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運峰
1929年5月15日夜間,在北京(時稱北平)探望母親的魯迅給許廣平寫了一封信,這封信寫得很別致,首先是對許廣平的稱呼,既不是過去開玩笑的“害馬”“H.M”,也不是習慣上的“廣平兄”,而是“乖姑”“小刺猬”!與過去更為不同的是,這封信所用的是兩張帶有彩色圖案的箋紙,上面分別畫著枇杷和蓮蓬,枇杷有三枚,兩大一小,蓮蓬有兩只,其中的一只飽含著蓮子。
許廣平接到這封信之后,異常驚喜,她在5月21日的回信中特意表達了歡快的心情:“自然打開紙張第一觸到眼簾的是那三個紅當當的枇杷,那是我喜歡吃的東西, 即如昨天下午二時出去寄信也帶了一簍子回來,大家大吃一通……所以小白象(按:許廣平對魯迅的昵稱) 首先選了那個花樣的紙, 算是等于送枇杷給我吃的心意一般,其次那兩個蓮蓬,附著的那幾句(按:指箋紙上的題詩:并頭曾憶睡香波, 老去同心住翠窠。甘苦個中儂自解,西湖風月味還多)甚好,我也讀熟了,我定你是小蓮蓬,因為你矮些,乖乖蓮蓬!你是十分精細的,你這兩張紙不是隨手檢起來就用的?!保ā遏斞妇八瓮ㄐ偶?, 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336頁)
對此, 魯迅回信說:“我十五日信所選的兩張箋紙,確也有一點意思的,大略如你所推測。蓮蓬中有蓮子,尤其我所以取用的原因(按:當時許廣平已經懷孕)。但后來各箋,也并非幅幅含有義理,小刺猬不要求之過深,以致神經過敏為要?!保ㄍ?,349—350頁)
魯迅和許廣平的信中引入了一個漸漸離我們遠去了的事物, 它就是箋紙。
箋,紙也。一般把篇幅較大的紙張稱為紙,而把制作精良、尺幅較小的紙稱為箋。箋紙,也稱詩箋、信箋,是專指以傳統的雕版印刷方法,在宣紙上印以精美、淺淡的圖飾,作為文人雅士傳抄詩作或書札往來的紙張。中國古代特別是明朝之后,文人雅士多有題詠唱和之舉,隨著雕版、印刷技術的改進,他們所用的紙張也逐漸講究起來,素紙已經不能滿足這些人的需要,于是或自己設計、或請一些畫家?guī)兔?,繪制一些簡單的圖案,在上面題詩或者把詩抄在上面請別人唱和,以收賞心悅目、圖文并茂之效,這就是箋紙的來歷。
箋紙,雖尺幅不大,卻集詩詞、書法、繪畫、篆刻于一體,具有國畫的韻味。每一枚箋紙,堪稱一幅微型的國畫或是鐘鼎彝器的拓片,或清新淡雅,或古樸凝重,使得人們在閱讀詩詞或書信的同時得到一種視覺上的美感,因此,備受文人雅士的喜愛。
其實,箋紙的歷史非常久遠,至少在唐代,便開始有了私人專用的箋紙。早在唐代元和年間(806—820)就有“薛濤箋”問世。據宋代錢易《南部新書》載:“薛濤好制小詩。惜其幅大,不欲長剩,乃狹小之……號薛濤箋?!毖趾槎龋谔拼诖髿v五年(770)。其父薛鄖是一京都小吏,安史之亂后在成都居住。薛濤幼時即顯示出過人的天賦,8歲能詩,其父曾以“詠梧桐”為題,吟了兩句詩:“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薛濤應聲即對:“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可見其才思敏捷,稟賦超凡。
