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直

代價

很多需要長期伏案工作的人見到這翻景象一定不會陌生，一種腫脹感充斥在脊椎周圍，每當你試圖忽略這種感覺時，肩膀、脖子和后背的肌肉和牽連的神經(jīng)就跳出來提醒你。

“不疼，但是很難受?！标愓枰煌５厥嬲购蟊巢拍芫徑膺@種感覺，這是他成為QGhappy.Cat的代價。

2017年12月17日，王者榮耀職業(yè)聯(lián)賽秋季總決賽開賽前一周，QG抵達舉辦城市深圳。賽前訓練中，隊伍內(nèi)的傷病名單上卻多了陳正正和彭云飛的名字。彭云飛因為之前在喂貓時不慎被咬傷需要注射狂犬疫苗，恰好賽前一周要注射最后一支?！按蛲曛蟾觳膊蛔灾鞯貏?，很慌，怕影響操作。”

陳正正則是背痛的老毛病了。盡管陳正正堅持說沒有那么嚴重，但是俱樂部還是讓專業(yè)的身體康復老師一起來到了深圳。

總決賽之后的粉絲見面會上，陳正正的父母也出席了這個活動。QG俱樂部經(jīng)理姚經(jīng)妤在之前的采訪中曾經(jīng)和記者提到，“往現(xiàn)場走的時候，正正和我說，不要告訴他父母背痛的事，怕他們擔心?！眲偮牭竭@個要求時她有點猶豫，但還是答應陳正正盡量安排工作人員先讓他的父母去酒店。

活動中，他微笑著坐在父母身邊，不時蹲下或是彎腰和年齡小的粉絲合影。

陳正正的身影，讓人想起2012年倫敦奧運會上出現(xiàn)在跑道上的劉翔——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于是可以忍受任何一切。

沒人知道陳正正是如何忍受住長期困擾自己的傷痛的。

早在2016年，當時在eStar的陳正正便已經(jīng)被背痛困擾了。趕在季后賽期間，他只是簡單地找了一家按摩店來緩解疼痛。

賽后，感到后腦有些疼痛，被醫(yī)生告知頸椎壓迫神經(jīng)，需要固定頸椎治療。在接下來的兩周里，陳正正需要每天帶著圓筒狀的頸椎固定支具訓練，“隊友都笑我，因為看起來很奇怪”。

這次之后，陳正正第一次意識到身體的重要性，并特意改變了坐姿。在賽場上，陳正正坐得比其他選手更直——要么是用雙肘支在桌子上，舉著手機；要么是靠在椅背上，雙肘支在扶手上?？傊?，要盡量保持背部成一條直線。

盡管在電子競技的世界里沒有激烈的身體對抗和大幅度的競技動作，但和很多職業(yè)體育運動員一樣，電子競技選手同樣面臨身體職業(yè)創(chuàng)傷病的困擾。以QG俱樂部為例，除了在俱樂部一樓放置健身設備和為選手辦置健身卡外，還有由專門的營養(yǎng)食譜和保健品組成的飲食保護。

而且，其他隊員也面臨和陳正正一樣的職業(yè)病。在QG的這兩天，恰好趕上QG的隊員夏圣欽去醫(yī)院檢查。據(jù)悉，這些隊員每過一段時間都會去上海的百匯醫(yī)療進行1對1的問診和治療。醫(yī)療機構通過檢查隊員各項身體指標并建立相應的檔案來跟蹤維護隊員的身體。

前面提到的隨隊去深圳的專業(yè)康復老師是長期從事運動訓練理論與前沿體育信息研究工作的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信息中心副主任，美國運動醫(yī)學學會（NASM）青少年訓練認證專家、國際青少年體能訓練協(xié)會青少年體能專家尹曉峰先生和上海體育學院碩士研究生導師、特聘體能教師、高職體能訓練講師、美國體能協(xié)會CSCS證書培訓講師楊濤先生。

