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子 今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北京 100872)
秦政治宣傳往往標榜“秦德”[1],而指斥東方六國的“暴”。然而敵對政治勢力則多以“秦暴”指斥其軍事強勢與行政風格。對于秦統(tǒng)一進程中的戰(zhàn)爭攻勢,“秦暴”也是其時失敗者歷史感覺和文化情緒的深刻記憶。基于對實現(xiàn)統(tǒng)一之后的秦王朝的政治節(jié)奏與政治傾向的反感,后來的政論家與史論家曾經(jīng)以“秦暴”對其予以持續(xù)長久的批判。通過對戰(zhàn)國秦漢時期“秦暴”這種社會政治輿論的考察,可以從一個特殊的側(cè)面認識敗軍者的沮喪,理解滅國者的痛傷。相關(guān)心理分析,應當有益于全方位地認識秦統(tǒng)一這一歷史變化的社會文化影響。
對于秦政的特點及秦短促而亡的歷史教訓,西漢政論家多有言說。據(jù)《漢書》卷五一《賈山傳》載賈山《至言》:“秦皇帝東巡狩,至會稽、瑯邪,刻石著其功,自以為過堯舜統(tǒng);縣石鑄鐘虡,篩土筑阿房之宮,自以為萬世有天下也。古者圣王作謚,三四十世耳,雖堯舜禹湯文武累世廣德以為子孫基業(yè),無過二三十世者也。秦皇帝曰死而以謚法,是父子名號有時相襲也,以一至萬,則世世不相復也,故死而號曰始皇帝,其次曰二世皇帝者,欲以一至萬也。秦皇帝計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無窮,然身死才數(shù)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廟滅絕矣。”[2]2332對于“堯舜禹湯文武累世廣德”與“秦皇帝”自己“計其功德”的對比,前者形成的正面政治“基業(yè)”建設(shè),可以至于“二三十世”“三四十世”,然而“秦皇帝”“欲以一至萬也”,“計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無窮”,卻“身死才數(shù)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廟滅絕矣”。各自不同的歷史結(jié)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賈山說,真正的政治成功,應當能夠“功德立于后世,而令聞不忘也”[2]2334。而所謂“秦皇帝”“其功德”“其后嗣”,由其自我“計”“度”,“自以為過堯舜統(tǒng)”,其實是虛妄的。
秦王朝“秦德”宣傳之典型實例之一,即所謂“秦皇帝東巡狩,至會稽、瑯邪,刻石著其功,自以為過堯舜統(tǒng)”。從《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的記載可以看到,“刻石著其功”,據(jù)主持其事的秦王朝重臣自稱,或作“誦功”,“誦烈”,“誦圣烈”;又有直接強調(diào)“德”的宣傳,寫作“誦功德”,“誦皇帝功德”,“稱成功盛德”,“章”“成功盛德”,“立石刻頌秦德”者。
《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記述:“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笨淌瘍?nèi)容可見“從臣思跡,本原事業(yè),祗誦功德”。司馬遷隨后又寫道:“于是乃并勃海以東,過黃、腄,窮成山,登之罘,立石頌秦德焉而去?!薄澳系乾樞?,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復十二歲。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爆樞翱淌膬?nèi)容中,有直接標榜“德”的文字。如:“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福。”“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彪S從出巡的臣下“與議于海上”,張守節(jié)《正義》:“言王離以下十人從始皇,咸與始皇議功德于海上,立石于瑯邪臺下,十人名字并刻頌?!笨淌淖衷唬骸啊窕实鄄⒁缓?nèi),以為郡縣,天下和平。昭明宗廟,體道行德,尊號大成。群臣相與誦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為表經(jīng)?!盵3]245-247這篇“以為表經(jīng)”的文字,有宣告秦王朝國體與政體的意義。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時,刻石文字出現(xiàn)了“皇帝休烈,平一宇內(nèi),德惠脩長”,“圣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的說法[3]261-262。
秦二世元年(前209),仿效秦始皇“巡行郡縣”[4],司馬遷記載:“春,二世東行郡縣,李斯從。到碣石,并海,南至會稽,而盡刻始皇所立刻石,石旁著大臣從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焉。”刻石文字為:“皇帝曰:‘金石刻盡始皇帝所為也。今襲號而金石刻辭不稱始皇帝,其于久遠也如后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喑妓?、臣去疾、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請具刻詔書刻石,因明白矣。臣昧死請?!敝圃唬骸?。’”[3]267秦始皇的所謂“成功盛德”,又再一次得到張揚稱頌。
