。到了眼下,真有當作家當累了,當煩了,當?shù)媒刹疟M了,而去當畫家的。一邊當作家,一邊當畫家,或是以繪畫為主業(yè)的作家,分別可以數(shù)出一大串。他們中也有男性蓄長發(fā)、長須,盡顯仙風道骨,佐證出魯迅的遠見,也順便延伸自身的想象。倒過來看,這些年畫家去當作家的,亦大有人在。陳丹青最為突出。他的文字聲名,已蓋過他的畫作;其功力,亦遠超畫界其他同行,甚而遠超無數(shù)專職作家。我喜歡陳丹青的表達,購有他幾乎全部著作。難以服膺的只是,他對其師尊木心的推崇。因為信他,買回木心一堆書,但多數(shù)難以卒讀。客觀地說,木心滿腹經(jīng)綸,但一挪進紙面,文字感覺遠不及徒弟。猜想“吾愛吾師”的陳丹青,未必認同這一判斷。
浙江有個作家程紹國,景仰他的溫州老鄉(xiāng)林斤瀾,十幾年前,出版長篇傳記《林斤瀾說》。通常,傳記難有情趣,加之三十多萬字,很難討好讀者。無意中得到這書,卻被吸引,一氣讀完。林作家被公認為短篇圣手,而短篇講究的正是文字,“圣手”之尊稱,算是對他的頂級肯定。然而,恰恰是他的遣詞造句,雕琢過甚,時有拗口。便讓人覺得,作為學生的程紹國,文字干凈、傳神,絲毫不輸林老。在一個會上,與程紹國初識,我將這感覺,直截了當講給他。他看著我,怔住,眼神兒茫然,無任何反應(yīng)??吹贸鰜?,冒犯了他的偶像,但因初識,要給面子,不便駁我。而對當面吹捧,亦覺詫異,不想領(lǐng)情,遂應(yīng)付出“謝謝”二字,轉(zhuǎn)身而去。數(shù)年后再次相遇,我與紹國,才成為坦誠相見的朋友。拿他與林斤瀾孰高孰低的對比,彼此從不再提。這也說明,對有操守的人,當面批評,可能無礙;當面夸他,卻難免尷尬。
實際上,木心實為美術(shù)行家,身后留下眾多畫評與畫作。要不然,不會與同樣學問好的陳丹青,成為靈魂朋友。而林斤瀾呢,曾專門以職業(yè)畫家和美術(shù)教師作模特,分別寫進小說,故可視他為美術(shù)鑒賞家。此刻提起他們,是想從不同角度,說明美術(shù)與文學有難解之緣。再瞧瞧,音樂家、劇作家、書法家、攝影家、主持人、民俗專家、影視明星等各路人杰,通過著書立說而當了作家的,為數(shù)實在不少。這些,都驗證出文學與藝術(shù)的互通有無。曾有人說,文學是一切藝術(shù)之母??赡苡械览?,又顯然不見得。好像不同版本的文學史,都認同同一個事實,人類初始的所謂文學,是由勞動號子,也就是音樂孕育而來的。文學,實際上只是藝術(shù)的一個分枝,但現(xiàn)在習慣中,儼然已獨立出藝術(shù)之外。文藝、文藝,文學不僅另立門戶,且排名居前。但怎么排,各藝術(shù)門類與文學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影響,相互幫襯的關(guān)系,始終不會變化。
可以想象,一位不具藝術(shù)感受的文學家,哪怕成天伏案,亦無非緣木求魚,活蹦亂跳的魚兒與他無關(guān)。一位欠缺文學觸角的藝術(shù)家,也許能完成有意義的作品,但很難調(diào)理出有意思的貨色。意義和意思相比較,意義露在外邊,意思含在里頭。意義易得,意思難求;意義短暫,意思長久。而有意思的作品,意味著不僅僅是一件作品,極可能是一件藝術(shù)品。
很久以來,隨著市場的高燒(如書畫之類)與市場的蕭條(如戲劇之類),藝術(shù)創(chuàng)作普遍墜入大而化之與急功近利。眼下的藝術(shù),千奇百怪,真貨不多,贗品不少,劣勝優(yōu)汰,是非被公然混淆。你得到認可,或是遭到否定,質(zhì)量不是裁決的標準,藝術(shù)細節(jié)已無人留心。久而久之,審查者、欣賞者們的口味、嗅覺,也隨之粗糙和遲鈍。任何藝術(shù),一旦打上快餐標記,特征之一,便是與文學的疏離。近幾年市場溫度開始冷卻,但藝術(shù)創(chuàng)作并無明顯改觀。走上彎道畢竟為時不短,有些門類的膚淺,已成為慣性,藝術(shù)呈現(xiàn)中的力不從心,當屬常見遺憾。
