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1
那種歇斯底里的勃然大怒,連徐萍自己也沒有想到。如果沒有剛剛發(fā)生的那一幕,興許徐萍還想在家里多待上一會,現(xiàn)在,她整個人如同癱瘓一般:剛過不惑之年,還沒到更年期,怎么就這樣心煩意亂呢?
這一陣子,徐萍動輒就像是氣得跟誰較勁似的,這次尤為明顯。沒說上兩句話,一個人甩門而出,直沖沖下了樓,一屁股沉到駕駛座上。徐萍有個習慣,一旦動怒就想呆在車里哪兒也不想去,那輛與別人合租的桑塔納出租車,這些年還真成了徐萍的另外一個家。
車子一拐彎,上了市區(qū)最為繁華的梅園路,徐萍心里頭窩著的那團火還沒有消下去。剛才,就在剛才,一向視之為眼珠的女兒——安琦市第八中學的初三女生張櫻男,居然被她這個做母親的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連她都不大相信這個巴掌是自己揮出去的,而且準確無誤地砸在女兒那張似乎是不屑一顧的臉龐之上,濺出的聲響也是出奇得大,震得她手心發(fā)麻。
十多年吶……要是在以往,她可舍不得碰寶貝女兒一個指頭。車子發(fā)動之后,她還試圖努力地否定著自己。
正是上午九點多鐘光景,又逢雙休,梅園路上行人稀疏車流寥寥。徐萍開出租有幾年了,想起來還真說不出口,前些年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在家做著全職太太,沒想到如今還是走了這條道。這輩子算是毀了,人過三十不學藝,都奔五的人了,還有什么好混的?
好在三木卻不認同她的妄自菲薄。
三木是綽號,其實他有一個很體面的名字,叫季森。季森是她的高中同學,早年兩個人在下邊某縣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做過三年“同桌的你”。人家現(xiàn)在鴻運當頭,任職安琦市運管局副局長。有次,季森酒后無法開車,站在大街上攔出租,一連喊了幾輛未果,正好徐萍開車路過時搖下車窗,于是就順便捎上了他。季森吐著酒氣,夸著老同學嫻熟的駕駛技術,還自詡自己的待遇,怕是連市委劉厚正書記也自愧不如。徐萍笑了笑,男人酒后的豪言壯語她聽得多了,可在那個晚上她倒是想調侃一下,以便緩解老同學的酒精反應,“一個市交通局二級局,還是個副職,人家可是堂堂地級市一把手?管著幾百萬子民呢?”
后車座上的季森用力地揮了一下手臂,“他劉書記有我這樣的駕駛員嗎?像你這樣的美女駕駛員兼保鏢,他做夢也想吧,可他沒這個膽,到哪里都是一排的鏡頭對著,報紙電視快要成他的個人自傳集了!”
“那我哪天開出租吧,天天在運管局門前轉悠,等著拉你這個大局長?”徐萍詼諧了一句:“不敢了嘛,怕是養(yǎng)不活吧?”
“你家張道明敢嗎?只要他敢挪位,你就開出租,保證比那個大部長拿得少不了?!奔旧f的也是現(xiàn)實。前幾年在安琦市,整個市區(qū)的出租車還只有737輛,正好夠一架波音飛機的代號。季森與張道明夫婦都熟,說話很是隨意。只是沒有想到,季森這句話居然成了讖言,也就是那次順道送行之后,張道明除了開走了那輛別克,真的從家里凈身出戶。以前在一場社交場合里還算是部長夫人的徐萍,居然真的開起了出租車。
按照市委宣傳部招商引資的統(tǒng)一口徑,安琦市還屬于一個欠發(fā)達城市。這話說得也不錯,市區(qū)主要的幾條街道上,除了公車之外,私家車并不是很多,即使有也只是一些并不響亮的牌子。車行高峰時段,打車還是一件讓市民苦惱的事情,再加上安琦市民一直有著小富即安的心理,全市沒幾家像樣的企業(yè),街上的飯館、棋牌室、桑拿、KTV倒是鱗次櫛比,市民們又多有晚睡晚起的習慣,雙休日更是如此。所以說,徐萍趕在這個點出來拉客,應該說是一個極為實際的想法。
自從與前夫分開之后,徐萍獨自帶著女兒過得也算滋潤,之所以當初搶著要到了女兒的撫養(yǎng)權,一是女兒由母親帶著生活方面自然要方便些,二來主要是針對張道明的霸氣。“誰說女兒跟著我將來沒什么出息?女兒跟著你我不放心呢?你成天在外女兒一人在家,還不喝西北風?。俊眱扇说矫裾謸Q證的時候,面對徐萍拋出來的一連串問號,張道明只好妥協(xié)地草草簽字了事,畢竟他這個職位,要是鬧出大的動靜,一旦被哪個好事者傳到《安琦論壇》,怕也是一個不好的影響,要不然,他怎么死活也不愿意在法庭上了結呢?
然而,就在這次下樓之前,也就是十多分鐘前,怒不可遏的徐萍還是給了女兒一巴掌。看到女兒粉嫩的臉上顯出血紅的“五指山”,徐萍一點也沒有后悔的表情:為什么打你?還不是讓你長點記性?
那一瞬間,女兒像只被人無意間踩著的氣球,爆出很響的哭聲: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你連自己都管不好,還要管我?我有我自己的生活……為什么不讓我上網?都什么年代了?還這么老土?
“給我在家好好待著,看看你的成績,都滑到西伯利亞去了?!毙炱嫁D身帶上了門,氣鼓鼓地下了樓:這還了得,居然一人在家上網還玩QQ?網上哪有一個是真的?你爸爸倒是常常一個人在家玩QQ,可玩出什么好了?大清早就到車站接女網友,還捧著鮮花。我跟他結婚這么多年,也沒見他捧回哪怕是一朵鮮花么?
那次也算是純屬巧合,因為頭天晚上,張道明QQ上下線后在衛(wèi)生間里沖澡,這時,床上的手機響了,是張道明的信息提示聲,她聽得很清楚。也該那晚有事,看到丈夫在衛(wèi)生間忙著,徐萍拿起手機想遞過去,無意間看到了來電顯示出“林躍進”的名字,也就沒有多想,可是后來聽到衛(wèi)生間的水聲突然大了,她感到了奇怪,正準備進來詢問時,聽到了丈夫輕聲嘀咕的聲音,像是以前會議間隙給她回話時的聲腔,匆匆?guī)拙渚筒莶莸貟炝恕?/p>
“寧溪的老林,說是明天一大早來市里,讓我?guī)退s林業(yè)局老汪,談個事?!睆埖烂鲝男l(wèi)生間里出來,解釋著:說是一起到清陽河釣魚。
要是沒有張道明這一聲解釋,徐萍倒覺得沒什么,這樣一來反倒越描越黑了。老林?林躍進?犯得著在衛(wèi)生間里竊竊私語的還開著那么大的水聲?第二天一大早,徐萍悄然玩了一把潛伏,沒一會工夫還真有意外收獲。那一瞬間,真的說不清自己是喜是憂,以前就是打死她也不敢相信的一幕竟然活生生地在眼皮底下出現(xiàn)了。安琦市長途汽車站一個不起眼的停車位上,泊著張道明的那輛黑色別克,一個像是從外地趕來的白裙姑娘剛一出車站,就徑直鉆入了車內。車子剛要發(fā)動的時候,車內的兩個人驚訝地看見,一個女人一臉鄙夷地出現(xiàn)在擋風玻璃之前,而這個女人也驚訝地看見了白裙姑娘沉醉地接過張道明遞上的一大束紅玫瑰,還在若無其事地低首嗅著。
與任何一個“勇斗小三”的故事幾乎是一樣的進展程序,一直以賢妻良母定位的徐萍如夢方醒,女人的醋意本能讓她在大庭廣眾之下也難以脫俗,突如其來的爭吵與廝打,因為白裙姑娘的快速閃人而迅速改變了節(jié)奏。一場聲嘶力竭的大哭,引爆了那個周末的大街……
在那個時間段,連季森自己也沒有想到,怎么會在這里開車路過?