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之罘刻石說到統(tǒng)一歷程:“從臣嘉觀,原念休烈,追誦本始。大圣作治,建定法度,顯箸綱紀。外教諸侯,光施文惠,明以義理。六國回辟,貪戾無厭,虐殺不已?;实郯П?,遂發(fā)討師,奮揚武德。義誅信行,威燀旁達,莫不賓服。烹滅強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極。普施明法,經(jīng)緯天下,永為儀則。大矣哉!宇縣之中,承順圣意。群臣誦功,請刻于石,表垂于常式?!逼鋿|觀刻石:“觀望廣麗,從臣咸念,原道至明。圣法初興,清理疆內(nèi),外誅暴強。武威旁暢,振動四極,擒滅六王。闡并天下,災害絕息,永偃戎兵?;实勖鞯?,經(jīng)理宇內(nèi),視聽不怠。作立大義,昭設(shè)備器,咸有章旗。職臣遵分,各知所行,事無嫌疑。黔首改化,遠邇同度,臨古絕尤。常職既定,后嗣循業(yè),長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誦圣烈,請刻之罘?!盵3]249-250刻石文字自稱“大圣”,據(jù)有“法度”“綱紀”“文惠”“義理”,肯定秦始皇滅“六國”是“烹滅強暴”,“奮揚武德”,“外誅暴強”,“武威旁暢”。又有“皇帝明德”,“群臣嘉德”語。所謂“武德”的內(nèi)涵,是說“烹滅強暴”,“外誅暴強”。被掃滅的六國,是被指斥為與“德”相背離的“強暴”,“暴強”的。
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碣石刻石,也有相類似的頌揚“秦德”的內(nèi)容。對以戰(zhàn)爭方式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歷史成就,有如下贊頌之辭:“遂興師旅,誅戮無道,為逆滅息。武殄暴逆,文復無罪,庶心咸服?;菡摴冢p及牛馬,恩肥土域?;实蹔^威,德并諸侯,初一泰平?!庇盅裕骸暗貏菁榷?,黎庶無繇,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yè),事各有序。惠被諸產(chǎn),久并來田,莫不安所。群臣誦烈,請刻此石,垂著儀矩?!盵3]252以大一統(tǒng)政體的建立作為“德”實踐的成功。其中“皇帝奮威,德并諸侯,初一泰平”的說法,也可以讀作以“威”“德”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
關(guān)于秦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戰(zhàn)爭,之罘刻石“烹滅強暴”,“奮揚武德”,“外誅暴強”,“武威旁暢”所謂“武威”與“武德”,即“威德”?!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記載,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曰:‘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圣,平定海內(nèi),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悅?!盵3]254周青臣“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的這番話,可以看作秦始皇“成功盛德”的注解?!妒酚洝肪戆似摺独钏沽袀鳌酚浭龃耸拢苯訉懽鳎骸笆蓟嗜哪?,置酒咸陽宮,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頌稱始皇威德?!盵3]2546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會稽刻石也稱頌統(tǒng)一體現(xiàn)了“皇帝”的“德惠”:“皇帝休烈,平一宇內(nèi),德惠脩長?!标P(guān)于統(tǒng)一進程中擊滅六國的戰(zhàn)爭,是這樣表述的:“秦圣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章。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恒常。六王專倍,貪戾慠猛,率眾自彊。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shù)動甲兵。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內(nèi)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圣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彼^“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3]261-262。 “從臣誦烈”是對“皇帝休烈”的歌頌。而“義威”“圣德”,也是對“威德”的贊美。
還應當注意,所謂“以為表經(jīng)”,“表垂于常式”,“垂著儀矩”,“光垂休銘”等,宣告了這些文字作為秦王朝官方意識形態(tài)主導表現(xiàn)的權(quán)威性。
秦的政治宣傳中斥責六國執(zhí)政者為“暴”,如前引“烹滅強暴”,“外誅暴強”,“武殄暴逆”,“殄熄暴?!敝?,還有直接攻擊其“暴虐恣行”者?!扒赝醭醪⑻煜拢钬┫?、御史曰:‘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zhì)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fā)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鼻厥蓟蕦崿F(xiàn)統(tǒng)一之初,指示“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的重要詔令,即自稱致使“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的殘酷戰(zhàn)爭的性質(zhì),是“興兵誅暴亂”[3]236。
