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武漢人梁宏決定,這是他在外漂泊的最后一年。
他已經(jīng)35歲。他說自己是一個習慣了散漫,天性愛自由的人,所以工廠是適合他的,但35歲以后就不再是了。
梁宏說,今年還來東莞,是想和他的朋友陳巖再做一年伴,玩最后一年。陳巖是廣西桂平人,今年25歲,和他一樣處在18到25歲之間的青年,是最受工廠歡迎的人。
把東莞市區(qū)縮小為一個質(zhì)點,作為圓心,以20公里的半徑畫一個圓,這個圓的線條上密集地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工廠。幾乎是整個3月里,來莞的形成人流高峰的人群會匯聚客運站,朝四周分散。
人多,好玩,陳巖說,他在老家一所大專學習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到了廣州某外包技術(shù)公司,干了三年,到東莞做起了廠仔。他和梁宏一樣,愛自由。
越遠,越自由,四川人吳甄說,他23歲,其實在西南工業(yè)重地重慶打工,工資與在東莞差不了太多,但他想了一想,重慶和老家太近了,于是遠赴東莞來打工。
吳甄來東莞打工有4年了,生得白凈。他說,是因為自己不接受上夜班,兩班倒對身體的傷害太大。也不接受常外出的工作,流水線上就挺好。但是,不能是只坐著,或只站著的那種流水線,太累。
陳巖對工廠沒有太多要求,但有一項硬指標:女工要多。他說,今年進廠的目標,就是找一個廠妹回家結(jié)婚。
他們年輕。他們不是打工群體中人數(shù)最多的一批。他們有更多的要求,對工廠作息,相關(guān)崗位,住宿環(huán)境和食堂標準。漸漸地,一個工廠擁有更多青年工人,尤其青年女性時,就隱含著工作輕松,福利優(yōu)渥的信息。
找工廠
在以市區(qū)為圓心,20公里為半徑畫的圓上,吳甄落在北邊的弧線上,石龍鎮(zhèn)。
太累了,吳甄從四川出發(fā),在重慶中轉(zhuǎn),坐了36小時的普通列車到達東莞火車站,是3月5日早上7時許。他選了臥鋪,但一路與幾個哭泣的小孩為鄰。一下火車,他不由多想地找旅館休息。
他認為,底薪至少要有1800或1900元,才可能通過掙加班補貼,達到4000元左右。
多在火車站周邊的旅館里尋找,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價格從10元到88元不等,但房間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只在于是否有一面蒙塵的鏡子和一臺笨重的電視機。單間里,浴室?guī)慕饘匍T無法完全合上,這使得躺在床上能明顯感受到一股潮濕的氣味,還有些濕潤的被褥。
吳甄是在火車站里,被人拉客拉到這家旅館的,墻壁張貼的報紙剝落,漏出黑色的細菌和霉菌的團塊。這里價格為40元。
他立刻躺下了,但在中午12時,他出現(xiàn)在十幾公里遠的石碣鎮(zhèn),看了一家又一家工廠的信息,“畢竟我們是外地來的,一天時間都不能浪費了,可惜了”。
他還沒去過石碣工作,但聽說有家工廠工資很高,專門而來。當天貼出的招聘信息顯示,此工廠底薪為1700元,他感到失望,沿街找別的工廠。他認為,底薪至少要有1800或1900元,才可能通過掙加班補貼,達到4000元左右。
陽光在這天透射地面,非常炎熱。吳甄沒帶短袖來,他穿著最薄的長袖連帽衫,把袖口推到了肩膀的位置,一直逛到下午3點半。長街沉靜,只有些三五人組團的青年騎著共享單車,每路過一個工廠門口便停下,幾人相互商量,又騎車離開。
