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聞曉
(貴州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貴陽 550001)
揚雄是兩漢之交的著名學(xué)者與賦家,有關(guān)研究已從多角度展開。然對于揚雄人格類型的定位及成因,這種人格類型在其賦作中的具體呈現(xiàn),其賦作不同于宋玉、相如賦的特點及由此開啟的漢大賦轉(zhuǎn)向,凡此都是有經(jīng)闡發(fā)的問題。
近有學(xué)者專論《揚雄從才子型文人到學(xué)者型文人的轉(zhuǎn)化及其意義》*侯文學(xué):《揚雄從才子型文人到學(xué)者型文人的轉(zhuǎn)化及其意義》,《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5期。,對于“文人”的區(qū)分自有詩學(xué)史的成例,但最初卻起于揚雄對于“詩人之賦”和“辭人之賦”的軒輊,這不是巧合,而是印證了揚雄區(qū)別于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前此賦家的自我期許,在某種程度上,這一期許作為理性的觀念與他的辭賦創(chuàng)作是一致的。揚雄《法言》謂“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揚雄撰,汪榮寶疏:《法言義疏》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9頁。。前者是指《詩》之賦,本是《詩》的表現(xiàn)手法,與比興同功,不離風(fēng)、雅、頌的表現(xiàn)內(nèi)容,在漢代《詩經(jīng)》學(xué)看來,旨歸“美刺”,偏重“刺”之一端,《詩大序》謂為“風(fēng)刺”*鄭玄箋,孔穎達等正義:《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13頁。,漢人如班固論賦多稱“風(fēng)諭”*《漢書·藝文志》推本《詩》六義并“不歌而誦”、“登高作賦”,降及“賢人失志之賦”,如荀卿、屈原“皆作賦以風(fēng),咸有惻隱古詩之義”,然“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fēng)諭之義”。;后者專指“言語侍從之臣”*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清胡克家刻本,1977年,第21頁。的賦頌創(chuàng)制。揚雄和班固的看法頗為后代接受,例如劉勰《文心雕龍·情采》“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云云*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538頁。。論詩沿之,遂有“詩人之詩”與“詞人之詩”*大約首見舊題白居易《金針詩格》,陳應(yīng)行:《吟窗雜錄》,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555頁。及“詩人之詩”與“文人之詩”的分別,后者是指韓愈“以文為詩”*宋哲宗元祐、紹圣間李復(fù)在答問杜、韓之別時,謂“退之好為文,詩似其文……非詩人之詩,乃文人之詩也”,而謂“詩豈一端而已哉”(李復(fù):《與侯謨秀才》,見《潏水集》卷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第51頁)。。宋人蘇、黃承接韓愈“以文為詩”,宋末嚴羽指其“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與“盛唐諸公惟在興趣”*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88頁。迥然不同,直到晚清道、咸間衍為“宋詩派”,竟以考據(jù)為詩,同、光承之,陳衍《近代詩鈔序》標舉“學(xué)人之言與詩人之言”合一[注]陳衍:《近代詩抄序》,見鄭朝宗、石文英校點:《石遺室詩話》,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882頁。。凡此以見“詩人”、“學(xué)人”的分別,在度越古代的現(xiàn)代學(xué)者眼中,成為問題提出的學(xué)理依據(jù)。
對于揚雄“學(xué)者型文人”的定位是準確的。《漢書·揚雄傳》謂“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515、3522、3583、3514、3583頁。,這可能包括揚雄四十多歲以前居蜀和見召以后所為之賦;又謂“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宮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fēng)”[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515、3522、3583、3514、3583頁。。揚雄以成帝郊祠甘泉宮見召,前提是他曾作賦“似相如者”。揚雄《答劉歆書》自謂“雄始能草文,先作《縣邸銘》《玉佴頌》《階闥銘》,及《成都城四隅銘》,蜀人有楊莊者,為郎,誦之于成帝,成帝好之,以為似相如,雄遂以此得外見”[注]嚴可均輯:《全漢文》,見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411頁。嚴按:“《文選·甘泉賦》注無‘外’字?!保八]雄文似相如者”即是鄉(xiāng)黨楊莊。但《漢書·揚雄傳》又謂“雄年四十余,自蜀來至游京師,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奇其文雅,召以為門下史,薦雄待詔”[注]黑格爾著,楊一之譯:《邏輯學(xué)》上卷,第25、4、110、4頁。,可能是楊莊誦揚雄賦于成帝,方游京師,其間又經(jīng)歷了王音之召。料想楊莊所誦非揚雄銘文,成帝亦不以此召雄?!洞饎㈧凡]有提到揚雄居蜀時“似相如者”的賦作,古今多推《蜀都賦》為揚雄居蜀時所作,賦文實“似相如者”,但《漢書》本傳未見明言。無論如何,揚雄居蜀時追慕相如為賦,并以此見召,則確鑿無疑。司馬相如當然是“才子型文人”,揚雄居蜀時摹擬相如為賦而“心壯之”,當然必具作賦的才性,也是個“才子”,只是后來轉(zhuǎn)向了“學(xué)者型文人”,客觀上“正是在以賦揚名的前景中,蜀人看到了希望,遂有王褒、揚雄先后成名”[注]侯文學(xué):《揚雄從才子型文人到學(xué)者型文人的轉(zhuǎn)化及其意義》,《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5期。,這是揚雄追慕相如為賦的現(xiàn)實動因。
