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華
相思白樺林
太陽里有你的目光,月亮里有你的目光。在你注視中翻山越嶺,我腳步有多遠,你目光就有多長。
我是說,鄉(xiāng)思種子埋在心底,夢里就會瘋長那片白樺林。樹根下埋著出生嬰啼和血色胎衣,樹干上濃黑眉眼,深邃至年輪。
故鄉(xiāng)白樺林,黑眼睛亮晶晶,矚望天地。走遍天涯海角,總有鄉(xiāng)音叩響心扉,風霜雨雪,都在喊你的名字。
我在哪里?心在何方?夢境無邊。足跡撒落遠方更遠處,然后生根開花,并長出酸澀果實。
一層層覆蓋,白色的樹靜默在積雪之上,依然真摯的黑眼睛。
一層層剝落,雪色的冷靜凝聚在樺皮之中,依然衷情的黑眼睛。
我?guī)е讟鍢涞暮谘劬?,行走人間,看盡紅塵。
冬天看你,風暴在山林里咯血嘶喊。
春天看你,歸雁在云朵間綴滿詩行。
黑眼睛,點燃黑眼睛,一顆星,點亮滿天星。
走進葉子
從一片森林走近一棵樹。
視野越來越廣闊,我更熱衷于腳下泥土,生根的愛越來越深,枝丫伸展抒情,而年輪無語,只把風霜雨雪沉積心底,以偉岸的姿態(tài),高聳入云。
從一棵樹走近一枚葉子。
山林有心,一葉情重。線形起伏是山脊輪廓,網(wǎng)狀密布是水系飛流,放在耳邊,聽風聽雨,擺在眼前,山光水影,夾在書中,珍愛一生。
葉子什么都沒說,就離開了枝頭??炊巳~子,就參透了人生。春寒中刻骨銘心,秋風里飛揚至極。在葉脈上歌唱,我是大森林的赤誠歌者。
以葉的姿態(tài),收獲陽光,把感恩情懷,寫進藍天白云。
水墨山林
鋪開一張白紙,就看到北中國,一片雪域。
在心底調(diào)色板上,三杯原色,紅藍黃相融,大興安嶺,越冬之樹,就是這樣,收盡斑駁,抱緊黑色取暖。
我用目光著色,遠近高低,近于灰的淡,近于墨的濃。黑白分明中,進退攻守,包涵了所有顏色與機鋒。
我無法確定,那只鳥的顏色,這是北方山林越冬鳥,在枝頭上跳來跳去,在清亮的鳴叫中,變幻五彩羽毛。
眨眼間,躁動的白色,一褪再褪。直到那些枯枝敗草破紙而出,腐朽陰暗色調(diào),更接近死亡氣息。
我的目光在乍暖還寒中,爬上高大喬木,就用睫毛刷蘸著嫩綠,點畫落葉松的枝頭。還有柳樹彎眉,青楊肌膚。
然后,我將一碗濃濃的綠潑出,山林開始涌動,在風里呼號,在雨里傾訴,一條綠色河流,喧囂蔥蘢。
眼睛湖回到深處,森林河回到小溪,瘦水凸顯的,是山巒肌群。
我已傾盡染缸,飛濺大興安嶺西北坡。大森林所有生命的顏色,招搖如旗幟。
最后是留白處,深埋著誰的骨頭,印痕凝血而成。
惜別黃昏
就此作別,晚霞中豪飲。血色光暈從樹冠滲出,傾盡最后一杯酒,逆光側(cè)影,和森林一起,隱入黃昏。
一條河匆匆,找不到任何停留的理由。流經(jīng)遠方,潤染兩岸風景。我是說,千般不舍腳下泥土,依然上路,命中注定,我是一棵遷徙的樹。
人挪活,活得坎坷,樹挪死,死里求生。人還站著,就能支撐一片天空,樹還活著,就能抓牢一方泥土。
走吧,有大森林底蘊,走到哪里,都有豪氣干云,浩蕩蔥蘢。黃昏之后,星星點點,我的淚光如音符,掛滿夜空。
走了,做一次真正別離,寧愿在異鄉(xiāng)酒杯中肝腸寸斷,也不做被追迫逃回的卑瑣鼠輩。
歸途,是一步一拜的朝圣路。
無法言說的美麗
如果沒有沉痛的故事,沒有過火林兀立暗色碑林,沒有亡靈在樹巔之上嘶喊,沒有那次彌漫世界的五月火災;
如果不是在大興安嶺密林深處,不是在中國北部根河小城,不是在火災紀念館附近,不是在火燒跡地;
那么,我會由衷地贊嘆,這滿山達紫香真的美麗!
這個五月,早來的暖流,及時的春雨,恰到好處地妝點了季節(jié)的時尚,讓森林之痛沉默心底,貌似銷聲匿跡。
站在山崗上,我想贊美,一個故事如堤壩,攔住洶涌的贊美詞。那只涅槃的鳳凰,在演繹重生的美麗?更豐美的羽毛?更動聽的歌吟?
那烈焰的肆虐,那山林的悸動,煙塵中樹冠呼號,攔腰摧折的小樹,至今把頭抵著泥土。年輪的記憶,深入骨髓。
白樺樹的眼睛,黑漆漆深不見底,還要多少年風雨,才能清洗一場災難,沉積的死寂灰燼?
我是幸存者,祭奠心情如十指,摳不動板結(jié)的抒情字句。十年前一滴清明雨,至今含在眼里。
五月大興安嶺,最美的達紫香開在火燒跡地。我和落葉松站在一起,面對亡靈滋潤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