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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在村莊里游蕩

2018-03-23 12:16安寧
草原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豆腐腦啞巴小孩子

安寧

光 棍

村里專管賣豆腐的是狗剩。狗剩是個光棍。

冬天的早晨,我還賴在被窩里,抱著早已沒有多少溫度的“燙瓶”蜷縮著取暖,就聽見狗剩尖尖地扯起嗓子叫賣的聲音:賣豆腐——嘍!他的嗓音,又沙啞,又粗糙,又尖銳,以至于我總覺得狗剩嗓子眼里,長了一塊細細的肉,他一開口喊叫,就有一個無形的小手,扯起那塊顫抖的肉,往天上用力地拽;我因此替他覺得疼,真希望他盡快地偃旗息鼓,讓那肉好好地歇上一歇。偏偏他越喊越帶勁,不將村子轉(zhuǎn)上三圈,他誓不還家。于是我便被那聲音給小小地折磨著,直到狗剩終于賣光了箱子里所有的豆腐,騎車回家吃他的早飯。

當然,很多時候,我是等不到狗剩賣完豆腐的,母親一準將我拖出被窩來,然后將衣服扔過來,讓我自己瑟瑟縮縮地穿上。天氣冷得像冰塊一樣,好像連塵埃也一起給凍住了,所以一切都看起來特別清潔干凈,連空氣都有些清冽得嗆人。放在院子里的水桶,肯定是結(jié)了厚厚的冰的。于是我便應(yīng)母親的命令,用鐵勺子將冰塊一下下地砸開,并將浮冰舀到大鍋里去。母親則抓過幾個玉蜀黍皮來,又劃開一根洋火,點著了,放到鍋底擺好的一束玉米秸上。她還側(cè)頭小心翼翼地擺弄著玉米秸的空間,盡量讓火焰可以竄至每一個角落,于是爐灶里便熱烘烘地燃起來了。母親又放了七八個玉米棒槌,而后忽然間在狗剩的叫賣聲里,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拍打下衣服上的塵灰,將包裹的頭巾一把扯下來,扔到玉米秸上,而后對快凍成咸菜疙瘩的我說:過來拉一會風箱,娘去買斤豆腐,中午燉粉皮大白菜。

于是我便有些怨恨狗剩,他一喊叫,我不是被母親拉出被窩去,就是被釘在灶間的玉米皮墩子上,一下一下費力地拉著風箱。要是鍋底熱烈的爐灰里,能埋著一個地瓜,那肯定會讓我?guī)诺乩???上?,大多?shù)時候,地瓜們都躲藏在地窖里。于是,我也只能在狗剩尖尖的叫賣聲里,百無聊賴地繼續(xù)替母親拉著風箱。

隔著二翔家,我隱約地聽到母親跟狗剩閑扯的聲音。母親是特別擅長笑著跟小販們討一點便宜的,不像父親,三言兩語,砍價砍不下來,也占不到一點便宜,就著急上火,甚至跟人打了嘴仗。母親不,母親從來都是笑意盈盈的。

她先夸贊狗剩一番:今天豆腐真嫩,成色不錯??!你和俺大娘每天三四點就起床,真是辛苦。

狗剩麻利地拿出秤和秤砣,笑呵呵回道:咳,做豆腐,也就這點累,習慣了。

母親接著話茬夸:多虧俺大娘身體好,能幫你照應(yīng)著,有她在,你這輩子啥都不用愁。

當然,我知道背地里母親可不是這樣說的。她總是帶著一種又同情又嘲弄的語氣說:狗剩這輩子娶不上媳婦,是白瞎了,做豆腐再好有啥用,就不知道女人可比他做的豆腐鮮嫩多了。

這些女人們最喜歡嚼來嚼去的閑言碎語,狗剩也不知道是否聽到過。反正村里就他一家磨豆腐,人們再怎么愛拿他這光棍開玩笑,終究還是得買他的豆腐。當然,大家也可以不吃,可是,一斤豆腐實在也不貴,隔三岔五地,還是要買來跟白菜粉皮燉了吃的。所以,買豆腐的時候,為了能讓狗剩的秤桿高高的,少收幾分錢,女人們依然愿意不遺余力地給予狗??滟潯6肥D?,也享受每天人們?yōu)榱丝诟怪秃蜌鈿飧f話的這點好。

于是聽到母親這些體恤溫暖的話,狗剩就忍不住,將一小塊掉下來的豆腐,放進已經(jīng)秤桿高高的秤盤里,并豪邁道:今天多給嫂子一點,吃好了明天再買。

于是母親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占到了一點小便宜。她會因為這一小塊多出來的豆腐,而一天都喜氣洋洋的,好像大旱年間,我們家抽簽,忽然抽中了第一個用集體的機井澆地一樣。替母親拉著風箱的我,也會立刻因為她占的這一點小便宜,解放出來。母親總是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我受的辛苦,溫柔地道一句:我來拉吧,你去屋里暖和暖和。

我當然不會去屋里待著,因為屋里并沒有生爐子,為了節(jié)約煤,只要好天氣,母親是不怕蹲在鍋灶旁邊挨凍的。當然,用玉米秸和玉蜀黍棒槌燒火,因為易燃,鍋底的火轟隆隆的,延伸到灶膛的每一個角落,氣勢看著挺唬人,也便給人一點溫暖的錯覺。我于是就貓狗一樣賴在母親身邊,一邊哼哼唧唧地說著冷,一邊卻不肯離開,只將兩手放在灶膛門口,胡亂地烤著。母親于是添著柴火,安慰我說:別哼哼了,過幾天我?guī)闳ス肥<遥煌霟岷鹾醯亩垢X給你喝。

