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欣桐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延安 716000）

身為陳郡望族謝氏之后的謝靈運，是中國詩歌史上大力描寫山水景物的第一人。他的詩歌以精美的語言展示了江南佳麗之地的美麗風光，扭轉(zhuǎn)了魏晉以來的玄言之風，被稱為中國山水詩的開創(chuàng)者。從詩歌成就來看，謝靈運詩中格調(diào)最高、創(chuàng)制最精的是山水隱逸詩。

謝詩對后世的影響不僅僅在于謝詩和陶詩一起成為唐代山水田園詩派的先導，謝靈運工整的詩句、繁多的用典及注重聲色、錘煉字句等對詩歌的要求也促成了南朝永明體的形成。在《詩品》中，謝靈運被列入江左以來唯一的上品詩人,謝詩被鐘嶸評為“富艷難蹤”[1]。宋代嚴羽《滄浪詩話》中稱“謝靈運之詩，無一篇不佳”[2]?！端螘ぶx靈運傳》中記載謝靈運從永嘉太守任上歸隱始寧墅之后，他大興土木、遍訪高僧、游山玩水，“每有一詩至京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3]1754。可見，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后世，謝靈運的詩都是得到了肯定的。但對謝詩或謝靈運本人的否定幾乎從未斷絕。僧苞認為“靈運才有余而識不足”[4]。清人潘德輿在《養(yǎng)一齋詩話》中說謝詩“真性為詞氣所沒，不待觀其人而知其品之舛矣”[5]。如上所述，前人對于謝靈運山水詩的評價呈現(xiàn)的是一種褒貶不一的態(tài)度，而且褒揚者對其推崇備至，否定者則是連帶詩歌與為人一并否定。造成這種褒貶不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除了眾所周知的玄言尾巴之外，還與其創(chuàng)作上一直存在的“仕”“隱”糾結(jié)有著直接聯(lián)系。

在當前的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中，謝靈運是學術界較為關注的重要作家。通過中國知網(wǎng)檢索，現(xiàn)有關于謝靈運的研究文獻近千篇，研究方向大致包括謝靈運山水詩的藝術成就研究，如：意象、聲色、風格、用典、玄言尾巴、美學追求等多個方面；還有謝靈運詩歌中表現(xiàn)出的佛、道、玄學各家思想。關于謝靈運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所凸顯的“仕”“隱”糾結(jié)的專題論述較少。僅有一些研究者淺論了謝靈運山水詩中的隱逸情懷；另有研究者關注到謝氏家族興衰與謝靈運詩歌的感情基調(diào)之間的關系，但其研究均不全面。本文將謝靈運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點、所表達的情感與其同一時期的行為和境遇串聯(lián)起來，探查貫穿謝靈運一生的“仕”“隱”矛盾及其產(chǎn)生原因。

一、謝靈運創(chuàng)作中的“仕”“隱”矛盾

（一）詩歌情感上的矛盾

就具體的某一作品而言，謝詩中仕與隱的糾結(jié)情感表現(xiàn)并不明顯，但如果將謝靈運同一隱逸時期創(chuàng)作的詩歌放在一起，這種詩歌情感上的矛盾則極為明顯。謝靈運明確表達隱居向往的詩作是寫于永初三年 (公元422）的《鄰里相送方山詩》，這首詩作于他赴任永嘉之前，他說“資此永幽棲，豈伊年歲別”，臨行前就明確表示他并不打算在永嘉做出一番事業(yè)。在永嘉任上，謝靈運進入了山水隱逸詩大量創(chuàng)制時期，這樣的創(chuàng)作維持了近10年。在詩歌中，他有時勉勵自己要效法老莊，抱樸歸一；有時他懷疑這天人自然合一的觀點只是空談；有時他明確表示生活太過清苦和寂寞；有時他又勸勉自己一定要堅守節(jié)操。這樣反反覆覆的相互矛盾一直貫穿在謝靈運的創(chuàng)作之中。