我上初一的時候,曾聽一位高一男生說:“列寧講,在一切藝術(shù)中,對我們最重要的是電影?!比曛?,社會大亂,偉人語錄盛行,我惦著列寧關(guān)于文藝的論述,還真就找著這句話。到現(xiàn)在,用滄桑點兒的口吻說,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仍將列寧對電影的推崇,記得牢牢的,是因為高一男生說完前一句,故意喘了口氣,跟著還有下一句:“可惜,列寧說錯了。在一切藝術(shù)中,對我們最重要的是什么呢?相聲?!彼敃r振振有辭的理由如下:兩個人,兩張嘴,穿兩件長衫,搖兩把折扇,往臺上這么一站,便聚攏大千世界。而電影可比嗎?這種詭辯性質(zhì)的謬論,當年居然將我蠱惑,就此沉迷相聲。
當兵到了北京,落腳到了天津,就等于掉進相聲的大本營和老窩子。愛聽侯寶林、馬三立、馬季之后,喜歡郭德綱。此人相聲天才,同時擅演多種戲劇。在天津的中國大戲院,看過他表演古裝滑稽評劇《打狗勸夫》。郭參演屬玩兒票,時間又緊,唱詞記個大概齊。整臺戲,作為主角,始終即興演唱,與幻燈打出的字幕,多數(shù)不同,但戲意、韻調(diào)、韻腳無絲毫走樣。這讓座無虛席的看客,陷入意外的歡樂,完全超過欣賞他的相聲。
這幾年相聲顯出衰敗之相,包括郭德綱的表演。雖仍能字正腔圓,但其虎頭蛇尾,以貧嘴湊數(shù),常叫人大失所望。貧嘴本是相聲的本色,然過量則一定倒胃。一段相聲好壞,其實就是聽它的包袱。如果演員一張口,滿嘴正經(jīng)的廢話,而缺乏邏輯混亂,沒有自相矛盾,少了彼此打岔,想都不用想,現(xiàn)場看客的響應(yīng),只會是面無表情。哪怕親友團坐在下邊,也頂多是勉強陪笑。直說要害,這就是創(chuàng)作跟不上來,找不到氣韻連貫的腳本??v然是他郭德綱,食材拙劣,亦端不出一桌好菜。六七年前,某地文聯(lián)廣邀作家加盟,并懸出高價,求購佳作,試圖讓文學摻乎進來,強化相聲的人文蘊藉。臨時抱佛腳,望眼欲穿,終歸不了了之。
而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的狀況,類似于相聲,因日漸隔膜文學,實為一蟹不如一蟹。數(shù)數(shù)而今銀幕上,多數(shù)國產(chǎn)片子,無法講清一個首尾相顧的故事,更無法講清一個讓人信以為真的故事。像《三槍》及手撕鬼子之類的鬧劇,橫行影院。猜想這些編劇、制片、導演,可能多受武俠、神怪小說的薰陶長大成人。這其實倒不奇怪,讓人納悶的只是,必須吃錯藥,才能孕育出的那么多天生殘疾,何以能胎胎順產(chǎn)?說一部電影好,首先是對其虛構(gòu)合理的認可。連這點起碼的本事都沒有,不少從業(yè)者居然好意思在紅地毯上搔首弄姿。
外國人看中國戲劇,歷來有“三大”之說,即大敲、大叫、大跳?!叭蟆笨隙▽倨っ姡┞冻鲅笕说耐翚?,我們可憐他們的無知。就我個人經(jīng)歷,正是川戲的“三大”,使我從小遠離劇場。只是奇怪,十七八歲開始喜歡讀川戲的劇本。里邊有蜀人的幽默、智慧,唯獨沒有震耳欲聾的高腔、鑼鼓。