是勸阻歇手?還是悄然走開?時間緊促得讓季森必須迅速決斷。好在他沒有過于猶豫,畢竟同學張道明是在電視上經常出鏡的新聞發(fā)布人,要是讓市民認將出來,《安琦論壇》的熱鬧那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季森的處理方式,事后得到張道明的感謝,雖然學生時代的季森暗戀過徐萍,但是張道明最后還是成了情場上高歌凱旋的獵手,中學時代已經分出勝負的角斗煙消云散,大家相處在一個城市自然也是惺惺相惜。為了掩護張道明“突出重圍”,季森攔住了悲痛欲絕的徐萍,幾乎是把她抱上了自己的車子。
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省城《大江快報》一位好事的見習記者,居然抓到了這條“活魚”,雖然那篇報道中沒有點出當事人姓名,但在安琦政壇成了茶余飯后的笑談,這加速了張道明與徐萍的婚姻走到了盡頭。在季森看來,當初那個時間段的出現(xiàn),究竟說不出是對還是錯。
離婚之后的徐萍,一段時間內只要一進家門,心情就格外糟糕。也只有開著出租車時,才不再去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
梅園路拐彎處,有人在招手攔車。
是一個中年婦女,像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到八中,快點,再快點?!?/p>
一聽八中,徐萍心里一驚,還沒等到自己去問,那個中年婦女倒是竹筒倒豆子一樣,要不是氣急了,哪個母親會這樣不顧女兒的名聲?“老師來電話,我一聽肺都快要氣炸了:這個不要臉的,才讀初中,前些天居然與社會上的人一起去開房,就為了一部手機……”
八中門前,坐在車里的徐萍看到那個中年婦女三步兩步沖到了一名女中學生面前,伸手就是兩個巴掌;女中學生一點也不聽母親的訓斥,她將母親帶去的食品一古腦地撒了一地:考一本,考一本,你除了這句還會不會說話了?考上有什么用?還是找不到工作?考得好不如嫁得好。清華北大,有本事你自己考去……
2
一個才上初中的女兒,竟敢與母親在學校門前如此發(fā)生爭吵,這世道真是變了。剛才的這場爭吵,讓徐萍有一陣子心神不寧,盡管車行路上,可眼前一個勁地出現(xiàn)了女兒的幻覺:男男出事了,男男在奔跑……
趕緊得回家。徐萍立即調轉車頭:現(xiàn)在,身邊只剩這么一個寶貝女兒了。
其實,徐萍懷孕的時候,一家人都眼巴巴地指望她能生個男孩,張道明心里更是那種焦慮的心態(tài),要不是一頂公務員的帽子戴著,恨不得拉著她去B超一下,張家四代單傳,得知徐萍產下的是女兒,原準備到產房迎接的婆婆居然一扭頭就走了,公爹更是丟下一句“生了個也好”就自顧泡在麻將桌上。所以張道明出了“玫瑰車站”事端,張家長輩的態(tài)度也是不咸不淡,仿佛這場婚姻這樣收場是早晚的事。當年兩個人走出民政局的那幅場景,記憶里徐萍一直刪除不盡。她只是把女兒一直當男孩養(yǎng)著,要求張櫻男何時何地都要做到自強不息。
要求女兒做的,她這個做母親的自然嚴于律己以身作則。比如說開車,她一個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前妻,剛一入行幾乎沒一個人看好,可沒幾個月開下來,徐萍就在安琦市放了顆衛(wèi)星,一下子成了新聞媒體追逐的風云人物,當選了安琦市電視臺策劃的年度“感動安琦”的十佳新聞人物。
那次說來也是偶然,好像是下晚時間,準備回家休息的徐萍都不準備拉活了,可在路上還是有了次心太軟,拉了一位寧波一帶口音的客人。客人手上拎得滿滿的,還有一只碩大的公文包,急著要趕到機場的候機樓。等到當晚回家,徐萍才發(fā)現(xiàn)了寧波客人遺忘在車上的公文包。因為難以與那個寧波客人取得聯(lián)系,運管局同志打開公文包后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一件可以找到對方有關信息的物件,十幾萬元現(xiàn)金之外,還有兩幅行家說是價值不菲的張大千畫作。
《兩幅名畫價值連城拾金不昧數百萬元》的新聞以及后續(xù)報道,在《安琦日報》和安琦電視臺近似地毯式的轟炸,一時間讓的姐徐萍家喻戶曉。這以后,新聞人物徐萍可謂好事連連,先是安琦市義工同盟推選她為形象大使,接下來受聘于安琦愛心車隊名譽隊長,再后來包括市運管局等N個單位,一窩蜂地聘請她擔任政風行風監(jiān)督員,到了最后是市委書記劉厚正的親切會見,安琦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足足給了徐萍十幾秒鐘的特寫鏡頭。
徐萍成了安琦市的形象代言。面對媒體,她還沒有足夠的經驗,有時自己沒有說出什么,記者們卻幫她說了許多,以至于到了后來,徐萍總是自覺和不自覺地躲避著記者。對于她來說,到了這把年紀,以及在這樣的崗位上,這些都是虛的,并不因為張道明身居官場的緣故,是她覺得女兒的學習才是主要的。就在她拋頭露面忙于各種應酬的那一陣子,女兒成績一個勁往下掉,床頭上顯示考試成績曲線總是一個勁兒高開低走,讓她睡夢驚醒之時都輕手輕腳地凝視著正在安睡的女兒。
“女兒離了你,照樣考上一本,你以為你是誰?別以為我們離了你就活不下去……”當初與張道明爭吵時,這句話不止一次說過,如今想來,這口氣賭得讓人窒息,不是嗎?現(xiàn)在的校園有點變味了,一些老師課堂上不賣力,課后家教倒是搞得熱乎得很,還有些老師更是勢利,聽說社會上也是如此。
車子停在樓下,一氣爬上五樓的徐萍打開了家門,空空的房子里只聽見自己聲音的回響,男男真的不在。
男男會到哪里去了呢?她把女兒可能要去的地方一一在腦海里排查,又一一否定了。因為女兒才上初中,她還沒有為孩子準備手機,她只得給女兒的幾個重要社會關系人打電話詢問,遺憾的是,包括男男班主任在內都表示了友善的否定。要不要給張道明打一個電話?她想了想,決定還是要打一個。就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手機里不知何時已經刪除了前夫的號碼。號碼應該是有的,電話本里曾經記下過,男男的課本上好像也記過。
進了男男的房間一陣翻找,忽地,她的眼睛一下子睜得很大。男男的書桌上放著一張紙條,紙條上的字讓她的頭部嗡地一聲大了:不是都嫌我煩嗎?我走好了,正好落個清靜。
是氣話?還是真的離家出走,一時拿不定主意的徐萍,腦子一下子蒙了。一瞬間,她有了一絲恐慌,渾身一陣寒冷的感覺,盡管暑假還沒有到來,時令還是初夏季節(jié)。
車子停在路上,窗外人流匆匆如過江之鯽。這幾天確實夠累的,她一個女人家有點撐不住了,怪不得生活中有些女人,明知丈夫外面有了人也不愿撕破臉皮,難道這世上眾人皆醉唯我獨醒?可是她還是不想委屈自己,再苦再累一個人扛著,前些天多跑了幾趟鄉(xiāng)下,那種長途的活可遇而不可求,跑一趟比在街上空燒著油要強,特別是有的因為急事去鄉(xiāng)下,一上車也不打表,有時撞上了一個大方點的一趟就是好幾百塊。為此安琦市的火車站、汽車站旁邊,等待這筆生意的出租車都打破頭了。現(xiàn)在不同以往了,街面上齊刷刷地平整,為了爭創(chuàng)省級文明城市,市委市政府下足了功夫,前一陣子,不知是誰放出風聲,說是省里的檢查組要下去,于是,那些天里,一些老舊小區(qū)里動了大手腳,一些園林苗木也是栽了不活拔了再栽。那個親自接見過自己的劉書記現(xiàn)在已經調到毗鄰的江城市任職一把手,雖然江城市也是一個地級市,但是位置不一經濟總量不一,也就顯出了仕途的光明前景。他的繼任者推出了自己的建設思路,街面上這些年隔三差五地總有市政處工作人員挖挖補補,市民一度怨聲載道。有次同學聚會,大家紛紛責問季森,好好的路面修來修去,你們當官的到底拿了多少回扣,養(yǎng)了幾個小三,還有人居然也拿同學時期的她與季森說事。
季森也加入了單身一族,據說追他的女人一串串的,有的還是黃花姑娘,然而季森一直也沒有結束單身的做法。季森當時就附和著說道,別問我,我又不是建委的,我不管修路,我只管行駛在路上的車。
仿佛約好了的,季森的電話偏偏在這時來了。本想一直不接的,可是想了想還是接了,只是沒怎么回話,一直小聲地應著。季森說,國家林業(yè)部任職的老同學馮振華回來了,就在安琦賓館,晚上是市領導的宴請推不開,因為安琦市想在國家林業(yè)資金上套些項目。馮振華說了,等宴請結束,希望季森帶幾個老同學來賓館敘敘舊,這其中當然少不了徐萍。
“怎么樣?當年你可是?;?,人家人在京城,心里還是想著安琦。”
“三木,快別這樣說?!笔謾C里的聲音是有氣無力的,“我真的去不了,沒那個心情?!?/p>
“要不,我來接你,邀幾個同學一起看他?”季森的聲音柔柔的:“你怎么哭了?是張道明成家的事情嗎?”
“不,不是,這事與我沒有干系?!卑茬袇^(qū)巴掌大一塊,老年人說是一泡尿憋久了也能澆到頭的,所以說一有風吹草動就會滿城風雨。前陣子有人也在傳了,說是張道明要續(xù)弦了,對象是市中醫(yī)院一個護士。
“那我就找一個理由,幫你開脫……”季森為難了:要是人家點了你,就是我找不到你,市委領導還不得動用警力滿城找人?再說,以前市委的劉書記對你也不薄啊。
“三木,別說了,要不,你過來吧。”女人關鍵時刻的脆弱,讓徐萍把心里的話語和盤托出:你在哪兒?我快憋瘋了,你幫我出出主意吧。
“別一驚一乍的,還是我來吧,你等著。”季森直接說出了地點:就在上島咖啡,十分鐘之后我就趕到。
對于安琦市來說,上島咖啡是一個蠻有小資情調的去處。以前,徐萍對這樣的地點是抵觸的,她認為在這樣的地點消費,燈火昏昏暗暗的,音樂要死不活的,還男女坐在一間包廂里,想不出情況都難??蛇@天她倒也沒有再推辭??吹酱掖叶鴣淼募旧?,兩個人坐定之后,徐萍的眼淚就嘩啦啦地落了下來:三木,男男不見了。
“不會的。都初中生了,社會上有幾個死黨啦閨蜜啊也正常,就是有男同學成了鐵哥們也能理解。”季森點了兩杯咖啡,看她啜吸的神態(tài)楚楚可憐,就幫她一一排除了幾種情況:你能肯定的,有多長時間了?