吳甄挨家查看招聘信息,他指著一面顯示底薪為1510元的告示,苦笑說越看心越?jīng)隽?。于是他打算回旅館,在旁邊的批發(fā)市場買一些短袖。從石碣回石龍,公交車用了一個小時,他趕到時,批發(fā)市場已經(jīng)關(guān)門。
批發(fā)市場在馬路這邊,馬路那邊是金沙灣商場和步行街。吳甄在這邊站了很久,他抱著袖口望著那邊,最終決定回旅館洗衣服?!盎厝グ?,那里不是我們?nèi)サ牡胤健薄?/p>
比起吳甄,梁宏和陳巖看上去瀟灑很多。陳巖開車到東莞來找工廠,順便捎上了梁宏。同一天的上午11時左右,梁宏和陳巖開車到了長安鎮(zhèn)一家工廠。這是他們在長安找了十幾家工廠后,僅有的兩家只有長白班的工廠之一。
事先沒有打招呼,也沒有走公司招聘的程序,梁宏和陳巖問了門衛(wèi),徑直走到工廠的辦公室求職。辦公室內(nèi)只有一名中年男子,他問明來意后,簡單詢問了年齡和學歷,以及有無工作經(jīng)驗,3分鐘不到便拿出了入職登記表,表示最快可以在當天下午安排住宿。
打工近20年的梁宏也有些意外了,他詢問社保和入職體檢怎么辦。中年男子回答說,廠里不需要體檢,因為在別的廠里工作有可能得職業(yè)病,比如有化學品、粉塵一類的污染,但這個廠只是擰機器零件上的兩顆螺絲,沒有患職業(yè)病的風險,所以也不需要體檢。至于社保,他表示可以在雙方熟悉后,和工廠簽訂一份自愿不繳社保的協(xié)議,工廠就可以不交社保。
不到10分鐘,梁宏和陳巖開始填寫表格,他們決定留在這里。
好廠的標準
不合規(guī)的招聘流程沒有嚇退梁宏和陳巖,低廉的工資也沒有。
根據(jù)入職規(guī)定,這家工廠的基本工資是1510元,加班工資按每小時13.02元算,周末加班工資為每小時17.35元。不過現(xiàn)實是,能容納400人的廠里,目前僅有不到200名工人。陳巖算了一筆賬,人少意味著工廠收到的訂單也很少,那么加班就很少,加上生活津貼(100元)和獎金等,每月工資不過2000出頭,相應(yīng)地,這個廠的優(yōu)勢在于工作輕松。
“在工廠要拿高工資,比如4000、6000也是可以,但那得拿命(加班)去賺的”,梁宏說,掙錢不是他們的目的,如果想掙錢,就不應(yīng)該來工廠 。
他們介紹,在東莞,除了華為、步步高等企業(yè)的電子廠薪酬較高,普工最高能達到8000左右的以外,大多數(shù)工廠的普工工資旗鼓相當,在3000元左右。而招聘信息中4500乃至6000元的“高薪”,都隱含了極為苛刻的條件,包括全勤(周末加班),加夜班兩班倒和絕對服從工作制度等。能做到這些的,25歲以下的青年工人并不多。
梁宏出生于1984年,從2005年開始外出打工起,他一直踐行自己天性“愛自由散漫”的原則。他的家在武漢每平米約1萬2的地段,家里父母都有養(yǎng)老金拿,他沒壓力。
去年,梁宏通過勞務(wù)派遣簽訂了臨時合同,在酷派手機廠工作,在那里認識了陳巖,“一個家里開養(yǎng)殖場的富二代”。
和現(xiàn)在的許多青年工人一樣,梁陳二人更青睞做臨時工,因為工資比正式員工多,招聘臨時工意味著訂單增加,人手不足,“正式工每小時13元,我們就是17、18元,20元的也有”,梁宏說。但缺點是不穩(wěn)定,他們原本的合同是6個月,但工作到第3個月時,他們這一批被“清”出了工廠 。
按照梁宏的說法,今年是他最后一次來體驗工廠自由生活的時光。他不再去大廠,因為規(guī)矩多,而在不嚴格執(zhí)行規(guī)矩的小廠,更自由更快樂。和工廠里管事兒的人搞好關(guān)系后,可以沖破很多規(guī)矩,“劃水摸魚”,和來自天南地北的不同的人聊天,這是工廠生活的樂趣所在。
