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建狀 張經(jīng)洪
(廈門大學 中文系,廈門 361000)
宋代詞科考試,是一種以擢拔應用文寫作人才,特別是廟堂代言詞臣為目標的科舉考試科目。從北宋后期迄南宋末,這一考試科目與宋代文章學、駢體文的關系極為緊密。近年來,宋代詞科考試對宋代文章學、駢體文以及文學批評的諸多影響,逐漸為研究者所關注。但是,從宋代詞科考試的程序、考前士人的應考策略等方面來分析宋代詞科考試的,似不多見。詞科考試的專門化傾向與其區(qū)別于其他類型考試的特殊性,仍未被充分地揭示出來。這就必然給我們正確描述宋代詞科考試的運行軌跡及其文學影響制造了困難。有鑒于此,本文以士人文學交游與文學活動為研究重心,力圖對宋代詞科考試的某些環(huán)節(jié)進行細化與補充,以此為進一步解釋宋代詞科考試與文章學、駢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提供參考。
宋代詞科,名稱凡三變。哲宗紹圣元年,此科始立,稱“宏詞科”,至徽宗大觀四年,試法稍加變更,稱“詞學兼茂詞”,高宗紹興二年,易為博學宏詞科。理宗嘉熙三年,因習詞科者少,在博學宏詞科之外,別立“詞學科”,“止試文詞,不責記問”①嵇璜:《續(xù)文獻通考》卷三十七《選舉考》,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171頁。,但僅行之七年,且所試較易,為世所輕,因而史籍記載較少。詞科者,乃宏詞、詞學兼茂、博學宏詞三者之通稱。
哲宗朝立宏詞,似與制科之廢有關。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說:“紹圣元年罷制科。自朝廷罷詩賦,廢明經(jīng),詞章記誦之學俱絕。至是而制科又罷,無以兼收文學博異之士,乃置宏詞,以繼賢良之科。”②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十三《選舉考》六,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上冊,第315頁。《宋史·選舉志》及《文獻通考》皆以制舉與詞科混列,而《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二”,于宏詞科之上冠以“制科”二字,這是視詞科為制舉在著書體例上的體現(xiàn)。但“置宏詞以繼賢良之科”這一表述,考諸事實,并不準確。宋代制舉在設科目的、應試資格、考試內(nèi)容、考試程序等方面,與詞科區(qū)別很大。
宋代制舉,以選拔非常之士為目的,而詞科之設,專為選拔代言人才,用意不同。此其一。
其二,就應舉者的資格而言,通常情況下,應制舉者,須由人論薦,不得投牒妄請。而應詞科者,則允許自舉。
其三,宋代制舉,有閣、殿二試,而詞科僅上舍或省試一試。在考試環(huán)節(jié)上,詞科較為簡化。就主持考試的機構(gòu)而言,制舉經(jīng)過皇帝親試,方可推恩。而詞科則由省試主考官主持,考試結(jié)果上呈三省或中書看詳覆核。宋人視詞科不若制舉之重,由此略可見出。
其四,宋代制舉,“兼用考試、察舉之法”*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四十六《謝制科啟二首》,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冊,第1312頁。,因此,士人之德行、氣節(jié)、才干、學識、文詞,一一要納入考察的范圍。所謂“特于萬人之中,求其百全之美”②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四十六《謝制科啟二首》,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冊,第1312頁。,其取士所懸的標準,過于完美,也過于理想化。而宋代詞科,重點考察應試者的知識面與組織文詞的能力。應舉者比事屬辭、抽黃對白的能力,是能否中程的關鍵。
以上幾點,是宋代制舉區(qū)別于詞科的關鍵所在,也是我們理解宋代應詞科者考前文學活動和社會交游的重要依據(jù)。
宋代應制舉人,為了取得應舉資格,往往要編輯文卷,投獻給可以薦舉他們的高級官員。根據(jù)宋代制舉詔令的規(guī)定,學士、兩省、御史臺五品以上,尚書省諸司四品以上,于內(nèi)外京朝官、幕職州縣官及草澤中,可以舉賢良方正之士各一人。這些可以舉薦賢良的高層官員,是宋代應制舉者最主要的投獻對象。由于名額有限,應舉士人,在考前的競爭就很激烈。宋代士人,在應制舉之前,往往有頻繁的投獻活動,現(xiàn)存的宋代應制舉者的文集,其中保留了大量他們投獻時所寫的書信,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而宋代應詞科者,無論是應宏詞、應詞學兼茂,或者是應博學宏詞科者,無須保舉,可以自由于禮部投狀就試。哲宗朝,登宏詞首科的趙鼎臣在謝啟中說,“雖投牒之且千,來思不拒;而限員之以五,中者幾?!?趙鼎臣:《竹隱畸士集》卷十一《謝宏詞啟》,《全宋文》,第138冊,第182頁。。極言中程之難。是年登科者五人,而應試者“且千”,當是虛語。但“來思不拒”,當是事實。宋代應詞科人,在考前也要向在政治上、文學上(特別是有詞學才能者)的當世聞人投卷,但數(shù)量并不算多。這一方面可能是宋代應詞科者的文集散佚太多,另一方面,則可能與懷牒自進的制度有關。
就現(xiàn)存的資料來看,宋代應宏詞科者,其投獻的對象,主要包括宰相、曾應詞科入等者,以及有可能成為禮部考試官的朝中文臣這幾類。