啊,這句話,一下子讓我覺得冬天變得那么的生趣盎然,好像墻頭上跳躍的麻雀,或者閃爍的陽光;就連狗剩的斜眼,看起來也不那么讓人討厭了。我于是一心一意地盼著去狗剩家里討要豆腐腦喝,人間這樣的美味,在鄉(xiāng)下,也就一年能喝上一次吧;因為狗剩顯然是不賣豆腐腦給人的,他需要留著它們,做上好的豆腐;況且,鄉(xiāng)下哪個做父母的,會五六點早早起來,只為給孩子要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喝呢?被窩里那么多赤條條的孩子,只怕一碗豆腐腦,會引來一場兄弟姐妹間的爭奪大戰(zhàn)。所以原本不多的寵愛之心,也就熄了火,只在路過狗剩家豆腐坊的時候,嗅一嗅里面濃郁的豆香味,罵一句:真他媽的香!于是豆腐腦對于每天早晨喝咸糊豆粥的小孩子,就成了奢侈品,一年到頭,除非父母忽然間發(fā)了慈悲,覺出我們小孩子是可愛的,基本不會浪費錢,去買這樣一碗據(jù)說城里人才喝的稀罕物。

母親說話是不算數(shù)的,她說過幾天,一過就是半個多月,等想起來這回事,已經(jīng)是她再次買狗剩豆腐的時候了。這次我不再傻乎乎地拉風箱了,我丟給姐姐干,自己哼哧哼哧地跟在母親后面,看她在巷子口買豆腐。

狗剩眼斜,立刻就看到了我。所以聽見母親又談笑風生地夸他做的豆腐,一激動,就開口客氣道:有時間嫂子帶閨女去吃一碗豆腐腦吧。

我才不管狗剩是不是客氣呢,我只眼巴巴地看著母親,希望她趕緊想起自己的承諾,并立刻將其付諸實踐。母親大約是忘了自己的承諾了,但她卻抓住了狗剩話語里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可以免費去吃一碗,于是她立刻應(yīng)承下來:哎呀,買豆腐還送豆腐腦,那多不好意思,我看看明后兩天帶閨女去吃一碗,她可是嘴饞了很久了。

狗剩大約以為母親說的這兩天,也是托辭吧,可母親卻在當晚,就早早將我送進了被窩,原因就是明天要早起,帶我去狗剩家的豆腐坊里喝豆腐腦。母親不知道,我因此興奮得幾乎一夜沒怎么睡好,好像我不是去喝一碗豆腐腦,而是穿了花衣服去拜大年、看花燈、趕大集,或者走親戚,而且那親戚家一定還有壓歲錢可以拿。在輕淺的睡夢中,我甚至還夢到一碗溫熱、柔軟如母親乳房一樣的豆腐腦。我在夢里還想,狗剩天天做豆腐,喝豆腐腦,可惜他連女人的乳房也沒有碰過,不像我,躺在母親懷里的時候,還能將腦袋拱在母親熱乎乎的胸前,感受著她的乳房帶來的溫柔,并趁她不注意,偷偷地吃上一口。

凌晨六點,我就被母親叫了起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穿好了衣服,卻因吵醒了父親,招來一通責罵。他罵我沒出息,為了吃人家一碗免費的豆腐腦,披星戴月地趕了去,要是人家給點錢,還不住人家里,認個干爹?!這句話當然是指桑罵槐,諷刺母親也不覺得害臊,天還黑著呢,就帶著孩子朝光棍家跑,讓人知道了,像什么話?!母親聽了沒吱聲,卻是好好打扮了一番,還圍了一條好看的紅圍巾,又給我戴了胭脂紅的脖套,然后輕輕拉開了門,就牽著我的手,在冬日清冷的空氣中,朝村南頭的狗剩家走去。

狗剩家背靠著村里的大水塘,夏天發(fā)大水的時候,他們家院子便成了河,狗剩就推著自行車,蹚著“河水”出來賣豆腐。冬天的時候呢,狗剩賣完了豆腐,就去河里炸魚,哦,他的一只眼睛,據(jù)說就是這樣炸壞的;以至于村里人都說,狗剩家風水不好,媳婦都讓水神給卷走了,所以他才一輩子都是打光棍的命。不過狗剩他娘似乎并不在意別人的嘲笑,盡管笑話她家狗剩的男人,可能剛剛被壞脾氣的媳婦抓破了臉皮,而女人呢,也被家里男人打得快要跳井自殺了。狗剩他娘就每日顛著個小腳,在熱氣騰騰的豆腐坊里推著磨、拉著風箱、點著鹽鹵,什么話也不多說,什么閑言碎語也不放在心上。于是女人們便又開始編排,說狗剩他娘是舍不得狗剩娶老婆的,自從狗剩他爹十幾年前去世,狗剩他娘就習慣了跟狗剩相依為命,如果忽然間多出一個女人來,那狗剩他娘可就沒有容身之地了,所以還是這樣孤兒寡母在一起做伴合適,反正,就憑狗剩這副模樣,即便娶上老婆,也是歪瓜裂棗的,那還不如不娶得好。

于是狗剩就成了村里有名的光棍之一,一年一年,只顧尖聲扯著嗓子叫賣豆腐,卻再也沒有提媒的人來,好像人們都希望他一直光棍下去一樣,這樣,村里就有了談資,就有了可以隨意取笑的一個人,而狗剩和他娘這對孤兒寡母,也就可以作為最值得同情的人家,專門用來陪襯別人的幸福了。

因此一對夫妻吵架,男人會說:好歹我也比賣豆腐的狗剩強,你嫁給我,就知足吧!

女人則會說:就你這騷包熊樣,再不爭點氣,混出個人樣來,就成了狗剩了!

男孩子們也樂意拿狗剩嘲笑伙伴:誰不守游戲規(guī)則,誰以后就去給狗剩家磨豆腐!