盡管這樣，長期站立和坐在硬質的椅子上對他而言都是難以忍受的事。在和筆者長達一個多小時的交流中，他始終陷在軟質沙發(fā)里，一動不動。

過往

談到電競，很多人會覺得這臺造富的機器已經(jīng)開始強力運轉。像明凱、簡自豪這樣的選手，財富與名望唾手可得。對于這些20歲左右的年輕人來說，禁得住誘惑必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也有很多或明或暗的張揚，但陳正正卻表現(xiàn)得極為克制。

在KPL秋季賽總決賽落幕后，KPL聯(lián)盟按照慣例發(fā)起了最受歡迎選手投票。陳正正卻發(fā)布了這樣一條微博：希望大家不要為我拉票。幾乎同時，俱樂部的工作人員也收到了類似的微信消息。

“其實他是想成為那個第一的，但是他怕麻煩別人?！盦Ghappy的教練Gemini笑著說，“這些小孩子很矛盾的?！?/p>

“正正他確實早熟。而且特別不喜歡麻煩別人?！盦Ghappy的領隊也表現(xiàn)出了同樣的看法。

“求人不如求己。”這是父母從小就教給陳正正的道理。小時候他家中的生活條件并不好，到今天能有所改善完全靠的是父母一次次忍受著寒冷刺骨江風的掙來的辛苦錢。因為航運工作跑一次拿一次錢的性質，陳正正小時候一兩個月才能見到父母一次，是姥姥將他帶大。

2015年，陳正正考上大學，隨后接觸到王者榮耀。

開始的時候，陳正正沒有表現(xiàn)出很高的游戲天賦，他最愛使用“宮本武藏”這個游戲角色，然而勝率并不高，游戲中的段位最高也僅僅是鉆石。一次偶然的機會，陳正正使用了貂蟬這個角色，很快打到了王者。隨后的日子里，陳正正與幾個因為游戲認識的好友組隊四處參加比賽，第一次參加線下賽后，eStar現(xiàn)任主力選手小渝和兔子邀請他加入eStar。

那是陳正正覺得自己做得“很不職業(yè)”的一段時間。訓練賽的失敗會讓他變得沉默，拒絕和隊友溝通。直到開始新的一場訓練賽時，這種情況才會好轉。那個賽季，eStar輸?shù)袅思竞筚悺！爱敃r因為心態(tài)問題輸?shù)袅吮荣?，很難受，有種有力使不出的感覺?！标愓惨驗樗辉敢馔嘎兜膬?nèi)部原因被俱樂部雪藏了。

據(jù)其他知情者透露，陳正正被雪藏其實是因為他和小渝的矛盾。從被小渝邀請加入eStar，再到因為和小渝的矛盾被雪藏。當AG戰(zhàn)隊的中路選手老帥成為KPL第一中單，同樣身為中單的陳正正無疑是迷茫的。而QGhappy在轉會期引入他無異于是對陳正正的一次解救。

作為一款團隊游戲，陳正正經(jīng)歷的困境并不新奇。當年的皇家馬德里因為云集了世界上最頂級的球星被戲稱為銀河戰(zhàn)艦。但這些各自球隊的王牌聚在一起時，球隊反而成了一盤散沙。選手之間，以及選手和戰(zhàn)隊之間的博弈無時無刻不影響著戰(zhàn)隊的表現(xiàn)，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選手的命運。

惶恐

與陳正正的交流是在一個周五的晚上。當時他剛從KPL青訓營拍攝完趕回基地。此前一周的時間里，陳正正幾乎每天都忙于參與各種拍攝、節(jié)目錄制。最忙的時候，從早上8點拍到凌晨四點，第二天早上8點還要準時出現(xiàn)。endprint