王應麟《辭學指南》卷二引野處洪公《贄所業(yè)書》曰:“昔丁文簡公未遇之日,手其所為制誥一編贄諸王公大人之門。人見者皆非之,丁獨毅然不顧,曰:‘異日當有知我者。’其后直掖垣,登玉堂,以至政地,而昔日所為文始盡得施用。有志者事之竟成如此。”*王應麟:《辭學指南》卷二,《歷代文話》,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冊 ,第944頁。野處,洪邁之號,其《贄所業(yè)書》,收入《國朝二百家名賢文粹》,題曰《上秦師相贄所業(yè)書》。其文略謂:
會天子設兩科以取士,聞有所謂博學宏詞者,就求其術,或出所試文章,則以制誥為稱首,于是私竊喜幸,……棘闈既辟,一上而輒不偶,退因自取所試讀之,則……是其業(yè)不本實而其中空虛無有而然也?!蚪讨唬骸按筘┫嗲毓赖麓緜?,文章雋偉,方駕乎前人,宗師乎當世,蓋其始也實以此科進,晚出之士不能親炙先烈以增益其所不及,是亦自棄也已?!薄f所擬制誥、雜文凡十篇,謹賦諸下執(zhí)事,……愿安承教。*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四九一五,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22冊,第18頁。
洪邁于紹興十五年試博學宏詞科中選,賜同進士第。故“棘闈既辟,一上而輒不偶”,當指紹興十二年應科試落選之事。是年正月,洪邁曾隨二兄同赴臨安應詞科試,二兄中選,而洪邁不偶?!渡锨貛熛噘椝鶚I(yè)書》當作于紹興十二年至紹興十五年之間。秦檜宣和五年中詞學兼茂科。紹興二十三年,陸時雍刊詞科時文總集《宏詞總類》,“以秦檜之文冠其首”*方回:《桐江集》卷三《讀宏詞總類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 ,第208頁。,洪邁書中稱“將求大手筆北面而師之”,不完全是違心之言。但是在洪邁試博學宏詞前,洪遵、洪造已同年中程,洪邁長年隨二兄習詞科,其詞科程文亦自不俗。他以所業(yè)向秦檜投卷,內(nèi)在的動機并不僅為求教益。
宋代的宰相,往往左右詞科考試的最終結(jié)果,應考人即使宏詞中程,若曾觸怒宰相,就有可能被黜落。據(jù)朱子《傅自得行狀》載:“初,秦丞相檜以公忠臣子,年少能自力學問,有文詞,通吏事,遇之甚厚,然亦疑其剛果負氣,終不為己用,故雖使之連佐兩郡,然皆銓格所當?shù)?。召試博學宏辭科,又已奏名,而故黜之?!?朱熹撰,朱杰人等編:《朱子全書·晦菴集》卷九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543頁。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六十七“人物八”載,洪咨夔“為文典麗該洽?!瓚W宏詞科,有司奇其文,時相惡人以科目自致,報罷。”*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六十七《人物》,《宋元方志叢刊》本,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四冊,第3970頁。寧宗嘉定間,朝廷未嘗詔罷博學宏詞科,但有司看宰相臉色可否上下,望風承意太過?!懊坑隹ぴ?,必摘其微疵”*葉紹翁撰,沈錫麟等點校:《四朝聞見錄》甲集,“宏詞”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5頁。,“(嘉定)戊辰以后,時相不喜此科,主司務以艱僻之題困試者,縱有記憶不遺、文采可觀,輒復推求小疵,以故久無中選者?!?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51頁。因此,十七年間,僅陳貴誼一人中程推恩。士人因之棄而不習宏詞,博學宏詞科遂式微。宰相可否,是宏詞考試進程的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因此,應宏詞者,在考前以所業(yè)向宰相投獻,以博其一粲,也就不算奇怪。
周煇《清波雜志》卷三“宏詞取人”條載:
(族叔)初試宏博,以所業(yè)投湯岐公,時季元衡(南壽)待制亦投文字,湯嘗師之,初許其奪魁。一日謂季曰:“近有一周某至,先生當處其下?!奔茸嗝?,季果次焉。*周煇:《清波雜志》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29頁。
周煇族叔周麟之,紹興十八年與季南壽應博學宏詞科中程。二人以所業(yè)投湯思退,事當在紹興十七年或紹興十八年春。據(jù)《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二”載,紹興三年新立博學宏詞科,較之北宋宏詞、詞學兼茂科,改動處較多:一是不限有無出身命官,并許應詔。二是愿試人先投所業(yè)三卷,朝廷降付學士院考其能者召試。三是命官非見任外官,許徑赴禮部自陳。若見在任,經(jīng)所屬投所業(yè),應格召試,然后離任。四是試卷由試官考校中程者,不僅申三省看詳,其“內(nèi)制詔書依例宰執(zhí)進呈”*徐松著,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冊,第5500頁。。 其應試的基本流程為:士人投所業(yè)三卷——朝廷付學士院考其詞業(yè),能者召試——省試試官考校,中程者申三省看詳——內(nèi)制詔書等由宰執(zhí)進呈——推恩。據(jù)《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南宋閣館錄》、《紹興十八年同名小錄》等書所載,湯思退紹興十五年博學宏詞科中程后,本年四月,除秘書省正字,紹興十七年五月,由秘書省正字兼提舉秘書省編定書籍官,守司封員外郎。紹興十八年三月,仍在司封員外郎任。紹興十九年由尚書司封員外郎試秘書少監(jiān),紹興二十年為秘書少監(jiān),紹興二十一年直學士院。紹興十七年三月,朝廷下科舉詔。至周麟之等中程,湯思退先在館閣,后在吏部司封司,并非學士院官員。因此,周麟之、季南壽向湯投“所業(yè)”,屬投獻所進,與應詞科人向朝廷投所業(yè)三卷,并非一回事。