陳巖進廠的目標更為實際,他只上長白班,且廠里要有很多廠妹。但工廠不允許他們先參觀車間,陳巖拿著報到單,悶悶不樂地走出了工廠,準備開車離開。此時剛好是中午12點,車間工人下班走向食堂,陳巖開車對著工廠門口,開始觀察每一個走出車間的廠妹,評價她們的質(zhì)量和數(shù)量。
陳巖25歲,被父母逼婚很緊,在他的老家,男人超過28歲就不好找(媳婦)了。但村鎮(zhèn)里的年輕女性很多都被城市吸引,當?shù)氐倪x擇很少。陳巖只能跟著她們,來工廠物色,同時還可以獲得離開家的自由。他非廠妹不娶,“廠妹比起老家的妹子,要單純一些,對物質(zhì)的要求也不高,好掌控,不至于婚后的生活被束縛”。
質(zhì)量尚可,數(shù)量太低,這是陳巖觀察后的結(jié)論。他開始嘟囔,這廠不行,還是換一個好了。
尋找出路
徐磊很需要一份工作,一份月薪不低于3500元的工作。
但他依然躺在床上,在石碣鎮(zhèn)藍天旅館里一個日租30元的房間,抽完最后一包煙。他27歲,從2008年開始在東坑電子廠做普工。10年來,工資從1000元、1500元、2500元,一直漲到現(xiàn)在的4000元左右。但他依然沒有存下錢。
徐磊親歷了東莞工廠區(qū)的變化。他說,10年前,東莞大多數(shù)廠是“黑廠”,實際拿到手的工資總是比招聘時說好的要少,最狠的一次,他被工廠扣掉了一半的工錢。比較起來,現(xiàn)在發(fā)布的招聘信息,除了勞務(wù)中介,基本都符合實際情況。
更明顯的變化是,過去的“廠少人多”變成“廠多人少”了。以前,全國各地來莞的打工仔一片一片地站滿了工廠區(qū),但是沒有廠收,要靠找關(guān)系、托熟人、遞紅包才能擁有一席工位,那時候,工人幾乎不可能跳槽,而被辭退,意味著可能長期沒有收入,只能露宿街邊。
梁宏說,掙錢不是他們的目的,如果想掙錢,就不應(yīng)該來工廠。
而現(xiàn)今的工廠招工,一般要請出工頭幫忙吸引人來,托工頭介紹朋友招攬工人。新人待遇也變好了,入職7天后可以申請預(yù)支薪水。工人跳槽司空見慣,尤其是青睞做臨時工的年輕工人,“有一年跳十幾個工廠的人,不算夸張”。
一名如今跑出租車的師傅說,他在2005年時也是廠仔,那時候的伙食就是用水煮米飯,在壓成干的,拌著同樣水煮的菜吃,咬下去米粒里面還是生的硬的,哪里敢想現(xiàn)在的工廠,米是蒸的,有炒菜吃。
工廠的好處,徐磊還能列出許多。比如,比起在老家有更多的年輕人,豐富的社交,一份獨立養(yǎng)活自己的工資,等等。因為這些,曾在2013年進入一家銷售公司的他,很快回到了工廠,“因為適應(yīng)了工廠,在公司,個性的東西被壓榨得更狠”。
不過這些好處,對徐磊漸漸降低了“含金量”。他已經(jīng)27歲了。
年紀越大,在工廠存活就越辛苦,23歲的陳妙青提前感受了這種“待遇”。2013年11月,在大朗的一家五金工廠,工廠為提高效率把機器雙開關(guān)改為單向開關(guān),陳妙青沒能適應(yīng),右手的中間三指連著部分手掌,被機器削去,瞬間壓成肉泥。
殘廢后,陳妙青再求職時,只能和失去體力的中老年工人一樣,被安排到最累的崗位,卸貨搬運,工時加長,但時薪卻比同齡人要低很多。他氣不過,離開了工廠,如今在東莞南城新經(jīng)營一家二手物品的店,閑時騎車送快遞,運送周邊的餐飲訂單。