薛濤14歲時,其父薛鄖去世,薛濤與母親裴氏相依為命。迫于生計,薛濤憑著自己過人的美貌及精詩文、通音律的才情開始在歡樂場上侍酒賦詩、彈唱娛客,被稱為“詩妓”。當時與薛濤交往的文人雅士和名流才子甚多,如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張籍、杜牧、劉禹錫、張祜等,都與薛濤有詩文酬唱之誼。由于薛濤每天都要和紙墨打交道,因此對紙的要求自然也十分挑剔,不但要求紙質細膩、融墨如意,還要在視覺上有色彩、有花紋。而當時四川的紙張大都比較粗糙且色澤單調,遠遠不能滿足求精求美的要求,薛濤便開始自己制造更好的紙張。
薛濤先是出錢把自己從樂籍中贖買出來, 然后在成都浣花溪百花潭畔購買住宅,雇工匠辦起了造紙作坊。
薛濤根據前人用黃檗葉染紙的原理,以芙蓉為原料,煮爛后加入芙蓉花末,制造彩色箋紙。她設計的紙是一種便于寫詩、長寬適度的箋紙,以十張為一扎,使用十分方便。薛濤還用涂刷加工方法制作色紙,她在紅花中取染料,再加入膠料配制成涂料涂在紙上。這種涂刷加工與傳統的浸漬染色方法相比,節(jié)約了染料,降低了成本。所以,薛濤也被認為是涂刷加工紙的創(chuàng)始人。
箋紙制作成功之后,薛濤便用這些紙來抄寫自己的詩,有時她也送些詩箋給友人,時間一長,人們便把這種紙稱為“松花箋”或“薛濤箋”。因其染箋時用浣花溪水,故所制箋紙又被稱作“浣花箋”。薛濤曾寫過十首“離別詩”,其中就提到了自己制作的箋紙:“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里擎?!毖{在當時非常有名,是文人墨客夢寐以求之物。唐李商隱《送崔玨往西川》詩云:“浣花箋紙?zhí)一ㄉ?,好好題詩詠玉鉤?!蔽宕~人韋莊《乞彩箋歌》云:“留得溪頭瑟瑟波,潑成紙上猩猩色。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時剪破秋天碧。”由此可見,薛濤箋在中國制箋發(fā)展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到了五代時期,紙張中出現了“砑光小本”。北宋陶穀《清異錄》卷下“文用門”曾記有“砑光小本”一事:“姚子侄善造五色箋,光緊精華。砑紙版乃沉香,刻山水、林木、折枝、花果、獅鳳、蟲魚、壽星、八仙、鐘鼎文,幅幅不同,文縷奇細,號砑光小本。余嘗詢其訣,侄云:妙處與作墨同,用膠有工拙耳?!彼^“小本”,即小幅的箋紙,是在沉香木上以細線陽刻方法刻畫出人物山水鳥獸的圖樣, 而后鋪紙于其上, 用生蠟或光滑硬物,碾磨紙面,有陽刻線紋處就變得光滑明亮,形成圖畫。這種砑光箋堪稱拱花技術的濫觴。此種工藝一直沿用到清代。
宋、元時期,造紙技術雖然有了很大提高,但小幅箋紙的印制則變化不大。雖然宮中有在紙上繪龍鳳、團花、如意等描金圖案,但并不普及,民間仍多為黃白素箋及彩箋、砑光箋。較為著名的有宋代的“蘆雁箋”,元代的“清江箋”“觀音箋”等。宋代有一位名叫謝景初的人制作的箋紙很有名,人稱“謝公箋”,俗稱“鸞箋”或“蠻箋”。謝景初(1019—1084)字師厚,北宋富陽(今屬浙江)人。博學能文,尤長于詩。他創(chuàng)造的箋紙因有深紅、粉紅、杏紅、明黃、深黃、淺青、深綠、淺綠、銅綠、淺云等十色,故稱十色箋。韓浦《寄弟洎蜀箋》詩云:“十樣蠻箋出益州,寄來新自浣溪頭?!?/p>