南宋詞科考試,地點在禮部貢院。其考試場次,據(jù)劉塤《隱居通議》卷三十一《雜錄》“貢院排場日分”載:
二月初一日、初二日、初三日,引試太學、諸州軍正解、免解詩賦論策三場。
二月初六日、初七日、初八日,引試太學、諸州軍正解、免解經(jīng)義論策三場。
二月十二、十三日、十四日,引試博學宏詞三場,并宗子取應二場*劉塤:《隱居通議》卷三十一《雜錄》,“前朝科詔”條,《叢書集成》初編本,第332頁。。
博學宏詞所差閱卷官,在省試考官中差,而由知貢舉、同知貢舉統(tǒng)籌負責。例如開禧元年試博學宏詞科,閱卷官為同知貢舉李大異。寧宗嘉定四年,徐鳳、劉澹然應詞科,由點檢試卷官陳璧閱卷。*葉紹翁撰,沈錫麟等點校:《四朝聞見錄》甲集,“詞學”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0頁。徐松著,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冊,第5506頁。紹興十七年、十八年間,湯思退尚非兩制官員,且在朝官職未顯。周煇所記湯允諾、季南壽“初許其魁奪”云云,恐失實。據(jù)《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是年省試知貢舉為尚書吏部侍郎并權直學士院邊知白,同知貢舉為尚書禮部侍郎周執(zhí)羔、右正言巫伋,其余參詳官八人,點檢試卷官二十余人,湯思退不在其中。周麟之等詞科入等,與湯無關。但此年省試后,湯思退為殿試覆考官。湯思退詞科出身,又在朝中吏部為官。從其資格與詞科背景來看,他很有可能充省試考官,又很有可能在貢院差任博學宏詞閱卷官。季南壽本為湯思退的老師,以前輩的身份屈尊向湯投獻,本意當不僅是求教益。
由以上考論可知,宋代應詞科的士人,在應考之前,往往要編輯所業(yè),投獻給有可能充省試考試官,或者對詞科考試的結(jié)果產(chǎn)生一定影響的朝中官員。其中,有詞學背景的士大夫,往往是他們要投獻的重要對象。茲再舉二例,以堅此論。紹興二十年,韓元吉曾與周必大同應宏博科,周中程而韓落選。在考試之前,韓曾向禮部侍郎辛次膺投獻。韓元吉《上辛中丞書》曰:“某之得見于門下三矣,始則閣下之在春官,某以妄應科目,贄其業(yè)而獻焉?!?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十二《上辛中丞書》,《叢書集成》初編本,第227頁。此為韓之自述,不容置疑。又據(jù)《四朝聞見錄》記載,葉紹翁曾訪真德秀,“席間偶叩以今歲詞學有幾人”*葉紹翁撰,沈錫麟等點校:《四朝聞見錄》甲集,“詞學”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0頁。,真德秀答曰:“試者二十人,皆曾來相訪”③葉紹翁撰,沈錫麟等點校:《四朝聞見錄》甲集,“詞學”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0頁。,并自言遣人謄錄眾者試卷,以便賞鑒、月旦。此言得之葉紹翁親聞,當可信。南宋博學宏詞科省試,三年一開科。大約在省試年,朝中權臣、文臣,特別是有詞學背景的文臣如真德秀等,接受應詔者的拜訪、投贄,頻率與人數(shù)也隨之增高、增多。宋代詞科考試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士人間的文學交游,加深了文壇前輩、新人之間的溝通與交流。
附帶指出的是,北宋之宏詞、詞學兼茂科,與南宋的博學宏詞科雖有前后相承之處。但北宋乃詞科初設、草創(chuàng)階段,試法未嚴,程序也不周密。由此對應詔者的考前文學活動方式也產(chǎn)生了影響。劉弇《龍云集》中,有《上中書侍郎李邦直書》、《上曾子宣樞密書》、《上許左丞(沖元)書》、《上蔡內(nèi)翰元長書》、《上呂觀文吉甫書》、《上章仆射子厚書》六封書信,各書并有“舊所為古律詩雜文”,謹獻左右云云,集中又有《上蔡元度右丞書》、《再上蔡元度》二書,后書末云:“舊所為古律、歌詩、經(jīng)解、雜文等,合一通”*劉弇:《龍云集》卷十七,《全宋文》,第118冊,第281、275、278頁。。考諸各受卷者之生平仕履,紹圣元年(1094)二月至紹圣三年正月,李清臣(字邦臣),為中書侍郎;曾布(字子宣),紹圣元年六月,同知樞密院事,紹圣三年閏二月,知樞密院事;紹圣二年冬十月,許將(字沖元),拜尚書左丞,蔡卞(字元度),拜尚書右丞;蔡京(字元長),由戸部尚書為翰林學士;呂惠卿(字吉甫),拜觀文殿學士、知延安府;紹圣元年四月,章惇(字子厚),拜左仆射,元符初罷。宏詞初設于紹圣元年五月,劉弇宏詞入等在紹圣三年三月。其《上中書侍郎李邦直書》有“方且指西蜀”*劉弇:《龍云集》卷十六,《全宋文》,第118冊,第264頁。一語,其 《上蔡內(nèi)翰元長書》中曰:“今又服吏役,當縣道,轉(zhuǎn)而為左蜀之行矣”⑥劉弇:《龍云集》卷十七,《全宋文》,第118冊,第281、275、278頁。。《上蔡元度右丞書》中有“今怵迫邛蜀萬里道”⑦劉弇:《龍云集》卷十七,《全宋文》,第118冊,第281、275、278頁。云云。據(jù)李彥弼《劉偉明墓志銘》:“紹圣二年,改宣德郎、知嘉州峨嵋縣。適遭宏詞科,偉明……一出,遂唾手掇之?!?劉弇:《龍云集》卷三十二,《龍云先生文集》附錄,《豫章叢書》本。據(jù)知此六封書信,當為紹圣二年劉弇應宏詞前投獻所附。但細按劉弇信中口吻,如“冥心昔人翰墨小技,似一日之長處?!n之采矚”(《上章仆射子厚書》),“伏望誘而進之,使頗姓字公卿間”(《上許左丞書》),“伏望閣下之教也,辱一言焉”(《上呂觀文吉甫書》)、“閣下亦將何以教之”(《上中書侍郎李邦直書》),“某……獨以文鳴……冀閣下不以其微而忽之”(《上蔡內(nèi)翰元長書》),皆有請求對方汲引、延譽、提攜之意。這是宋代應制舉者投獻中的常見口吻。劉弇《謝中宏詞啟》中說:“洪惟上圣之有作,申以先朝之未行。乃設詞場,爰代制舉。”*劉弇:《龍云集》卷十二,《全宋文》,第118冊,第212頁。大約在紹圣宏詞初置之時,士人習慣上循著制舉的方式來投獻、交游。劉弇的投獻對象,皆為朝中的重臣,這與應制舉多以侍從官為投獻對象,也有合轍之處。*據(jù)朱子所述,秦檜為密州教授時,“翟公巽時知密州,薦試宏詞”(《朱子語類》)。若朱子之語可信,則北宋后期,應試詞學兼茂科,似乎也參用了制舉考試中的薦舉制,至少有可能是自薦、他薦并存制。因資料有限,俟后考。
