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穎杰
“奶奶喜歡煮銀耳粥,她先用清水把干銀耳泡開,加進蓮子、糯米和小棗,再擱入幾塊冰糖,用小爐子嘟嘟嘟地?zé)跎蠋仔r,熱騰騰、甜絲絲的銀耳粥就煮好了。這天放學(xué)回家,奶奶也做好了銀耳粥等我。我扒拉了半碗銀耳粥,抹嘴就要出去玩。奶奶拉住我:“吃完再去,不能浪費?!?/p>
我耍賴:“肚子裝不下啦?!?/p>
奶奶也不生氣,只是笑瞇瞇地說:“要知道,這銀耳粥可救過我們?nèi)迦说拿ā!?/p>
咦,還有這樣的事?我纏著奶奶要問個究竟。奶奶說:“你把粥喝完,我就告訴你。”
于是我邊喝粥邊聽到了下面這個故事。
那是很多年前,是個罕見的荒年。春天的時候先來了一場大旱,村里剛種下的稻子全都遭了秧。夏天的時候又來了一場大澇,旱地的作物也毀了大半。奶奶是家里掌勺的,眼看米缸里的存糧越來越淺,她從早上愁到晚上:接下來該去誰家借點米了吧?可村里家家都守著一口揭不開的鍋,誰能有閑余的糧食呢?一天早上,家里人照舊出門干活去了,留下奶奶一人在院子里唉聲嘆氣地喂雞。人吃不飽,雞也餓得蔫頭蔫腦,奶奶正掰著手指算雞有幾天沒下蛋呢。這時,打門前路上來了個神神秘秘的老人,他往奶奶家門前一站,就不走了。奶奶看他穿得破爛,以為是來乞討的,不料他恭恭敬敬地開口道:“前兩年,我來您家借過糧食,今天是特意來還的?!?/p>
其實奶奶壓根兒記不起有這樣一個人來,但一聽是來還糧食的,奶奶不禁喜上眉梢。可說是還糧食,奶奶打量他渾身上下,卻不見一個包袱。奶奶正迷惑呢,老人神神秘秘地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交給奶奶,叮囑道:“記得多加水,好好泡發(fā)開來啊?!?/p>
奶奶一看,只見那是一小朵干銀耳,大約是有些時日的緣故,銀耳微微發(fā)黃,像一朵白里透黃的菊花。奶奶又歡喜又失望,歡喜的是這銀耳,別說荒年,就算在平時,也是個難得一見的寶貝,失望的是這銀耳小巧極了,就算來上十朵,也管不了一大家子人的肚子啊。
老人可不管奶奶心里想什么,沖著奶奶說了一堆道謝的話,臨走又千叮嚀萬囑咐:“要好好泡發(fā)??!”
奶奶只好捧著銀耳安慰自己,有總比沒有強。她進了廚房,把銀耳泡在小碗里。銀耳碰到水,頓時膨脹了一些,像一朵白里透黃的牡丹花,漂亮極了。
奶奶記起老人的話,又給銀耳添了一些水,這才去溪邊洗衣服了。等她回來,那干銀耳已經(jīng)舒展開來,像一朵巨大的白蓮花了。這么一看,碗顯然太小了,銀耳擠在碗里,還有點委委屈屈的樣子呢。奶奶趕緊給它換了個大湯碗,重新添滿水。銀耳也不客氣,飽飽地喝了水就向外長,沒一會兒,竟把大湯碗也擠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奶奶忙不迭地又換了個面盆,嘿,竟然也還裝不下它。奶奶不得已用上了她的老橡木洗衣盆——那是她能找到的最大的盆了。但銀耳還在可了勁地長,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你可別再長了!”奶奶又吃驚又不高興地對銀耳說,因為銀耳再長開去,就要比鍋還大了。那時候還沒有煤氣灶,沒有電磁爐,也沒有電飯煲、壓力鍋、電烤箱,奶奶家只有一個柴火灶,柴火灶下面是個能鉆半個人的爐灶,配個手拉風(fēng)箱,用來燒柴火,上面架一口黑漆漆的大鍋,煮飯、炒菜、燒水都靠它——我當(dāng)然記得那口鍋,那是好大的一口鍋,足有半張桌子大,我都可以坐在里面洗澡哩。
眼看銀耳泡發(fā)得差不多了,奶奶趕緊把它倒進鍋里,用鍋蓋穩(wěn)穩(wěn)蓋住。爐灶里常年留著火種,奶奶往里添了一把柴草,再把風(fēng)箱那么一拉,火苗兒就呼呼地?zé)饋?。不多久,鍋里就傳來了水沸騰的聲音,接著又冒出了銀耳的香氣。奶奶不由舒了口氣,這下終于妥當(dāng)了。
這時,奶奶隱約聽到什么聲音,像有人敲門。
這會兒有誰會上門呢?奶奶出門一看,只見院門外空蕩蕩的。她迷惑地回來,才發(fā)現(xiàn)這聲音竟是從鍋里傳來的,咚咚咚,噠噠噠,砰砰砰,敲得可熱鬧了。奶奶掀起鍋蓋一瞧,天啊,銀耳竟然還在變大,它已經(jīng)霸占滿了鍋子,因為被鍋蓋擠得慌,它把渾身的褶邊都向上頂去,像伸出千萬只小手,正在那兒不亦樂乎地敲鍋蓋哩。
“它該不是個妖怪吧!”奶奶心里直犯嘀咕。她一面怕,一面又舍不得把銀耳丟了,畢竟在這荒年里,能吃上一碗熱騰騰的銀耳粥,實在是做夢都會笑醒的事。于是奶奶心一橫,抄起兩根足有胳膊粗的柴火就向爐灶里添,然后又捋起袖子把風(fēng)箱拉得呼呼直響。
爐灶里的火苗頓時轟轟地躥出來,險些把奶奶的眉毛都燒焦了。廚房里飄散開濃濃的香氣,奶奶掐著時間,想等到煮夠了時候,這該是一鍋多么美味的粥啊。
可事情沒那么簡單,過了一陣子,敲鍋蓋的聲音沒了,可撞門的聲音又冒出來了。奶奶擱下風(fēng)箱,從柴火灶后面繞到大鍋前,只見鍋蓋被頂?shù)靡活嵰活澋?,一個白色的龐大怪物正想往外爬呢!這銀耳分明是想逃跑啊,奶奶手忙腳亂地去按鍋蓋,可哪里按得住,銀耳力道大,鍋蓋又燙,奶奶只好縮手回來。說來也巧,奶奶家廚房的墻上有個破窟窿——前陣子刮大風(fēng),把墻刮出了個大口子,因為沒來得急修補,只是先用油紙糊上了。奶奶一縮手,可讓銀耳逮到機會,它像看準(zhǔn)了似的,借著火力嗖地縱身一躍,就撞破油紙,從窟窿里飛了出去!這可把奶奶看得目瞪口呆,平時只聽人說笑“煮熟的鴨子飛了”,誰知道這煮開的銀耳也能飛了哩!