“三四個小時吧?”徐萍擦了擦眼淚:不過,我有一種直覺,這丫頭不是一般的要強,血統(tǒng)里有張道明的遺傳,說干就干,而且不計后果。
“那也不是你形成這種判斷的理由?!奔旧朐偻涎狱c時間好控制她的情緒,沒想到哭出了聲音的徐萍,展示了那張紙條:我相信女人的直覺,何況她又是我的女兒。
季森再也沒有話了。兩個人開車去了八中之后,又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捱了幾個小時,才去派出所報了案。一名執(zhí)勤的民警告訴他們:還不到24個小時,等等再來吧。這類事現(xiàn)在也多,沒準一會,孩子在外面玩夠了又回來了……
如此,還有什么好辦法呢?徐萍只得在家里窩著,心里一直盼著有人敲門的聲音,手機也是隨時開著,一心指望著來電顯示里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然后是女兒自責的聲音。
其實,她哪知道,就在她苦苦尋找女兒的當兒,她的女兒,十五歲的安琦市第八中學初三女生張櫻男,正沒心沒肺地在江城市的一臺電腦上,玩著結識不久的小紅姐新下載的一款游戲。
小紅是江城市一家名叫“休閑驛站”洗頭房的三陪小姐,這家洗頭房里,像她這樣的小姐每家洗頭房都要養(yǎng)上幾個,有的還專門雇了在大街小巷穿梭自如的摩的,她們如夜鶯般地晝伏夜出,為了招攬客人的新鮮感,通常都是幾個月輾轉一個城市,連同更換的還有她們的藝名。
“休閑驛站”的老板娘是一名下崗工人,小紅她們私底下總是叫她媽咪。在小紅看來,媽咪對她們這幾個姐妹挺好的。對于她們這種“我拿青春賭明天”的人來說,媽咪能提供這樣一個來錢快的場所,還為她們撐著場子,也算是夠意思了。
3
“到外地清靜幾天,最好離開安琦,馬上離開越快越好?!彪x暑假還有幾個星期,張櫻男就生出了這種念頭。
這個月里,幾次統(tǒng)考成績直線下滑,已經讓她跌了不少面子,何況還有高升沒完沒了地糾纏。以前想走的時候還有點猶豫,現(xiàn)在媽媽的一個巴掌把她打醒了,她生怕自己到時候后悔了,這個決定就流產了。
那一瞬間的決定,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對還是錯。
決定離家的原因,是因為入春以來,班長高升求愛的攻勢愈發(fā)猛烈,一度讓她差點丟盔卸甲束手就擒。有次,高升過16歲生日邀請了幾個死黨,這其中就有張櫻男。那次生日宴會上,忙前忙后的高升父母,沒有讓高升感到有絲毫的快樂感,到了唱《生日快樂》時,高升居然讓父母親出去,說是看不慣他們虛情假意的樣子。
“他們早就離了,各過各的。今天,他們想一起給我過這個生日,我也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無所謂,一切都無所謂?!备呱咂鹆恕稛o所謂》里的旋律分配著蛋糕:有什么必要遮著掩著?死要面子活受罪。一會兒,我們來點酒,沒事,我們都快成人了,喝點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張櫻男覺得高升還真大膽,不過想想也是,大膽的滋味真他媽的棒,什么事要是都問前問后的,日子過得沒有主見也沒什么意思。相比之下,瞞著媽媽趕赴這場生日聚會,對她來說可是一次挺大膽的個人行動,就連后面的喝酒慶生,她也是半推半就地喝了一點,雖然是紅酒加雪碧,但畢竟也是人生的第一次喝酒。
喝了點酒的張櫻男臉色有了些潮紅,還有點昏沉沉的頭重腳輕。幾個同學慫恿著高升英雄救美,高升一一道謝之后,剛扶著張櫻男出了小區(qū),一揚手還沒有喊車呢,一輛出租車早已停在了他們的面前。
出租車司機大吼一聲:“滾下去,別臟了我的車!”
“憑什么?”高升抖了抖手里的百元大鈔:嫌我不給錢還是咋的?這難道是小錢嗎?當心我告你拒載……
“怎么這么晦氣?”處在生日興奮頭上的高升,還想與出租車司機理論,身后的張櫻男卻嚇得一個激靈,連忙扯了扯他的衣服,顫微微地喊了聲:媽,怎么是你?
“他是什么人?”徐萍的眼紅紅的,“你們還喝了酒?”
“阿姨,我們真的沒什么?我們只是同班同學……”明白過來的高升一個勁地解釋著,直到徐萍的車子開出好遠,孤零零站在路邊的他,還在自責自己不該勸張櫻男多喝了最后的幾杯。
回到家里的張櫻男被關進了書房,母親的眼淚讓她感到不明不白的委屈:不就是一次同學之間的生日聚會么?有什么必要搞得如此劍拔弩張?要是在校園里傳開了,以后同學關系還怎么處?
“怎么處?我不想你怎么處!才上初中,將來你上了大學之后,這些同學誰知道在哪里!”徐萍的火氣上來了:那個男孩子,還沒有鍬把子高,懂得什么?學習成績肯定是一團糟。
“人家成績好著呢?還是班長……”女兒的辯解被母親一個巴掌打斷了,那是徐萍第一次如此發(fā)怒,沒想到的是,這一巴掌打下去,女兒氣得幾個晚上都沒有理睬她。也就是在那個時期,她開始迷戀上了網絡,特別是同學之間講述著QQ群里的傳奇,使她心馳神往:那里面盡是一些溫馨的話語,不像現(xiàn)實中如此勢利,一次考不好就要看媽媽的臉色,還有那個說走就走的爸爸,除了每年打點生活費來,基本上是看不到他的人影的。
“既然你們都不愛我,為何要生下一個多余的我?”對父母生出這樣的怨恨,其實早些年就有了。因為離異的緣故,徐萍對孩子管得特別緊,一方面是孩子漸漸大了,又遺傳了他們兩個的相貌優(yōu)點,生出了一副花容月貎的美人胚子,她怕時間長了會被張道明找個借口要去;另一方面則是擔心她一個單身母親,又要謀生奔波的難以呵護好她。所以,只要有一點點空,她對張櫻男的關注類似一種看管似的嚴厲,別說孩子到同學家去,就是多交了一個異性同學,或者是最近迷上了哪個歌星的歌曲,她這個做母親的都要問三問四不說,恨不得讓孩子把自己以前荒廢的青春彌補上,恨不得自己設計一條線路,讓孩子一直往前走才是不會迷失方向。“你這哪里是愛我關心我,分明是不放心我監(jiān)視我,你要早這樣,爸爸也不會從這個家里走出去,他在那樣的一個部門做部長,有點應酬又怎么啦?犯得著那樣興師動眾地鬧離婚嗎?你倒好,一氣之下離了,同學們都看我的笑話。好吧,既然你這不放心那不放心的,干脆你自己一個人在家清閑好了,省得我在家礙事?!?/p>
下樓走出小區(qū),面對著安琦市的一條大街。正是周末,往日的這個時間段,張櫻男在家背誦英語單詞,即使是在小區(qū)里散步,也要背誦同樣的內容??墒墙裉斓乃齾s不想背了,一個英語單詞也不想背。班上的一個同學說,她外公家遇到了拆遷,真是一夜拆發(fā)了,還承諾將來買上幾間搶手的門面房給她做生意,一個月幾萬元房租那可是穩(wěn)賺的。
為什么我卻這么背運?突然之間,生出怨氣的她有了一種想離家出走的沖動。她站在馬路邊,不經意的一個招手,一輛出租車靠了過來,是個長相英俊的的哥,從側面這個角度看,特像那個她最喜愛的歌手陳奕迅。
并不寬敞的車內,播放的就是陳奕迅的歌,那首曾在春晚上熱播過的《因為愛情》,在的哥的嘴里吹出了一聲聲悠揚的口哨。
“到哪?”
“你別管,一直往前開。”
遠處的十字路口閃著紅燈。“陳奕迅”問:怎么走?要并車道的。
“往前走!”張櫻男沉浸在陳奕迅的旋律里:讓你開你就開就是了,怕我少給錢還是什么?
前面是一個丁字路口,必須得拐彎行駛,“陳奕迅”焦急地問:美女,到底想去哪兒?
你想開到哪兒就哪兒。
怎么了?誰惹美女生氣了?
誰敢?開到哪算哪。
“這可是你說的?”的哥一踩油門,車子往出城的方向行駛,眼前一帶盡是些空曠的廠房,她一個初中生成天家庭學校兩點一線,哪里知道這里是安琦市經濟開發(fā)區(qū),雖然沒多少企業(yè)入駐,但框架總是劃拉得大大的,車子行進之間的縫隙里,就能看見幾個樓盤正在忽高忽低地生長著,腳手架上的民工如蜘蛛俠一樣忙碌,幾架伸著長長臂膀的塔車,吊起一箱箱東西,像是要送到云端里去。
坐在后座的張櫻男一臉賭氣的樣子,“陳奕迅”在反光鏡里看得清楚,他摸出手機,聲音壓得很低地說了幾句,這才問道:美女,這么喜歡K歌?
喜歡,怎么了?
要是真的喜歡K歌,我?guī)闳ヒ粋€好玩的地方。
見張櫻男正猶豫著,“陳奕迅”說他有個朋友開一家KTV,要是去當歌手,一個月最少也得開個七八千,還是一個星期就結一次賬,不想干了可以隨時走人,“想不想去?”
K歌還能不要錢?張櫻男忍不住問道。
真的不要錢,不信,我們去一下,又不遠?!瓣愞妊浮贝蛄艘宦暱谏?,比剛才的還要清脆,仿佛一匹馬在草原上的嘶鳴,聲音里穿透出一種遼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有個性,不像個小女子。在倒車鏡上看到了后座的張櫻男噘起的嘴角,“陳奕迅”不失時機地激將了一句。
小女子怎么啦?這天下難道就是你們這些大男人的?