陳妙青很快發(fā)現(xiàn),更自由更輕松的打工方式,所得薪水還輕松超過了他在工廠的所得。他很唏噓。他說,和他一樣農(nóng)村里出來的青年,只能知道父輩的生存方式,一旦在工廠適應(yīng)了,眼界就永遠限制在了流水線上。
幼稚和成熟
時間如沙漏的流逝,速度是均勻的,只是要到見底的時候,觀感上仿佛越來越快。
徐磊的焦慮是近兩年的事。此前,他是一個注重個性喜歡工廠的廠仔,但過了25歲,生活的壓力來襲,他意識到,他所想要的生活還遙不可及,而且時間不多了。老家也回不去了,徐磊說,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里總有幾個暴發(fā)戶和傳承下來的“長舌”,像他這樣沒有賺到錢也沒有成家的男人,在注重名譽的農(nóng)村里無法立足。
他在工廠找了一個女朋友,目前關(guān)系不溫不火,也不冰冷,但結(jié)婚還遠不是一個可以排上日程的選項,“所以我需要一大筆錢”,他說。
而現(xiàn)實是,3月5日晚7時許,在石碣鎮(zhèn)的商業(yè)街上,徐磊望著公寓對門的烤魚店,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這里。吃完后,他才說,自己已經(jīng)身無分文。
工廠里的愛情很難有結(jié)果,柳楚楚說,她24歲,是廣西農(nóng)村人,在石碣鎮(zhèn)工廠做流水線工人和文員。5年前和同鄉(xiāng)青梅竹馬的男友來到東莞,但家里因男友太窮反對兩人交往。不久,她的男友進入了一家傳銷組織,沒人再知道他的音訊。
“到了我這個年紀,女生成熟了,沒那么好騙了”,柳楚楚一臉嚴肅地說。她在年輕時,和現(xiàn)在年輕的廠妹一樣“好騙”,談戀愛只要男方帥,或者浪漫就可以了。但是年紀大了,才發(fā)現(xiàn)流水線上的工人和她們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八麄冋f女人現(xiàn)實,但這其實取決于男人的實力?!彼f。
“現(xiàn)在在女工宿舍里也一樣,大家的目標不會是流水線上的工人,都是工廠上的技術(shù)員、設(shè)計師,或者經(jīng)理”。她說,她對男方的要求是,工資不能比她的(3000元)低,最好有五六千,而她身邊的閨蜜,有的要七八千,有的要上萬,不一而足。
陳巖對廠妹形象所建立的愿景,在柳楚楚看來早就不再成立,至少20歲以后的廠妹,“不可能那么幼稚了”。
年紀大了,才發(fā)現(xiàn)流水線上的工人和她們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說女人現(xiàn)實,但這其實取決于男人的實力?!彼f。
短期內(nèi),陳巖的計劃還不會停止。他的目標是東莞各鎮(zhèn)上的工廠區(qū),最好是最窮最偏的廠。到東莞后,陳巖和梁宏一直駕車在松山湖和長安鎮(zhèn)之間來回奔跑。陳巖的車技不算好,無論從廣西到東莞,還是松山湖到長安鎮(zhèn)上,他都會用超出車程一半的時間才能抵達。尤其是從大興路駕車北上,路過橫瀝鎮(zhèn)上的工廠區(qū),車行擁堵,很多超大容載量的運輸貨車堵在路上,發(fā)出刺耳的響聲和嗆鼻刺激的燃料味道,大量氣體將這一路段熏得可見度降低,陳巖在這條路上只能亦步亦趨,緩慢而謹慎地向前行駛,過橋幾乎用了半小時時間。車頂之上是一座承接廣深線路線的高架橋,不時可以看見一列潔白的列車,以最高200千米每小時的速度,像風吹閃電一般飛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