奶奶趕緊追出去。只見銀耳飛到天上,一邊飛還一邊膨脹,轉(zhuǎn)眼已長得像朵小白云似的。終于——啪——銀耳炸了個粉碎,那一小朵一小朵白花花、香噴噴的小銀耳,就像流星雨一樣從天上打落下來啦!
奶奶可給鎮(zhèn)住了,當(dāng)下驚得大喊:“來人??!天上掉銀耳粥了!掉銀耳粥了!”喊了幾遍,她才想到這可是自己辛苦煮的銀耳粥啊。她趕緊折回屋里,端起碗就出來接。院子里的雞也激動壞了,撲扇著翅膀跟陀螺似的滿院子亂轉(zhuǎn),生怕少了它那份。奶奶沒留神,讓雞絆了一跤,手里的碗磕在地上,碗邊碎了個缺口,可奶奶顧不上心疼,爬起來就接銀耳粥去了。
鄉(xiāng)親們聽到奶奶的喊聲,起先沒人信呢,可很快,空氣里就全是甜絲絲的香氣了。這下整個村子都轟動了,大家抄起手邊能拿到的所有鍋碗瓢盆出來接粥。一般人手里端著大碗和小碗,但也有來不及去廚房的,端了個臉盆、水杯、果盤就出來了,至于在田頭干活的莊稼人,只好拿了水瓢和菜籃使喚。最夸張的還要數(shù)住村口的劉二,前兩天叫他娘剪頭發(fā)剪成了狗窩頭,正用破布帽子遮羞呢,這時也顧不得形象,一把扯下帽子就來接粥了。銀耳粥像懂事似的,沖著大家手里的物什就噼里啪啦灌進去。這一天,全村人都美美地吃上了一頓銀耳粥,大伙都說這是這輩子吃到的最美味的東西了。唯獨隔壁小李說有股酸腳丫子味兒,奶奶過去一瞧,也難怪,他正端著自己的腳盆在那兒吃得歡哩!
說也奇怪,自打那一場銀耳雨后,天公就出了奇地作美,該下雨的時候下雨,該天晴的時候天晴。鄉(xiāng)親們擰了大半年的眉頭,也終于跟著一畦一畦的莊稼葉子一道舒展開來。至于奶奶,她倒是經(jīng)常惦記起那個來送干銀耳的老人,可問了全村,誰都不曾記得他,而他也再沒出現(xiàn)過。
這故事聽得我簡直入了神,尤其是劉二那段——平日里我可都是恭恭敬敬地叫他劉二叔,沒想到還有這樣一件事——笑得我捂著肚子,恨不得在地上打滾。但聽完故事,我又疑惑起來:這銀耳真能飛上天?
奶奶見我不信,立刻從碗柜最里頭摸出一個碗:“這就是那個碗!你去問你爺爺,他還記得這碗怎么碎的不?”
碗邊碎了個口,簡直跟我剛換門牙的表弟咧嘴笑的樣子一模一樣。一個破碗,能讓奶奶寶貝到現(xiàn)在,難道真是這么回事?
奶奶笑笑,沒再說什么,反正我聽故事的當(dāng)兒,已經(jīng)把銀耳粥吃得干干凈凈了。我將信將疑地去問爺爺。爺爺哈哈大笑:“你奶奶跟你吹牛呢。那碗是她剛過門的時候,有一次,她去田頭給我送飯,不看路,結(jié)果給磕碎了,她怕被家里人罵,我才合計著幫她編的!”
“所以銀耳粥的故事也是假的嘍?”
“胡說,那可是真的!要不是它,我們咋能熬過那時候喲。”爺爺咂咂舌頭,似乎嘴里又泛起了記憶中的香甜味。
所以奶奶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呢,我還是摸不著頭腦。只不過后來奶奶再煮銀耳粥的時候,我都會吃得干干凈凈,再也舍不得浪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