今天的戲劇情況如何?你們肯定最熟悉行情。似乎是,少數(shù)城市里的少數(shù)劇團,在少數(shù)日子里會上演少數(shù)劇目。這不包括地方戲服務(wù)于旅游的表演(比如川戲的變臉與吐火)。我讀過一些新編劇本,純正的導向,無趣的故事;向上的人物,淺陋的對白。短缺文學含量的支撐,明顯成為這類作品的絕癥。劇本劇本,一劇之本,老話簡單,一矢中的。梨園整體的乏善可陳,原因多多,劇本的拖累,占了不小比重。君不見,各地不斷重賞創(chuàng)作。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就必有好貨么?本是精神產(chǎn)品,一味地用市場思維催生,效果如何,想都不用想。道理不消多說,錢多,錢太多,所有相關(guān)環(huán)節(jié),所有參與人員,就斷然純粹不起來了。
表面看,跟文學靠得最近的藝術(shù),書法可算頭號親戚。書家揮毫,所抄、所錄內(nèi)容,大多為唐詩宋詞。古典文學的精華,須臾不離地掛在筆頭,這還不文學么?實際上,這往往最不文學。見過不止一位書家,抄著抄著,忘了古人某句某詞,便佯裝喝水、撒尿,避人掏本查尋。書法與傳統(tǒng)文化的貌似親密無間,人們耳聞目睹,無不證明只是種種虛應(yīng)。我曾在三位朋友家里,見著三幅同一書家的“厚德載物”。隸書,橫排,高懸于客廳要津。此句《易經(jīng)》名言,來歷非凡,又出自書壇頭目之手,豈不價值連城。但頂級名流,提筆就是隨處可見的四枚俗字,證明腹中空空,證明修養(yǎng)不夠,證明書德薄而欠厚,載不了物,載不了福,載不了名,最后只落個德不配位。時隔二十來年,當時的天價貨色,而今價值幾何,已讓人大跌眼鏡。
一幅完整的書法,理應(yīng)是書者技術(shù)與紙面內(nèi)容的結(jié)合。寫就“精品”一幅,卻無一個字出自你的腦子,能心安理得地算作自己的作品么?至于書家所炫之技,如若完全是他瀟灑的發(fā)揮,就十個有十個屬歪門邪道。不少上竄下跳的表演,書家甚而以身體器官運筆的“才藝”,已讓人們飽覽各種怪相。
中國書法,極其遙遠地走來,卻幾乎無法理出一個幼年、少年、青年、中年的發(fā)展脈落。歷代大家,幾乎個個概莫能外,一揚名就已成熟至絕頂。他們令人心儀的行、草、隸、篆、楷,無不成精成仙。這世上什么都可顛覆,唯中國書法不能。一撥撥的后人,對古人高妙的筆意,心悅誠服,亦步亦趨,仍只能追隨二三,七八斷然繼承不來。面對這一無法脫逃的宿命,只有心懷敬畏的人,才有揣摸傳統(tǒng)精髓,修煉出形似(遑論神似)某某大家些許造詣的可能。而如今多數(shù)書家,是沒有這運氣的。無論他是否入了書協(xié),是否當了理事,甚至是否弄到主席、副主席,只要他拒絕文學書籍,拒絕文學話題,他就只能是,日復一日地涂抹唐詩宋詞。重復到最后,他本人都會陌生筆下的句子,產(chǎn)生不解其意的麻木。
中國書法的特性,反倒約定俗成了鑒賞的標準,而成為“鹽咸醋酸”一樣最質(zhì)樸的共識。歷代眾多星光閃耀的人物,隨便請出一位,今天耍毛筆的,有誰敢站出來一較高低?地位不可撼動的中國書法,似乎不用長篇大論作為支撐,多以語錄方式,構(gòu)筑起行當?shù)睦碚擉w系。抒發(fā)唯美情懷,倡導個性張揚,表達對拙樸的推崇,對宗教的虔誠,對良善的向往。比方,說漂亮的草書,不似蜘蛛結(jié)網(wǎng),恰如大雁飛行,空中掠出醉人的線條。雖片語只言,盡顯風流倜儻。
毛筆寫字,作為一種技能,原先并不為大眾看重。這些年身價倍增,成為老年人頤養(yǎng)天年、青少年繼承國粹的重頭“游戲”。對外交往中,更成“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一大載體。六年前,在阿肯色大學的孔子學院,參觀美國孩子學習中國書法。他們的作業(yè)當然只是貨真價實的涂鴉,因中方老師出手的示范品,都是不曾入門的鬼畫桃符。但無論如何,我當時頗感欣慰,濃濃的墨汁盛上了,白白的宣紙鋪上了,軟硬兼施的毛筆上手了,華夏的翰墨架勢擺出來了,終究算得可喜的開端。