與宋代的??葡啾龋踔僚c制舉相比,士人習業(yè)詞科帶有更明顯的專業(yè)性質(zhì)。換句話說,詞科屬專門之學。這個專門之學包含以下幾層內(nèi)涵:
(一) 宋代詞科考試含制、誥、詔、表、露布、檄、銘、記、贊、頌、序等十二種文體。其中某些文體,如制、誥、詔、露布、檄等,往往附帶有強烈的儀式性與政治內(nèi)涵,其適用的場合與作者的身份有較特殊的要求。這是一般科場文體如詩、賦、論、策所不具備的。宋代的賢良進卷、名臣的奏議與論策,往往是舉子揣摩的范文,因而常常成為書商射利的工具,原因也與論、策等文體的普遍性與通用性有關。
(二) 詞科習業(yè),從原始資料的收集、整理、分類,到記誦,再到揣摩詞科時文,然后假擬題目,包含了一套循序漸進、頗有章法的過程。為適應詞科考試的出題導向與衡文標準,詞科習業(yè)的每一個階段,皆獨具特點,而與一般的舉業(yè)有所區(qū)別。以備舉資料的整理、分類——宋人稱之為“編題”為例,從現(xiàn)存的科舉用書來看,應詞科的科舉用書,細目更多,所采用的書目也務求齊備,這是對記問之學的苛求,為一般舉子用書所不及。此外,宋代策問賢良、殿試試策等,往往允許甚至鼓勵應試者對時政得失發(fā)表見解,尋求治國方略,答策者可以用激烈的言辭批評當下的時政。宋代科舉時文寫作指南,提出“策要方”,原因也在此。但是,詞科考試文體,如贊、頌、制、詔等,多偏向頌體,頌圣、頌君、頌時的內(nèi)容更多。因此,祥瑞之事,要多加記誦。習詞科者,在編題時,也會刻意加以收集。南宋末王應麟為應博學宏詞科,編類《玉?!?。該書分天文、律憲、地理、帝學、圣制、藝文、詔令、禮儀、車服、器用、郊祀、音樂、學校、選舉、官制、兵制、朝貢、宮室、食貨、兵捷、祥瑞二十一門,每門各分子目,凡二百四十余類。誠如四庫館臣指出的,此書為詞科應用而設,故“臚列條目,率巨典鴻章,其采錄故實,亦皆吉祥善事”,與其他科舉類書相較,其體例迥殊。這正是詞科作為專門之學的一個反映。
(三) “詞科考試比起其他科目來,需要更廣博的知識儲備與更嚴格的文詞訓練”,為了應試,舉子必須“作出針對性的應試反應”,從而形成專科化的傾向。*王水照:《王應麟的“詞科”情結(jié)與〈詞學指南〉的雙重意義》,《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2年第1期。換句話說,習業(yè)詞科實際上是一門專門的學問,因此,有家學、有師承的習業(yè)者在考試中更容易脫穎而出。
宋代詞科中程者,彼此之間的血緣親屬關系,聶崇岐《宋詞科考》一文已有詳盡的考證,*聶崇岐:《宋詞科考》,《宋史叢考》,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42~146頁。管琴《論南宋的“詞科習氣”及其批評》*管琴:《論南宋的“詞科習氣”及其批評》,《文學遺產(chǎn)》2017年第2期。一文也有涉及。宏詞,紹圣四年吳茲、吳幵兄弟同年登科;詞學兼茂科,滕康、滕庾,李正民、李長民,袁植、袁正功諸兄弟相繼登科。博學宏詞,洪遵、洪造(后更名適)、洪邁兄弟,莫沖、莫濟兄弟,王應麟、王應鳳兄弟相繼登科,陳晦及其子陳貴謙、陳貴誼更是父子、兄弟接踵登科,允稱科場盛事。
有一些詞科習業(yè)者,因未曾中程,與詞科登科者的血緣、親屬關系,不太為人所注意。如傅伯壽,乾道八年博學宏詞科登科,其父傅察紹興間曾三應此科,因得罪權相秦檜報罷。又如袁桷《(延佑)四明志》卷五載:“王撝……壯歲試詞學科,不中,輒棄去。自誓曰:它日必令二子業(yè)有成……后二子果俱中科?!?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五,《宋元方志叢刊》,第六冊,第6215頁。又如韓元吉,紹興間曾與周必大同試詞科,不中。韓與大儒呂祖謙為翁婿關系,而呂祖謙于隆興元年博學宏詞登科。
詞科習業(yè)者彼此間的師承關系,真德秀一人即可見出。真德秀曾從傅伯壽習業(yè)?!端某勔婁洝贰皯c元黨”條:“文忠已中乙科,以婦翁楊公圭勉之同謁鄉(xiāng)守傅伯壽,盡傳公之業(yè),未幾中選?!?葉紹翁撰,沈錫麟等點校:《四朝聞見錄》丁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50頁。真德秀《傅樞密文集序》自言:“公(傅伯壽)守建安時,某以新進士上謁,請問作文之法,公不鄙而教之……惜其時尚少,所問者科目之文而已?!?真德秀:《西山文集》卷第二十七,《全宋文》,第313冊,第147頁。真德秀登慶元五年(1199)進士第,特授南劍州判官。慶元六年,傅伯壽尚在建寧府任上。建寧府與南劍州毗鄰,且治所甚近,故真德秀能得便從傅伯壽習業(yè)。
在南劍州任上,真德秀又嘗從倪思習業(yè)詞科。周密《齊東野語》卷一載,真德秀登第,“初任為延平郡掾,時倪文節(jié)喜獎借后進,且知其才,意欲以詞科衣缽傳之。……與之延譽于朝”,真德秀遂登科。倪思嘉泰四年(1204)六月知建寧府,次年七月罷。*林日波:《真德秀年譜》,武漢:華中師范大學碩士畢業(yè)論文,2006年,第43頁。真德秀師從倪思習業(yè)詞作,當在嘉泰四年末至次年春。