謝靈運在《登永嘉綠嶂山詩》中說“頤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恬如即已交，繕性自此出”。這首詩中謝靈運表明只能在寂寞中把思想寄托于老莊玄理，安性守道。并且在美麗的大自然中，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恬淡自然，可以講究養(yǎng)生之道了，這與《鄰里相送方山詩》表達的感情是一致的。但在《晚出西射堂》詩中，他又說“撫鏡華緇鬢，攬帶緩促衿。安排徒空言，幽獨賴鳴琴”，一句“安排徒空言”就表明了他內(nèi)心的動搖。在著名的《登池上樓》中他終于說出了“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他是想隱居的，可是隱居的生活太孤單寂寞了，他動搖了。

此類思想感情相互矛盾的詩歌在謝靈運詩歌中比比皆是。如《郡東山望溟?！贰队文贤ぁ贰洱S中讀書》等。

由此觀之，謝靈運的隱逸詩在總體上都處于一個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這樣的不穩(wěn)定表現(xiàn)在詩歌當中就呈現(xiàn)出詩歌情感上的矛盾。他時而篤定的要歸隱，時而羨慕祖輩能功成名就之后而歸隱，時而則懷疑自己的信念，而更多的則是心中知音難覓的孤寂。

（二）言行之間的矛盾

景平元年（公元423）謝靈運辭官歸隱始寧，開始了真正的隱居生活。有詩作《石室山》云“靈域久韜隱，如與心賞交。合歡不容言，摘芳弄寒條”。謝靈運這首詩表達了他安于隱居生活的心境，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可以與造化合一了。但在隨后的兩首《述祖徳》詩中，謝靈運通過描寫祖輩的功業(yè)和功成身退的生活表達了自己的志向。他并不甘于這樣一無所成的隱居山林，身為陳郡謝氏之后，他愛交游、會享受，但他更看重為國家做出得以青史留名的功業(yè)。他希望像先輩一樣，揮斥方遒之后歸隱山林。這就足以看出，他并沒有安于隱居的生活。

在初隱始寧時，“他除了把精力投注于積極地經(jīng)營莊園，倚山筑屋、臨江起樓、田南樹園，以供幽居游娛之外，又與隱士朋友往來?！怀鲩T便是十天八天，忘了回家?！盵6]世家公子的身份當然使得謝靈運可以免去躬耕之苦，加上謝氏一門都喜愛交游、講究生活質(zhì)量的傳統(tǒng)，謝靈運的隱居生活至少在物質(zhì)上是富足的。歸隱兩年半之后，也就是元喜三年初（公元426）宋文帝上位，征召謝靈運出任三品秘書監(jiān)，這是謝靈運仕宦生涯中當過的最大的官，謝靈運稍作推辭便赴任了。此次出山，他本以為可以有一片天地大展抱負，卻沒想到文帝只是想用他的才華和世家背景來裝飾門庭和籠絡貴族，并不委以重任。于是謝靈運就開始敷衍了事，有意曠工。終于文帝下諷旨令自解，謝靈運乞假東歸。

元嘉五年（公元428），謝靈運于44歲時再次歸隱家鄉(xiāng)。與上次辭官不同的是，這次他是由于懶政被皇帝下詔趕走的，在《石門巖上宿》詩中他說“妙物莫為賞，芳醑誰與伐？美人竟不來，陽阿徒晞發(fā)”。這滿腔的知己難求的落寞是一個真正忘卻世俗的隱士心態(tài)嗎？“靈運再隱始寧期間的山水詩比起初隱時略有不同：由于詩人意識到他的美好理想已注定難以實現(xiàn)，因此原先那種渴求知己賞識的情緒，在詩中漸漸被以‘美人’為象征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憧憬所取代?！盵7]63

再次隱居始寧的兩年中，他又做詩表達自己安于隱逸的心情?？伤男袨閰s一點沒有安閑的感覺。隱居期間，他多與會稽一帶的文士名流交往。元嘉六年（公元429），他出游臨?？ぃ翘炖焉?。《宋書》記載：……嘗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直至臨海，從者數(shù)百人。臨海太守王琇驚駭，謂為山賊，徐知是靈運，乃安[3]1775。就這樣招搖的“隱居”了三年，謝靈運為辯誣而趕往京師，文帝也就順勢想將他調(diào)離始寧老家，再次啟用謝靈運為臨川太守，他再次接受了朝廷的安排。