數(shù)過書法,美術(shù)可以算作文學的二號親戚。但從個人角度論,我與美術(shù)更親。1967年前后一年多,成天跟著一位大我七八歲的張姓畫家,在達縣城里奔來跑去。達縣斯時乃地委、專署所在地,機關(guān)多,又都必得懸掛大幅油畫領(lǐng)袖像。去安源、上廬山、揚子江游泳、天安門檢閱,都是其時風行的偉人形象。張畫家無正式工作,但他的政審過關(guān),畫技過硬,于是手頭的活兒一檔接一檔。每換一家新主顧,該單位空地上,會事先搭出木框,并蒙好畫布。張畫家正式畫開后,一個習慣動作是,過一陣兒從腳手架上跳下來,退開七八步,仰視,然后重新翻上架子。描摹一番,又跳下來,退開仰視,再翻上去。如此幾個回合,額、眉、眼、鼻、耳、嘴以及下唇靠左的那顆痣,便逐一顯現(xiàn)出來。這會兒說來省事,幾個回合,當時可能就是好幾天。張畫家新婚不久,竟奢侈至極,擁有老房兩間,擺滿無數(shù)書刊。平常言談話語,除了說吃,除了說畫,便是魯迅的《阿Q正傳》,郭沫若的《女神》,蔣光慈的詩文,鄭振鐸的游記。他自己的風景畫、人物畫,都特別看重題目,要么有詩意、要么有寓意。他尤其愛說一句話,費力整出來,取名不講究,那就糟蹋這幅畫了。
張畫家生活在小地方,但今天來看,像他那樣文采、畫技兼優(yōu)的美術(shù)家,已不多見。而在不少顯赫的大碼頭,當作品脫手,而隨意簽個標題,糟蹋畫、也糟蹋自己的畫家,則比比皆是。我一位熟人,系某城畫界名角,創(chuàng)作出一幅大尺寸油畫,并以花花綠綠的畫面、笑逐顏開的人物,入選數(shù)十年一度的慶典美展。揭幕那天,我準時趕去,畫家已被七嘴八舌的頌揚搞得滿面紅光。道喜之后,湊近欣賞畫作題目,禁不住扼腕而嘆,此君竟能想出如此周詳?shù)漠嬅骸恫刈寤槎Y上的老年嗩吶手》。一看服飾,就是藏族;一看氛圍,就非喪事;一看臉龐,就七十開外;一看樂器,就嗩吶無疑。這表明我熟人厚道,生怕看官眼拙,瞧不明白,所以要一五一十地周知于人。
一幅畫作完工,隨手拈來說明詞式的幾個字,注解時間、地點、人物、主題,于不少畫家而言,已經(jīng)駕輕就熟。比方,畫了一幅秋天的望江樓,就叫望江秋日,并可按時段取名,叫作望江初秋、望江中秋、望江晚秋;如果顯示點古文色彩,可叫望江孟秋、望江仲秋、望江季秋;如果再兌點文學水分,可叫望江秋韻或秋韻望江。畫了近景,叫望江一瞥;離得開點,叫望江遠眺。如果糾纏般地畫出了一迭望江圖,仍能輕松對付,索性冠以“無題”,并從容不迫地無題之一、之二、之三,無題到無窮,無題到手軟。如果另有機會,將這些畫作結(jié)集成書,干脆書名就叫《無題集》。這般命名手法,有特指或有忌諱的除外,通常不可濫用??瓷先ナ×Γ装椎睾雎缘魞?nèi)容與標題的相得益彰,活活地去掉了作品的藝術(shù)互補,生生地減弱了感染力的交叉?zhèn)鬟f。
當然,給作品命名潦草的,似乎還有攝影家、曲藝家、劇作家、民間藝術(shù)家,甚至還有最不應(yīng)該的文學家。比如河南詩人杜甫,“洛城一別四千里”,躲避戰(zhàn)亂,舉家遷來成都。新異的巴蜀文脈,好比讓他進班培訓,受到難得的薰染。草堂一住四年,日子忽而閑適,忽而困厄。困厄時呼號出“茅屋為秋風所破”,閑適時為蓉城留下“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初春時節(jié),詩人透過他家窗框,由近及遠,望見城西百里開外的岷山雪景。并非夸張,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天空澄澈,能見度好,又無高層建筑遮擋,杜甫是有這“眼神兒”的。千百年來無數(shù)解讀,已將這四句二十八字的高超,捧到天上。杜甫自個兒當年也一定得意,以致不愿多想,拿來該詩的體裁,以“絕句”作為標題。可見,偷懶之心,人皆有之,并古已有之。
