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
接到父親的電話,喬心感到一切都變了,都只剩下簡單的輪廓,唇亡齒寒地孤立著。她呆呆地站著,極力捕捉著來自四面八方陌生而幽冷的氣息,這些氣息讓她有種短暫的安慰,等她反應過來,出站口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一位工作人員走過來,看了看她手里的票,打開旁邊的小門,喬心像個犯人一樣被放了出來。
出來的喬心第一眼就看到了古寧寺塔。此刻,夕陽正溫婉地墜落,路旁野菊花的殘香清冷而孤傲。那個小小的塔尖,帶著一圈柔和的光影,懸浮在樹梢上。這個時候,母親趙小蘭一定正在做飯,廚房的門干凈又透明,不像有的人家,住在老房子里,一切都像老了幾十歲,邋遢又疲憊。喬心的家在五樓,樓梯狹窄逼仄,扶手斑斑駁駁,水泥臺階脫了又補,補了又脫,所有的一切都是飽經(jīng)風霜的樣子。
可是喬心喜歡那里,確切地說是喜歡母親的房間。母親的臥室在西邊。她最喜歡站在母親房間窗戶前,朝西看,不用費一丁點勁兒,整個古寧寺塔就都收在眼里了。喬心很少看到太陽從天邊落下去的樣子,她看見的太陽,都是從塔頂慢慢往下墜,一點一點地,一寸一寸地,屏息凝神地墜下去,像一段縹緲的想象。隨著太陽的墜落,整個塔身巨大的影子,穿過母親黃昏似的目光,真實完整地壓過來,帶著暮野寒山的孤獨。這時候,教堂的鐘聲就會準時響起,母親的沉思被打斷,她抬起像永遠蒙著一層離愁別緒的臉,幽幽地說,“鐘聲又響了。喬心,你聽,鐘聲又響了。”她的聲音很輕,卻有股后勁,在半空中懸浮半天后,很突兀地砰然落地。緊接著,窗前就漸漸地暗下來,灰灰的,像個埋藏了太多心事的傷口。趙小蘭拿起桌上的玻璃小人——她自己,仔細地看著。這個小人太像母親了,低眉順眼,瘦瘦弱弱。甚至,連眼神都和趙小蘭一樣閃著黑夜的微涼。趙小蘭看了會兒,將小人放回原處,嘴里發(fā)出一聲悠遠的嘆息,整個人躲在暗影里,癡癡地看著西邊更遠處。
喬心知道,西邊更遠處是銀城火車站。不算太遠。出家門,一路向西,轉(zhuǎn)過古寧寺塔,就看見立交橋了。上橋,下橋,在橋下右轉(zhuǎn),穿過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就是火車站。每天夜里三點,有趟從北京來的火車經(jīng)過這里,總能穿過喬心的夢境,隆隆的聲音,像從地底下傳來,悶悶的,幾分鐘后,又帶著華麗的回聲逐漸遠去。
趙小蘭問喬心,那些鐵路都通向哪里呢?
“哪里都有。全國各地。”喬心說。
“那外面不知怎么好看呢?!壁w小蘭兀自笑了,眼神在窗外游離的光影里變得彎彎曲曲,“那大城市得有多繁華,找不著北的?!?/p>
“老大了。大得無邊無際,根本沒有方向感?!眴绦目戳搜凼菪〉哪赣H,指著西邊看不見的鐵路說,“你可以坐火車去外面看看,我陪你?!壁w小蘭愣住了,她似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像受到了驚嚇,后退一步,左手緊緊攥住褐色窗簾,臉上掛著薄薄的一層笑,既悲傷又帶點興奮地說,“哪能出去呢,家里一大攤子事兒。”過了一會兒,她又在身后幽幽地補充,“出去,又能去哪兒呢?沒地方啊。”
喬心沒有回頭,她的心像被什么給擊中了,眼里突然涌出了淚。她賭氣道,“去哪兒都行,世界這么大,哪兒還不能去呢。住大賓館,五星級的。吃大飯店,鮑魚烤鴨,想吃啥吃啥。”
趙小蘭走后,喬心總想趴在母親的床上哭一陣。但她沒有。她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看著越來越模糊的塔影,月色下,整個塔身變成了淡青色,冷峻又孤傲地聳立著。
可是,現(xiàn)在,母親真的走了。
喬心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夕陽在她身后慢慢縮成了一團模糊的光暈,在晝夜交替的這個模糊時刻,城市才是清醒的。它黑白分明,清澈如許。喬心沿著橋右側(cè)的臺階慢慢上了立交橋,到了橋頂,她回了下頭,突然站住了。她看到半個太陽正慢慢地向地平線墜落。在遠處,在兩棟高樓之間,有那么巴掌大的一小塊空隙,那輪殘陽像盞神燈,朝著那個斷崖似的空隙從容地沉沒,無怨無悔地,斬釘截鐵地,很快,只剩下一條冷艷的光帶掛在那,像段極長極長的憂傷。
父親喬宇在電話里說,你媽媽離家出走了,讓我們不用找她。他的聲音清楚利落,沒有一點著急慌亂,喬心隔著電話都能感到有股冷氣無孔不入,就像在家里一樣。
家里是什么樣子呢?
