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蒙古族)
前些日子,有朋友從東北來呼市,晚間小聚。席間閑敘,一位師長問大家:“你的鄉(xiāng)愁是什么?”有人夸張地背誦起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引來一片笑聲。師長肅然,笑聲靜默,大家開始認(rèn)真地思考。有人說:“我的鄉(xiāng)愁是童年時老家門前的一棵老榆樹?!庇腥苏f:“我非常懷念父親出生的村子?!陛喌轿?,我慌了一下,脫口而出:“我的鄉(xiāng)愁是——媽媽!”說完,心狂跳了幾下,眼淚就流下來了。
這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就像是一個盛滿水的缸,水瓢飄在水面上。不想看它游來游去,就用手去摁著,摁了很久,好像已經(jīng)忘了,可是一松手,那只有故事的瓢又浮上來了。傷痛的記憶,越遺忘越刻骨銘心,仿佛遺忘是為了更深地記住它。
腦海中總有一幅畫面清晰而明朗。天氣已然入冬,但是陽光熱烈。媽媽已經(jīng)行動不便,坐在靠窗的床上,她長久地凝視著窗外,我們在她身邊進(jìn)進(jìn)出出。偶爾,媽媽會回過頭來,溫柔地看著我們,目光相遇,就淺淺地笑一下,屋子里便也會照射進(jìn)熱烈的陽光。
1998年5月,我剛到內(nèi)蒙古人民廣播電臺上班半年,回通遼去看媽媽。那幾天,媽媽的精神狀態(tài)非常好,甚至可以下地行走,早上還會為我買回油條豆?jié){。臨行的那天早上,媽媽穿著那件藍(lán)色的毛衣,坐在床邊。我說:“媽,我得走了。”媽媽不說話,就那么笑著,看著我。我又說:“媽,我真得走了,不能再請假了?!眿寢屵@才搭腔:“走吧,好好干?!彼龥]有站起來,就坐在那里,臉上罩著一層金燦燦的光。多年以后,我每次回憶起這最后的一幕,總會恍然,那天有陽光嗎?為什么媽媽的臉上有一層光?兩天以后,我接到妹妹的電話,一路痛哭,星夜回程。凌晨一點半,我走在盟醫(yī)院長長的外科走廊里,燈光昏暗,我走啊走,我從來沒有走過那么長的走廊,走廊一直沒有盡頭。我怕走廊的盡頭是媽媽,我見不到她了。我怕走廊走不到頭,我見不到媽媽了。
后來,妹妹說,走廊沒有那么長,不到20米,燈光也沒那么昏暗,只是有些慘白。至今,我仍懼怕一個人走在任何走廊里,自從18年前我走過了那條仿佛沒有盡頭的醫(yī)院的走廊,我就有了這種恐懼。
媽媽是一個干練的女強人,獨攬家庭財政大權(quán)??墒撬眢w日漸衰弱,大權(quán)自然旁落,她也開始伸手要錢了。每次家人都笑她,“你又不出去,要錢有啥用?”那時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偶爾回娘家,臨走的時候,媽媽總是神神秘秘地支開我先生,往我手里塞錢,有時是一百,有時是二百,我嘴上推托著“我有,我有”,手上卻喜滋滋地收下錢。
那天,在那個生命化作青煙回歸土地的地方,我靜靜地站在一棵樹下,望著遠(yuǎn)處高聳的煙囪里冒出股股的黑煙,淚水從眼眶里像這煙塵一樣汩汩流出。悲傷,只有悲傷,痛徹心扉的悲傷,悲傷得渾身輕飄飄的站不穩(wěn),卻又像鞭子沉重地抽打著一般地痛。從此,我沒有媽媽了!從此,我就是沒媽的孩子了!
從火葬場回家,有云跟在我們身后。我相信那是媽媽翩然羽化,極樂自在的魂靈??章渎涞奈葑永?,沒有生氣,沒有媽媽,卻在所有視線所及之處都能看到媽媽的影子,感受到她的氣息。我掀開媽媽的床鋪,一張50元的綠色鈔票飄落下來。我不知她是怎么五塊十塊地從爸爸手里要錢,然后攢成整數(shù)再換成整錢,等我回家的時候再給我。她是一個極要強的人,從來沒對人說過軟話,甚至都沒對我們說過一句“我愛你”。但是,這張媽媽最后的50元鈔票,就是世上最美的愛的表達(dá)。我沒能見到媽媽最后一面,沒能聽到她最后的叮囑,我只記得那天早上她閃著金光的笑臉,和這張有著她的味道的50元錢,讓我感受到她從來沒有離我遠(yuǎn)去,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看著我。
我在霍林郭勒電視臺工作的時候,媽媽在通遼,她看不到我的報道。我剛到內(nèi)蒙古廣播電臺工作的時候,只是一個不署名的編輯,媽媽根本就聽不到我的名字??墒撬偸潜е找魴C,鎖定內(nèi)蒙古廣播電臺的節(jié)目,逢人就驕傲地說:“我姑娘的節(jié)目,這是我姑娘做的節(jié)目。”一年后,20分鐘的全區(qū)《新聞聯(lián)播》里最多的時候能播出我采寫的七條新聞,我漸漸成為“著名”記者,很多人都聽到了收音機里我的聲音??墒俏易钕M苈牭轿衣曇舻娜藚s再也聽不到了,再也無法享受別人夸贊女兒時的母親的驕傲了。