相比于背痛，更困擾陳正正的是他說的恐慌感，長時間不訓練帶來的惴惴不安。

連續(xù)三天的拍攝難得早結束，盡管很累，他還是一回到酒店就打開了王者榮耀。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卻加深了他心中的恐慌。作為職業(yè)選手，他曾因為可以在屏幕上通過手指的滑動做出游戲內(nèi)匪夷所思的操作成名，但現(xiàn)實的情況卻是，他發(fā)現(xiàn)雙手對于方向和距離的掌控感開始變?nèi)趿恕?/p>

“就是感覺整個人玩游戲的狀態(tài)都不對了?！标愓X得，連續(xù)拍攝帶來的疲憊感以及多天沒有玩游戲，他手指的肌肉記憶退化了。這恰恰是擔心的來源，害怕自己失去頂級的競技狀態(tài)而被淘汰。哪怕最后一個小時陳正正找回了狀態(tài)，情緒依舊沒有疏解。

陳正正認為自己不是天賦型選手，只能練得更刻苦。在QGhappy的這一年里，正常的訓練結束后，他會獨自一人練習很久。2017年春節(jié)，家里沒有暖氣，網(wǎng)絡條件也不好，陳正正在咖啡廳待了一天，玩了一天游戲。當時恰逢王者榮耀推出了新英雄諸葛亮，這個英雄是陳正正負責位置上的英雄。于是他連續(xù)玩了50盤這個英雄?！安粫械綗o聊，能感受自己在變強的感覺特別好。”

王者榮耀一直在不斷推出新的英雄，這意味著陳正正會不斷重復枯燥的訓練過程。在他看來，一個新英雄需要一周到一個月不等時間的訓練才能登場，而徹底理解這個英雄可能需要一整個賽季?！昂芏嗉毠?jié)你要遇到了才知道怎么辦，然后就是反復練，形成肌肉記憶。到時候一出現(xiàn)這種情況，很自然就做出應對了?！?/p>

與陳正正類似的還有彭云飛，在QG的一年里，隨著榮譽不斷增長的還有壓力。直觀的表現(xiàn)就是彭云飛在一天疲憊的訓練后，經(jīng)常要等到凌晨4、5點才能睡著?！昂芾?，但是睡不著，很難受?！?/p>

作為一名先后在EDG、RNG工作過，在電競圈工作多年的從業(yè)者，QGhappy的領隊Shawn提到，QGhappy五名隊員的優(yōu)點是專注于游戲，但這同樣也是缺點?！拔移鋵嵑芘滤麄兲珜Ｗ⒂谟螒虮旧砹恕ｋm然這會讓他們很強，但也會讓他們偏離正常人的生活?！?/p>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春季賽結束后，在隊員放假的休賽期，Shawn提議全隊去迪士尼玩，結果隊員的回答是：如果他們?nèi)?，我就去。表面上看起來的答應實際上給了Shawn一個難以解決的悖論——如果每個人都因為別人去才去，那無異于一個死循環(huán)。

曾經(jīng)有人調(diào)查過生活在北上廣深四個一線城市的年輕人的睡眠狀況，結果呈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性：大部分年輕人擁有較低的睡眠質量，而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難以擺脫工作的困擾。對于這些年輕人來說，夜深人靜時躺在床上，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與工作相關的畫面，繼而在毫無察覺地情況下受工作壓力的影響失眠。

如今生活在上海的陳正正，其實也面臨著一樣的工作壓力，也許被BAT這樣的企業(yè)辭退換來的只是中產(chǎn)期待的延后，但電競是個沒有退路的職業(yè)。陳正正提到，為了打職業(yè)他辦了休學，但休學總會受到時間的限制。從目前他繼續(xù)從事職業(yè)選手的結果看，他如果不想把電競當做青春的一個插曲，就必須不斷向前。

對于拍攝、錄歌這些要求，陳正正覺得他可以理解，但完全不熱衷。盡管眼前的這些事能給他帶來看得見的回報，但如果可以的話，他愿意花更多時間去練習。如果不能夠保持頂尖的競技水平，就面臨著被淘汰的風險。在渴望成名和延續(xù)成名之間，陳正正面臨著與當代年輕人一樣的選擇——如何在走捷徑的同時不透支自己的職業(yè)生涯。