然而揚雄作為“文人”類型的轉(zhuǎn)變,卻早在居蜀時已有前緣?!稘h書》本傳說“雄少而好學(xué),不為章句,訓(xùn)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515、3522、3583、3514、3583頁。。又揚雄《答劉歆書》自謂“雄少不師章句,亦于五經(jīng)之訓(xùn)所不解”,幸蜀有嚴君平、臨邛林閭翁孺者,深好訓(xùn)詁,后者與揚雄有“外家牽連之親”,故多私遇[注]嚴可均輯:《全漢文》,見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1冊),第410~411、411頁。。揚雄居蜀的學(xué)問所得,就是訓(xùn)詁之學(xué),這為《方言》的撰作奠定了基礎(chǔ),僅此書就足以讓揚雄作為學(xué)者名垂不朽。不過訓(xùn)詁之學(xué)也不是揚雄學(xué)術(shù)事業(yè)的主要追求,對于詞章之好,似乎是未能從事其他學(xué)術(shù)的姑且所為?!洞饎㈧氛f:“雄為郎之歲,自奏少不得學(xué),而心好沉博絕麗之文,愿不受三歲之奉……有詔可不奪奉,令尚書賜筆墨錢六萬,得觀書于石室”[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515、3522、3583、3514、3583頁。,以補“少不得學(xué)”之憾。新莽時又得校書天祿閣,從四十余歲見召直到去世,學(xué)術(shù)的經(jīng)歷使他終成后人心目中的學(xué)者典范?!稘h書》本傳贊曰:
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為經(jīng)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史篇莫善于《倉頡》,作《訓(xùn)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515、3522、3583、3514、3583頁。
在揚雄乃至班固的眼中,凡此都是可以從學(xué)的“學(xué)問”。從中國文體學(xué)因文立體的習(xí)慣來說,這些“學(xué)問”又莫非“文章”,那么“文章”或文體的學(xué)習(xí),取法乎上,追擬古人,乃是“求文章成名于后世”的理性選擇。學(xué)問與文章的通合,在理解古人及其撰作時,乃是重要的識見。從這一角度上看,揚雄是一個刻意“好古”的文章家、一個博通的學(xué)問家。當然從現(xiàn)代的學(xué)科分野來說,“學(xué)者型文人”也比照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才情與學(xué)術(shù)之資。而且揚雄效《易》作《太玄》,效《論語》作《法言》,本質(zhì)上也是學(xué)術(shù)的博通,卻不是經(jīng)師那樣專守一經(jīng)而歸于“儒生”,因而“學(xué)者型”的稱謂彰顯了學(xué)術(shù)之于辭賦創(chuàng)作所資的重要性。
那么,揚雄居蜀好追擬相如辭賦,“心好沉博絕麗之文”,卻也是“少而好學(xué)”的表現(xiàn),只是辭賦之“學(xué)”不克諷諫,無補于世,未能滿足揚雄對于學(xué)問的追求,這在揚雄晚年的悔悟中具有明確的自我認識。揚雄《法言·吾子》承認“吾子少而好賦”,但“壯夫不為”[注]揚雄撰,汪榮寶疏:《法言義疏》卷三,第45頁。?!稘h書》本傳說他反思相如諷而不克,“勸而不止”,又“頗似俳優(yōu)淳于髠、優(yōu)孟之徒”,故“輟不復(fù)為”[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頁。。揚雄不甘于無補用世的辭賦之學(xué),才進益追求在他看來更為有用的學(xué)問。
揚雄終以“學(xué)者型文人”定格于文學(xué)史,先有“少而好學(xué)”的志向,而見召后觀書石室及新莽校書天祿閣的經(jīng)歷在客觀上成就了他,時代給了他成功的際遇,也成全了他的學(xué)者人格。在揚雄所處的時代,朝廷上下彌漫著經(jīng)學(xué)的氛圍,當然是前代以來的漸次積備,至此為盛,今上好之尤甚。《漢書·成帝紀》謂成帝“壯好經(jīng)書,寬博謹慎”[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頁。,下詔多稱經(jīng)典,如“夫《洪范》八政,以食為首”[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頁。、“《書》不云乎”[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頁。、“《詩》不云乎”[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頁。云云,又“善修容儀,升車正立,不內(nèi)顧,不疾言,不親指,臨朝淵嘿,尊嚴若神……博覽古今,容受直辭”[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頁。,儼然飽讀經(jīng)書的碩儒。因外戚王氏秉政,成帝治國建樹不大,他對于中國學(xué)術(shù)文化的貢獻,就是命劉向領(lǐng)校群籍,完成一項浩大的文化工程,而且征舉博士甚多。揚雄生逢其世,在崇學(xué)的時代氛圍中成就了學(xué)問。成帝時,揚雄與王莽、劉歆并為黃門郎,與劉歆私交頗深,哀帝初,揚雄又與董賢同官,哀、平間,王莽、董賢為三公,“權(quán)傾人主,所薦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新莽時才以“耆老久次轉(zhuǎn)為大夫”,如此“恬于勢利”[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頁。,出身無門的他比起同是學(xué)者的劉漢宗室劉向、劉歆父子行事來說,這是理性或智慧,也是無奈。按《漢書·楚元王傳》,劉向宣帝時獻秘書并假造黃金獲罪,元帝初與太傅蕭望之、少傅周堪共同對付宦官弘恭、石顯,弄得一敗涂地,成帝時又“常顯訟宗室,譏刺王氏及在位大臣,其言多痛切”[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頁。。劉歆在哀帝時以大司馬王莽舉薦,至奉車光祿大夫,移書責(zé)讓諸儒,結(jié)果是自己求出補吏,以病免官,新莽時貴為國師,但兩個兒子被殺,遂謀誅王莽,事泄自盡。姑不論劉向父子領(lǐng)校群書的偉大業(yè)績,他們以宗室自居,善與時勢,氣性峻切,言辭不讓,乃致其禍,深可為鑒。至于揚雄, 既無出身, 則安于淡泊, 他知道能夠自我成就的, 也許就是一個學(xué)者?!稘h書》本傳說:“哀帝時, 丁、 傅、 董賢用事, 諸附離之者, 或起家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虺靶垡孕习?,而雄解之,號曰《解嘲》。”[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頁。其辭曰:
揚子笑而應(yīng)之曰:“……往者周罔解結(jié),群鹿爭逸,離為十二,合為六七,四分五剖,并為戰(zhàn)國,士亡常君,國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貧,矯翼厲翮,恣意所存,故士或自盛以橐,或鑿壞以遁。是故騶衍以頡亢而取世資,孟軻雖連蹇,猶為萬乘師。今大漢左東海,右渠搜,前番禺,后陶涂,東南一尉,西北一候?;找约m墨,制以質(zhì)鈇,散以禮樂,風(fēng)以《詩》《書》,曠以歲月,結(jié)以倚廬……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俯眉,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wù)咄鹕喽搪?,欲行者擬足而投跡……且吾聞之,炎炎者滅,隆隆者絕……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極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游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盵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頁。
揚雄以解嘲的形式道出了當今統(tǒng)一帝國高度集權(quán)的政治文化與戰(zhàn)國養(yǎng)士的不同,在今上的時代,士只有“默默者存”,這是自己的宿命,也是“守德之宅”,而如劉歆貴為國師所落得的下場,正是“炎炎者滅,隆隆者絕”。揚雄能做到的,就是“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他的辭賦創(chuàng)作當然實現(xiàn)了這一愿望,而《太玄》、《法言》的學(xué)術(shù),在他自己和班固看來,也是“文章”撰作。劉歆看過《太玄》,謂雄曰:“空自苦,今學(xué)者有祿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醬瓿也?!睋P雄笑而不應(yīng),對《太玄》的流傳表現(xiàn)出相當?shù)淖孕拧;缸T也相信其文必傳[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頁。。張衡耽好《太玄》,謂“觀《太玄》,方知子云妙極道數(shù),乃與五經(jīng)相擬,非徒傳記之屬,使人難論陰陽之事,漢家得天下二百歲之書也”[注]范曄等撰,李賢注:《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897頁。。揚雄終以學(xué)者名世,包括他在政治漩渦中得以全身避禍的處世之道,對于缺乏顯赫背景的文人來說,并堪垂范。
揚雄之后,賦家如班固、馬融、張衡都是大學(xué)者,其前則如枚乘、司馬相如、王褒、東方朔當然深有學(xué)養(yǎng),但不稱為“學(xué)者型文人”。司馬相如“少時好讀書”[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頁。,東方朔自謂從十三歲到十九歲學(xué)《詩》《書》兵法,誦四十四萬言[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頁。;王褒“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頁。。然如枚皋“不通經(jīng)術(shù)”[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頁。,固非束書不觀,賦資學(xué)問,才克鋪陳。但在揚雄之前,賦家罕有以學(xué)術(shù)為事業(yè)者,而且不像后來揚雄、班固那樣表現(xiàn)出學(xué)者的精神氣質(zhì)。司馬相如與鄒陽、枚乘、莊忌聲氣相悅,并從梁王。齊人鄒陽是游說之士。枚乘初為吳王濞郎中,濞謀逆,乘奏書諫之,不納,吳王與六國謀反,以誅晁錯為名,漢斬錯以謝諸侯,枚乘復(fù)說吳王,不用,卒見擒滅,乘由是知名,表現(xiàn)出對于政治時勢的過人審察力,非止文人漫夸和書齋學(xué)者所為。景帝時拜乘為弘農(nóng)都尉,“乘久為大國上賓,與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樂郡吏,以病去官”[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頁。。諸人從梁王游,言辭行止頗有縱橫遺風(fēng),而諸侯如淮南王劉安聚集門客,也是戰(zhàn)國養(yǎng)士的延續(xù),給文人游士帶來相對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培養(yǎng)了自由的精神。司馬相如少學(xué)擊劍,小名犬子,景帝時以資為郎,為武騎常侍,非其所好而去,他辭官、避臨邛令、卓王孫之請,都是稱病,喜則從之,否則卻之,而且琴挑文君,當壚賣酒,真乃曠達之士,這與成帝時揚雄的謹小慎微判若霄壤。枚皋則“詼笑類俳倡”,東方朔更是滑稽多方。諸人所遇,當然由于武帝喜好辭賦,卻也是“明主”寬容愛才。武帝“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頁。復(fù)奏《天子游獵賦》,武帝大悅,用為郎,又拜相如為中郎將使南夷,相如還報,武帝大悅,“其后人有上書言相如使時受金,失官,居歲余,復(fù)召為郎”[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頁。,又拜為孝文園令,相如既奏《大人賦》,武帝大悅,及相如病甚,武帝使人往取其書,知遇如此,千古稱羨。武帝為太子時聞枚乘名,即位后以安車蒲輪征,但枚乘命乖道卒。枚皋自陳為枚乘子,武帝得之大喜,召入見待詔[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頁。。東方朔則以滑稽對上,武帝大笑[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頁。,并其大悅、大喜,都表明為上的豁達大度。這些賦家得以文人見信,都是幸有遭逢。盡管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終究導(dǎo)致后世“散以禮樂,風(fēng)以《詩》《書》”的經(jīng)學(xué)氛圍,但揚雄所謂“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俯眉……欲談?wù)咄鹕喽搪暎姓邤M足而投跡”,卻不是武帝時的情形,他沒有生逢相如的時代,只能謹慎守身,成就學(xué)者。而枚乘、司馬相如、枚皋、東方朔諸人卻也不僅是“才子型文人”,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感受戰(zhàn)國之士的遺風(fēng),或為游士,或近縱橫,或有奇策,或堪大任,或者狂傲,或者詼諧,自由而外向,恃才而張揚,不同于“學(xué)者型文人”的沉靜深思、端謹方正,這是時代賦予文人群體的共同精神氣質(zhì)。