車子一騎絕塵,到了高速交費站,眼看著就要出城,張櫻男有了點不安,她想這樣一走會誤了幾天課不說,媽媽也一定著急,可一想到媽媽那么重的出手,心里剛剛生出的一種報復性的快感,轉眼被窗外飛馳而過的高速路上的標志牌沖淡了。
“我的車錢,怕是不夠?!?/p>
“算我請客。還不是想聽一回你的歌?天籟之音吧?我敢肯定?!?/p>
張櫻男想了想,說,“要不,就在前面下車吧,我該回家了。”
“好吧?你知道的,高速路上不能隨便停車?!辈宦堵暽摹瓣愞妊浮庇械氖墙涷灒翰缓靡馑?,我的手機沒電了,前面的服務區(qū)我們就下,到時我們再想辦法給家里打電話吧。
車子下了高速,她清楚地看見,日居中天的陽光照射的交通提示牌上所顯示的城市,就是與安琦毗鄰的江城市?!瓣愞妊浮钡能囎酉褚粭l鯰魚,三滑兩拐地游進了江城市的一條街道,一位體態(tài)豐腴的中年女人把他倆引進屋內,還特意在她身上掃描了幾下。就在張櫻男一愣神的工夫,“陳奕迅”的車子一騎絕塵地遠去,她這才想起來,自己連那輛車的號碼也沒有看清楚。
4
雖說只身一人來到外地,張櫻男覺得并沒有什么好怕的。那個中年女人是這里的老板娘,人多的時候,小紅她們喊她余姐,人少的時候,也聽到過姐妹們喊她媽咪。兩天過去了,張櫻男覺得這個比媽媽還要慈祥的余姐對自己挺好的,吃得不差睡得不賴不說,還由著她在電腦上玩著各種各樣的游戲。小紅她們把她看成是新來的,一個個也挺客氣。
過幾天她就準備回去。盡管當時是一賭氣,現(xiàn)在張櫻男卻心虛了,要是抽身回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小紅盯住了,比如上街逛個超市,她到哪里,小紅就跟到哪里;想買什么,小紅就搶著為她付錢,還說這是余姐吩咐的。這幾天里,只不過有時是小紅跟著她,有時卻是另外的姐妹們。感到很納悶的張櫻男就想問一下余姐,順便告訴她自己只是想出來放松幾天,并不想做小紅那樣的事,何況自己還在讀初中,成績還挺不錯,明年中考考上安琦一中的重點班應該不成問題。
余姐似乎對這些不感興趣。自從接到“陳奕迅”的那個電話,她就想著如何穩(wěn)住這條到手的小鮮魚。當她得知張櫻男沒有帶身份證、學生證時,也沒有一絲不悅之情,臉上的表情機械地扯動了一下:那也不要緊,以后你就叫櫻子吧?
櫻子?為什么要叫這個名字?
來這里的,所有的公主都要有一個藝名,這是規(guī)矩。
公主是什么?為什么要叫這個?這個名字像是日本人。
哪能呢?余姐笑著摸了摸她的手:這手多嫩啊,一捏就出水呢。日本姑娘好啊,外國小妹在這里更受歡迎呢?客人給的小費大把大把的……你看你出門也沒帶個錢,在我這里有吃有喝的,你不掙點小費,總不能白吃白住就這么開溜走人吧?
張櫻男無話可說了。她只得跟在小紅后面,看著她們坐在門口,用眼睛去招引路過的男人,有男人進來之后,小紅她們就攙著男人上了樓,有時也有電話點她們出臺,一招手就有輛摩的靠了過來。張櫻男知道了,小紅她們之間用的都是藝名,真名也只有自己與余姐知道,因為余姐搜走了她們的身份證,而且她們掙的都是些不干凈的錢,白天里在洗頭房招徠生意,晚上還到KTV走場子,有的還出臺在旅館里過夜?!靶蓍e驛站”對面,是一家“萬紫千紅”的量販式KTV,旁邊還有幾家鮮花店,平時門前總有出租車在那里等著生意,有時也有摩的載著打扮得光鮮的小紅她們,送到余姐聯(lián)系好的賓館里去。
小紅她們年紀輕輕的,長相還算甜美,多是從偏遠的鄉(xiāng)下來的。怪不得聽高升說過,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里幾乎看不見清純女孩,臉蛋和身材稍微好一點的,多是到大城市里來了,也只有到春節(jié)前后,她們回鄉(xiāng)之后,鄉(xiāng)下才多出來許多青春靚麗的影子,要是不認識的,還當是從學校放假回來的大學生呢。
小紅她們上午多是在死睡,中午之后才醒,沒生意的時候小紅就找茬與她說話:櫻子,你看我的手鏈又換了一條,你猜猜看,這條鏈子值多少錢?還有,這個Apple7呢?
對于蘋果7手機,在班上看到過幾個同學有,當時她也羨慕了一陣子,可是現(xiàn)在的張櫻男也懶得猜,她從小紅的言語中聽到了弦外之音,估算出這一切都是余姐叫她這么說的。因為小紅告訴她,這里是一周結賬,不要培訓一教就會,越是年輕價越高,要是第一次的話,那余姐可喜死了。
這里不是久留之地,得找個機會離開這里。生出這一念頭之后,張櫻男這才知道麻煩了,這里其實就是電視和報紙上常曝光的淫穢場所,余姐是個媽咪是個雞頭,眼下她供自己好吃好喝著,就是要養(yǎng)起來等著更大的買主來出個好價錢。
怎么辦?張櫻男有了疑惑,間或也有些害怕,感到自己一念之差闖了個彌天大禍。這兩三天里,她還借故外出了一次,說是到超市買點吃的,可是余光里分明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一雙眼睛在跟蹤著。她想,下次爭取瞅住個機會,給媽媽打個電話,讓她來江城。
5
男男應該是失蹤了。
得出這樣的結論之后,一夜沒睡的徐萍簡直是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決定立即報案。要是再不報案,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明天。做出決定之前,她還是把這個主意告訴了季森。季森在手機里安慰著她,末了,又說,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算了,我自己能頂得住。嘴上是這么說,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啦?怎么就不經罵?自己小時候挨父母的罵是常事,現(xiàn)在的孩子這么不抗壓,輕不得重不得,將來的路怎么走?
還沒到早上八點,城西派出所還沒上班,兩名像是戶籍警的女警正在聊天,一個還在哼著“一玉口中國,一瓦成個家”的曲調。這些天,安琦市正在組織歌詠比賽,一些單位還指定著統(tǒng)一服裝,這樣一來,喜煞了那些做品牌服裝的專賣店老板,他們削尖腦袋動用人脈資源往單位里鉆。那位高個頭女警的口氣像是有了嗔怪:年年都發(fā),柜里都有了好幾套了,制服穿厭了,這樣的衣裳一年也穿不到一次,送給鄉(xiāng)下親戚也沒有人要。
兩個女警正說著,又有一批警官進來,上班時間到了。徐萍湊近了值班警官,輕聲地說:我要報案,女兒失蹤了。
值班警官記錄著,又要了徐萍留下聯(lián)系方式,“你先回去吧,一有消息,我們就通知你?!?/p>
就這些?我這就回去了?
都記錄在案了,你先回家吧,隨時保持聯(lián)系。警官又提醒了一句:張櫻男父親呢?請告訴我們他的聯(lián)系號碼。
哦,不了,我問過他了,他也沒見到孩子。徐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派出所的,一路上,她可真的要瘋了。這件事她可不想告訴張道明,要是前夫知道了,再聽上幾籮筐的埋怨,她擔心自己會崩潰的。
剛到家,家里電話鈴聲響了。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原來是張道明的,說是在黃山開會,想問問女兒的學習情況。
問你個頭,你把撫養(yǎng)費到時打過來就行了。掛了電話,徐萍失聲痛哭起來。也不知哭了多久,季森打來手機,“小孩子圖個新鮮,說不定過幾天就回家了。這孩子,也太膽大了?!?/p>
季森也像是沒睡好,聲音有點沙?。哼€是再去派出所里問問,催得緊了,自然要好些。
“那就再去一趟?”眼下的徐萍,真是沒了主意。
“可是,我倒想建議先去一趟八中,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線索?!奔旧慕ㄗh激活了徐萍。在校長的辦公室,他們見到了男男的班主任,還有后面領來的一個男生。
“高升,這是張櫻男的父親母親?!敝心杲處煹慕榻B,讓季森怔了一下,剛想辯解之時,余光里看到了徐萍默許的神色,連忙接過了話茬:顧老師,打擾了。
直到高升靜靜地坐在他倆身邊之時,季森這才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的這位初三男生。高升的個頭一點也不人若其名,思維倒是十分活躍,與大人之間的對話一點也不怯場。顧老師退場之后,季森直接進入話題,他沒有想到,與這個叫高升的初三男生的對話,讓他一度不大順暢,更沒有想到的是,高升倒是爽快地承認了自己追求過張櫻男。
“初三談對象,很正常啊。這就證明了張櫻男出類拔萃?!备呱磫枙r的表情有些少年老成:我的學習成績一點也不落下,這就是本事。
一旁的徐萍按捺不住了,要不是季森使勁地摁住她,說不定她的火爆性子早就點燃了:可是我們家男男還才十六歲,她的成績可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掉……
“我也是十六歲,十六歲怎么啦?十六歲就不能有青春嗎?”高升的表情有點兒不屑一顧:現(xiàn)在的大學校園,哪有女生不談戀愛的?大學要是沒人談,那就等于成了“必??汀保蛘吒纱嗑褪恰褒R天大?!?、“斗戰(zhàn)剩佛”了。
什么邏輯?盡管季森一直告誡著自己注意代溝,交談時盡量不要發(fā)怒,可自己一大把年紀,居然會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訓斥得頭頭是道:談得來就談,談不來就不談,有什么必要離家出走呢?
“你這孩子,簡直就是推卸責任,男男的出走,難道與你沒有關系?”徐萍急了,要不是季森的阻擋,她真的要上前抓住對方的衣領。
高升聲音大了:請兩位家長注意,這是校園,不是你們取鬧的地方。對不起,上課時間到了,恕我不再奉陪。
“有你這樣跟家長說話的嗎?”忍無可忍的季森一手指著門外:你給我出去!我找你們校長說理去。
“你找誰我也不怕,告訴你,張櫻男的事,與我無關?!彼らT而出的高升的表情冷酷極了:再說了,你也不是張櫻男的什么家長,她的父親叫張道明,我在電視上不止一次看過他,回回都坐在主席臺上。不過,請你們相信我的素質,一有她的消息,我會報告給班主任的……
碰了一鼻子灰,看著徐萍著急的樣子,季森決定再次去城西派出所。
所里已經換了值班警官,一位長得胖胖的警察正在滋滋有味地抽煙,一綹綹煙霧繚繞之間,嗆得對面的徐萍咳嗽了幾聲。季森倒有點擔心起來,要是有了突發(fā)事件,這個胖警官怕是連歹徒的屁股也攆不上。胖警官翻了翻報警記錄埋怨著:你讓我們怎么查?沒聲音沒圖像。眼下只有等待,除非你們能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要是有線索,我們不就早來了嗎?季森沉不住氣了:你們馬所長呢?我這就上去找他。
對不起,你有預約嗎?