真德秀又曾師陳晦,《四朝聞見錄》記陳晦與真德秀最厚,《辭學指南》卷一載陳晦教誨真德秀習業(yè)宏詞之語甚多?!掇o學指南》引《與王器之書》,乃真德秀所作,其中有“初見陳國正(晦),呈《漢金城屯田記》”云云。考陳晦任太學正在慶元五年(1199)正月,升國正(國子監(jiān))或在慶元六年或嘉泰元年(1201),與真德秀在南劍州任上從傅伯壽、倪思等肆業(yè)詞學或相后先。
從真德秀習業(yè)詞學者,有王埜,字子文。《宋史·王埜本傳》載,“登嘉定十二年進士第,仕潭時,帥真德秀一見異之,延致幕下,遂執(zhí)弟子禮”。真德秀文集中,與王埜往還文字甚多。一為李劉。李劉欲應詞科,西山曾以“竹夫人”為題試之。真德秀門人劉克莊曾親見此事。*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六《方汝玉行卷》,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744頁。
此外,王珨,字器之。慶元五年(1199)進士,與真德秀為同年,試宏詞不中,亦為該洽之士。真德秀《與王器之書》載探討詞學習業(yè)之法甚詳,味其意,似作于真德秀詞學登科前。王器之者,當與真德秀同時肆業(yè),可為講友。
真德秀再傳弟子為王應麟。據(jù)清人張大昌《王深寧先生年譜》載,淳祐元年七月,王應麟侍父于婺州,“從王埜受學,習宏詞科”。且云:“初,真文定從傅伯壽為詞科,埜與文忠相后先,源緒精密。先生遂得呂成公、真文忠之傳?!?張大昌:《王深寧先生年譜》“淳祐元年”條,《宋人年譜叢刊》本。茲仿《宋元學案》,為真德秀、王應麟詞科傳承譜系圖如下:
1. 傅察——傅伯壽 王珨(器之)
倪思——真德秀——王埜——王應麟
陳晦 ——李劉
2. 呂祖謙——樓昉——王撝
徐鳳——王應麟
王埜
詞科習業(yè)的專門化傾向,對于當時的士人家庭與個人皆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一方面,誠如論者所指出的,為了應試,士人家族必須作出針對性的應試反應,從而形成了家學中某些??苹瘍A向;*王水照:《王應麟的“詞科”情結(jié)與〈詞學指南〉的雙重意義》,《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2年第1期。另一方面,為了擴大搜羅備考資料的范圍以及更快地掌握詞科肆業(yè)方法,通過求助與請益,習業(yè)士人往往要在考前展開廣泛的人際交往與文學活動。對于出于平民的士人,或者家學中缺乏詞科知識累積的士人,更是如此。
宋代士人要想在科場中取得成功,一是要靠個人的天生的資質(zhì)、稟賦,再要有財力的保障與豐厚的藏書及備舉資料,又要有良好的家學與師承。科場成功的四要素,只有第一個是先天的,不可強求。其余者則要仰仗個人、家族、社會的支持。一個富裕的平民家庭,往往通過家族成員的分工,讓資質(zhì)聰穎的子弟專心舉業(yè),用財力購置書籍,聘請名師教授舉業(yè),或進入州學、太學學習舉業(yè)。通過以上的途徑與階梯,平民家族在三代或五代人的努力下,往往出一個或多個科場成功者。宋代出版業(yè)較為發(fā)達,通過書肆購置圖書并非難事。時文的出版更是日新月異,以滿足舉子之需要。仁宗朝慶歷革新以后,太學、州縣學等普及教育機構(gòu)越來越發(fā)達,至崇寧三舍法推行全國以后,基層教育機構(gòu)幾乎遍及全國,即使邊遠地區(qū)也不例外。南宋以后,每當?shù)胤街菘h學廢置或殘破以后,地方政府與當?shù)剜l(xiāng)紳往往自發(fā)修復。加之書院的發(fā)達,有力地彌補了州縣學教育力量的不足,使得南宋的教育較之北宋更加發(fā)達。此外,貢士莊、貢士庫等民間經(jīng)濟互助組織的建立,也使得財力不足的士人家族有機會參與到科場的競爭當中。凡斯種種,使得南宋的平民子弟,借著天賦與勤勉,在舉場可脫穎而出。
與普通舉子應進士科不同,習業(yè)詞科,在時文、備舉資料的獲得,以及詞學師弟關系的建立方面,都要困難得多。由于習業(yè)詞科者的資格為進士及第或蔭補得官者,在應舉資格上有限制,加之登科難度很大,習業(yè)詞科者,畢竟是社會上的少數(shù)。受市場銷售量的影響,書商出版詞科時文的積極性不算太高。宋世詞科時文集,著稱者有陸時雍《宏詞總類》。此外,王應麟編有《詞學題苑》四十卷。二書今皆不存?!逗暝~總類》,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曰,是書前集四十一卷,后集三十五卷,第三集十卷,第四集九卷,“起紹圣乙亥,迄嘉定戊辰,皆刻于建昌軍學。相傳紹興中太守陸時雍所刻前集也,余皆后人續(xù)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51頁。。因資料的限制,《宏詞總類》在南宋的流傳情況并不清楚。但在當時,類似的習業(yè)詞科的備舉資料,并不易得,卻是肯定的。據(jù)程珌《上陳舍人書》記載,程珌習業(yè)詞科,而無詞科時文、備舉用書,“圣經(jīng)賢傳,每一展編,如望大洋,茫無畔岸”*程珌:《洺水集》卷十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71冊,第401頁。,“聞宛陵汪先生有《總括綱目》,號為詞題者”②程珌:《洺水集》卷十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71冊,第401頁。。因此,走介持書,問此書亡恙,“因竊有請焉”③程珌:《洺水集》卷十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71冊,第401頁。。