女孩子更不用說了,一扭頭甩出一句來:閑著沒事干,就去幫狗剩賣豆腐得了,干嗎在這里惹人煩?

狗剩和狗剩他娘肯定也聽到過人家的閑言碎語吧,但是他們照例在村子里一天天過下去,并不曾見狗剩跟誰爭吵過什么。也或許,狗剩是根本吵不過人家的,因為他一著急,就結(jié)巴,一個又結(jié)巴又斜眼又沒有女人喜歡的男人,哪有什么資格,跟人吵架呢?所以,狗剩也就干脆閉上了嘴巴,以便節(jié)省下力氣,每天早晨出門賣豆腐的時候多吆喝幾句。

但在那個冬天的早晨,狗剩家的這些落魄事,都跟我和母親無關(guān)了。我只一心一意地想著狗剩豆腐坊里加了鮮香鹵汁的豆腐腦,而母親呢,則盤算著怎么喝一碗、再帶走一碗。冬天冷寂的大街上,我和母親都穿了鮮艷的衣服,喜氣洋洋的,好像去趕赴一場約會。母親牽著我的手,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只在尚未亮起的天光里,安靜地走路。我與母親的呼吸,一輕一重,好像在為細碎的腳步聲伴奏,又好像兩只晝伏夜出的動物,在黎明前最后的夜色掩映中,出沒在人煙稀少的街頭。

我想,如果此刻有女人打開大門,恰好看到行色匆匆、神情可疑的我們,一定會背后給自家男人說:瞧這娘倆起那么大早,急匆匆的,一定不是去做什么好事。哦,在很少能夠喝到豆腐腦的鄉(xiāng)下,早起去喝一碗免費的豆腐腦,聽起來的確不像是什么好事,好像我和母親生來就是愛占便宜的人,又好像我們生下來就是為了喝這一碗豆腐腦的。

好在,狗剩家并不太遠,這也讓我和母親心里淤積著的那口氣,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便長長吁了出來。待到一腳跨進狗剩家門,聽到狗剩他娘拉風箱的聲音,還有狗剩著急時,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話聲,我和母親終于覺得心里踏實下來;好像,那柔軟如女人乳房一樣的豆腐腦,早已吃到了嘴里。

狗剩聽見柴門吱嘎一響,就從灶間里探出頭來,看見是我們娘倆,便笑:正想著,你們就來了,豆腐腦的鹵子早打好了,在鍋臺上備著呢。

我顧不上聽大人們說話,只好奇地看著灶間里很大的兩個瓷缸,其中一個裝滿了剛剛從石磨上磨完的豆?jié){,而另外一個大缸里的豆?jié){,已全部被倒入了大鍋,且在燒火棍和風箱的集體作用下,沸騰起來了。于是狗剩他娘開始用大舀子將鍋里的豆?jié){,舀入大缸里。母親也不肯閑著,一邊幫忙舀一邊陪狗剩他娘嘮嗑;當然說的全是夸狗剩的話,說他人仗義、大方,賣豆腐從來不跟人斤斤計較,所以村里人都愿意支持他們家生意,這豆腐坊,也在附近幾個村子里出了名。母親當然不會將后面一句暗含的話給說出來,那就是可憐的狗剩,做的豆腐十里八村都賣得出去,唯獨他這個人,賣相不好,活到四十歲了,還是光棍一條。

不說出來,于是灶間里便一團和氣。氤氳的熱氣中,兩個女人忙得滿身是汗,母親干脆脫了棉衣,露出自己新近織成的棗紅色毛衣來。那棗紅雖然是沉郁的顏色,卻被奶白色的散發(fā)著熱氣的豆?jié){映襯著,透出迷人的熟透的果實一樣的色澤來。于是昔日被狗剩和他娘充塞的枯寂的灶間,忽然間變得生動起來,而我的存在,更為這狹小晦暗的空間,點亮了一盞燈,現(xiàn)出一個正常家庭里的溫馨動人的底色。

我想狗剩和他娘,一定沉浸在這種溫暖又陌生的感覺里,不想出來,以至于他們讓我和母親,連喝了兩碗加了鮮香鹵汁的豆腐腦,還不肯放我們走,非要跟母親聊聊家常。而母親,也自覺地盡到了白吃白喝所需擔負的義務(wù),將狗剩缺少的年輕女人的溫暖,和狗剩他娘從未體會過的婆媳之間的關(guān)愛,真真假假地,全表演給了他們。

臨走的時候,母親用這樣熱情的表演,換走了兩碗捎給父親和姐姐的豆腐腦,外加一斤新鮮出來的豆腐。母親當然是堅持要付錢的,無奈狗剩在那個早晨,太像個男人了,而且還有一股子說一不二的霸道,就像,他忽然間有了一個可以讓他看上去有男人威嚴的老婆。

啊,那個寒風刀子一樣颼颼割著人肌膚的冬天的早晨,我的心里,被兩碗豆腐腦,給弄得暖融融的,以至于我覺得我快要愛上狗剩了。

可是我要將這愛深藏在心里,不告訴任何人。我想。

啞 巴

啞巴是什么時候嫁到我們村里來的,我不清楚,反正我一生下來,就認識了啞巴;也自始至終,都懼怕啞巴扯著大嗓門,站在大街上,啊啊地跟人“說話”。

對,啞巴無法開口說話,卻有無窮的與人說話的欲望。她今天做了什么飯,她的一兒一女怎樣讓她煩惱,她養(yǎng)的雞鴨怎么就忽然死了兩只,她家的麥子今年長勢不好,一切女人們想要對人絮叨的日?,嵤拢加袩嵬藘A訴。于是她的聲音,就時不時地會在村子里某個角落,或者誰家院子里,忽然間炸響。