小時候的家,基本上是沒有父親的。那是她和母親、小弟的家。母親一直在農(nóng)村種地,據(jù)說,她小的時候,也去過大城市,比如長春,比如合肥,也去過鄭州。母親的父親是做生意的,走南闖北,帶她去過很多地方。她曾向喬心繪聲繪色地講過外面的世界,她說長春是個大城市,街道有多寬,車有多多,火車站有多大,人有多體面。她還說,她曾經(jīng)跟個老中醫(yī)學習過,還懂點醫(yī)術(shù)呢。她是有文化的。在她的講述中,母親無疑是見過大世面的。她的生活也曾蔥蘢過。那時的母親,應該是非常非常美好的吧。喬心想。
可是,在喬心很小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母親一直都是不快樂的。父親喬宇一年只回家?guī)状危星?、春?jié),還有祖母的生日。這僅有的幾次,有時,也要賴掉一兩次。開始,喬心不明白為什么,在她將要上初中的那個暑假,她終于在祖母那里知道了一切。
母親趙小蘭應該算是祖母的養(yǎng)女,怎么說呢,當時,趙小蘭已經(jīng)14歲了。她父母和姐姐全家要搬回吉林老家去,當時,不知為什么,只能落實一個孩子的戶口,他們帶走了她的姐姐,把她留給了祖母。因為,祖母和趙小蘭的母親關(guān)系極好,而祖母又沒有女兒,她喜歡趙小蘭。從此,14歲的趙小蘭就變成了啞巴。她眼里有著寄人籬下的小心。她拼命干活,做飯、洗衣、喂豬,什么都搶著干,就是不說話。她瘦瘦的,下巴尖尖的,兩根辮子細得像兩根手指頭。她整天整天不說一句話,她曠日持久的沉默讓祖母很擔心。有人問趙小蘭,你想你親媽嗎?
趙小蘭搖搖頭,不想。
不想是假的。那人想當然,又問,你想去找他們嗎?
趙小蘭又搖搖頭,不想。
那人還不罷休,繼續(xù)問,真的不想,不太可能吧?
趙小蘭抬起紅紅的眼睛,久久地盯著那個人,不再說話了。
祖母眼圈紅了,她大聲地對那個人說,不要問了!你這樣問孩子能好受嗎?小蘭是我女兒,永遠都是!