沒有。
那你不能上去,再說馬所長也不在,你們請回吧,這些天手機保持24小時開機,有事我們隨時通知。胖警官的口氣很冷:安琦論壇不是炒得厲害嗎?市局領導來了,正在全力偵破望城崗的那個案子。
望城崗的案子,徐萍與季森都知道,是一個50多歲的的哥子夜在車內被殺,這幾天鬧得滿城風雨,愛心車隊前些天組織安慰時,徐萍也參加了,的哥家屬撕心裂肺的樣子這幾天一直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要是女兒再沒有消息,自己比那個的哥家屬也好不到哪里去。
已經三天了,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手機里沒有任何來電顯示,家里電話除了張道明打過的那次,再也沒有響起過,八中那邊還有所有的親朋好友,能問的都問了,這些還都是私底下悄悄地進行的,這樣的煎熬沒幾天下來,徐萍瘦得就快要脫形了,季森的電話來了,說是想請她吃個飯。
吃飯?我哪有心思吃飯?馮振華還沒走嗎?
早走了,他們難得下來一趟,還不想打個秋風就散人?省得讓地方官員纏住了就麻煩了,還好,臨走之前還發(fā)了短信道別,也問候了你……季森的語氣卡了一下:飯還是要吃的,何況今天還是你的生日。
還有人記住我的生日?如果不是因為女兒,徐萍一定會感時花濺淚,可是這個節(jié)骨眼上,什么日子也不是日子了。
“一定要挺住,你可不能倒下?!奔旧瓐猿值糜行﹫?zhí)著:要不,忘卻一下?唱個歌?
徐萍應聲同意了,如果再這樣下去,說不定自己也倒下了,可是,越是到了這樣的關鍵時刻,自己絕對不能倒下。
季森點的都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歌曲,那是他們這個年齡段的黃金歲月,“西北風”沖擊著大陸歌壇,那時的徐萍可是校園晚會里的明星,也許此時只有這個年代的歌曲才能緩解她的緊張心情。季森先是唱了《少年壯志不言愁》等歌曲之后,輪到徐萍唱《黃土高坡》,盡管看著屏幕上的歌詞,徐萍卻幾次唱走了調子,她的眼里全是男男。一曲未完,她就走出了嘈雜的KTV。兩個人剛一出門,徐萍大叫了一聲:三木,有個未接電話,五分鐘之前打來的,我錯過了。
也就是在他們唱歌的時候,徐萍的手機響了一次,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座機打來的,區(qū)號也不是安琦市的。
沒準是哪個撥錯了?季森說:這年頭,什么樣的推銷電話都有。
不可能,是男男打來的。徐萍幾乎是喊出了這句話。
但愿吧,那還愣著干什么,趕緊的,打過去啊。季森幾乎是吼出來的。
回撥過去,一連串的盲音。徐萍嘆了口氣,無助地望著夏日的夜空,城市的燈光璀璨,記憶里農家夏夜的星光閃爍已不復存在,唯有幾顆星星懸在安琦市區(qū)上空的一角,像是女兒睜著求助的眼睛。
那個區(qū)號是哪里的?
江城市。
快回頭,去派出所。
城西派出所里正在受理一起案子,值班民警看到徐萍進來,就說讓她先在一旁等著。那個案子是市十三中的校園性侵案,幾個社會上的青年幾次翻進校園的圍墻帶女生出來過夜。一個長得富態(tài)的女人正在發(fā)脾氣,值班民警在一邊幾乎都不敢吭聲。
季森來了電話:里面的楊阿姨認得我,我不便進去,就在車里等你。
經過季森提醒,徐萍也認出來了,那個女人是分管過交通的嚴副市長夫人楊小娣,以前與張道明散步時也打過照面。楊小娣對著警官發(fā)著脾氣:哪個說嚴明參與了?證據呢?
“阿姨,你別急。”那個警官領著楊小娣進了一間屋子,從屋子里可以看到警方做筆錄時的現(xiàn)場直播。二十分鐘的筆錄做完之后,楊小娣在視頻里看到嚴明承認了幾起案子是因他而起,整個人像是泄了氣,一句話也沒說,簽了字領著兒子走了。
值班警官草草地聽徐萍講了大概,就用電話撥打了那個號碼,還是沒人接?!耙彩菦]有人接,其實,你打與我們打,效果都是一樣的?!本僬f話的時候,顯得有點困倦的樣子。
“怎么能一樣?要是一樣,我還來找你們干什么?”徐萍嗓門高了八度,對方連忙做了一個靜聲的手勢,撥通了江城市警方,很快,消息反饋過來了:是江城市區(qū)一個街頭公用電話?!罢埬憷斫?,這樣的號碼對于你女兒的走失,似乎還找不到任何關聯(lián)?!本僬f,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們會將這個號碼記錄在案。
季森開車過來,見所里的幾個值班民警正在吃消夜,徐萍孤零零地站在一邊,像是有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我明天一早就去江城,他們不找,我自己找。”徐萍的手被季森捏住了:三木,你就不要陪我了,這些天太辛苦你了。
哪兒的話?有事你打我電話,江城那邊有幾個朋友,關鍵時刻興許還能頂用。季森說,一有情況就告訴我,如果需要,我就請假過去。
6
在地理上說,雖然屬于同省相鄰的兩個地級市,但是安琦市與江城市基本上是沒得比的,無論是建市歷史還是經濟總量。徐萍開車一路沿著高速公路趕來,也就是兩個小時路程,下了高速之后,路上問了兩次,按圖索驥地找到了江城市公安局。
“不是江城市民,不在江城市屬地發(fā)生,也沒有線索和證據證明哪個江城市民參與……”江城市110接處警中心的值班警官自稱姓王,他只是象征性記錄了一下,就笑著問道:怎么想到來江城市來報案?按理說我們是不受理此類報案,何況現(xiàn)在還沒有確定這到底能不能立案。
可我有這個預感,那個來電顯示號碼,是你們江城市區(qū)一個公用電話亭。徐萍據理力爭,努力不讓眼里有種潮濕的東西流落下來:不是說有困難找人民警察嗎?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遇到了困難嗎?
王警官說,不瞞你說,我們現(xiàn)在每個派出所,每個月底的“警民懇談”就讓我們忙一陣子了,人民警察也不能包打天下。你看這樣好不好?一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的,要不,你先回去?
“女兒都沒了,我回哪兒去?”情急之下,徐萍想起了那年劉書記接見她時的那份和藹,如果扛起劉書記的牌子,江城這些警察肯定要買些面子,“我認識你們的市委書記?!?/p>
王警官一聽,連忙又暗示她不要走開,說,哪個書記?你們有預約沒有?
沒有。
那你應該去市委大院。
“我就不去了?!毙炱继统隽四菑垺栋茬韴蟆?,上面有半個版面都是記者采訪過她的事跡,還有劉厚正接見時的照片,照片上的徐萍笑得如花似玉?!斑@不,劉書記正接見我呢?!?/p>
“這位大姐,你真搞笑,你難道不上網啊?這么大的新聞熱點你不知道?”王警官笑了:劉厚正已經被雙規(guī),好幾個星期的事了。
“那我要找你們局長?!毙炱嫉穆曇衾飵е耷?,一聲高過一聲。這時,有幾個警察過來了,直推著讓徐萍回去。徐萍一聽,分貝升高了八度,一位肩上扛著兩杠三花警銜的警官出來說:你先到那間屋子去,等會兒我來處理。
原來趕上了江城市公安局的接訪日,這天接訪的是公安局周副局長。
只要不把我趕出去,今天我就在公安局大樓里,死活也要見到局長。打定主意的徐萍隨幾個警察往二樓走時,聽到了周副局長的聲音:賠償款不是我一個人能定得了的,這是國家規(guī)定的標準……都是媽生爹養(yǎng)的,我要是蒙你們騙你們,我這個局長是你們的兒子。
一個市公安局的局長,居然還與上訪的老百姓們賭咒,江城市怎么會這樣?等了一會,周副局長的聲音小了,再有一會,十幾個老百姓下了樓,聲音里還有些罵罵咧咧。瞅準了空,也沒什么動靜了,徐萍徑直上了三樓,心里想著瞅個機會把事情鬧大,也只有把事情鬧大,才會引起警方的重視。
三樓正在開一個新聞協(xié)商會,分管刑偵的周副局長這些天兩眼冒火。前些日子,市局刑偵支隊與城區(qū)一個派出所聯(lián)手,居然抓錯了一個人。一位來江城市探親的K省農民,被當作嫌疑人在江城市看守所關了十多天才放出來。沒幾天,包括K省的幾大主要媒體都以刊發(fā)這條新聞為由,派出的多路記者齊聚江城市公安局,準備要個說法。
有關國家賠償標準的爭執(zhí),幾次會議下來,兩地都沒有達成協(xié)議。不歡而散的會議結束,伴隨的是K省記者喋喋不休的提問,周副局長走下樓梯之時,一路的鎂光燈追著他頻頻閃爍。就在他剛要拐彎的時候,猛不防,斜插過來的徐萍抱住了他的大腿,跪著直喊著:“局長,救我女兒一命啊,求你啦?!?/p>
突然而來的變故,吸引著一路的鎂光燈又一次地閃個不停。王警官跑得氣喘吁吁,伸手要拖徐萍下樓,周副局長以為又是一個上訪的,連忙止住了:讓她說,有什么事?