小孩子們因此都害怕啞巴,比害怕啞巴的男人“歪脖子樹”還多一層。“歪脖子樹”始終歪向右邊肩膀的腦袋,跟啞巴為何啞了一樣,存在很多個版本,最后傳來傳去,也不知究竟哪個才是真的。當然,鄉(xiāng)下人天生都有豐富的想象力,也不在乎真相是什么,只要有曲折迷人的故事,他們是寧愿相信那個虛假但卻更能給人帶來談資的原因的。所以,“歪脖子樹”的腦袋不是天生落下的殘疾,而是在蓋房子的時候,被某個別有用心的人,用石頭砸歪的,也便成為更具有說服力的“真相”。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啞巴和“歪脖子樹”從外表看上去,都是天生的一對。人人都佩服他們夫妻倆的媒人,覺得這媒人可真是月老下凡,怎么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一下子從人群里,將他們兩個挑出來,給配了對呢?而且,還是隔著十里八鄉(xiāng),非得跳到云端上,四下里好一番眺望,才能看到啊啊喊叫的啞巴,和斜眼歪脖的“歪脖子樹”吧?兩個人都有殘疾,當然誰也不會嫌棄誰,所以在別人家的夫妻,時不時地就吵吵小架,調(diào)劑下村人寡淡無趣的生活時,啞巴和“歪脖子樹”竟然從未在這樣的私人生活上,攪擾過村子里熱愛八卦的人們。也因此,大家都一直好奇,為什么這一對殘疾夫妻,能這么持久地生活在一起,卻彼此并不厭煩。這樣的好奇心,對于女人們來說,一點都不難破解。她們有的是辦法,去啞巴家院子里逛上一圈,以借針頭線腦或者板凳碗筷之類的由頭。況且女人們不去,她們的雞啊鴨啊鵝啊,也會閑著沒事,轉(zhuǎn)到啞巴家院子里,跟同伴們追逐打鬧一番。它們的主人呢,則趕在它們屁股后面,熱情洋溢地將它們拿下,并順便把啞巴跟“歪脖子樹”的日常生活,一窺到底。

女人們很快就失望了,因為她們發(fā)現(xiàn)啞巴家院子里常常靜悄悄的,“歪脖子樹”每天在村里村外忙著給人建房子打夯,一兒一女也已上學(xué),于是除了狗的叫聲,白日里去,安靜得連自己的心跳都能夠聽到。啞巴不看電視也不聽收音機,她一天到晚地忙碌,比村子里任何一個女人都更能干,所以“歪脖子樹”根本不用為吃喝穿用發(fā)愁,就連地里的活計,啞巴也完全能夠一個人應(yīng)付。所以啞巴家的日子,也就過得比別人家看上去更滋潤一些,在打工還沒有開始興盛的八十年代,“歪脖子樹”給人當領(lǐng)夯人,除了免費吃喝,總能從主人家撈點煙啊酒啊好飯好菜啊,打包帶回家去,讓全家都跟著他打打牙祭。有時候遇上紅白喜事,“歪脖子樹”還能帶回家肉丸子啊純棉布啊茶葉啊大白饅頭啊肉包子啊等等讓人艷羨的好吃食,讓全家隔三岔五地跟著他如過年般改善生活。

但我還是害怕啞巴,偏偏她還喜歡來我家,找母親嘮嗑,而且熱情洋溢地打著手勢,嗓門大到隔著一條街都能聽到。有時候她來借馱筐,要騎自行車去鎮(zhèn)上買東西。有時候她來找她家走丟的一只雞,跑到豬圈里雞圈里,將我們家所有的雞都看一遍,確定沒有蹤跡后,才啊啊地跟母親嘮幾句,笑著走出去了。但我并不太確定啞巴是笑還是生氣,她的表情總是那么夸張,因此喜怒哀樂在她的臉上,就奇怪地混合在一起,以至于分不清楚,就像一杯攪渾了的水,每一個分子每一粒塵埃,都是動蕩不安的。

所以啞巴一來,我就嗖一下躲起來,看著母親費力地跟她交流,弄清楚她的來意,并在她高興的時候陪她哈哈大笑,她憤怒的時候陪她著急上火。因為啞巴嗓門大,母親每次跟她說話,也總是提高了嗓門,好像這樣她就能聽到了似的。于是兩個人站在院子里,都漲紅著臉,脖子里青筋突出著,一副隨時打架的樣子。我是完全不敢出來勸架的,事實上小孩子都害怕啞巴,盡管她見了誰家的小孩子,都上去抱一抱,甚至親一親,但往往都要把尚不懂事的小孩子給哇一聲嚇哭了。大人們知道啞巴的這一癖好,都刻意地讓懷里的孩子躲著她。有時候誰家的小孩子不聽話,大人們也故意嚇唬他(她):再哭就把你送到啞巴家去!這一句的威力,不亞于“鬼來了”,能讓小孩子們立刻停止哭鬧,驚恐地蜷縮在角落里,似乎啞巴在下一秒鐘,就破門而入,將他們帶走。

啞巴當然聽不到人們說她的任何壞話,因此她也就能夠在村子里,繼續(xù)扯著她的大嗓門,各家各戶地串門。她的男人“歪脖子樹”除了領(lǐng)夯的時候唱歌,其余時間幾乎都是沉默的。好在啞巴的兩個孩子都是皮實的,好動的,于是這個家,才看上去跟別的家庭沒有什么區(qū)別,每日里也是一派吃喝拉撒的世俗瑣碎的樣子。啞巴的兩個孩子越往大里長,看上去越惹人喜歡,女兒出落得文靜秀氣,兒子也玉樹臨風,好像他們兩個的基因,根本就不是啞巴和“歪脖子樹”合成的。啞巴的兒子總是一副天地不怕的模樣,誰敢在他面前喊他娘啞巴,他二話不說,立刻用拳頭冷靜解決。有了這樣一個保護傘,啞巴在村子里更是腰桿筆直,于是大街上便每天都飄蕩著啞巴啊啊的叫聲,哪天聽不到,人心反而覺得惆悵,就像聽不到沿街的狗叫聲,或者村頭小學(xué)里飄出的下課鈴聲。