很顯然的是，謝靈運的隱居愿望和他的具體行為之間充滿了矛盾，他沒有“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也并非“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他一方面在詩作中書寫淡泊，以恬淡明麗的詩篇表達自己對大自然的熱愛和自己歸隱的志向，另一方面又不斷的會友、出游，尋找知音甚至是再次接受朝廷任命。

二、謝氏創(chuàng)作中“仕”“隱”矛盾產(chǎn)生的原因

謝靈運在世時，就有很多人看不慣他的孤傲輕狂；歿后，后世人也對他褒貶不一。這樣的莫衷一是的評價的根源在于謝靈運詩歌創(chuàng)作存在的上述矛盾。而就上述矛盾出現(xiàn)的原因而言，則離不開謝靈運所處的時代家族和其人生際遇的影響。

（一）時代、家族因素的影響

社會時代因素是造成謝靈運隱逸愿望與具體行為之間矛盾的一個重要因素。謝靈運歸隱的直接原因就是仕途非常不順，而仕途不順則往往又是受到其所處時代的動蕩時局所影響的。

魏晉南北朝有一個明顯的特征——“短”，不論是王朝命運還是個體的生命，都擺脫不了“短”字。陳郡謝氏，在“淝水之戰(zhàn)”后名震天下。戰(zhàn)后第二年，謝玄即得孫兒謝靈運。但在謝靈運出生后十幾天，叔曾祖謝安便逝世了，隨后祖父謝玄和父親謝瑍都相繼去世。謝靈運被送往信奉道教的世交錢塘杜明師家中寄養(yǎng)至十五歲。不久孫恩兵亂，謝家長輩亦有死于兵亂者，無奈靈運便被送至健康城烏衣巷的謝氏官邸中，在叔父謝混的帶領下和族中子弟渡過了最愜意的幾年“烏衣之游”。而在劉宋開國皇帝劉裕發(fā)展壯大的過程中，謝混又因政治錯誤被殺，謝氏族中長輩悉數(shù)早亡，有些人還亡于政治斗爭。動蕩的時局讓世家大族沒有太多觀察和反應的時間，謝靈運同叔父一樣都曾“站錯隊”，后雖不被追究，但始終不見重用，無非做一些太尉參軍、秘書丞之類的閑職，連他做過最大的官也無非是三品秘書監(jiān)，實為宋文帝裝點門庭，而無半點實權?；实蹖χx家以及謝靈運本人一直是若即若離，不委以實權卻也不拒之千里，而舊朝大族對新朝皇帝也是觀望之、親近之、矜持之的尷尬態(tài)度。

雖為舊朝大族，謝靈運對新朝的怨怒卻不明顯。他曾為劉裕寫過《從游京口北固應詔詩》，也曾想借劉裕次子廬陵王劉義真而在朝中謀求更好的發(fā)展，他甘心接受降爵削秩的待遇而在劉宋朝廷中保留了一席之地?；实垡步o他三品秘書監(jiān)的閑職以撐謝氏門面。所以，謝靈運的出仕其實不能簡單歸咎于新朝的壓迫與不容。謝靈運的《臨終詩》中說：“送心正覺前，斯痛久已忍。唯愿乘來生，怨親同心朕?！彼^“久已忍”，他忍的不是壓迫也不是自己忠于舊國的愛國之情，而是特殊的時代與家世給他帶來的痛苦。一方面，當權者總是若即若離，讓他的才華和治國能力得不到體現(xiàn)；另一方面，名門望族的身份又讓他必須矜持和顯示出孤傲，加上家中長輩早亡，門庭實委于謝靈運一身，如此特殊的社會與時代造成了謝靈運詩作存在種種矛盾的一個重要因素。

（二）人生經(jīng)歷與個性性格

謝靈運的一生，活在家族與皇權的相互猜疑中不被重用，也活在自身的天生感性與后天形成的隱逸思想所形成的矛盾之中無法自拔。這是謝靈運隱逸詩中的矛盾現(xiàn)象存在的根本原因。