明代是中國箋紙發(fā)揚光大且多有創(chuàng)新的時期。但在明朝初年,箋紙以全幅為主,并無雕飾,大多是一些花紋紙或是質量較高、價格昂貴的紙,和真正意義上的箋紙還有一定的距離。歷史學家鄧之誠在他的《骨董瑣記》一書中,專門有一條介紹箋紙,其中說:“明大內各箋,灑金五色粉箋,印金花五色箋、青紙,俱不如宣紙。有楮皮者,茸細而白,有宣德五年造素馨紙印。元有紹興蠟箋、黃箋、花箋、羅紋箋、江西白觀音、清江等紙。宋有藏經紙、匹紙、碧云春樹、龍鳳團花、金花等箋,藤白、鵠白、蠶繭等紙。蒲圻紙、蜀中貢馀。唐有漿捶六合漫麻經紙,入水不濡。硬黃紙以黃檗染,可辟蠹?!保ā豆屈S瑣記全編》,北京出版社,1996,20頁)但這些箋紙只注重實用性,上面并無考究的裝潢和圖案。箋紙獲得質的飛躍,是明代中期以后的事情。
明萬歷二十九年(1601)前后,木版水印箋紙開始流行。所謂木版水印,是用溶于水的顏料在木版上印刷的技術。木版水印的箋紙一般都印有花卉鳥獸、山水人物,甚至天文象緯和服飾彩章等,可謂“窮工極妍”,美妙絕倫。正如明人李克恭在《十竹齋箋譜》序中所言:“昭代自嘉、隆以前,箋制樸拙,至萬歷中年,稍尚鮮化,然未盛也;至中晚而愈盛矣,歷天、崇而愈盛矣?!泵鞒绲澥吣辏?644),胡曰從刻成《十竹齋箋譜》,“精工富麗,備具眾美,中國雕版彩畫,至是嘆為觀止”(《鄭振鐸全集》第14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211頁)。這部箋譜采用了多種印制方法包括饾版、拱花技術,代表了箋紙印刷技術的最高水平。
清代初期,社會比較安定,箋紙的印制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康熙十年(1671),李漁在《閑情偶寄》卷5中就專有“箋簡”一節(jié),其中說道:“我能肖諸物之形以為箋,則箋上所列,皆題詩作字之料也。還其固有,絕其本無,悉是眼前韻事,何用他求? 已命奚奴逐款制就,售之坊間,得錢付梓人,仍備剞劂之用,是此后生生不已,其新人見聞,快人揮灑之事,正未有艾。即呼予為薛濤幻身,予亦未嘗不受,蓋須眉男子之不傳,有愧于知名女子者正不少也。”“已經制就者,有韻事箋八種,織錦箋十種。”并說:“是集中所載諸新式,聽人效而行之,惟箋帖之體裁,則令奚奴自制自售,以代筆耕,不許他人翻梓。”可見李漁當時就已經有了版權保護意識。
乾隆時期,帝王及臣子多好藝文,箋紙的需求更為廣泛,據傳成親王所用的箋紙,其典雅秀麗不亞于“十竹齋”。清代嘉慶、道光后,箋紙逐漸衰落,但文人自印箋紙的風氣仍很流行。他們根據自己的喜好定做詩箋,因而有較高的文化品位。這些名人如翁方綱、王文治、孫星衍、阮元、吳云、潘祖蔭、吳大澂、陳介祺、趙之謙、葉昌熾、楊沂孫、俞樾等,皆是當時聲名顯赫之士。他們喜歡用金石、古玩、書法作品作為箋紙圖案,形成了所謂“金石書箋流派”。道光、咸豐以后,蘇、滬、杭等地的紙店里出現了以名畫家作品為圖案的箋紙。這些畫家有任伯年、虛谷、胡公壽、吳昌碩、王一亭等人。但時至清末,箋紙開始走下坡路。光緒末年,北京畫師李鐘豫、劉錫玲、朱良材等,所作箋紙流于世俗,品位下降。宣統時期,林紓(琴南)以古人詞意,繪制成山水題材的箋紙,頗有一種高雅清新的趣味,從此開文人畫箋之先河。
箋紙的最后一個高峰是民國初期。這與文人畫的興起有著直接的聯系。當時,姚茫父、陳師曾等聲名鵲起,成為民初畫壇領袖,他們兩人均參予了箋紙的繪制,給箋紙的設計和制作注入了新的血液。隨后,張大千、齊白石、溥心畬、王夢白、王雪濤、吳待秋、陳半丁等諸多畫家均涉足箋紙,成一時之盛。從此以后,箋紙便成為集詩、書、畫、印于一體,精彩紛呈、意趣盎然、品位高雅、清俊疏朗的藝術品。那時箋紙上的圖案,使文人畫取代了作坊俚俗的作品??逃「呤直姸啵L格細膩流暢,用色勻稱妍雅,并選用上好宣紙,采用木版水印技術。