那年頭似乎每個村子里都有一個啞巴。我們村西頭的啞巴是個女的,村東頭的啞巴,則是個男的。兩個啞巴都是彼此認識的,但很奇怪他們從來沒有“聊”過,當然不在一個大隊,人們產(chǎn)生的交集也不會太多,就像村東頭的啞巴永遠不會跑到村西頭來找他家丟失的雞,而村西頭的啞巴,也不會到村東頭借一個耙子回來。我每次在去上學(xué)的路上,遇到男啞巴,常常會想,如果他跟我們村西頭的女啞巴結(jié)了婚,一定會生個小啞巴吧?這樣一想,就忍不住笑,覺得這真是一件好玩的事。我當然不會讓男啞巴看到我的笑,盡管他因為人長得好看,又不像女啞巴那樣成天“咋咋呼呼”的,所以當他沉默的時候,看上去跟村里那些不善言談的男人們一樣,很有一種沉穩(wěn)踏實的感覺。

但是女人不管是啞巴還是瘸子,甚至包括瞎子,都能嫁得出去,畢竟在鄉(xiāng)下,娶個媳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果家里沒點財產(chǎn),人也沒有手藝,暫時看不到發(fā)達的跡象,男人想娶個媳婦,那得靠媒婆一張三寸不爛之舌。有時就算媒婆踏破了鐵鞋,也不一定在十里八村找得到老婆。所以在鄉(xiāng)下,光棍很多,但女光棍卻幾乎沒有。因此沒有什么家底又只能靠種地謀生的男啞巴,人到三十,也沒娶上一個媳婦,眼看著就要奔我們村西頭光棍“狗剩”的路上去了。

于是我便對母親說,為什么兩個啞巴不能在一起生活?母親眼睛一瞪,又用筷子敲我腦袋一下,訓(xùn)斥道:小孩子家天天腦子里想這些干嗎?!不能想點好?

我沒再說話,飛快地將碗里的面條扒拉干凈,就放下筷子,跑出去找二芹玩。二芹的母親讀過書,二芹自然也就比我學(xué)問高,她聽了我的問題,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就是兩個啞巴同意,他們爹娘肯定也不答應(yīng),因為他們生下來的孩子,還是一個啞巴。

我依然不明白,繼續(xù)追問:聽說啞巴之所以是啞巴,是因為舌頭都比別人短一截,可是個子高矮會遺傳,舌頭長短怎么也會遺傳?

二芹被我這樣的理論給迷惑住了,絞盡腦汁,也沒法給出一個答案來。于是兩個人只能沿著正在澆地的壟溝,一邊說些別的閑話,一邊脫了鞋子,卷起褲管,踩著水玩??煲叩綑C井旁的時候,二芹忽然拽住了我,小聲道:快看,啞巴!

我嚇了一跳,抬頭果然看到啞巴,正一邊拿著根棒槌使勁砸著一堆在洗的衣服,一邊嘿嘿笑看著我們。我恨不能馬上逃走,我怕啞巴那詭異的笑臉,可是我的雙腳卻像定住了似的,怎么也拔不動。二芹卻膽子大,竟然又拽拽我的衣袖,示意我道:嘿,你看啞巴洗衣服,竟然把泥巴當肥皂使。

我從二芹身后探出腦袋來,果然看見啞巴正將壟溝里的稀泥涂抹到衣服上,用力地揉搓一陣,再用棒槌猛砸一陣。她的勁兒很大,似乎想要把泥巴也揉出滿手的泡沫來。又似乎,她在發(fā)泄著對于衣服的憤恨。我覺得她一定是借恨衣服,來恨我們兩個搗蛋鬼對她的竊竊私語吧。

這樣一想,我不由分說拉了二芹就跑。我跑得連鞋子都丟了,是二芹在后面撿到了,喊我停下來,我這才氣喘吁吁地站住了等著她。

再跑慢一點,啞巴會一棒槌砸死我們的!我非常堅定地對二芹說。

二芹將滴答著水的濕漉漉的涼鞋遞給我,猶豫道:不會吧,她殺我們圖個啥?

我被二芹問住了,是啊,圖啥呢?她有兒有女,有錢有田,什么也不缺,每天還嘎嘎大笑,盡管那笑聲實在難聽,難道就因為她的幸福不像我們那樣,可以輕而易舉地說出口,朝人炫耀,供人嫉妒嗎?

啞巴當然什么小孩子也沒有殺過,有時候在大街上開玩笑,做出要打小孩子屁股的架勢,都會被孩子的爹媽給大聲喝止住。那爹媽知道啞巴反正是聽不見的,所以“厲聲”一下,也沒有什么大不了。不過街上的每個人跟啞巴說話,都是將嗓門提高了八度的喊法,而且還要靠近了她,似乎如此,她就會聽到那些話,明白人家的意思。啞巴呢,也同樣是奮力地打著手勢,做出夸張的表情來,又跺著腳,高聲叫著。于是,但凡跟她說話,人人都像在街頭吵架;倒是她的家人,將她當成正常人,幾個安靜的手勢,就將一切問題都化解掉了。