然而由當時六國的輿論傾向,則可以看到指責“秦暴”的鮮明主題。在《史記》中,可見明確的“秦暴”文字。《史記》卷四三《趙世家》記載,“(趙惠文王)十六年,秦復與趙數(shù)攻齊,齊人患之。蘇厲為齊遺趙王書”,警告“王久伐齊,從強秦攻韓,其禍必至”。又說:“今王毋與天下攻齊,天下必以王為義。齊抱社稷而厚事王,天下必盡重王義。王以天下善秦,秦暴,王以天下禁之,是一世之名寵制于王也?!盵3]1817-1820
據(jù)《史記》卷六九《蘇秦列傳》,“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蘇代約燕王曰:‘……有功者,秦之深仇也。秦取天下,非行義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天下。’”司馬貞《索隱》:“正告謂顯然而告天下也。”[3]2271看來,“秦取天下”進程中所謂“秦之行暴”,是其時“天下”“顯然”的共識。
秦惠文王時,司馬錯駁斥張儀攻韓之議,主張兼并蜀地,有這樣的論說:“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地小民貧,故臣愿先從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翟之長也,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廣國,取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焉。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海而天下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3]2283司馬錯認為追求軍事擴張,即所謂“廣國”,志在取得“實”“利”,亦應當標榜“德”,力求避“不義”的“惡名”。所謂“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海而天下不以為貪”,顯示秦人猛烈的軍事進取,當時確實多得“暴”“貪”的指責,承受著“暴”“貪”的輿論壓力。
史家對秦崛起以至統(tǒng)一的歷程,也有“暴”的批評?!妒酚洝肪硪晃濉读鶉瓯怼穼η厥酚羞@樣的分析:
太史公讀《秦記》,至犬戎敗幽王,周東徙洛邑,秦襄公始封為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見矣?!抖Y》曰:“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其域內(nèi)名山大川。”今秦雜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義,位在藩臣而臚于郊祀,君子懼焉。及文公踰隴,攘夷狄,尊陳寶,營岐雍之間,而穆公修政,東竟至河,則與齊桓、晉文中國侯伯侔矣。是后陪臣執(zhí)政,大夫世祿,六卿擅晉權(quán),征伐會盟,威重于諸侯。及田常殺簡公而相齊國,諸侯晏然弗討,海內(nèi)爭于戰(zhàn)功矣。三國終之卒分晉,田和亦滅齊而有之,六國之盛自此始。務在強兵并敵,謀詐用而從衡短長之說起。矯稱蜂出,誓盟不信,雖置質(zhì)剖符猶不能約束也。秦始小國僻遠,諸夏賓之,比于戎翟,至獻公之后常雄諸侯。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衛(wèi)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強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執(zhí)利也,蓋若天所助焉。[3]685
其中“秦雜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義”,“秦之德義不如魯衛(wèi)之暴戾”等評論,并非司馬遷個人的認識,而是代表了“秦始小國僻遠”,而后“常雄諸侯”,終于“卒并天下”的歷史過程中東方人比較普遍的認識。司馬遷又寫道: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3]686
以“世異變,成功大”肯定了秦統(tǒng)一事業(yè)的歷史意義,然而以“秦取天下多暴”,指出了秦依賴軍事強勢,走戰(zhàn)爭路徑,以流血方式“取天下”,“多暴”可以說是大致客觀的評斷。
《孟子·梁惠王上》有關(guān)儒家學者主張以仁政、王道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意見,有如下的記錄: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盵5]69-71
《韓非子》是先秦時期“天下”一語出現(xiàn)最頻繁的文獻。而秦統(tǒng)一進程及統(tǒng)一后的秦政受到這部法家經(jīng)典論著影響最為深刻?!俄n非子》書中的“謀天下”“霸天下”“王天下”“制天下”“取天下”“為天下主”等體現(xiàn)追求統(tǒng)一理念的表述反復出現(xiàn),而所謂“強匡天下”等,是明確主張以實力、強權(quán)實現(xiàn)統(tǒng)一。而秦最終能夠“初一泰平”,“天下大定”,按照秦人自己的宣傳,是通過“遂發(fā)討師,奮揚武德”,“威燀旁達,莫不賓服”,“清理疆內(nèi)”,“武威旁暢”,即通過暴力方式實現(xiàn)的。雖“成功大”,但是“秦取天下多暴”的歷史真實,是不可以抹殺的。