王警官說,她是安琦市的,來江城找女兒,她女兒不見了。
“這件事,你們治安支隊協(xié)助處理一下。”周副局長一回頭,對身后的一位女警,態(tài)度嚴厲地吩咐了幾句。
接待徐萍的那位女警,態(tài)度出奇地好。她把徐萍帶到了一間辦公室,遞上茶水,耐心地聽完了她的述說,眼睛也幾乎潮濕了:請你相信,我們會為你著想的。
不為什么?女警見徐萍有些疑惑,就遞過來一張紙巾,直到徐萍擦了擦眼淚,這才輕輕地說道:因為大家都是女人,都是母親。
“這上面有我的聯(lián)系號碼,有急事你就打我的手機?!迸f過來一張名片:我叫杜向群,當年父親因公殉職,我是頂職進的公安。這些年來,我總是覺得,父親的眼睛一直在遠處看著我……再怎么著,我不能對不起九泉之下的父親。不瞞您說,我的名字也是進公安之后才改的。
徐萍沒想到自己在江城市還會遇見這樣熱心腸的一位警官,一時間她拉著杜向群的手,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好姐姐,相信我們江城警方會盡力的?!睋男炱紩蕹雎晛恚畔蛉黑s緊找了個托辭送徐萍出了屋子。她沒有告訴徐萍的是,自己眼下正在參加江城市的百名科長民主考評。如果能把徐萍的事解決好了,與K省那件事相比,對于治安支隊對于江城警方的整體形象,也是一個極好的平衡。多年從警的經驗告訴她,公安是一個風險性強的行業(yè),有時點子低了喝口涼水也磣牙。比如說頭兒交代的事,多是需要靈活處理,只是這份靈活也有風險,至于辦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運氣的成分了。
由于杜向群的協(xié)助,徐萍幾乎是不費周折地找到了那個電話亭。電話亭位于江城市的一條主要街道,不遠處就是江城市區(qū)夜生活活躍的地帶。近幾年,江城市為爭創(chuàng)國家級文明城市,城區(qū)建設框架拉大,市政府要求沿街部委辦局單位的樓堂館所都設置了景觀燈,街道上的綠化樹上都綴滿了亮化燈飾,一到晚上,江城市的主要街道都顯得花花綠綠。華燈初上時分,在這些景觀燈相映之下的“休閑驛站”等一路的門頭牌,上面的廣告字牌粉紅得有些耀眼,如同一只只涂了口紅的嘴唇。
因為資金投入不到位,江城市區(qū)的視頻系統(tǒng)并沒有達到公安部“天網”行動的有關要求,因而也難以調到幾天前在這個電話亭里撥打電話的那個人的身影。盡管杜向群一再安慰,但是徐萍堅信,那個電話就是男男打來的。
男男的老師也著急,電話里再三尋問有沒有進展。比老師們更加著急的還有季森,徐萍這些天時時與他保持電話聯(lián)系。私底下,季森還悄悄做出了一個大膽舉動:他把張櫻男的照片翻拍了幾百張,還請安琦市愛心車隊的黃濤隊長幫忙,向江城市愛心車隊私底下發(fā)起了“尋人啟事”的倡議。
之所以說一切都在悄悄地進行,因為這事還不能大張旗鼓,孩子畢竟還未成年。
7
如果沒有那個異樣的來電顯示,幾近絕望的徐萍準備打道回府了。節(jié)骨眼上,季森還是撐了一把:事情到了這個份了,有棗無棗也得打一竿再說,不管那個來電顯示是不是男男的,既然你有了這種預感那就不要放棄,何況還有杜支隊長相助,你就在江城多轉轉,安琦這邊我盯緊點,一有情況就電話聯(lián)系。
“只要杜警官真想幫你,只要男男出現(xiàn)在江城,應該說找到她是沒有任何問題?!彪娫捓锏募旧f起了一件親自經歷的事:幾年前,安琦市冬泳協(xié)會組隊赴西北的一個省會城市參加挑戰(zhàn)黃河極限冬泳賽,在公交車上,安琦幾名選手的錢包失竊,里面有參加這一國際大賽的有關證件。情急之下,季森就想到了找當地派出所求助。一開始當地派出所也是不理不睬。季森后來火了,說這次比賽還有國際友人,你們要不要注意國際影響?后來對方軟了,問準了是什么時間丟的,在哪一趟車上。四十分鐘之后,那批丟失的錢包全都完璧歸趙了……
那,我就再信這一次。
有了這種再等一等的堅持,徐萍似乎在等著那根救命稻草。就在她決定放棄這份念想的時候,手機響了,這次居然是一個陌生的來電顯示。
來電顯示的是江城市的一個手機號,聲音像是很急,報上名來之后,徐萍這才知道對方是一位陌生的江城市的哥。這位的哥說他是江城市愛心車隊的,自己也是偶然在路上看到了你的女兒,還拿著“尋人啟事”照片仔細地對照了,應該是沒有看走眼?!蔼劜华劦奈揖筒灰?,我看門口一個女孩,無論個頭、長相還是年齡都與你女兒極為相像,這點,我敢肯定。你放心好了,沒有這個把握,我也不會打你的電話……”
電話里所說的地點,正是離那個電話亭不遠的“休閑驛站”。
8
杜向群的那個手機真不好打,要么處于無人接聽狀態(tài),要么就是語音提示狀態(tài)。打了幾次未果,徐萍心里也有了擔心,怕人家是隨便說說的,這樣的敷衍在機關太普遍了,杜向群又是江城市公安局的治安支隊長,自己與她又沒有什么牽牽拌拌。季森提醒她要不換一個座機打一下,可能人家見了外地手機顯示多是不接的,徐萍說那就算了,我先發(fā)個短信吧,實在不行就直接上門找她。
等了半天,也不見杜向群的短信回復過來,徐萍打的趕到公安局,被保安擋住了,說是杜支隊長到外地開會去了,省廳有個重要會議,剛剛上的車,要好幾天才能回來。
前天也沒聽她說開會么?我有她的手機號,你看是不是?徐萍說著就要調出手機號,保安連說著“別別別,改天預約好了再來?!敝卑阉馔啤10驳氖謩磐Υ?,要不是后面來了個人把她擋住,險些被人家推了個趔趄。徐萍站起身正要謝謝那人呢,沒想到對方笑了起來,是那種恰到好處的音量:徐姐,有進展了?
居然是杜向群?!安皇钦f你去了外地開會?我還打了你好幾個手機。”
“沒有啊?!倍畔蛉盒α诵?,引著她進了辦公室,“先喝口茶,別急,不好意思,手機沒顧得上看,不知有沒有領導找我的電話?”
徐萍急著就說起了剛接到的那個電話,杜向群像是聽著,可是她的手指卻在翻著手機上的未接來電顯示,確信沒有什么重要電話,這才抬起頭,眼里滲出了柔柔的神色:怎么?有人看見了?確實嗎?
“那個好心的哥說得很肯定?!毙炱己蹨I:我也是安琦市愛心車隊的,我們的黃濤隊長做事一向把穩(wěn),不會看錯的。
“那得去確認一下,只要對準了人,剩下的事就好辦了,最好是把你女兒指認出來,公安要是盲目出動,會很被動,現(xiàn)在的網絡媒體,你懂的?!倍畔蛉杭又亓苏Z氣。在這方面以前是有過教訓的:前些年的一個晚上,是她當班,有人報警說白云賓館里有深圳客商招嫖。她馬上指示轄區(qū)派出所出警,果然抓個現(xiàn)行,還搜了人家的手機,準備重重地罰一家伙,沒承想第二天,有電話劈頭蓋臉地來了:你們還想不想發(fā)工資了?好不容易的一個招商引資項目,黃在你們手里了。
杜向群請她理解警方的難處,因為僅僅憑舉報她也不好安排警力去那家洗頭房里去搜查,最好是能確認女兒張櫻男就在這家洗頭房里,作為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母親才可以向警方求助。K省那一撥新聞記者還在江城賓館里候著,要是萬一再弄出了紕漏,周局長真要罵她的腦子進水了。徐萍只得在手機里求助于季森,季森說出了一個主意,盡管徐萍一時不愿意,但也只有這樣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了。
“休閑驛站”是一家美容美發(fā)中心,這樣的店面近年來在安琦和江城一帶漸漸地增多了,除了鬧市區(qū)商業(yè)街之外,一般的街道總少不了那么幾家。這種店面上午多是閉門歇業(yè),夜幕降臨之時才亮起了粉色的燈光,店里也看不到什么美容美發(fā)工具,甚至連一只吹風機也沒有,只是一些年輕的小姐,衣著暴露地或臥或坐在門口的幾張沙發(fā)上,有的撥弄著手機有的盯著行人,時不時地朝著路過的單身男人輕浮地打著手勢。在店面的附近,一般都開著幾家小旅館,兩三個愣頭小子蹲在門口裝模作樣的,充當著打手的角色。
由于兩個城市毗鄰的地理位置,以前徐萍在安琦市的大街上看到的也多,若不是因為男男,她才懶得觀察這里面的動靜。現(xiàn)在,躲在對面街道上的她沒怎么細看,就被嚇得提心吊膽,也就是不到半個小時的工夫,自己親眼看見有四五個男人進去了,而且到現(xiàn)在也只有一個才剛剛出來,那些男人有的是大搖大擺進去的,事先還與門口的小姐們調笑著;有的是裝著逛街的樣子,先是左顧右盼了一會覺得平安無事就倏地一下鉆了進去;那個完事后出來的男人都有五六十歲了,在門口扔了一張紅票子之后就騎著電瓶車揚長而去。
身旁的男人一直等著她的暗示。直到徐萍點了點頭,哀求的眼神好在有了夜色的遮掩而看不真切。
“別在乎錢,出手大方些,可要看準了?!?/p>
“放心,她就是整了容,我也不會看走眼?!?/p>
男人把那頂鴨舌帽的帽沿壓了壓,借著手機的微光,又看了下手心。那里是一張照片,張櫻男在手心里一臉無邪地微笑著,笑得徐萍差點兒哭出聲來,連忙被身旁的男人止住了:大姐,放心好了,只要孩子在里面,就能把她帶出來。
“等找到了櫻男,我再好好地謝你?!毙炱紟缀跏沁煅手粗喩嗝睆纳磉呺x開,過了馬路進了“休閑驛站”之后,這才扔掉了手里的煙頭。
那顆紅色的煙頭在夜空中一閃,像是一道流星在馬路對面升起,又跌落了一片片燈火璀璨之中。
“休閑驛站”的門敞開著,門口斜靠的兩排沙發(fā)上,或躺或坐的幾名年輕女子,因為屋里粉色光線的照射,臉蛋越發(fā)顯得紅潤潤的,一條條露得不能再露的大腿,也泛著紅暈暈的光澤。樓上的房間被隔成了一個個小小的包間,窄得只能放下一張小床,像是養(yǎng)雞場的籠子一般??粗喩嗝鄙蠘?,一名女子淺淺地起身正想偎依過來,卻被鴨舌帽止住了:有沒有新來的?