揚雄以前的漢賦作家以其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馳騁才學(xué),敷揚麗藻,創(chuàng)造了空前絕后的鴻篇巨制。他們的賦作表現(xiàn)為遠自《莊》《列》和屈原的高蹈精神和浪漫氣質(zhì),以及縱橫家的恢弘氣勢。對此,前人多有論說,如明胡應(yīng)麟謂“蒙叟《逍遙》,屈子《遠游》,曠蕩虛無,絕去筆墨畦徑,百代詩賦源流”[注]胡應(yīng)麟撰:《詩藪》外編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26頁。;清章學(xué)誠謂漢大賦“假設(shè)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恢廓聲勢,蘇張縱橫之體也”[注]章學(xué)誠撰,王重民注:《校讎通義通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7頁。。莊子寓言虛托無征,縱橫家“恢廓聲勢”,也是虛夸過實。晚清劉熙載《賦概》遂有“憑虛構(gòu)象”之說[注]劉熙載撰,袁津琥注:《藝概注稿》,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62頁。,可謂探本之論。“憑虛”乃是自《莊子》寓言到屈《騷》宋賦再到漢大賦的本質(zhì)特點?!肚f子·寓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盵注]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947頁。寓言為假托之言,重言乃“耆艾之談”,巵言是無定或支離之言,都屬假托,荒唐謬悠,曼衍無當,不著邊際,恣縱不儻,這是《莊子》談?wù)f的獨特方式,漢大賦假設(shè)問對的憑虛夸飾與之相通。
《漢書·藝文志》謂“賢人失志之賦”如荀卿、屈原“皆作賦以風(fēng),咸有惻隱古詩之義”,然“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fēng)諭之義”[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56、3575頁。,班固《離騷序》又謂“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劉向、揚雄,騁極文辭,好而悲之,自謂不能及也”[注]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9~50頁。。這是本于“賦者古詩之流”[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1、264、190、267頁。的假設(shè),由于賦源于《騷》,所以并《騷》納入《詩》的流變系統(tǒng),要求《詩》的諷喻功用。班固的觀點影響深遠?!段男牡颀垺け骝}》批評說:“至于讬云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jīng)典者也?!盵注]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46~47頁。劉勰的指責(zé)正好顯示《離騷》“虛無”的突出特點。姚華《論文后編》所謂屈《騷》“于詩為別調(diào),于賦為濫觴”[注]姚華:《弗堂類稿》論著甲,臺北: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29~30頁。,確指屈辭包括《離騷》非出于《詩》,胡應(yīng)麟推“屈子《遠游》,曠蕩虛無”為“百代詩賦源流”,也不攀附于《詩》。
宋玉繼承屈辭長篇大制的名物鋪陳,轉(zhuǎn)而去情賦物,其假設(shè)問對的憑虛賦寫預(yù)設(shè)了漢大賦的基本模式。《高唐賦》寫“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望高唐之觀”[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1、264、190、267頁。,王命宋玉賦之,蓋假設(shè)其事;《風(fēng)賦》假托“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宮”[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1、264、190、267頁。,王問玉對;《神女賦》謂“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1、264、190、267頁。。其事荒唐,虛無杳渺,為云為雨,纏綿綢繆。漢大賦承之,枚乘《七發(fā)》假托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虛構(gòu)七事;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假托子虛、烏有、亡是公,欲抑先揚,逐層推進,后倍于前。這種假設(shè)問對從總體上是寓言式的,沒有實事的依托,而且所假托者也是子虛烏有,作者并沒有在場,完全以旁觀者的角度虛設(shè)憑空之事,作者的觀點和議論不是直接性的,正如《莊子》的“荒唐之說,謬悠之言”,通篇可以看作是一個寓言的假設(shè)。作者缺席與在場的區(qū)別是重要的,正如《詩》之情感的群體共通性保證“可以群”[注]劉寶楠:《論語正義》,《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第374頁。的情感溝通、樂府代言體之與文人五言的主體意識以及由此導(dǎo)致的主體明確、議論為本,作者從旁的“他說”與在場的“正說”反映文學(xué)群體情感與主體意識的區(qū)別及其演變,后者導(dǎo)致文學(xué)個體化的自我書寫,其與群體的隔離反映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專業(yè)化”甚至職業(yè)化,這是“文學(xué)社會學(xué)”視域中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只就整體寓言式的假托來說,它給予讀者自由的參與,或置身度外的對象欣賞,揚雄謂“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fēng),帝反縹縹有陵云之志”[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56、3575頁。,就是這種假設(shè)文本的閱讀效果。不用說楚太子與吳客、子虛烏有亡是公本身及其所夸之談都具有遠離現(xiàn)實的虛廓性,吸引讀者包括帝王的好奇和雄心,否則按實的鋪寫焉能聳動人主!