又王應麟兄弟欲應詞科,其父王撝鑒于家藏習業(yè)詞科的書籍不足,求參知政事余天錫修書為先容,“往借周益公、傅內(nèi)翰、番陽三洪,暨其余習詞學者凡二十余家所藏書”*張大昌:《王深寧先生年譜》“嘉熙三年”條,《宋人年譜叢刊》本。。又寧宗朝徐鳳試宏詞,訪知主司有欲出《唐歷八變序》者,合用僧一行《山河兩界歷》為據(jù),欲借此書而不得,場屋中幾于拽白。*葉紹翁撰,沈錫麟等點校:《四朝聞見錄》甲集,“詞學”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0頁。詞科考試,一要通古,一要知今,非博聞強記、諳熟本朝典章制度者,不能入選。因此,廣求僻書、難得傳出之書,就顯得非常重要。沈作喆《寓簡》卷八記載,他中進士科后,從葉夢得,欲求試博學宏詞,石林勉勵他說:“宏詞不足為也,宜留心制科工夫,他日學成,便為一世名儒,得失不足論也?!币蚴谟杷幏铰裕謽O論修習次第,且曰:“天下之書浩博無涯,昔有人習大科十余年,業(yè)成,因見田元均,論及《論語正義》中題目。元均曰:‘曾見博士周生列傳中亦有一二好題,合入編次?!淙笋斘磭L見此書也。”*沈作喆:《寓簡》卷八,《叢書集成》初編本,第63頁。習制舉與習詞科,必需的習業(yè)功課是編題。而一書未見,則有可能導致見聞不廣,有不識題之虞。宋代習業(yè)詞科者,在考試之前,費心費力,展開各種社會交際,以求不見之書,道理就在這里。
但是,即使詞科時文、詞科應考用書搜羅齊備,也還僅是完成習業(yè)的一個必備條件。諸如如何編題、編文、誦書、作文、語忌等習業(yè)詞科的重要方法與心得,仍需精通此業(yè)者指點傳授。宋代習業(yè)詞科者,若資料豐富,其源緒精密的師承關系,往往可以勾勒得較清楚。前面所論的真德秀師從傅伯壽、倪思、陳晦習業(yè)詞科,即是典型的一例。此外如宋惠直與王明清的祖父王萃*王明清:《揮麈錄》第三錄卷二,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87頁。、韓元吉與劉一止、湯思退與季南壽、陳晦與倪思,*葉紹翁撰,沈錫麟等點校:《四朝聞見錄》甲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7頁。等等,皆以習業(yè)、傳授詞科為機緣,建立了師弟關系。這種以習業(yè)詞科為旨歸的師弟關系,宋人稱之為“詞科衣缽”,猶如禪門宗師間的心法相傳,并不輕易示人。紹興年間,周聞想師從一同鄉(xiāng)習詞科,但此人“不肯傳授宏詞衣缽”,周聞歉然有不滿之意,寫信給友人林季仲訴苦。*林季仲:《竹軒雜著》卷五《與周主簿書》,《全宋文》,第179冊,第114 頁。可見,欲承前輩衣缽,并不容易。為得心法,習詞業(yè)者,往往先將自己滿意的作品呈給前輩,以展示自己在文詞方面的天賦與才華,以期得到對方的獎掖與指點。王柏的祖父王師愈,嘗習詞科,求正于庚溪陳巖肖,陳得其所業(yè),稱之曰:“辭氣嚴密,無愧古作”,“后陳公法當舉自代,始終以(王柏)大父一人應制”*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七七九五,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38冊,第174頁。。可見,一旦習業(yè)者的文才得到前輩的認可,則不僅衣缽可傳,雙方的相知相契也從此開始。王明清的祖父王萃知江州,愛下屬德化主簿宋惠直清修好學,教以習宏詞科,“日與出題,以其所作來呈,不復責以吏事”*王明清:《揮麈錄》第三錄卷二,第187頁。,又薦之于時相何執(zhí)中,得除書局,后宋惠直政和七年詞學兼茂科登第。原來政治上的同僚關系,加深為師弟關系、舉主與被薦者的關系。政治、學術上的連帶關系更趨向于緊密。真德秀曾師從傅伯壽,傅氏與朱子雖有過從,但政治、學術與朱子皆有分歧,且傅氏草朱子制詞無褒語,因此深受朱子門人的詬病。但是,真德秀為傅伯壽文集作序,不僅盛稱其學術文章,“猶濯錦于蜀江”*真德秀:《傅樞密文集序》,《全宋文》,第313冊,第147、148、148頁。,如璞玉而加琢,“晚登朝廷,議宗廟大典禮,援據(jù)敷析,出入經(jīng)史百子,袞袞數(shù)千言,雖漢儒以禮名家者,未能遠過也”。序中“一不幸用非其時,生平素心,遂有不克自白者”云云,公開為傅伯壽與韓侂胄的微妙關系辯白。因此,也引起了理學中人的不滿。又倪思“喜獎借后進”,知真德秀之才,“以詞科衣缽傳之”,終真德秀一生,對倪思皆有眷念之情。“奩有公誨,公誨在耳”,觀其《祭倪尚書文》可知。宋代科場中衍生而出的同年關系、座主與門生的關系,以及習業(yè)舉業(yè)師弟關系,是宋代裙帶政治中相當突出的現(xiàn)象??疾焖未奈膶W、學術與政治的關系,多于此處究心,當有所得。
宋代詞科,名稱凡三變,其考察重心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吧w是科之設,紹圣顓取華藻,大觀俶尚淹該,爰暨中興,程式始備,科目雖襲唐舊,而所試文則異矣!”*王應麟:《詞學指南序》,《歷代文話》,第1冊,第908頁。紹圣初立宏詞科,程式未備,又專以文詞取士。因此,平素留心于詩賦四六之文士,往往一試而中。李彥弼《劉偉明墓志銘》載,劉弇“紹圣二年,改宣德郎、知嘉州峨嵋縣,適遭宏詞科,偉明……一出,唾手掇之”*劉弇:《龍云先生文集》附錄,《豫章叢書》本。,形容得過分輕巧,恐有夸飾,但也說明了詞科初設之始,文人只是將作賦的手段移之于宏詞科目。劉弇在試宏詞之前,逗留京城,以“舊所為古律詩雜文”遍投京城顯官,以求延譽,其目的并非求教益。這還是業(yè)進士者考前活動的常態(tài)。李廌《論宏詞書》,從體、志、氣、韻四方論習業(yè)宏詞要領,叮囑習業(yè)者“宜取宏詞所試之文,種種區(qū)別,各以其目而明其體,研精玩習,寤寐食息必念于是”*李廌:《濟南集》卷八《答趙士舞德茂宣義論宏詞書》,《全宋文》,第132冊,第126頁。,以體會各體文學的精妙之處。