女子鼻翼里哼了一下,扭著腰身退了回來。鴨舌帽徑直進了一間籠子式的包間,剛一躺下,一名有點歲數的婦人進來了,是老板娘余姐:想玩什么樣的?
有沒有新鮮貨?
有啊。余姐瞇著眼睛,笑得有點詭異,“好些天沒來了吧?又想哪位妹妹了?有沒有相好的,我?guī)湍憬袀€號?”
正在看著“江城新聞聯(lián)播”的鴨舌帽一驚,疑惑地望著她,心里還正想著自己何時來過這里,卻見余姐一笑,牙齒也被燈光映得紅燦燦的,“我在電視上看過你呢?怪不得這么面熟?”
聽到這話,鴨舌帽心里坦然了些,他佯裝繼續(xù)看著電視,就聽得余姐問道,“想不想嘗個鮮,我叫個過來給你看看?”余姐出去之后,片刻工夫就有個小姐進來了,雖然一臉的濃妝艷抹,但也掩飾不了十八歲的年歲。小姐問了聲要做什么項目,還沒等鴨舌帽同意就要寬衣解帶。
“換人,出去?!兵喩嗝眲傄痪芙^,余姐就進來了,一連又安排了兩個小姐進來,鴨舌帽也沒有看中,再次進來的余姐,臉色突然一抖:怎么?都沒看中?這些可都是姑娘家。哥們,到底想不想玩?
“你說呢?”鴨舌帽躺在那張窄窄的小床上,眼睛從電視屏幕上落了下來,此時,電視上的“江城新聞聯(lián)播”結束了,屏幕播出的是壯陽類藥物廣告,一個體態(tài)豐腴的女人正扭著腰肢嗲聲嗲氣地推銷著產品。
“有沒有……學生妹?”
“有啊,剛才有個就是學生妹,晚自習過后出來打份工,完事了再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又是一個中學生了?!?/p>
“有沒有新來的?”鴨舌帽來了精神,“有沒有???”
“有啊,一分錢一分貨啊?!庇嘟銐旱土寺曇?,“有個還沒出水的,今晚想破瓜嗎?要這么數?!闭f完,伸出了右手的兩個手指,“二萬塊,不帶刷卡的,要是現(xiàn)錢沒帶夠,手機身份證什么的押著,也行。”“這個是皇親國戚,還是金枝玉葉?”鴨舌帽說:也太貴了吧?
“現(xiàn)在什么不貴?你看江城樓價,一天天地翻個筋斗,都快蹦到天上去了?!眱蓚€人討價還價了幾句,最后以一萬元成交。
“我要看看丫頭?!币婙喩嗝眻?zhí)意要求,余姐就調出了手機里的照片,前面幾個有泳裝的,有三點式的,還有穿著校服的,到了最后,是一個頭上扎著花結的少女。
張櫻男果然在這里。鴨舌帽心里一驚,臉上卻露出了滿意的神色,“就這個了?!?/p>
“稍等一會,我去安排,孩子上街吃宵夜去了?!庇嘟愠妨藗€謊,出屋打電話吩咐著:“要是白云賓館的客人談不攏價,就把櫻子快點送回來,這邊有客人點她?!?/p>
那邊回話說,“進了8188房間,還不到十分鐘,現(xiàn)在還沒出來?!?/p>
9
被余姐老公送到白云賓館8188房間的那個學生妹,正是安琦市八中初三學生張櫻男。
張櫻男之所以同意去白云賓館,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想通了要出臺。對于這樣一個似乎是恐怖的話題,短短幾天她沒有想出一個好的選擇,甚至有次當摩的路過長途汽車站時,要不是擔心車速過快會傷到自己,她可能都會跳下去,但是摩的師傅每次都是死死地看住了自己。這次她還是想借機賭一把,看看能不能找個機會哭訴自己的遭遇,求求人家同情之后,好給媽媽打個電話報警。畢竟,她相信自己在校級演講比賽中數次奪冠練就的憐牙悧齒,也相信自己的眼淚能感動即使是惡人們的善良之心。這些天來真是一言難盡,宛如一只小鹿跌進狼窩一樣,她的日子只能是任人擺布。就在被“陳奕迅”撂到余姐手里之后,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開始籠罩著她,當天晚上,趁她在驚恐中睡死過去之后,余姐就令人給她拍了祼照,要不是余姐生氣地扇了她老公一巴掌,自己差點讓那個老咸肉破了身子。
離家出走,又被人拍了祼照,讓張櫻男有幾次想走絕路也沒有機會。余姐是這里的老江湖,這家“休閑驛站”只是她的一個門面,與一些桑拿、KTV、賓館里都有業(yè)務聯(lián)系,有時余姐接到一個手機,不一會就過來了一輛車子,剛一停穩(wěn),洗頭房里的小姐魚貫出了幾個,紛紛嬉笑著往車子上擠;有時是來電要人,她就讓門前的摩的師傅送客上門。進入夏季,洗頭房的生意出奇得好,特別是一些跑長途的客車司機,把車子一停就在旁邊開個房間摟著小姐過夜。生意清淡之時一般只是中午那段時間,除了在電腦上打游戲,要不就是往一些手機上發(fā)著騷擾短信,小紅她們幾乎找不到事情可做。相比之下,張櫻男可謂更慘了,自己連只手機也沒有,出門有人跟蹤不說,小紅她們幾個輪番游說勸她下水??吹叫〖t們吃香的喝辣的,一有空就找余姐結賬再往卡上打錢,出門時一個個的出手大方,人人都有蘋果7手機……這種生活在她們看來挺知足的,不像自己在學校里被統(tǒng)考啊分數啊壓得一點也沒有樂趣。有幾次,她都擔心自己這樣會守不住那條防線。
余姐可不想養(yǎng)著這樣一個閑貨,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好幾次她都想安排16號櫻子接客,只是苦于沒有找到慷慨的買主而作罷。有次,有人介紹,說是浙江來江城投資的謝房產商看中了16號櫻子,想以高價買處性賄賂有關人員。結果,興致盎然的有關人員沒想到在那個晚上弄得灰頭土臉,櫻子死活不肯就范不說,居然還哭著叫他“好人伯伯”,跪著求著這位“好人伯伯”給她家里打電話求救。倒了胃口的有關人員二話沒說抽身走人,謝房產商也弄得臉面喪盡,惱羞成怒的余姐將櫻子關著還餓了她一天,好在沒有動手打她,因為余姐知道她是不能破相的,身上也不能有血印子,否則會影響賣價。直到一個姐妹們心酸了起了同情心,這才答應說偷偷地幫她往家里打了一個電話,也不知道她們到底幫她打了沒有。
張櫻男特別渴望有一只手機,有了手機她就可以給媽媽打電話或者是給高升發(fā)短信。也只能到了這里,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幼稚到了一種愚蠢的地步,可是眼下沒有手機,她也沒有了與親人們溝通的機會。以前,有一次爸爸說要送她一只手機的,后來媽媽知道后,賭氣地說不讓他送,爸爸也就不好再堅持了,說上了大學之后再送,中學生哪能有手機呢?
因為余姐的那個巴掌,她老公再也不敢對櫻子存有非分之想,不過沒人的時候,還強行猥褻過她好幾次。這次差人送到賓館告訴了房間號之后,來人就一直在樓下等她。上樓的時候,櫻子也想到過趁機逃走,可是一旦逃走,自己身無分文沒有路費不說,萬一那些祼照被發(fā)到網上該怎么辦?一瞬間她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安琦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張道明,“要是父親知道了,會把我打死的;還是找個機會讓媽媽來救我,媽媽上次打了我一巴掌,現(xiàn)在一定是后悔死了……”
幾乎是帶著一種賭博的心理作用下,櫻子走到了8188房間,定了定神,她決定還是叩開這間包房的門,不管怎么說,還是先看看再說,要是沒有什么機會,那就開溜好了。
這是一間豪華的單人間,初看還以為是單位里辦公的地方,里面的桌椅都是名貴木材,從各個角度射來的燈光雖說是柔柔的,但也讓櫻子有點睜不開眼。
“來啦?多大啦?”里面居然還有一間臥室,一個帶著濃濃酒氣的聲音從里面?zhèn)髁顺鰜恚斑M來吧。小妹妹,愣著干嘛?”
從門縫里望過去,櫻子看到了里面擺著一張碩大的雙人床,一名比她父親還大的男子正躺在床上看電視節(jié)目,音量開得很大。那個男子的啤酒肚子大得兩個人都圍不過來,兩句話沒說,眼里就冒著欲火,整張臉噴著滿嘴酒氣湊了過來,一點也沒有商量的余地。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讓沒有精神準備的櫻子嚇得魂飛魄散?!疤樱焯??!睓炎右晦D身閃出了屋子,好在那個發(fā)福的男子也沒有追趕,只是那種破口大罵的聲音,在手機里哇哩哇啦的響個不停。
櫻子又被送回到“休閑驛站”,一路上也沒有逃脫的機會,大不了一閉眼讓余姐折磨一頓,都到了這步田地了,還能有什么指望?真是一步錯步步錯,一失足成千古恨,今晚只有豁出去了,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實在不行就跳樓好了。車子停下,櫻子就被兩個人架下車來,還沒走到門前,猛地,身后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聲音:“站住,男男,你給我站??!”