揚雄《答桓譚書》云:“長卿賦不似從人間來,其神化所致邪?”[注]嚴可均輯:《全漢文》,見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1冊),第411頁。作為追擬相如的作家,這是真切的感受,應(yīng)該也是“自謂不能及也”。劉熙載《賦概》說:“相如一切文,皆善于駕虛行危。其賦既會造出奇怪,又會撇入窅冥,所謂‘似不從人間來者’,此也,至模山范水,猶其末事?!盵注]劉熙載撰,袁津琥注:《藝概注稿》,第432頁?!段骶╇s記》卷二謂“司馬相如為《上林》《子虛》賦,意思蕭散,不復(fù)與外事相關(guān),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忽然如睡,煥然而興,幾百日而后成”,又答盛覽謂“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注]程毅中點校:《燕丹子·西京雜記》(合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頁。。這或?qū)偌偻?,但假托者言之,也是深有得于相如賦者,就是憑虛之旨,不是著眼于事實的敘寫,沒有事實的時空限制,空所依傍,不受拘束,放開想象的空間自由馳騁,才能“控引天地,錯綜古今……苞括宇宙,總覽人物”,總體上表現(xiàn)為恢弘的氣度、博闊的心胸、深厚的才學(xué)、宏大的想象。這確實又與“蘇張縱橫之體”有關(guān),也是時代的氛圍使鄒陽、枚乘、司馬相如等賦家得以傳承戰(zhàn)國縱橫的精神氣度。揚雄也說為賦“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575頁。,這是得于策士縱橫談?wù)f的賦體特點,但“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575頁。,具體則如“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fēng),帝反縹縹有陵云之志”。揚雄認為“賦者將以風(fēng)也”,在班固“賦者古詩之流”說之前,已經(jīng)將賦體類比于《詩》之“賦”義,將《詩》賦的風(fēng)諭視為賦體的功用,卻與來源于《莊》《騷》和縱橫之談的憑虛夸飾與恢弘氣勢不相融合,賦體必須憑虛夸飾,必然有礙風(fēng)諭,這是觀念與創(chuàng)作的深刻矛盾[注]參見易聞曉:《論漢代賦頌文體的交越互用》,《文學(xué)評論》2012年第1期。,揚雄自己的大賦創(chuàng)作突出反映了這一點。
揚雄之前,以枚乘、司馬相如為代表賦家自鑄偉詞,不本《詩》《書》。劉勰《文心雕龍·事類》說:“觀夫屈宋屬篇,號依詩人,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唯賈誼《賦》,始用鹖冠之說;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書,此萬分之一會也。及揚雄《百官箴》,頗酌于《詩》《書》;劉歆《遂初賦》,歷敘于紀傳;漸漸綜采矣。至于崔、班、張、蔡,遂捃摭經(jīng)史,華實布濩,因書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盵注]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615、615頁。事實上,屈、宋自己并沒有“號依詩人”,只是“賦者古詩之流”的觀念強將《離騷》納入《詩》的流變系統(tǒng),而“莫取舊詞”,主要是不引《詩》語,這正好說明《騷》不關(guān)《詩》。晚清姚華《論文后編》謂“楚隔中原,未親風(fēng)雅,故屈原之作,獨守鄉(xiāng)風(fēng),不受桎梏,自成閎肆,于詩為別調(diào),于賦為濫觴”[注]姚華:《弗堂類稿》論著甲,第29~30頁。,這可破除《騷》出于《詩》的獨斷之論。在劉勰“宗經(jīng)”“征圣”的固執(zhí)觀念視之,“夫經(jīng)典沉深,載籍浩瀚,實群言之奧區(qū),而才思之神皋也”,但也是到揚、班以下才“莫不取資,任力耕耨”[注]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615、615頁?!稌?。劉師培《南北文學(xué)不同論》說:
枚乘、司馬相如,咸以辭賦垂名,然恢廓聲勢,開拓宦突,殆縱橫之流歟?至于寫物附意,觸興致情,則導(dǎo)源楚《騷》,語多虛設(shè)……東漢文人,咸生北土,且當此之時,士崇儒術(shù),縱橫之學(xué),屏絕不觀,《騷經(jīng)》之文,治者亦鮮,故所作之文,偏于記事、析理(如《幽通》《思玄》各賦,以及《申鑒》《潛夫論》之文,皆析理之文也;若夫《兩都》《魯靈光》各賦,則記事之文)。[注]劉師培:《南北文學(xué)不同論》,見程千帆:《文論十箋》,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86頁。