這種教授之法,兼通其他文體寫作,雖不乏意義,但還略嫌粗疏。習業(yè)詞科作為專門之學尚未完全顯山露水。但政和以后迄南宋初年,由詞學兼茂而變?yōu)椴W宏詞,文詞之外,兼考記問,應試難度加大,習業(yè)者需要更專業(yè)、更細致的指導,方能在詞場應格。與之相適應,考前、場外,有意傳承詞科衣缽的前輩,口傳心授,其指導方式也更加貼心與具體。王明清《揮麈錄》,記其祖父王萃教宋惠直習宏詞科,其方法是“日與出題”,然后改竄指導。王萃之子王铚,著《四六話》,記王萃之言曰:“四六須只當人可用,他處不可使,方為有工”*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冊,第12頁。。因此,宋惠直在長沙席上所作樂語,“句句著題”,王萃讀之大喜。倪思欲傳詞科衣缽,“每假以私淑之文”*周密:《齊東野語》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2頁。,以己作示真德秀,然后叩其一二,真德秀皆能成誦,倪思大驚喜。真德秀從陳晦習業(yè),先呈以習作,其鋪敘之有倫者,如《漢金城屯田記》,則數(shù)蒙獎掖。其不滿意者,則“再三為指其瑕疵,令別作一篇。凡四番再改,方愜渠意”*王應麟:《辭學指南》“作文法”條,《歷代文話》,第1冊,第917頁。。程珌上書陳宗召*程珌:《洺水集》卷十三《上陳舍人》,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71冊,第401頁。按,程珌紹熙四年(1193)進士。據(jù)黃寬重《程珌年譜》,其欲試詞科,在嘉泰元年(1201)《上陳舍人》目的在于請益。作年當更早。書稱“左史陳公” 又有“往年癸丑,嘗得閣下詞壇之文,伏而讀之,已有執(zhí)筆硯以從函丈之意。間一歲來試敎官,懷刺屏墻,已而以用韻不審見黜有司,悒悒而歸,故無因掃門,以至于此”。陳宗召紹熙四年博學宏詞登科,疑“詞壇之文”指此。陳宗召慶元三年十一月為起居舍人。故疑此“舍人”指陳宗召。, “凡平日所為文所謂詞題,若所以用力之地,條列而枚示之”*程珌:《洺水集》卷十三書《上陳舍人》,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71冊,第401頁。。請求對方勿有所愛,勿以為不足教而舍之,欲盡傳其業(yè),其問目已細。宋末王應麟的《詞學指南》,是宋代習業(yè)詞科的集大成之作。其中所錄多為精通詞業(yè)的名師如呂祖謙、真德秀等人的誨人心得,往往就習業(yè)的具體方法、步驟以及關鍵性的細節(jié)處理,交代得非常明白、具體,使人一望而知,有法可循。以習業(yè)詞科的必備前提——編題為例,呂祖謙指出:
編題只是經(jīng)子、兩《漢》、《唐》書,實錄內(nèi)編。初編時須廣,寧泛濫,不可有遺失,再取其體面者分門編入。再所編者,并須覆誦,不可一字遺忘。所以兩次編者,蓋一次便分門,則史書浩博,難照顧,又一次編,則文字不多,易檢閱。如宣室、石渠、公車、敖倉之類,出處最多,只一次編,必不能盡。記題目須預先半年,皆合成誦,臨試半年覆試,庶幾于場屋中不忘。*王應麟:《辭學指南》“編題”條,《歷代文話》,第11冊,第908頁。
編題的范圍與原則、所編的次數(shù)、所以如此編的原因,以及記誦題目的方法,一一為習業(yè)者拈出。諸如此類的口授手畫的授業(yè)之法,與普通的舉業(yè)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以習業(yè)詞科為紐帶,北宋末期文人,特別是南宋文人之間,形成的師承傳授與文學精神上的契合,就不是松散而是緊密的,不是膚淺而是深入的。正是在這一點上,宋人所謂的“詞科衣缽”的傳承,對南宋文學,特別是科場常用文體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南宋詞臣,文脈代代相傳,淵源相當清楚,部分原因即在此。
以韓元吉四六文創(chuàng)作為例。其詞科受業(yè)師中書舍人劉一止*紹興十七年(1147),韓寓居湖州德清縣,從曾任中書舍人劉一止游,欲應詞科。直至紹興三十一年(1161)劉一止卒,十幾年中,兩人的文學交游始終未衰。 因出入其門,深為劉一止所厚愛,韓元吉應劉一止二子之請,為作《閣學劉公行狀》。,“制誥明白有體,麗而不俳”,深得代言之體。今觀韓元吉之文,如代劉一止所作《謝復秘閣修撰致仕表》等,不用僻字,少用僻典,“落筆天成,不事雕飾”*陸游:《陸游集·渭南文集》卷四十一《祭韓無咎尚書文》,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5冊,第2393頁。。學劉一止的痕跡很明顯。韓元吉在為劉一止所作的《行狀》中,對其文風有非常全面、精確的體認,“于文蓋無所不能,于學無所不通”*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二十二,《叢書集成》初編本,第227頁。,對劉一止的文章、學問推崇備至。這種體認與贊揚,實際上“包含了一種前后相傳的詞學訓練與詞學之精神統(tǒng)系的承傳”*管琴:《詞科與南宋文學》,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94頁。,與一般文人之間的評品、推賞實有深淺之別。