啞巴家的雞丟了,她跟別的女人們一樣會沿街叫罵,她絲毫不擔心別人聽不懂她的喊叫聲,她會逮住每一個她見到的人,用熱情洋溢的一雙手,抓住人家的胳膊,拼命地搖啊晃啊,再用高低起伏的腔調(diào),講述著她家的某只蘆花雞忽然間走丟了,或許,已經(jīng)進了哪個王八蛋的肚子也不一定。聽的人被她搖得有些暈眩,只能配合著她,表示一些同情和氣憤,并不懷好意地引導(dǎo)她,去村西頭誰誰家門口,站著罵一陣,或許呢,能將那個王八蛋給罵出來。

鄉(xiāng)下人愛看熱鬧,于是這樣挑撥離間的女人也便不少。好在啞巴雖不能開口說話,但并不傻,大多數(shù)時候,她只是向人傾訴煩惱,未必想知道“真兇”是誰。于是大街上的人,也便輪流受她搖來晃去的折磨,被她的大嗓門震得耳朵嗡嗡作響,好像有千萬只蚊子繞著腦袋飛舞。即便如此,在啞巴激憤的喊叫聲里,大街上的人,還是會一臉同情地朝她點點頭,算是回應(yīng)了她。

只有她的兒子,會不知從什么地方忽然間冒出來,陰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用力拉起他的母親,不由分說地就朝家走。啞巴總是著急,奮力地想要掙脫掉兒子的手,并啊啊地叫著,表示抗議。無奈她的兒子已經(jīng)長得人高馬大,足以將她拖回家去。

于是大街上的人都默默地看著,心里隱隱地期待能夠有什么故事發(fā)生??墒牵K究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只有啞巴啊啊的叫聲,都轉(zhuǎn)過了拐角,看不見她的人影了,還在村子的上空,聲嘶力竭地響著。

小孩子好奇,臉皮也常比大人的厚,總是緊緊地跟在后面,看啞巴和兒子的這一場博弈。甚至站到啞巴家的門檻上去,直勾勾地看她兒子將她強行按在院子里的馬扎上,而后扭頭沖門口看熱鬧的小孩子吼:快滾!再看老子就把你們的眼珠子全給挖出來!

一群豬一樣鬧哄哄的小孩子,于是一哄而散,懷著對那魁梧兒子的驚懼,也帶著對啞巴的一絲同情。

啞巴已經(jīng)老了,完全沒有了年輕時的力氣。大街上的人們都這樣惆悵地想。

傻 子

我們鄉(xiāng)下人管傻子叫憨蛋,發(fā)音再標準一點,是“憨蠻”(蠻字讀輕聲),所以幾乎從小孩子懂事開始,街上遇到大春,大人就會告訴孩子,剛剛走過去的,是“憨蠻大春”。多嘴的小孩就會問,什么是“憨蠻”?大人接著笑嘻嘻解釋說,就是傻子啊做事不夠頭啊別人都瞧不起啊。小孩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下次再見到大春走過來,就沖父母喊:憨蠻來了!

大春其實并不是完全的傻子,只不過個子矮一些,智商稍微低一些,長相也看上去憨傻一些,又總是學(xué)不會做飯,于是便被村里人看低了。當然,有她家人在,大家并不說什么,頂多會逗引她幾句,并在她明顯有些缺心眼的回答里,隱隱地樂上一陣。如果只是她一個人,女人們的問題可就堆滿了簸箕,比如問她今天給自家男人做了什么飯?男人吃了有沒有罵她?孩子拉她床上怎么辦?婆婆最近跟她吵架了沒?晚上睡覺的時候,她跟誰一起睡?大春像一個不怎么聰明的小孩子,完全不知道這是女人們在故意套她隱私,借此傳播出去,作為樂子;她每次都老老實實地回答人們的問話,并因為幼稚的回復(fù),而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她看到人笑,也跟著一起笑,并因為自己能給人帶來樂趣,而覺得驕傲,好像,人家笑,是因為喜歡她一樣。

大春的男人叫正三,正三家里窮,娶不起媳婦,于是便有媒婆從附近村子里,尋到了大春,并將她介紹給付不起彩禮的正三。村里人都說,便宜沒好貨,正三不花錢,當然也就只能娶個傻子回來。正三不管別人的閑言碎語,照例像有正常老婆的男人一樣,一心一意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只是路過他們家門口,總是會聽到正三訓(xùn)斥大春的聲音,要么罵她將鍋給燒煳了,要么罵她衣服沒洗完就晾到了繩條上,要么罵她院子沒打掃干凈。沒有人去勸說總是罵不絕口的正三,因為一個傻子,怎么罵,似乎都是應(yīng)該的,誰讓大春腦子不夠用,一件事學(xué)幾十遍,也還是記不住呢。好在,正三很少打大春,頂多氣急了操起笤帚疙瘩追著大春滿院子跑罷了,就這樣,也是因為大春將新買來的鍋,差一點給燒漏了。

不過女孩子們喜歡跟大春一起去割草,因為她傻乎乎的,可以替我們打埋伏。比如我們在路邊割草,割著割著,就想要去偷人家的玉米,回家煮了吃,或者去蘋果園里摘幾個青蘋果,打打牙祭??墒菦]有人放哨,或者冒風險去打探一番虛實,女孩子們還是膽子小到不敢輕舉妄動。好在有了大春,我和二芹每次結(jié)伴割草,都覺得像是出趟肥差,反正玉米地瓜花生蘋果,都方便去偷一把。在鄉(xiāng)下,人人都覺得別人家的東西好。順手牽羊,是件風險太大的事,但牽一個蘋果啊玉米啊蘋果啊,則看起來無關(guān)緊要,反正頂多被主人沿街叫罵一陣了事,誰會剖開你的肚子,看里面有幾個蘋果呢?大春樂意跟我們出去割草,而且有人跟她一起玩,她覺得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于是我和二芹站在她家庭院門口喊她:大春,出去割草吧!大春聽見了,立刻背起糞箕子朝外跑。見到我們,就一臉興奮地問:今天我們?nèi)ケ逼逻€是南坡?二芹頗俠氣地笑一笑,又朝大春一招手道:別那么多廢話,只管跟著我們走就是了。

這句話讓大春變得更像一個孩子,好像我們不是去割草,而是去探險或者挖掘?qū)毑?。一路上大春走得比我們還快,她走路的時候,鞋子跟地面親密地摩擦著,發(fā)出“突嚓突嚓”的聲音,好像雙腳永遠抬不起來,或者鞋帶給系到了地面上。

二芹聽了心煩,總是吼:大春,你能不能抬起腳來走路?