枚乘、司馬相如為人則“縱橫之流”,為賦則本楚《騷》,“語多虛設(shè)”,但在東漢之前,揚雄即“頗酌于《詩》《書》”,其人已非枚、馬“縱橫之流”,而成為“學(xué)者型文人”,為文則以記事為本、析理為用。這不是本于學(xué)問與否的問題,而是學(xué)術(shù)所本不同,導(dǎo)致作者人格類型和大賦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向。明謝榛《四溟詩話》卷謂“漢人作賦,必讀萬卷書,以養(yǎng)胸次,《離騷》為主,《山海經(jīng)》《輿地志》《爾雅》諸書為輔,又必精于六書,識所從來,自能作用”[注]謝榛:《四溟詩話》卷二,見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75頁。,當然即使揚雄及其后班固、張衡作賦,其所本者主要還是以“《離騷》為主”,惟此可以保持賦體的本質(zhì)特征,但以“士崇儒術(shù)”而強調(diào)《詩》的諷喻,并多引《詩》《書》了。
自《離騷》直到漢賦的憑虛夸飾在揚雄這位“學(xué)者型文人”這里出現(xiàn)了征實的轉(zhuǎn)向,后來者如班固、張衡再也回不到全然憑虛的狀態(tài)了。固然憑虛夸飾乃是大賦的本質(zhì)特征,舍此無以成體,反映為賦文的具體鋪陳上,也一定不是按實敷寫。從總體上看,自揚雄賦以降,漢大賦的創(chuàng)作,或以事實為寫作的起因和整體框架結(jié)構(gòu)所本,或以作者自己在場而不作假設(shè)問對,即有假托,也是執(zhí)于自我,而且征引《詩》《書》,發(fā)為議論,出以端謹,正襟危言,甚者有如說教,雖具體鋪陳仍有可觀,然已不復(fù)司馬相如“駕虛行?!斐銎婀帧踩敕愙ぁ?,憑虛形跡有之,惟“神化”不及,缺乏的是那種馳騁想象的自由精神、縱橫談?wù)f的恢弘氣勢。后代宗相如為“賦圣”,他人莫及,也可能是由于這種感受吧。南宋理學(xué)家林光朝說:“司馬相如賦之圣者。揚子云、班孟堅只填得腔子滿,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左太沖、張平子輩竭盡其氣力,又更不及?!盵注]祝穆:《古今事文類聚》,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2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682頁?!白栽诹鞒觥奔纯账腊痪印对姟贰稌诽糜钪?,那種“控引天地,錯綜古今……苞括宇宙,總覽人物”的恢弘氣度,在相如之后罕能見到。
揚雄大賦所流傳者有《甘泉賦》《河?xùn)|賦》《羽獵賦》《長楊賦》等,都是他被召為郎后所作,他是否在居蜀時寫過《蜀都賦》,自來存在疑問。我們在這些賦作中所看到的夸飾鋪陳,當然尚具摹擬相如賦的表現(xiàn),但總體立意框架異于相如憑虛,業(yè)已轉(zhuǎn)向征實。即使是這些相對征實的作品,在其風(fēng)諭功用的問題上,也導(dǎo)致?lián)P雄的自悔。換言之,他的正襟危言也和相如賦一樣,沒有發(fā)揮諷喻的功用。由于“賦者將以風(fēng)也”乃是揚雄執(zhí)著的觀念,“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卻是賦體夸飾鋪陳的體制特點,在相如賦是“勸而不止”,而“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反思的結(jié)果就是“輟不復(fù)為”[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522~3557頁。。在這種反思中,不僅對相如賦,也對自己的賦作進行了否定,至少是相當不自信。在此一并否定中,當然可以看到揚雄賦作與司馬相如賦作的相似性,這基于賦體夸飾鋪陳的本質(zhì)普遍性。現(xiàn)在,我們只能根據(jù)上述諸賦來看其異于相如賦憑虛的征實傾向,以及仍然保持的麗藻鋪陳,并與其后班固、張衡諸賦進行連帶的比照,借以看出揚雄的征實轉(zhuǎn)向及其對于后來賦作的影響。
《漢書·揚雄傳》依次記述了揚雄諸賦撰作的緣由:“孝成帝時……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fēng)……其三月,將祭后土,上乃帥群臣橫大河,湊汾陰。既祭,行游介山,回安邑,顧龍門,覽鹽池,登歷觀,陟西岳以望八荒,跡殷周之虛,眇然以思唐虞之風(fēng)。雄以為臨川羨魚不如歸而結(jié)網(wǎng),還,上《河?xùn)|賦》以勸……其十二月羽獵,雄從……故聊因《校獵賦》以風(fēng)……明年,上將大夸胡人以多禽獸,秋,命右扶風(fēng)發(fā)民入南山,西自褒斜,東至弘農(nóng),南驅(qū)漢中,張羅網(wǎng)罝罘,捕熊羆豪豬虎豹狖玃狐菟麋鹿,載以檻車,輸長楊射熊館,以網(wǎng)為周阹,縱禽獸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獲,上親臨觀焉。是時,農(nóng)民不得收斂。