那人不說話了,走了。
那人走后,趙小蘭就趴在洗衣板上大哭起來,她正在洗衣服,大團大團的肥皂泡涂了滿頭滿臉,隨著她的呼吸,不安分地跳來跳去。她的兩根細細的小辮子,在她的哭聲中委屈地抖動著。
殘陽如血,凋零的枯葉無家可歸地飄搖著。那個秋天出奇的冷。
至于母親后來怎么嫁給了父親,祖母說得磕磕絆絆。這么多年,喬心一直在想,當初,母親趙小蘭嫁給父親的時候,是否是真心愿意呢。但后來的種種跡象表明,不愿意的應該是父親。父親比母親大六歲,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離過一次婚,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二婚。
父親第一次婚姻,只持續(xù)了半年,原因是那個女人被工廠招工招走了,成了化纖廠的一名工人??勺屓讼氩坏降氖牵莻€女人竟在父親再婚后第二天,突然吞安眠藥自殺了。父親知道后,就離家去外面打工,從此,很少回家。
父親對機器操作有著異于常人的天賦,他先是進廠當臨時工,干了十年后,終于轉(zhuǎn)了正,成了機床廠的正式工人。成了正式工的父親分了套家屬房,喬心考上高中后,父親才把他們接到城里。原因是祖母老了,病了,需要人照顧。
喬心經(jīng)??匆姡赣H把病歪歪的、已經(jīng)不認人的祖母摟在懷里,像抱著個懵懂的嬰兒。祖母拒絕父親的照顧,本能地拒絕。在父親面前,祖母總是木木的,她用這種木木的表情和動作抗拒著父親的親近。祖母去世后,母親就一直住在西邊那間臥室。她總是站在西窗前,美好而安靜地看著,看遠處的高樓,看隔著一條街的煙廠的房頂,深藍色,像一片海。還有鐵路,四面八方的鐵路,那似乎很遠,只能看見一片空曠。喬心無數(shù)次想象著,從這里路過的每一趟火車,都能將母親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陌生的高樓,甚至陌生的空氣和花香,讓她有機會變成一個陌生的全新的自己。那該有多浪漫啊。喬心總是想得癡了過去。有時,母親也會多站一會兒,感受著塔影像一個懷抱一樣圍上來。
這時,母親的一天才算華麗地落幕了。
那天,趙小蘭看夠了,正準備轉(zhuǎn)身走,喬心一把拉上厚重的窗簾。一瞬間,房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看見母親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亮,像釘在漆黑夜空里的兩顆星星?!皨專阌羞^戀人嗎?”喬心不知道18歲的自己是怎么問出這句話的。那時候,她正開始一段初戀,確切地說是暗戀。她每天處于極度興奮和極度恐懼之中。這句話,就這么夢隨心動地脫口而出了。書上說,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任何人都逃不掉。喬心看見趙小蘭的臉瞬間變成了蒼白色,眼睛變成了兩個深淵。趙小蘭踉蹌了下,好像黑暗中藏著一雙手,在背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那一瞬間,喬心仿佛看見大片大片的花海瞬間枯萎,看見無數(shù)落葉飄落山谷,看見萬物都在不動聲色地凋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過后她才猛然醒悟,那是因為母親的眼神。
母親的眼神徹底變了,是在2015年,那年夏天,弟弟喬丹不幸死于一場車禍。
華燈初上,立交橋上的燈都亮起來了,像個巨大的摩天輪。喬心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個夢的邊緣,一切都變得陌生了,立交橋是陌生的,遠處的工廠是陌生的,古寧寺塔也是陌生的。她不知所措地站著,燈光閃爍著,來自四面八方,像無數(shù)個冷風口。她感到有種令人傷感的東西穿過重重歲月,真實完整地呈現(xiàn)在她的眼前。