是母親的聲音?真的是!就是母親的聲音!母親怎么來了?張櫻男這次聽清楚了,她剛想回頭喊一聲媽媽,就被兩個人架進了屋子。在她的身后,是不顧紅燈向馬路對面疾奔過來的徐萍,一輛正在行駛的車輛戛然在她的前面來了個急剎車,司機探出頭來劈頭蓋臉地罵了一句。
徐萍眼睜睜地看著有人把張櫻男架進了屋子,等她趕來之后,從屋里和旁邊的幾個門面房里出來的幾個小青年,硬是把她往馬路中央推搡著,任憑她怎么哀求也難以靠近。徐萍像是發(fā)瘋了一般地喊叫著,突然,從屋里出來了一個人,把推搡徐萍的那幾個人分開了,一手還掏出了手機,撥打了報警電話。
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鴨舌帽正是季森和徐萍請來的,他就是黃濤,安琦市愛心車隊的隊長。正在樓上等待的黃濤,聽見了徐萍救命似的哭喊聲,他連忙下樓跑出屋子,報警電話剛一打通,手機就被幾個人打到了地上,雙方拉扯著沒有幾個回合,黃濤的頭部就被人砸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殺人了,殺人了,救命啊?!毙炱嫉暮奥曇齺砹寺啡说膰^,那幾個小青年也趁亂逃之夭夭了。
10
十分鐘過后,一輛110警車停在了“休閑驛站”的門前,幾名警察下車,一邊抬著黃濤上車趕往醫(yī)院,一邊找到了還在人群中哭喊的徐萍。在徐萍的要求之下,幾名警察進屋查看了一陣,并沒有找到一個叫張櫻男的女孩。
徐萍一口咬定女兒就在里面,幾名警察一時也不好處理。因為沒搜到什么結果,余姐在人群之中上竄下跳,要找徐萍認店面今晚的損失,好在有警察保護著,兩個女人一時還纏不到一起,冷靜下來的徐萍,借機打通了杜向群的電話。
一身便裝的杜向群趕來了,幾個警察立即有了膽子,他們將余姐和徐萍兩人帶上了車,準備帶到城南派出所去做筆錄。余姐罵罵咧咧地嚷著,幾個男警察一時也不好動手,杜向群亮出了警官證,一把扯住了余姐,“上車,配合警方調查?!?/p>
余姐一怔,突然撒潑地哭了起來:警察打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江城論壇的“百姓民生”版塊,有關“警察打人”的帖子,后面跟帖多達160多條。前些日子,因為江城市水務工程的要求,政府強制關停了一家違法營建的游泳館,館主等人煽動網民跟帖一度達到了幾百頁,讓市委分管宣傳的一位常委很是不悅。周副局長聽了杜向群的匯報,要求網監(jiān)支隊不予理睬,并指示城南派出所加大力度結案。與此同時,在警方的嚴密監(jiān)控下,張櫻男的行蹤也被鎖定,原來“休閑驛站”里面,安插著一道腰門,平時是用窗簾攔住的,方便小姐們臨時逃脫;這道腰門,直通向旁邊的一家旅館。
張櫻男就在“休閑驛站”的消息,是杜向群告訴徐萍的。得知孩子有了著落,徐萍想盡快與孩子見面,早點帶孩子回家。然而,這個要求被余姐無情地拒絕了,原因是這些天來,余姐在她的身上花去了不少開支,服裝首飾費、營養(yǎng)費、培訓費什么的,“怎么說也得還我五六千塊錢,這些天我給她吃好的穿好的,賠進去了不少錢,為了給櫻子找份活做,我還給一家開發(fā)商做了公關,過些天就讓她去做售樓小姐……”
因為費用的出入,杜向群一時也不好介入過深。張櫻男是自己上門來的,何況也沒有身份證,因此余姐也沒有能力甄別她是不是未成年,再說這些天余姐確實在她身上有過花費,至于這筆錢到底有沒有這么多是不是該由徐萍出,周副局長的意思是最好雙方協(xié)商后解決,警方只是敲邊鼓似地調解,“畢竟也沒有違法方面的證據,何況……你知道就行了,就按這個意思辦吧?!敝芨本珠L叫住了杜向群,“不要再犯上次‘紫玫瑰的低級錯誤,低調處理,K省那幫記者剛走,要是有個好事之人往什么鳳凰、天涯、新浪的什么網站發(fā)個帖子,那就不好控制了?!?/p>
“紫玫瑰”事件是去年發(fā)生在江城市的一個案子,一名貴州籍的未成年少女,被人販子拐到江城轉賣給了“紫玫瑰”洗浴中心,結果這名少女被迫接客賣淫得了嚴重的性病,直到被警方解救出來之時,因為治病費用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杜向群只得動員治安支隊的兩個黨團小組的成員們捐款三千多元。遣送這個少女回貴州原籍之時,江城電視臺還派了兩名記者專程作同步連線報道,因為少女家人對著電視鏡頭講出了“感謝江城公安捐款幫我女兒治療性病”這一內幕,江城論壇“百姓民生”版塊,有關這件事的帖子一時鬧得滿城風雨,以至于讓江城警方陷于被動,“警察捐款幫妓女治病”,一度成了市民茶余飯后的談資。
因為張櫻男身心的創(chuàng)傷,為防止再出意外,杜向群指派了一名90后女警官,一直陪著張櫻男。只要張櫻男有什么要求,女警多是盡量滿足。因為那個女警長相酷似王菲不說,模仿與陳奕迅合唱的那首《因為愛情》可謂神情兼?zhèn)?,沒幾天下來,兩個人如同一對好姐妹,高興時也唱著陳奕迅的這首歌,只是張櫻男有次唱了一臉的淚,朦朧中,高升的影子如一匹疾奔的駿馬,在她的腦海里遠遠地離她而去了。
僵持之下,徐萍只得一次次去江城市公安局找杜向群求援,一路上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女兒被人家騙到這里差一點做了三陪小姐,到最后還要自己賠錢贖人?杜向群也不好向她過多解釋,只好請轄區(qū)派出所出面,“早一點調解,早一點走人為好。”
有了派出所出面,余姐的口氣像是給了徐萍一個臺階,雙方最后敲定為三千元,這其中還扣除了黃濤受傷的治療費用。考慮到黃濤的意外受傷,安琦市運管局還派出了季森來江城市協(xié)調此事。在安琦還沒過來的時候,季森在電話里也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他從自己的銀行卡里提了幾千元現(xiàn)金,來到江城之后,二話沒說就把事情擺平了。
“季局,說心里話,我真是咽不下這口氣?!鳖^上纏著紗布的黃濤,還不想出院,“難道,我就這樣被幾個小混混白打了?”
“還能咋的?”季森的心情也不好,他還沒有告訴他們,這筆錢還是他個人的工資,“那幾個小混混,這個姓余的不承認,再說也沒有逮住人家,只怪這孩子不成氣。”季森壓低了聲音,“早點回去,孩子還小,名聲要緊,一旦傳出去,孩子以后在安琦還怎么活人?”
黃濤也就不好說了,幾個人準備了錢到派出所領人。路過江城市人社局的時候,有一群人擋住了去路,原來是一群討要工錢的農民工,堵住了前方的路,有十幾名警察正在與農民工交談著。徐萍認出了那位陪著張櫻男唱歌的女警,“孩子,這些天謝謝你了,有空到安琦玩啊。”
11
見到徐萍,張櫻男還是大哭了一場。季森安排了一頓飯,杜向群沒有答應,幾個人吃得也不愉快,正準備動身離開江城時,杜向群的車子來了:局里要安排歡送,必須的。
季森說算了,徐萍也想婉拒,但聽杜向群說是局里的意思,也就不好推辭。下午一上班,江城市公安局的周副局長就在公安局門口恭候他們了,杜向群也是笑吟吟地一臉燦爛,臉上還化了淡妝。
局里的招待室里上了新鮮的時令水果,張櫻男和黃濤的面前,還分別擺放著一大捧鮮花,原來,是張道明來了。
陪同安琦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張道明一起前來的,還有江城市委宣傳部領導同志。屬于校友關系,江城市分管政法的副市長也到場了,為安琦市民張櫻男和黃濤壓驚洗塵。面對張櫻男受到的委屈和黃濤的不公正遭遇,周副局長代表警方表示歉意,并宣布局里的決定,“休閑驛站”關門整頓聽候處理,其余從業(yè)人員就地解散,老板娘余學燕行政拘留十天,罰款一萬元,包括退還徐萍出的三千元以及黃濤的醫(yī)藥費用、營養(yǎng)費和精神損失費。
從江城回來,一連幾天,徐萍也沒有看到張櫻男,女兒被張道明接走有些時間了。張道明告訴她:張櫻男已經轉到了安琦六中就讀,戶口薄上的名字也換成了張楚涵。好在耽誤時間不長,他已經安排安琦六中的幾位骨干老師,重新對她進行“一對一”的補習,進入高中之后就安排在安琦一中。
自己折騰了這大半天,還不如他這么幾句話,該辦的事都辦好了,沒有辦的也想到前頭去了。老百姓還是不能與官相比啊,好在,他還盡到了父親的一點責任,畢竟這也是他的女兒啊。想起回程時張道明與女兒在車上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徐萍嘆了口氣。
杜向群來電話了,她在電話里說,江城市的民主考評百名科長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她很有希望入圍考評前十名,眼下,她需要一面錦旗,最好是不是本市的,因此她就想到了徐萍?!白詈檬窃谙聜€月初送來,新來的公安局長到位了,是從省里空降的……山不轉水轉,江城這邊有人在傳了,說是櫻男的爸爸張部長可能來江城市任職,到時候還指望徐姐您多關照啊。”
掛完電話,徐萍嘴上答應了,可心里卻堵得慌。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從江城市回來,張道明與她攤牌了,最后還是要走了女兒?!斑@事你別管了,真不知道你能管什么?又想管什么?能管好什么?”
男男也愿意跟父親走,她的理由讓徐萍沒法子挽留:不管怎么說,即使將來考不上好大學,有了這樣一個父親,關鍵時刻也能拼爹一把。
“去你媽的,你還有完沒完?”這么多年來,這也是徐萍在電話里罵出的第一口臟話。
掛了手機,上面居然還有個來電顯示,是季森打來的。
一想到季森,徐萍的眼淚奪眶而出。
起風了,久違的風刮下來星星點點的雨滴,淋在徐萍臉上,涼絲絲的,似乎想讓她清醒一下。想著男男即將離她而去,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單和失落。她停車路邊,掏出手機時突然愣住了:季森會說什么呢?要不要給季森回個電話?
坐在車里的徐萍,一時僵住了,手機的未接電話顯示有兩個清晰的號碼,一個是剛才的季森,一個是那個深夜打來的江城電話號碼,一連多少天了,她也不想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