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楊賦》?!盵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75、3522~3557頁。這就是揚雄所作諸賦的現(xiàn)實因由,無一不是從上親歷其事而旨歸諷諫,其后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乃至左思《三都賦》的創(chuàng)作,都具有切近的現(xiàn)實因由,這與自屈《騷》宋賦到司馬相如賦的憑虛而起形成明顯的區(qū)別。宋玉《高唐賦》《神女賦》的賦寫,原本就是一個云雨綢繆的虛無夢境,枚乘《七發(fā)》和司馬相如《子虛》《上林》雖有現(xiàn)實的諷喻性,但都不是針對特定之事,其寓言式的假設(shè)完全出于作者的憑虛構(gòu)思,就是起于想象,不是本于事實。
揚雄賦或有假托,后代亦然,但與枚、馬憑虛所設(shè)不同,不是如楚太子和吳客、子虛烏有和亡是公出于憑虛的杜撰,而是明顯帶有“學(xué)者氣”或正人君子的“子墨客卿”和“翰林主人”(揚雄《長楊賦》),或“東都主人”(班固《東都賦》)和“憑虛公子”(張衡《西京賦》)。例如“憑虛公子”其實不虛,他既“雅好博古,學(xué)乎舊史氏”[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36頁。,儼然是一個博通前史的學(xué)者,“翰林主人”則是經(jīng)學(xué)味和君子氣濃厚的學(xué)者,“東都主人”也一樣以說教的身份充滿正義批評的能量,后兩者更像作者的替身。這種不再憑虛的“假托”代替作者在場,反映了主體中心的強烈意識,就是說教為本。反觀“楚使子虛使于齊”,并“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子虛和吳客更像策士,他們扺掌而談,頗有縱橫之風(fēng),恢廓聲勢,乃能聳動人主。至于本于事實的“記事之文”既已失去寓言的荒唐謬悠,不再具有神秘性,而替身帶上假托的面具,其談?wù)搫t變成呆板的說教和正義的演講,那么這種假托就顯得矯揉造作,無事生事?!堕L楊賦》假托“子墨客卿”和“翰林主人”問對,本是摹擬子虛烏有,然子虛烏有并不存在,他們的問對雖有議論,但本于夸飾的談?wù)f,荒誕不經(jīng),而且逐層否定,換言之,他們的設(shè)詞就是夸飾本身。在揚雄這里,“客卿”之問并主人之答基本上就是直接議論,他們討論了一個非常嚴肅的現(xiàn)實問題,就是針對“今年獵長楊”即成帝在射熊館觀獵這件事。這件事不像子虛虛夸的云夢校獵,更不是那個不可考證的楚太子得了奇怪的病,以及吳客這個游士的夸夸其談,卻更像一個臣僚說起今年的政事;主人也引經(jīng)據(jù)典,完全沒有子虛烏有和吳客來去無蹤的神秘性,變成一個十分清醒的學(xué)者和一本正經(jīng)的諫臣。他從秦朝說起,歷述漢高祖到當今朝廷的文治武功:“昔有強秦……逮至圣文……今朝廷純?nèi)省盵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59~3563、3536~3538、3534頁。,通篇的議論為主代替了賦體應(yīng)有的鋪陳夸飾,結(jié)論當然就是否定這次畋獵。就像議論文,篇幅截短,結(jié)構(gòu)緊縮,鋪陳削弱,行文拘束,辭藻消減,沒有高蹈的精神和縱橫的氣勢,成帝讀后可能引起反思,但不會“縹縹有凌云之志”,即使現(xiàn)代的讀者,也只是明白一個道理,很難激發(fā)嘆為觀止的審美感受,作為辭章麗藻的審美功能大打折扣。近代林紓說:“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一立賦之體,一達賦之旨,為旨無他,不本于諷喻,則出之為無謂;為體無他,不出于頌揚,則行之亦弗莊?!盵注]林紓:《春覺齋論文·流別論》,見《論文偶記·初月樓古文緒論·春覺齋論文》(合訂本),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49~50頁?!俺鲇谥S諫”乃是本于《詩》學(xué)的觀念,“出于頌揚”不僅是歌功頌德,本質(zhì)上是一種顯示與炫耀,就是“賦者,鋪也”即“鋪采摛文”體制本義?!绑w物寫志”在漢有之,但不是大賦的本質(zhì),只是到六朝小賦才彰顯為普遍的特點。以議論為主而“出于諷諫”消減了鋪采摛文,失去了鋪陳的體制特點,就必然枯燥乏味。這對于后來的大賦創(chuàng)作深有影響。張衡《二京賦》“憑虛公子”和“安處先生”的問對,本質(zhì)上也是議論。這種議論是統(tǒng)攝性的,它使一篇大賦的主旨和從頭到尾的框架結(jié)構(gòu)變成基于敘事的議論,即就事論事。在這個預(yù)設(shè)的敘議框架中,當然也還保留或多或少的鋪陳,堆積名物,疊復(fù)形容,但總體上卻如林光朝所謂“只填得腔子滿”,乃是既定主旨和框架內(nèi)的鋪陳,而不是子虛烏有的憑虛假借和“控引天地,錯綜古今”的想象馳騁。