大春就憨笑:我娘也這么說我。

這一句倒是讓我和二芹忽然忘了大春走路帶來的噪音,轉(zhuǎn)而關(guān)注起她的隱私來。

于是我笑嘻嘻問:你娘為啥讓你嫁給正三?他家窮得鍋都揭不開了。

大春嘟囔道:俺娘說正三不打人。

二芹上前拽著大春的糞箕子,不懷好意道:老實交代,正三到底打過你沒?

大春起初搖搖頭,后來忽然間想起來什么似的,補充道:他晚上睡覺的時候打,不過也不疼。

二芹立刻爆笑起來。倒是我,傻乎乎地,不知道一向早熟的二芹,到底從中悟到了什么。我追著二芹問她在笑啥,她卻始終不說,只神秘道:你自己好好琢磨吧。

我到底也沒琢磨出,睡覺的時候打架,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北坡已經(jīng)到了,面對著大片大片的蘋果樹、玉米地、花生地,誰還有心思去關(guān)心大春挨打的事情呢?

不過在開始挖草加順手牽羊地偷人家玉米之前,我們喜歡去北坡的大坑旁待一會。這個大坑或許是一口廢棄的井,只不過里面還有一些水,投一個小石子進去,會聽到咕咚一聲沉郁的響,似乎水依然很深。沒有人敢跳到里面去,因為坑太大了,而且直上直下,連可以踩著出來的階梯也找不到。天空很藍,我們趴在坑沿上,看云朵的倒影在水里緩緩飄過。偶爾一片樹葉落下來,那影子便晃動一下,又慢慢恢復(fù)了平靜。

我們當然不是這么詩意地專門去看云朵的。我們更想去看那里有沒有被人扔掉的剛剛生下的小孩。那時小孩子生下來如果死了,或者流產(chǎn)生出來的死胎,人們總是喜歡扔到廢棄的井里。那些死胎,因為時日長久,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渾身青紫甚至腐爛,有時是屁股朝上,于是我們拿石塊去砸,試圖看清那個死胎的臉。有時則直接面朝青天,那胎兒的眼睛還是閉著的,或許,它從來就沒有看到過這個世界。

我害怕,于是問二芹,那一定是個塑料娃娃,不是真的小孩!

二芹卻老練得很:絕對是真的,塑料娃娃怎么會有黑色的血呢?

果然,仔細看,那胎兒的身上,是有紅黑色的血跡的。

我也只是跟二芹看到過一次被扔掉的胎兒罷了,但就是那樣的一次,卻讓我自此對這口廢棄的井,始終都充滿了好奇。

我會問大春:大春,你如果生個死孩子,怕不怕?

大春馬上一臉恐懼:我生的孩子才不會是死的呢!我兒子都會喊奶奶了。

二芹嘲笑她:會喊奶奶又怎樣?他又不喊你娘,你生的孩子,還不是天天跟著奶奶睡覺,聽說,你們家里人都不放心你看孩子,怕你把兒子燙死了!

大春聽了沒說話,過了好大一會,才嘟囔道:我兒子大了就會喊我娘了。

蘋果園里誘人的芳香,很快讓我們忘記了大春和她兒子的故事。按照慣例,當然還是大春負責去偷蘋果,我在后面提著糞箕子佯裝割草做掩護,二芹則在地頭上站崗放哨。大春有些膽怯,還沒開始偷呢,就一個勁地問我,萬一被人逮著了怎么辦呢?二芹嫌她啰唆,訓(xùn)斥她說:真被逮著了,我們還能壞良心,扔下你不管?三個人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有了這句話,大春放心了。于是就跟著我貓腰進了蘋果園。蘋果園里靜悄悄的,樹下見縫插針地種著花生。有一些被鳥啄食掉的蘋果,散落在花生秧上,并落滿了白色的鳥糞。也有完好無損的,大春看著心疼,一定要撿了放在糞箕子里。我生氣,指著頭頂上飽滿紅艷的蘋果,示意大春要將力氣用在正道上。大春倒是很快領(lǐng)悟了我的意思,翹起腳跟,扳著一個蘋果枝,努力地去夠最鮮亮的那個蘋果??上?,她個子太矮了,伸長了胳膊,還是差了一截。我急得就差要抱起大春了。就在我壓低了嗓門,讓大春使點勁跳起來去摘的時候,忽然,從地頭上傳來二芹的一聲咳嗽,我嚇壞了,背起糞箕子掉頭就跑。而傻乎乎的大春,還完全沉浸在一定要摘到那個紅蘋果的興奮之中,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逃跑的蹤跡。而等大春回過神來,我和二芹早就跑得沒了蹤影。

被蘋果園主人逮住的幾次,大春被罵得一塌糊涂,看園的人拽著她回了村子,游街一樣,一邊罵,一邊朝村里人展示逮住的這個小偷。這時候大家的同情心忽然間繁盛起來,都聚攏在大街上,參與到勸說看園人的隊伍里去。而我和二芹,則躲在家里,側(cè)耳傾聽著大街上的批斗會。每每都是看園人唾液橫飛罵得累了,方肯停歇下來。而等到人群都散去了,蓬頭垢面的大春,才會被正三領(lǐng)回家去。我曾經(jīng)在巷子口,偷窺過大春,她一臉的委屈,一聲不吭,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有時候會有女人替她開脫,說:大春腦子不好,傻,偷吃你家一個蘋果,也沒什么嘛!這聽起來很像是安慰,可是,腦子不好的大春,卻在眾人的圍觀中,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低聲哭了起來。