據(jù)《史記》卷四八《陳涉世家》,陳勝暴動反秦,陳地“三老、豪杰”們擁戴他“為王”,有稱頌之語:“將軍被堅執(zhí)銳,伐無道,誅暴秦,復立楚國之社稷,功宜為王?!盵3]1952《史記》卷八九《張耳陳余列傳》也有大致相同的記錄[3]2573,均直接稱秦為“暴秦”。這是對秦王朝行政失敗的判斷。但是由“復立楚國之社稷”的評價立場可知,這一稱謂是繼承了戰(zhàn)國以來楚人的政治觀念[3]3222。
前引秦始皇之罘刻石:“六國回辟,貪戾無厭,虐殺不已?!庇謺淌骸傲鯇1叮濎鍛R猛,率眾自強。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shù)動甲兵。”將“貪戾”與“暴虐”并說。
然而,《史記》卷四四《魏世家》載無忌謂魏王語:“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茍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此天下之所識也,非有所施厚積德也。故太后母也,而以憂死;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竟逐之;兩弟無罪,而再奪之國。此于親戚若此,而況于仇仇之國乎?”[3]1857又有“秦非無事之國也,韓亡之后必將更事,更事必就易與利”[3]1857的說法。則是以“六國”立場言秦“貪戾”?!妒酚洝肪砥叨娥盍袀鳌份d梁大夫須賈說穰侯曰:“秦,貪戾之國也,而毋親。蠶食魏氏,又盡晉國,戰(zhàn)勝暴子,割八縣,地未畢入,兵復出矣。夫秦何厭之有哉!”[3]2326
賈誼《過秦論》說“秦王懷貪鄙之心”,“以暴虐為天下始”[3]283,也同時指出其“貪”“暴”。言“秦”“貪戾”,又見于晁錯對秦政的批評?!稘h書》卷四九《晁錯傳》記載晁錯“言守邊備塞,勸農(nóng)力本,當世急務二事”,說到秦對北邊與南海的經(jīng)營:“臣聞秦時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楊粵,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粵者,非以衛(wèi)邊地而救民死也,貪戾而欲廣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亂?!盵2]2283-2284我們曾經(jīng)指出,秦北河進軍與南海置郡,屬于秦統(tǒng)一的戰(zhàn)爭主題[6]。則“起兵而攻胡、粵者……貪戾而欲廣大也”的批評,與秦統(tǒng)一軍事進取中所受到“六國”“貪戾”攻擊的性質(zhì),其實是相同的。
“貪戾”,是對進取意識的批判。與漢文帝時代的政論家賈誼、晁錯不同,戰(zhàn)國時期言“秦”“貪戾”的戰(zhàn)敗者,因國力與軍力對比懸殊,他們言語中之無奈所透露出的消極情緒,也顯現(xiàn)出面對英雄主義與進取追求的無能與無力。
尉繚對秦王政曾經(jīng)有“少恩而虎狼心”[3]230的評價。秦漢之際劉邦部將樊噲也曾經(jīng)說:“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盵3]313
與前引“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語可以對照理解的,有《史記》卷四〇《楚世家》所記錄昭雎的話:“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諸侯之心。”[3]1728這并不是對秦最高執(zhí)政者“秦王”個人品性的判斷,而是對秦人、秦國、秦文化的總體評價?!妒酚洝肪砹拧短K秦列傳》載蘇秦說魏惠王語,可見“交強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顧其禍”[3]2254的說法。又蘇秦說楚威王:“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仇也。衡人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謂養(yǎng)仇而奉仇者也。夫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強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顧其禍?!倍踉唬骸肮讶酥畤髋c秦接境,秦有舉巴蜀并漢中之心。秦,虎狼之國,不可親也。而韓、魏迫于秦患,不可與深謀,與深謀恐反人以入于秦,故謀未發(fā)而國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當秦,不見勝也。內(nèi)與群臣謀,不足恃也。寡人臥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搖搖然如縣旌而無所終薄?!盵3]2261都自“仇仇”立場以“虎狼”比擬秦。
據(jù)《史記》卷七一《樗里子甘茂列傳》記載,秦武王時,“秦使甘茂攻韓,拔宜陽。使樗里子以車百乘入周。周以卒迎之,意甚敬。楚王怒,讓周,以其重秦客?!庇悟v就此有所解釋:“游騰為周說楚王曰:‘知伯之伐仇猶,遺之廣車,因隨之以兵,仇猶遂亡。何則?無備故也。齊桓公伐蔡,號曰誅楚,其實襲蔡。今秦,虎狼之國,使樗里子以車百乘入周,周以仇猶、蔡觀焉,故使長戟居前,強弩在后,名曰衛(wèi)疾,而實囚之。且夫周豈能無憂其社稷哉?恐一旦亡國以憂大王?!跄藧??!盵3]2308游騰的話說明,面對“秦,虎狼之國”,列國都有“亡國”之“憂”,包括周王朝的政治主導人物也不能“無憂其社稷”。
指秦為“虎狼之國”,在《史記》中還有多例。如《史記》卷七五《孟嘗君列傳》:“秦,虎狼之國也。……”[3]2354《史記》卷八四《屈原賈生列傳》:“秦虎狼之國,不可信?!盵3]2484等。