做該做的事

陳正正喜歡養(yǎng)貓，這也是他游戲內(nèi)的ID——Cat的來源。正因如此，俱樂部在詢問他的意見后發(fā)起了“以貓之名”的公益活動。陳正正會在每個月的15日去流浪貓收養(yǎng)基地幫忙。與他一同前去的其他同事提到，去年8月15日，當天的溫度接近40度，陽光將大地烤得發(fā)白，站在高溫下的陳正正安靜做著打掃貓舍的工作。

當被問及這件事時，他感到抱歉：“不記得了，就記得挺不好意思的，因為當時應該是剛去不久，什么都不會，所以也沒幫上什么忙。”

春季賽結束后隊員與粉絲合照的時候，由于現(xiàn)場人員眾多，保安在維護秩序的時候擠倒了一位小粉絲的母親。當天晚上，陳正正在微博上向這位粉絲以及她的母親道歉。

在QGhappy終結秋季賽連敗的時候，陳正正站在臺上表達了連敗對粉絲的抱歉以及粉絲始終陪伴的感謝。

某些時候，陳正正的姿態(tài)不禁讓人生出刻意所為之感，他卻有自己的理解。

作為一個年輕人，他只給自己打50分?！爱吘姑總€人都有優(yōu)點和缺點，我覺得我應該呈獻給外界我最好的一面。”他希望給周圍的人帶去一個良好的氛圍。作為頂級的職業(yè)選手，陳正正目前收入很高，前一陣子還勸說父母休息，但是陳正正的父母都不是能閑下來的人，于是決定在兒子回來之前再出去跑一次?！昂軇诶?，大冬天都要站在外面，江風吹過來都會很痛?！?/p>

作為一個選手，他給自己打80分。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作為一個選手的長處和不足，他的選擇是通過將自己擅長的做到極致來補足自己的不足。盡管他承認，目前仍然沒有達到自己的理想狀態(tài)，但一點點的改變讓他有理由堅持下去。恐怕也因為這個原因，陳正正對于隊友彭云飛連續(xù)三次獲得MVP并不介意，因為他覺得隊友做的比他好。雖然他自己仍然對MVP這個榮譽充滿了期待。

作為自己口中“后來的職業(yè)選手”，陳正正覺得那些資歷更老的職業(yè)選手已經(jīng)告訴了他什么是該做的，哪些又是不要觸碰的禁區(qū)。

1月18日那天，下午5點鐘結束拍攝工作的陳正正和其他的選手吃完飯后，在9點鐘回到了基地，直播了三個小時?！白罱谘a直播時間，而且粉絲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我直播了。最重要的是直播不也是練習嗎？最近游戲練得太少了?！?/p>

對于只有他參與拍攝這件事，陳正正沒有表現(xiàn)出想象中的得意，反而因為耽誤了訓練時間表現(xiàn)出一點不情愿。“很累，有這個時間我寧愿訓練。”對陳正正而言，隊友們的身份更像是戰(zhàn)友，他和QGhappy的每一個隊員都抱有同一個想法：拿更多的時間訓練，不能拖隊友后腿。

采訪中，陳正正1米8的身體蜷在沙發(fā)里，雙手一直插在兜里。帶著黑眼圈的眼睛流露出明顯的困意。剛吃完感冒藥的他執(zhí)意要在采訪結束后直播一會，當被問及為何如此勞累仍要這樣做時，他回答“不是說累了就要停下來，自己該做的東西還沒做完。”

說完這句話，陳正正便起身走進了訓練室。訓練賽墻上掛著一幅湯姆布雷迪抱著橄欖球沖鋒陷陣的畫，畫的下方則寫著他那句最著名的話：“我最喜歡的冠軍，是下一個冠軍?！?/p>

他已經(jīng)靠在椅子上，支著手肘，調(diào)整好腰背的角度，安靜地進入了游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