有一天,我打開一本唐詩,內(nèi)有杜甫多首,略為一翻,巧了,與“人生”二字,連連打頭碰臉。“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人生有離合,豈擇衰盛端”,“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如今蔚然成風的老年舊體詩詞中,為省事不惜重復用字用詞,原來是有淵源的。一位作家,寫了部小說,挨著兩頁之內(nèi),連用十數(shù)“傳奇”一詞。作者或許是為強化自家玩意兒的不同凡響。但執(zhí)著地揪住“傳奇”不放,即使不算詞語貧乏,至少表明此人不諳同義詞的奧妙。這種小說還用讀嗎?讀了當然不會出人命,但會擾亂年輕人對文字的體味。
提倡藝術(shù)人才加強文學修養(yǎng),應(yīng)該無人投反對票。事實上,也能看出部分藝術(shù)家掙扎般的努力。比如音樂。男生霍尊,以閨怨的神態(tài),“突然”唱出《卷珠簾》,讓許多人擊節(jié)嘆賞。除了旋律新鮮,還因歌詞的古典意味。眾人一激動,對其中虛而不實的夾生句子,就不再較真。剛聽第一句“鐫刻好,每道眉間心上”,人們便如癡如醉到不管不顧,可能恰恰就因意思含混。前一陣,偶然聽到降央卓瑪?shù)男赂?。降央卓瑪以音域、激情、從容、舒展而出人頭地。這回像是有人在幫她“轉(zhuǎn)型”,但似乎拜錯了師父,去學霍尊的套路。喉間打結(jié)的發(fā)聲,文白夾雜,不乏臆造之詞,使演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成了揚短避長。顯明的道理是,文學性在藝術(shù)中的滲入,如果僅僅填充些皮毛的詞藻,只會是費力而不討好。
數(shù)年前,看過一出叫《青花瓷》的舞蹈,從舞名可以知道,編舞者探身傳統(tǒng)文化,是企望從中發(fā)掘歲月的積淀。但百密一疏,留意了許多應(yīng)該留意的章法,卻恰恰忽略掉傳統(tǒng)藝術(shù)中的 “懸念”。大幕拉開,性急的姑娘們聚攏一堆,組合出碩大的青花瓷瓶。然后群舞、獨舞一番,再復原出開頭的造型。等于是,引誘觀眾提前支付驚嘆。待到收場,就必然只有落寞的掌聲。
而眼下的情形是,文學藝術(shù)的各個門類,無不天才輩出,盛產(chǎn)文豪、巨匠。多年來各地的文學節(jié)、書法節(jié)、美術(shù)節(jié)、曲藝節(jié)、戲劇節(jié)、舞蹈節(jié)、民間藝術(shù)節(jié),場場都有相關(guān)機構(gòu)、相關(guān)人員參與,有的還斂來若干洋人面孔,聲稱聯(lián)手了國際背景的“科教文衛(wèi)”。這類把戲的結(jié)果是,催生出五位數(shù)、六位數(shù)型號不等的大師。眼花繚亂的熱鬧,與文藝的繁榮、發(fā)展,實質(zhì)上沒有一分錢的關(guān)系。但它們對文藝的擾亂和傷害,卻有著難以脫逃的干系。
諸位都是各門藝術(shù)的佼佼者、領(lǐng)軍人物。今天,老鄉(xiāng)勇于前來開些“黃腔”,表明我,雖外行,雖年邁,但尚有飽滿的討教之心。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