所謂“秦有舉巴蜀并漢中之心”,“有并諸侯之心”,“有吞天下之心”,均指出“虎狼之心”“虎狼之國”“虎狼之秦”諸說,似乎都暴露出“六國”人士面對秦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積極兼并的軍事態(tài)勢的恐懼心理?!稘h書》卷五一《鄒陽傳》所謂“是以羔犢之弱而捍虎狼之敵也”[3]2357。《三國志》卷一六《魏書·鄭渾傳》裴松之注引張璠《漢紀》所謂“以此當山東忘戰(zhàn)之民,譬驅(qū)群羊向虎狼,其勝可必”[7]510,或可借用以為此強弱懸殊之比喻。
《漢書》卷五一《賈山傳》:“秦以熊羆之力,虎狼之心,蠶食諸侯,并吞海內(nèi),而不篤禮義?!盵2]2328又《后漢書》卷四九《仲長統(tǒng)傳》:“秦政乘并兼之勢,放虎狼之心?!盵8]1649雖然都是后世追敘,卻意味著有關(guān)秦政歷史記憶之深刻。所謂“蠶食諸侯,并吞海內(nèi)”以及“秦政乘并兼之勢”,批判的鋒芒直指秦統(tǒng)一的戰(zhàn)爭歷程,是值得注意的。
“暴”與“禮義德行”對立,所悖逆的原則還有“惠”“信”等。在傳統(tǒng)政治道德評判標尺中,被看作反文明的罪惡表現(xiàn)。
就《史記》而言,對“暴”的指責由來已久。例如《史記》卷一《五帝本紀》:“軒轅之時,神農(nóng)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nóng)氏弗能征。于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三戰(zhàn),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擒殺蚩尤。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nóng)氏,是為黃帝?!盵3]3所謂“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是合理政治秩序尚未形成時代的情形。而蚩尤的“暴”“亂”于黃帝“擒殺”之后方得平定,黃帝于是據(jù)有“天子”地位。
《史記》卷三《殷本紀》記載:“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盵3]99《史記》卷四《周本紀》:“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盵3]121“俾暴虐于百姓,以奸軌于商國。”[3]122“殄廢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顯聞于天皇上帝?!盵3]126周厲王行惡政,又控制民間輿論,終于敗亡:“王行暴虐侈傲,國人謗王。召公諫曰:‘民不堪命矣?!跖?,得衛(wèi)巫,使監(jiān)謗者,以告則殺之。其謗鮮矣,諸侯不朝。三十四年,王益嚴,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厲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俟唬骸芹抵?。防民之口,甚于防水。水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水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蒙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盵3]142司馬遷對歷代黑暗腐惡政治的批判,往往明確針對其“暴”。使用“暴”字,體現(xiàn)出確定的語言習慣。他在《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中引錄賈誼《過秦論》:“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quán),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薄岸朗苤?,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3]283,278顯然是將這種評判傳統(tǒng)亦應用于秦史的史論。賈誼批判“秦王”“貪鄙”“暴虐”的意見,司馬遷應當是高度贊同的。
對劉邦政治功業(yè)的肯定,如《史記》卷八《高祖本紀》所謂“大王起微細,誅暴逆,平定四?!盵3]379,《史記》卷一六《秦楚之際月表》所謂“撥亂誅暴”[3]769,又劉邦自稱所謂“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3]389,其中“誅暴”,“誅暴逆”的“暴”,應當兼指秦王朝與項羽政權(quán)。如《史記》卷九七《酈生陸賈列傳》:“陸生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強楚,為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王之業(yè),統(tǒng)理中國?!盵3]2698分說“討暴秦,誅強楚”。而漢帝國的建國者劉邦“起微細,誅暴逆”,“自沛公以誅暴逆”,顯然最初之“起”“自”,在于參與反抗“暴秦”的武裝斗爭。
對“暴”的抵制與批判,是中國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基本原則。自《史記》卷一《五帝本紀》有關(guān)傳說時代“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的歷史回顧,到對于“秦暴”的批判,體現(xiàn)出以司馬遷《史記》為旗幟的中國史學明智清醒的學術(shù)特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