2012年,我當(dāng)選十八大代表,揣著狂喜的心情,收拾行李,準(zhǔn)備進(jìn)京開會。突然,在抽屜里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筆記本,筆記本的塑料皮里夾著一張已經(jīng)發(fā)黃了的紙。小心展開,是一張表格,是一張先進(jìn)工作者表彰大會的登記表。“姓名:斯琴高娃,年齡:43歲……”看到年齡這一欄,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43歲,和我同樣的年齡。也許當(dāng)年,媽媽也是懷著和我一樣的喜悅心情填寫的這張表吧?如果媽媽能看到和她當(dāng)年同齡的女兒穿著漂亮的蒙古袍,也和她一樣走進(jìn)人民大會堂,該是多么的驕傲和自豪。她是一個非常愛學(xué)習(xí)的人,隨著年齡增長,我總是在家中滿墻的書里偶爾發(fā)現(xiàn)她寫過的讀書筆記,她的摘抄本,她隨手寫下的只言片語。哪怕是一句格言,一條警句,或者是一篇從《遼寧青年》或者《民主與法制》上抄寫的文章,都工工整整地在筆記本里列隊成行,每個字都洋溢著生命的活力。
我的媽媽性格剛烈,做事干脆。她不會愛人,舉止上不會,言語上更不會。從我有記憶起,不記得媽媽曾經(jīng)摟抱過我和妹妹,除了生病。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發(fā)高燒,半夜里迷迷糊糊感到身邊有人,睜開眼睛一看是媽媽側(cè)身躺在我身邊,摟著我睡著了。我竟在心里暗暗慶幸,生病也挺好的啊,媽媽摟著你,多好。長大以后,更少有這些親近的舉止。記得有一次我到天津大爺家玩兒了整個暑假,回家后,媽媽從院門口就用胳膊夾著我的腦袋,一直到進(jìn)屋。我想,這可能就是她最親昵的“擁抱”了吧。那時候,我對媽媽有很多不滿,我曾暗暗發(fā)誓:“等我有了孩子,我一定不像你一樣,不偷看她的日記,不說傷她心的話,要抱著她,吻著她,對她說‘我愛你寶貝?!?/p>
她不曾有的,正是她渴望的。媽媽5歲前不曾見過自己的父親,那時候我姥爺正南征北戰(zhàn)跟著四野的部隊打仗呢。她從小獨立自強,好勝不服輸。姥姥曾講過媽媽幼時的故事。有一次姥姥被她婆婆訓(xùn)斥,罰她不許吃飯,姥姥委屈地偷偷哭泣。媽媽生氣地和她奶奶理論,被奶奶呵斥。媽媽不服氣,跑到婦女主任家門口高聲叫喊:“婦女主任管不管!”婦女主任跑出來兩次都沒看見有人,第三次媽媽直接拽住了婦女主任的衣角,主任這才看見漲紅了臉的“小大人”。媽媽從小沒有父愛,長大以后和父親團聚,兩個性情相似的人不懂得如何溝通,總是簡單粗暴地處理矛盾。戎馬一生的姥爺火暴脾氣,有時生氣,就讓警衛(wèi)員把媽媽綁起來,吊在門前的樹上。我小的時候還曾看見他倆手掐著腰對面站著吵得狼煙四起。但是粗獷火暴的軀殼里藏著柔軟善良的心,姥爺最疼的是媽媽,媽媽最牽掛的是姥爺。姥爺彌留之際,意識昏迷,不停地伸手喊著“槍!槍!”。媽媽最懂姥爺?shù)男乃?,解放興城的戰(zhàn)役打得慘烈,一個連打下來,只剩下我姥爺和另外兩名戰(zhàn)士。媽媽把姥爺?shù)墓腔胰鲈诹伺d城的海里。從此,媽媽的鄉(xiāng)愁在興城,在海邊。
記得那天清晨,我在那個終結(jié)又開始的地方,在一棵樹下站立,我久久地久久地抬頭仰望那一縷青煙,仰望那一縷青煙背后廣闊湛藍(lán)的天空。在悲傷中,我的心有一刻是平靜的,我想,我的媽媽終于自由了。從此,云中有溫柔的牽掛,有云的地方,有我的鄉(xiāng)愁。
去年夏天,我站在鏡子前,把頭發(fā)盤起來,突然嚇了一跳。鏡子里的不就是我媽媽嗎?我以為我長大了一定不像她,不論容貌還是性情??墒乾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媽媽,我越來越像你了,不論容貌還是性情。不知不覺,我不再不喜歡吃胡蘿卜,只因為那是你最愛吃的蔬菜;不知不覺,我只要穿上西服,就想把襯衣的領(lǐng)子翻過來,因為記憶中的你總是這樣穿;每當(dāng)遇到困難,總會咬著牙挺過去,因為你總說“有啥大不了”!從不開口唱歌的我迄今只敢唱兩首歌,一首是蒙古語的《諾恩吉雅》,一首是漢語的《咱們的領(lǐng)袖毛主席》。我永遠(yuǎn)都忘不了你一段一段吟唱《諾恩吉雅》時的柔情和美麗,還有高聲唱出“高樓萬丈平地起”的豪邁和風(fēng)發(fā)意氣。每年入冬,我都會從箱子里拿出那條綠色的花圍巾,我把頭深深埋進(jìn)圍巾里,那里有你的氣息,有媽媽的味道。
媽媽,我祈求你能入夢,讓我一解鄉(xiāng)愁。
[責(zé)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