印制箋譜的店鋪,在京城就有二十余家。琉璃廠地區(qū)著名的店鋪有榮寶齋、清秘閣、松壽堂、松古堂、松華齋、淳菁閣、懿文齋等。箋紙圖畫的內容分為山水、花鳥、人物、草蟲,等等,使得箋紙達到了精美絕倫的程度,贏得了名畫、名店、名刻、名印四絕的贊譽。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隨著西方文具的傳入,自來水筆的逐漸普及,人們大多用自來水筆書寫,更多采用機制粉連紙,箋紙逐漸出現了衰落的趨勢。為了拯救這一古老的傳統藝術,魯迅與鄭振鐸開始有意識地進行搶救工作, 魯迅在1933年2月5日給鄭振鐸的信中說:“去年冬季回北平,在留黎廠得了一點箋紙,覺得畫家與刻印之法,已比《文美齋箋譜》時代更佳,譬如陳師曾、齊白石所作諸箋,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專家之上,但此事恐不久也將銷沉了?!薄耙蛩继扔腥俗詡浼鸭?,向各紙鋪擇尤(對于各派)各印數十至一百幅,紙為書葉形,采色亦須更加濃厚,上加序目,訂成一書,或先約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實不獨為文房清玩,亦中國木刻史上之一大紀念耳?!保ā遏斞溉返?2卷,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66—367頁)魯迅的這一倡議得到了同樣喜愛中國傳統版畫藝術的鄭振鐸的積極響應。于是,鄭振鐸利用在北平地域上的優(yōu)勢,廣泛搜集箋紙樣張,然后寄往上海由魯迅挑選、審定,最終完成了《北平箋譜》這部著作,最大限度地保存了這一傳統的藝術資料,堪稱“中國木刻史上斷代之惟一豐碑”。也多虧了魯迅和鄭振鐸的超前眼光和不懈努力, 否則,我們將很難見到民國年間箋紙的全貌。
隨著毛筆漸漸退出文人的書齋,箋紙也失去了存在的土壤。但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一些用較好的膠版紙印制的橫格信箋的右下角往往有花鳥圖案,這是箋紙的余脈。近年來,電話、電腦日益普及,人們的聯絡方式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無論是寫信還是收信,都已經成為一種頗為奢侈的事情, 箋紙逐漸在人們的事業(yè)中消失,許多年輕人已不知箋紙為何物,箋紙也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古董拍賣的舞臺,幸耶? 不幸耶? 誰能作答?
舊的箋紙越來越難以得到,新的箋紙即使還在制作,其色彩的自然淳樸、刻制的精到細膩和印刷的完善考究,也和以前的箋紙不可同日而語。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筆者在北京榮寶齋還可以買到印制精美的吳待秋繪制的梅花箋和張大千繪制的山水箋,而今,這樣的箋紙再也見不到了。即使還有新品出售,也大多是“紙劣工粗,墨浮色澀”,“版片錯亂,草率尤甚”,沒有太大的收藏價值。這當然與市場需求的減少和人們的浮躁心態(tài)有著直接的關系,但也與傳統文化的式微密切相連。我們在享受著現代文明給我們帶來的便利的同時, 是否也應該對看似渺小實則具有豐富文化含量的箋紙給予應有的重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