弟弟喬丹,喜歡戴著墨鏡。戴著墨鏡的喬丹帥極了,笑起來嘴巴特別生動,唇紅齒白,既剛毅又性感。待摘下墨鏡,他就真正是面目全非了。喬丹的眼睛,先天性的,看人的時候眼珠上翻,整個眼幾乎全是眼白,眼珠被翻進眼皮里,像卡住一樣,要等好久好久才能再翻回來。翻回來后,就一動不動固定住。等再集中精神看某處時,又重復著上面的動作。所以,他看見的東西都是錯位的,和本來位置有很大的出入,這也是釀成那場車禍的根本原因。當然,也怪他那天沒休息好,腦子不夠清醒。命運就是這樣,總喜歡鉆空子,讓你防不勝防。
喬心記得父母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是和喬丹有關(guān)。
那次,他們提起喬丹的眼睛,母親說,“看不好了?!备赣H一聽,勃然大怒,“都是你,病歪歪的,生出的孩子才會有毛病?!?/p>
“那和氏璧還有毛病呢?!蹦赣H少有地頂了他一句。
父親愣住了,在他記憶里,母親一直都是沉默的。這種沉默讓他養(yǎng)成了習慣,習慣說一不二,習慣以自我為中心,甚至習慣了威嚴地活在這個家里。只要他在家,家里就像住著幾個幽靈。這些幽靈在狹小的空間里時而狹路相逢,但都不抬頭,輕飄飄地躲過去,再迅速蜷縮到陰暗的角落里。
“好好,你生了個國寶?!备赣H大聲說。他的臉冰冷僵硬,和那個漸漸籠罩過來的塔影不謀而合,他們都厚重真實地向母親壓過來,想將這個瘦弱的女人壓到地板里,墻縫里,或是什么里面。
母親漲紅了臉,嘴唇哆嗦著,手在沙發(fā)上反復摸索,像在找一根頭發(fā)?!笆?!那又怎樣!”這是喬心聽到母親說過最鏗鏘有力的一句話。父親走后,母親坐在床沿上哭了,眼淚滴在手里的玻璃小人上,看起來,好像小人也在哭。
喬心認為母親早已認了命,可是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
那天,老家的鄰居來城里辦事,順路來看看母親。鄰居說:“老嫂子,我來看你過得好不好。”母親一聽,眼淚直流下來,大顆大顆的。喬心從沒見過那么多的淚,全都奮不顧身地從母親的眼眶里涌出。她用手捂著臉,看起來很激動。鄰居也紅了眼睛,說:“老嫂子,你哭啥呢?來城里享福呢?!蹦赣H點著頭說:“是啊,是啊,享福呢。”母親擦干淚,做了好大一桌子菜。她將家里的紅酒一杯杯倒?jié)M,跟鄰居頻頻碰杯,再仰脖子,一飲而下。
鄰居說:“一輩子沒見你喝過酒,原來你也能喝點?!?/p>
母親說:“高興,高興,這不是高興嗎?!苯又?,母親就笑,她笑得玲瓏乖巧,像個小女孩。她的側(cè)臉生動極了。喬心覺得那張側(cè)臉不像是她的,是另一個人的,她們兩張臉不小心重合了。那天,母親總也止不住地笑,笑著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陽光溫暖而濕潤,像從雪域高原上流淌下來??蓡绦目偢杏X頭頂懸著把隱形的刀,隨時都會將這個虛假的現(xiàn)實給一刀兩斷。
母親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可是,自喬丹死后,她明顯蒼老了,記憶就像下個陡坡一樣急劇衰退,表情也不那么容易翻譯了。有時,是茫茫然的不知所措,有時又是急匆匆的刻不容緩。更多的時候,她就像一縷風,東刮一陣,西刮一陣,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生活的苦痛和不容易,都毫不猶豫地搭到她的肩上,不管她能否承受得起。她在窗前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了,身體前傾,像在努力回憶一段陳年舊事,這讓喬心越來越猜不透,感覺她早已化成了枯骨,就那么慘白慘白地支棱著。有時,母親會站到月亮升起。月光像一片湖水,靜謐而美好地浮動著。母親的目光脆得不用觸碰,自己就一片接一片地掉下來。窗外透過來的光,一會兒藍,一會兒綠,一會兒紅。人們說笑聲,汽車喇叭聲,狗叫聲,不斷地傳過來,聽起來模糊又遙遠。
這時,喬心就會想起母親曾寫過的一首詩:
風把你的影子,化成草木香
