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煜晴
“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dāng)戶織”。說到織機,總讓我想起這首詩。木蘭未從軍時,坐在織機前,將左手的木梭子往右手一送,兩層絲線交織著上下翻轉(zhuǎn),梭子又從右手換至左手,絲線再交錯一次??椌€翻飛間透著蝶翅翩躚的美麗,連那“唧唧復(fù)唧唧”的織機聲也優(yōu)雅無比。然后,她想到了父親的困境,機杼聲停下,卻響起女子幽幽的嘆息。這是我對織機唯美的想象。
但伴我成長的,卻是這織機的升級版。它與美扯不上半分關(guān)系?,F(xiàn)代織機龐大而夯重,廠房里總是悶熱潮濕,最難忍受的是它那震耳欲聾的噪聲?!斑崖∵崖 ?,從早到晚,一年到頭永不停息。
它曾讓我一度覺得很煩躁,因為我家就在廠房附近。試想,你生活在一個二十四小時遠超八十分貝噪聲的地方,站在機旁連地面都震動,便可理解我的感受了。媽媽有時囑咐我少去廠房,怕對我的耳朵不好。我也幾乎不去,即使非去不可,我也捂住耳朵,快步穿過,唯恐躲之不及。我嫌懼它,如嫌懼一頭發(fā)出震天嘶吼的丑陋怪獸。
至于我是何時對它改觀的呢?似乎也沒有一個突然而至的契機。只是就這樣慢慢習(xí)慣并且接納了它。正如我一點點理解我的父親。
我的印象里,父親和他所經(jīng)營的織機很相似。他那樣胖,十足像個笨重的織機。父親是個大嗓門,平時說話就比別人高八度,每遇激動之時,他提高音量說話,任誰也插不進嘴,尤其是晚上睡覺,震天響的呼嚕聲配上廠里傳來的織布聲,一度侵擾得我難以入眠。然而,隨著父親的一天天老去,我一天天的成長,令我開始日益理解他。很多父母重復(fù)了多少遍的道理沒有在話語間使我們明了,但歲月終會催人長大。
父親在深夜十一點應(yīng)酬完回家,經(jīng)過我房間,見我沒睡著,便坐在我床沿,朝我絮叨著什么。他沒開燈,煙酒味濃重,月光為他鬢邊雙頰鍍上霜色,黑暗也難掩他的神色疲憊。他的話不過是千篇一律的絮語,那安謐而酸澀的場景卻始終鐫在我記憶里。不存在什么倏忽的成熟,我只不過是愈來愈深刻地意識到父親所擔(dān)壓力之大和疼愛我之殷切。千百年來,多少人伴著雨聲淅淅,懷著欣悅或憂愁入眠;而我卻枕著隆隆機聲,懷愧疚苦澀睡去。
近日來,父親身體不好,沒有精力再去經(jīng)營工廠,就將它們賣了。父親自病后,不復(fù)曾經(jīng)的威嚴和聰敏,變得寡言畏縮。我有時會想,那位與織機無比相似的父親已經(jīng)離去,他將那悶重的機聲也一并帶走了。
從今往后,我大約再無機會聽到織機夜以繼日的聲音。唯有天地知曉,我有多么地思念與心疼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