這種以敘議為本的框架結(jié)構(gòu),在沒有假設(shè)陳詞的賦作中就是首尾的主旨呈現(xiàn),序文往往交代事因,正文開頭往往出以議論,最后總結(jié)。作者直接上陣,不資假托。《甘泉賦》雖擬相如而效鋪寫之虛,但起首敘議之實,已定整篇導(dǎo)向。開篇“惟漢十世,將郊上玄,定泰疇,雍神休,尊名號,同符三皇,錄功五帝”云云,造語頗類《詩》頌、史傳,預(yù)定一篇間架,而祝堯謂“全是仿司馬長卿,真所謂異曲同工之妙”[注]祝堯:《古賦辨體》卷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05冊,第761頁。,未免缺少思慮。所以古代賦論,未可全信,當有審識,方能度越前賢。大賦正文四言也有類于《詩》頌者,如揚雄《河?xùn)|賦》:“秦神下詟,跖魂負沴。河靈矍踢,爪華蹈衰。遂臻陰宮,穆穆肅肅,蹲蹲如也。靈祇既饗,五位時敘,缊玄黃,將紹厥后?!盵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59~3563、3536~3538、3534頁。后四句顯類《詩》頌?;蛞詠y詞作結(jié),重申主旨,《甘泉賦》亂辭“上天之,杳旭卉兮。圣皇穆穆,信厥對兮……輝光眩耀,降厥福兮”[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59~3563、3536~3538、3534頁。云云,造語亦如《詩》頌。其所祖述,取于《詩》《書》則莊重而板滯,本于《莊》《騷》則放縱而張揚。
自揚雄反思相如和自己的賦作虛夸而失諷喻,即以觀念的自覺導(dǎo)致創(chuàng)作的征實傾向,后來作者的觀念愈益如此。班固《兩都賦序》本諸“先臣之舊式、國家之遺美……以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2、74頁。;《二京賦》雖假托“憑虛公子”,但仍以其“雅好博古,學(xué)乎舊史氏,是以多識前代之載”,故雅有所本。至?xí)x左思《三都賦序》更是批評“相如賦《上林》,而引‘盧橘夏熟’,楊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西都》而嘆以出比目,張衡賦《西京》而述以游海若”,他自己賦三都,“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蓋“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2、74頁。?及南朝劉宋謝靈運《山居賦序》則云“求麗邈以遠矣”,而提醒“覽者廢張、左之艷辭,尋臺、皓之深意,去飾取素”[注]謝靈運:《山居賦序》,顧紹伯:《謝靈運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19頁。??v觀從揚雄到司馬相如的批評直到謝靈運“廢張、左之艷辭”,觀念的自覺就是由虛轉(zhuǎn)實,這是賦家鄙陋前賢借以抬高自己的慣用套路,時勢每下,逐浪愈高。然而“去飾取素”卻終究消除憑虛的夸飾,而左思“稽之地圖”,則如王夫之所謂“《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注]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丁福保輯:《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頁。,“驗之方志”則變成史傳,因為賦本夸誕,體制的要求本來就是“匪本匪實”,并不需要覽者信其為真,而是“縹縹有陵云之志”,會通作者“控引天地,錯綜古今……苞括宇宙,總覽人物”的博闊胸懷和恢弘氣度。當然從創(chuàng)作的實際情況來說,必不完全拘于考實的觀念行事,例如班固《西都賦》描寫宮殿是“軼云雨于太半,虹霓回帶于棼楣”[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7、28頁。,敘田獵則“風(fēng)毛雨雪,灑野蔽天”[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7、28頁。,無不極盡夸誕。至于揚雄諸賦的具體鋪陳,也是極盡聲貌,堆砌麗藻,僅此可以證明對于相如賦的追擬。不僅如此,而且表明賦體本質(zhì)的憑虛夸飾,不盡按照觀念的操作,顯示賦體一脈尚存的本質(zhì)屬性。否則鋪陳的減弱,麗藻的不再,就是“賦亡”的必然結(jié)果[注]參見易聞曉:《“賦亡”:鋪陳的喪失》,《文學(xué)評論》2015年第3期。。不可否認這一結(jié)果起于憑虛和征實的轉(zhuǎn)向,但是征實的轉(zhuǎn)向之于憑虛的夸飾,在漢代以至兩晉大賦的創(chuàng)作歷史中,卻也可以視為一種演變和發(fā)展,而且憑虛和征實的成反相即保持了大賦演變和發(fā)展的必要張力,只有到了憑虛的完全消失,從而導(dǎo)致鋪陳不再,才演變?yōu)椤百x亡”的結(jié)局。這是一體文學(xué)演變的結(jié)果,也是時勢興替的歸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