一只藍蝴蝶,穿越時空
在兩片綠葉間復活
光陰遠去,靈魂躺在黑暗里
煙火和風,在閑云里相遇
那么近,又那么遠
…………
母親喜歡讀詩,家里的《泰戈爾詩選》《普希金詩選》幾乎都能背下來,她也喜歡海子。
喬心不知道在立交橋上站了多久,直站得兩腿發(fā)麻,深秋的風和她一樣茫然不知所措地吹著。她的旁邊站著一對兒小情侶,他們說著笑著,男孩不時在女孩臉上親一下。喬心離開鐵欄桿,一步步朝橋下走去,現(xiàn)在的古寧寺塔完全在她眼里了,比在家里窗前看,要高出好大一截。她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淚。她想,如果塔有靈魂,她很想坐下來,和塔一起聊聊人間。
下了橋,喬心看見前面路燈下圍著好幾個人,她心里一驚,跑過去一看,是張尋人啟事。字跡已經(jīng)模糊,灰灰的一片,像遺落的一小塊碑文。尋人啟事上的照片也是個女人,但比母親趙小蘭老很多。說實話,55歲的趙小蘭,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好幾歲。她始終是偏瘦的身材,一輩子不喜歡笑,皺紋自然就少。父親也瘦,但瘦得冷峻。母親瘦,卻瘦得無能為力。她總是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她笑,但笑得不徹底。她哭,哭得輕描淡寫。她怒,怒得不到位,讓人恨不能在暗中推她一把,助她一臂之力。
“唉,又走丟一個。”一位坐輪椅的老人指著照片,對身后的老伴說?!澳阋院笠膊荒茉賮y跑了,小心也丟了?!彼习榫托π?,很溫和地說,“哪能都丟了。”說著,就推著輪椅走了。
喬心想起父親喬宇。現(xiàn)在的父親也坐著輪椅,這聽起來像個笑話。喬心從沒想過高大的父親坐在輪椅里會是什么樣子。一年前,也就是父親退休前一個月,突然喝酒中風,治療及時,但還是左腿有些不聽使喚,出去的時候,或家里沒人,他就坐著輪椅,一個人吃飯,上廁所。
父親坐輪椅后,趙小蘭沒時間看夕陽西下了。父親總是在那個時候要吃晚飯。他幾十年習慣了廠里食堂的飯點,他改不過來,到時候就餓,必須得吃東西。傍晚的光是柔和的,太陽已經(jīng)墜入塔身,在塔頂留下一道環(huán)形的光圈,像個皇冠。這時候,趙小蘭的眼光也是柔和的。她在窗前站一會兒,就進廚房去做飯。她做飯的速度很慢,不知是故意磨蹭,還是本來就慢。她把做飯,或者說是,躲在廚房的時間當成一種逃避。是啊,這時候的父親,很安靜。他的眼神不再磨刀霍霍了。命運的不公讓他滿腹怨氣,怨天尤人。尤其是對趙小蘭,好像趙小蘭欠他的,欠了他幾生幾世,永遠也還不完似的。他安靜地等趙小蘭做好飯,搬出他專用的小飯桌。小飯桌是黃色的,當初買的時候,趙小蘭就是看中了它的顏色。多么青春。趙小蘭說,連上面簡單的飯菜都那么得體。
鐘聲又響了?!皢绦?,你聽,鐘聲又響了?!泵慨旂娐曧懙谝幌碌臅r候,趙小蘭就會從廚房里小跑著出來,站在喬心身后說著同樣的話,好像她每天只是為了這句話而活著。趙小蘭的聲音很輕,卻暗流涌動,喬心不由自主會收緊神經(jīng)和皮膚,不敢去觸摸什么。甚至連母親桌子上的玻璃小人都讓她不安,總感覺她隨時都會開口,鐘聲又響了?!皢绦?,你聽,鐘聲又響了。”
月亮都上來了,灰灰的,像個剪影,喬心還沒有走到家。她感覺這段路怎么這么長,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夜色很涼,走進小區(qū),燈光一下子暗了下來,四周灰蒙蒙的,像一片無法泅渡的海。
站在樓下,喬心抬頭看著五樓的窗戶,沒有燈光,父親的臥室黑乎乎一片。她感到父親就坐在窗戶后面,在看著她,眼里依然是不近人情的冰冷。突然,喬心看見一只白色大鳥,像一股來自異域的風,從眼前飛過,在空中刻下一道刺目的傷痕,眨眼就消失在暗夜里。喬心一陣顫抖,她感覺有股強烈的冷意,沿著她的皮膚、血管、神經(jīng),一路攀登,最后到達中樞神經(jīng),讓她冷得那么徹底。