我和二芹總是要在家里躲一兩個星期,才會再厚著臉皮去找大春割草。事實上,我們是完全不需要擔心什么的,因為大春,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被人罵的事,再一次興奮地背起糞箕子,跟我和二芹踏上割草的路。

大春兒子稍微大一些之后,她就不跟著我們?nèi)ジ畈萘?。她開始帶著健步如飛的兒子,將手插在衣兜里,或者雙手攏在袖口里,在村子里四處閑逛。她的兒子叫正和,長了一張跟大春一樣憨厚樸實的大方臉,但人卻是精明得很,村里人都說,正和眼珠子一轉(zhuǎn),就是一個主意。不知道是營養(yǎng)不良,家里太窮,吃不起好飯,還是大春太笨了,不會給兒子做好吃的,正和瘦得跟麻稈一樣。但即便如此,正和在大春面前,還是像個俠士或者英雄,該出手時就出手。每個人都直呼大春的名字,連幾歲的小孩子都“大春大春”地喊。只有正和,很大聲地喊大春“媽媽”。對,正和很洋氣地跟城里孩子一樣,喊“媽媽”,而不是像我們,特別土氣地叫“娘”,而且在方言里,“娘”的發(fā)音,是niɑ(四聲),那聽起來更是土得掉渣。我和二芹因此都好奇到底是誰教給正和叫媽媽的,想來想去,既不可能是大春的婆婆,也不可能是正三。因為大春婆婆從來都將大春當成一個傻子使喚,又常常罵她,那罵聲恨不能傳遍整個村子,所以這老太婆當然不會溫柔地教孫子喊大春媽媽。正三更不可能了,他幾乎是一個沉默寡言、只知道埋頭田里干活的人。正和因此稱呼正三,也是特別老土地叫“爹”,不像我和二芹,還中和一下,既不叫“爸爸”,也不叫“爹”,而是“大大”。

于是我和二芹逮著一個機會,在胡同里攔截住大春,審問她:大春,說,到底誰教你兒子學(xué)會喊媽媽的?大春傻乎乎地想了一會,才回道:他自己學(xué)會的啊,沒有人教他。

鬼才相信大春說的話呢,除非大春的兒子正和是全村最聰明的孩子。我和二芹當然不承認正和是聰明絕頂?shù)娜?,盡管他比我們小很多,完全威脅不到我們在村子里年年都是“三好學(xué)生”的地位,但是想到這個猴子一樣精明能干的人,指不定什么時候,就奪去了我們的榮譽稱號,成為全村人的驕傲,我和二芹的心里,還是有隱隱的不安。

果然,自從正和上了學(xué),他就長久地霸占著冠軍的寶座。每到年底考試完,發(fā)獎狀的時候,村子小學(xué)校園里,就沸騰得好像即將開啟千萬大獎名單的現(xiàn)場。學(xué)生們?nèi)N著腳尖,扒著辦公室的窗戶,興奮地看里面老師們嘩嘩地翻閱著試卷或者獎狀。我們恨不能直接破窗而入,看一眼那獎狀里有沒有一張,是屬于自己的。辦公室里當然也會有學(xué)生,一般來說,都是老師身邊的紅人,比如班長或者學(xué)習委員之類的,才能有資格出入這“尊貴之地”,其余像我們這樣的草民,也就隔窗興嘆罷了。

就在這一群人里,只有正和一臉的淡定,好像那獎狀他早就勝券在握。他坐在教室里,神態(tài)自若地翻看著剛剛發(fā)下來的新書,那書還帶著墨香,正和被深深吸引住了,以至于他連大春攏著袖子站在門口笑嘻嘻地看他,都沒有察覺。

小學(xué)的老師們都認識大春,見她過來,就哄她道:大春,你兒子今年沒有得三好學(xué)生,退步了哦!

大春聽了,立刻很認真很著急地辯解:不可能,正和每年都領(lǐng)獎狀回家。

老師們又繼續(xù)逗她:真的哦,回去你是不是打你兒子一頓?

大春這次真的有點急紅了臉:都是他爸爸打他,我不打……我兒子真的沒得到獎狀?

正和這次是聽見了,沖出教室來,對著大春喊:媽媽,老師騙你,我今年還是考了第一名!

對,正和就是這樣,寧肯頂撞老師,也要護佑大春的尊嚴。只要讓他看見有人欺負大春傻,他才不管這個人是誰。

大春因此更加有名,過去,見她走過來,大家都說:瞧,傻子來了。而今,大家則說:年年考第一的正和的媽媽來了!

正和果然是爭氣的,他考上縣城最好的高中那一年,騎上車子要帶大春去校園里逛逛。大春嘟囔著說不去,怕人笑話。正和聽了就訓(xùn)她:誰敢笑話你,我就揍誰!

這時候的大春已經(jīng)有些老了,依然學(xué)不會做飯,是一個在村人眼里,什么也不會做的沒用的家庭主婦??墒撬谧孕熊嚨暮筌囎希谇锾斓娘L里,傻乎乎地笑著,于是人人見了都說:大春將來是要享兒子的福的。

這句話到底有沒有說對,我不知道,但在離開故鄉(xiāng)幾年后,聽母親說,正和考上了本科,離家千里,大春于是每天都站在路口眺望,就像,在眺望屬于她的很快會來的幸福。

[責任編輯 楊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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