又以真德秀的文體觀為例。其授業(yè)師之一傅伯壽的父親傅自得,作文最重體制。汪藻曾評介傅自得之文曰:“今世綴文之士雖多,往往昧于體制,獨吾子為得之?!?王應麟:《辭學指南》,《歷代文話》,第11冊,第912、946、942頁。其另一授業(yè)師倪思亦曰:“文章以體制為先,精工次之。失其體制,雖浮聲切響,抽黃對白,極其精工,不可謂之文矣。凡文皆然,而王言尤不可以不知體制?!雹尥鯌耄骸掇o學指南》,《歷代文話》,第11冊,第912、946、942頁。真德秀盡傳傅氏、倪思之學,故論文亦特重明體制?!稗o科之文謂之古則不可,要之與時文亦敻不同。蓋十二體各有規(guī)式,曰制、曰誥,是王言也,貴乎典雅溫潤,用字不可深僻,造語不可尖新?!雹咄鯌耄骸掇o學指南》,《歷代文話》,第11冊,第912、946、942頁。這段文字,被王應麟編入《詞學指南》,但不見載于今本《西山文集》,極有可能是王應麟得之于其業(yè)師王埜之手。不管此文傳播情況如何,從南宋初的傅自得,經(jīng)傅伯壽、倪思、真德秀的遞傳,至王應麟,作文有體,制誥文貴乎典雅溫潤的文體觀實際上一直在強化。這一點當勿庸置疑。
《詞學指南》卷一“語忌”一欄,記陳自明(晦)草《右相制》用“昆命元龜”,倪思謂人臣不當用,乞帖麻。此事見載于《四朝聞見錄》:
寧皇嘉定初,拜右相制麻,翰林權直陳晦偶用“昆命于元龜”事。時倪文節(jié)公思帥福閫,即束裝,奏疏謂:“哀帝拜董賢為大司馬,有‘允執(zhí)其中’之詞,當時父老流涕,謂漢帝將禪位大司馬。”寧宗得思疏甚駭,宣示右相。右相拜表,以為“臣一時恭聽王言,不暇指摘,乞下思疏以示晦”。晦翌日除御史,遂上章,遍舉本朝自趙普而下,凡拜相麻詞用元龜事至六七,且謂:“臣嘗學詞科于思,思非不記。此特出于一旦私憤,遂忘故典,以藩臣而議王制,不懲無以示后。”文節(jié)遂不復敢再辯,免所居官。陳與真文忠最厚,蓋辯明故典,頗質(zhì)于文忠云。*葉紹翁撰,沈錫麟等點校:《四朝聞見錄》甲集,“昆命于元龜”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7頁。
此文“臣嘗學詞科于思”一語,另一本子作“臣嘗詞科放思”。倪思淳熙五年(1178)博學宏詞登科,陳晦光宗紹熙元年(1190)登科,所謂“詞科放(倪)思”,顯誤。因此,陳晦自云“嘗學詞科于思”當可信。陳、倪師生交惡,不知何因。但是,用《尚書》“昆命于元貴”一事于宰相制詞,倪之所非與陳之所辯,表面相背,其實都指向了制誥文的一個特點,即盡量不觸語忌。不吉祥之語、之事不能用。真德秀既曾師從倪思,又曾師從陳晦,兩人關系“最厚”,而陳晦與倪思又曾有過師從關系。因此,三位詞科習業(yè)者,對于宋代制誥文的文體特點,有相同或相似的體認,是不奇怪的。王應麟在《詞學指南》一書中,專設“語忌”一目,實際上是再次強化了制誥文的這一寫作禁忌。
真德秀初習詞科,文字有體輕語弱之病。陳晦告誡他:“讀古文未多,終是文字,體輕語弱,更多將古文涵泳方得。”*王應麟:《辭學指南》“作文法”條,《歷代文話》,第1冊,第917頁。真德秀后來謹記此條,主張“作文之法,見行程文,可為體式,須多讀古文,則筆端自然可觀”。據(jù)其門生劉克莊的記述,真德秀掌內(nèi)制六年“每覺文思遲滯,即看東坡”。劉克莊本人也主張詞科文字不宜過于組麗瑰美,“國家大典冊,必屬筆于其人焉,然雜博傷正氣,繪捐自然”*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429頁。。也就是說,制誥等代言之體,不能太注重文字技巧的裝飾性,否則傷自然之氣,似受真德秀的影響。王應麟的家學得自呂祖謙、樓昉,呂氏有《古文關鍵》,樓氏有《迂齋古文標注》,“大略如呂氏《關鍵》,而所取自《史》、《漢》而下,至于本朝,篇目增多”。因此,在《詞學指南》中,駢文、古文互補的主張,亦得以一以貫之,王氏還為詞科習業(yè)者開列相關古文書目。從陳晦、真德秀,再至劉克莊、王應麟,源緒清楚,不是偶然之論。南宋中后期,駢文與古文有合流之勢,駢文典重之中,復雜流利。在真德秀、王應麟的兩支詞科譜系中,這一特點表現(xiàn)得比較突出。
宋代的詞科考試文體,在文體形態(tài)與寫作規(guī)范方面,有其相對穩(wěn)定的一面,因此有程式化的傾向。例如制文分制頭、頌詞、戒辭三段,破題幾句以包盡題目為最佳,音節(jié)要平仄搭配,語言不能多用口語、俗語,要典雅莊重,下語要有分寸,符合制詞對象的政治身份,等等。導致科場文體形態(tài)的穩(wěn)定的主要原因,一是經(jīng)典范文的示范效應,一是科舉衡文的規(guī)范作用,一是某種文體發(fā)生時的功能屬性。而“詞學衣缽”的傳承,其中介作用也不容被忽視。實際上,無論是經(jīng)典文本,還是科舉規(guī)范,或是文體的相關功能,通過名師的指點,其特點才更容易以知識傳授的方式,被凸現(xiàn)、強化與再次體認,并付諸寫作實踐。并且,一些良好的文學創(chuàng)新——如駢文汲取古文的營養(yǎng),在這些傳承中也被多次認可、復寫,并慢慢強化,從而擴大了創(chuàng)作的路徑。王應麟的《詞學指南》,對經(jīng)典范文的選取,與其所錄前輩的口傳心授,總能看到其詞學師承的印記,就是很好的說明。以習業(yè)詞科為中心,歷代經(jīng)典文本、考場衡文標準,輔之師弟相承的文學傳統(tǒng),三者形成合力,從而推動著詞科考試文體程式化與文體的穩(wěn)定性。這種因合力形成的規(guī)范與穩(wěn)定,又以其個人寫作的慣性和社會約定的方式,約束場外的相關文體的創(chuàng)作。南宋秘不示人的“詞科衣缽”,參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及其正面的影響,大致如此。但是,必須注意的是,由于教學內(nèi)容失當與失衡,南宋詞科的衣缽傳承,也會導致創(chuàng)作上的不妥與偏執(zhí)。南宋人所批評的“詞科習氣”,與詞科門戶森嚴的封閉性訓練與單一承傳,有一定的關聯(lián)。*“詞科習氣”,管琴《南宋的詞科習氣批評》(《文學遺產(chǎn)》2007年第2期)一文有全面論述。王應麟所輯《詞學指南》,于南宋詞臣及習業(yè)詞作者之言論、作品多有節(jié)錄,獨不見劉一止與韓元吉之文,于“坦易有體”之文,似有不取,多少是失于門戶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