喬心推開家門,家里是沒有溫度沒有聲音的黑,像沉到一個巨大的冰窟窿里。父親的房間也沒有一點聲音。她站在門口,看見沙發(fā)上黑乎乎一片。母親的房間關(guān)著門,也是黑乎乎一片。小小的陽臺透過來的那點昏黃的燈光,照在海棠花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影子,像半局殘棋,竟讓她有種絕處逢生的感動。
她慢慢地往前走,像在蹚一條不知深淺的河。她推開父親房間的門,打開墻上的一個小壁燈,父親眼神空洞地坐著,像被一種難以言說又難以掩飾的痛麻木著。他不說話。
喬心站在門口。
“你媽媽能去哪兒呢?”好半天,父親問。他的話像個瓶啟子,砰地一聲,喬心內(nèi)心的焦灼無助怨懟,啤酒泡沫般奔騰而出。
“也許,她只是想一個人到外邊住幾天,完全脫離現(xiàn)在的生活,完全一個人。”喬心冷冷地說。她想,母親的西窗,西窗外,有高樓,有鐵路,有遠方,有未知的世界,母親一定很向往那個地方。
“也許是吧?!备赣H的聲音少有的溫柔。喬心想起,父親平時對母親說話,總像隔著一層冰,堅硬寒冷。喬心總是替母親委屈和不值,她就在房間里,或在家里的某個角落,長長地帶著憤怒和鄙夷地叫一聲“媽”,母親當然知道她的意思,但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怒不哀不痛。想到這里,喬心站起身,離開了父親的房間。
“你的手機,一定要二十四小時開機。”父親在她身后低低地說。
推開母親房間的門,里面朦朧一片。喬心在母親的床邊坐下。母親的房間顯然是打掃過的,床上換了新床單、新枕頭套,被罩好像也換了。喬心靜靜地坐著,像等待配樂一樣等待一個聲音的響起:在塔達拉爾的一個淡水湖邊,鮮花不敗,碧草連天,美得蕩氣回腸。美麗的姑娘塔爾沙每天坐在湖邊,等待來渡她的有緣人。她聽說,那個有緣人會駕一葉扁舟,在月圓之夜,御風而來。她在湖邊枯等了三百年,還是沒有等到那個人。她跳到了湖里,她的眼淚化成了碧藍的湖水。秋去冬來,居然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雪紛紛埋葬了如畫江山,也埋葬了塔爾沙。
喬心不知道,這個故事是不是母親自己編的。
前段時間,趙小蘭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聲不響,不驚不擾,默默地無聲地在做著什么。她更加沉默了,眼神薄涼而透明。影子像鑲了兩層邊,一層黑一層白,交替變化著。她偶爾還會閉一下眼睛,讓自己完全沉浸在黑暗里。停了會兒,又睜開,繼續(xù)忙碌。她充滿希望又無比絕望地在做,像在筑一個浩瀚無比的工程。
彼時,陽光那么明媚地從西窗口照進來,喬心看見一枚枯葉從窗前飄落,極不情愿地飄落。喬心想,陪伴了整個春夏,終于要告別枝頭,它將去哪里呢?
坐了會兒,房間里的一切都看清楚了。她發(fā)現(xiàn)喬丹的照片不見了。她伸手打開燈,放喬丹照片的地方,放著一個透明的藍色玻璃杯。那么藍,那么藍,藍得驚心動魄,讓她的心突然間裂開個大洞。杯子里裝滿了水,封著蓋子。水里,居然,居然是,母親最心愛的玻璃小人——她自己。玻璃小人站在一片藍色的水里,安安靜靜的。喬心小心翼翼地拿起玻璃杯,燈光下,換著方向仔細地看。突然,她大吃一驚,她發(fā)現(xiàn),這個玻璃小人——在流淚。她的淚海水一樣藍。
喬心的心像被一件暗器擊中,看不見什么,卻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燈光,水一樣落下來,像一串長長的微涼稀薄的親吻。母親的玻璃小人在一片海水里,冰冷、清澈、遙遠。她將臉貼在玻璃杯上,閉上眼睛,用嘴唇觸摸這份遙遠的冰冷。她感覺杯子里的水,真的變成一片浩瀚的海洋,母親坐在一艘巨大的輪船上,跟著美麗的白帆一點點遠去。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她突然明白了。她的眼里涌出了淚,瞬間流了滿臉。
[責任編輯 趙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