謝靈運無法在家族意志、個人意志與皇權之間斡旋，除了特殊的時代和復雜的政治局面之外，謝靈運個人毫無政治智慧、任性的個性性格也是十分重要的原因。宋武帝未掌權時，謝靈運便站在武帝的對立面；在任太子左衛(wèi)率時，又與二皇子親近交游，行為放誕；出任秘書監(jiān)時他玩忽職守，敷衍了事；第二次歸隱家鄉(xiāng)前，上《勸伐河北表》，擊中宋文帝的敏感神經(jīng)；回家后又伐山開路，故意與朝廷作對。凡此種種，不但沒有令他功成名就、光耀門庭，反而引火燒身最終被斬?？芍x氏一門在前朝都做到大官，為何獨謝靈運沒有政治智慧，甚至無法保全性命呢？

如前文提到的，謝靈運的童年時光在信奉道教的杜明師家中度過，道家思想對謝靈運的影響非常深。他的很多詩句中都有“抱樸”“外物”“龍蠖”“蠱上”等道家詞匯。后期他又與慧遠、僧苞、慧睿等僧人以及范泰、雷次宗這些篤信佛教的文人相結(jié)交，謝靈運的隱逸詩中又明顯看得到“凈土”“三界”“禪室”“妙理”等佛教用語。佛與道，超然物外、不仕名利、看破放下的隱逸思想，必然對謝靈運產(chǎn)生著深刻的影響。但至死，他也沒有頓悟。

謝靈運是一個十分感性甚至敏感任性的人。除了曾自詡“才高八斗”之外，他四十九年的人生中有三件重要的任性事件事足以證明他始終沒有頓悟。謝靈運的書法造詣非常高，他在義熙八年（公元413）偷過王羲之的真跡，而導致了第一次被免官。王僧虔《書論》記載：“昔子敬上表多在中書雜書中，皆自書竊易真本，相與不疑。元嘉初，方就索還?！盵7]31用自己摹寫的王羲之書法，偷換真跡，可謂膽大妄為。第二件事見于《宋書·王弘傳》，此傳記載了王弘彈劾謝靈運的理由：力人桂興淫其嬖妾，殺興江汜，棄尸洪流[8]。這件事足以見得謝靈運有強烈的自尊心和沖動不計后果的性格也導致了他第二次被免官。第三個事件對他的影響就不止是丟官而已了。《宋書》本傳記載：會稽東郭有回踵湖，靈運求絕以為田……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顗堅執(zhí)不予……靈運謂顗非存利民，正慮決湖多害生命，言論毀傷之……因靈運橫恣，百姓驚擾，乃表其異志，發(fā)兵自防，露板上言[3]1776。謝靈運隱居會稽期間一直大興土木，此次任性要圍湖造田，結(jié)果鋒芒太盛，被彈劾說有反心。這次事件直接導致了謝靈運為己辯誣被扣留京師，隨后發(fā)臨川內(nèi)史，于元嘉十年（公元433）終被有司以莫須有的罪名彈劾而被殺。

這將他一步步送往萬劫不復之深淵的三次任性足以說明，終謝靈運一生，他都沒能頓悟，他并不覺得隱逸能成為他人生的終極歸宿。作為一個思想及其復雜，深受道、佛兩家隱逸思想影響的才子，他的隱逸生活卻未真正體會到這兩家思想帶來的輕松閑適。謝靈運性格中的感性，讓他真心熱愛自然山水的氣象萬千，他敏感的心讓他能夠捕捉光影聲色的變化，讓他熱愛生命的繁華；但思想中的佛與道卻讓他在游覽風景之后又要用隱逸思想勸勉自己看破、放下。

三、結(jié)語

謝靈運由于受到時代因素、世家身世及個性性格的影響，造成了其內(nèi)心中出仕與歸隱這一對矛盾傾向的同時存在，他雙腳同時踏入湍急的清流與濁流，身不由己卻無法自拔?！爸x家尊貴的門第成就了他，同時也限制了他。他既要努力在新朝為自己爭得個與謝氏家族名望相適應的地位，又要保持足夠的矜持?！盵7]103他是個狂狷的才子，他的才華與驕傲，他的沖動性格，謝氏門庭的榮耀都讓他無法就此隱逸。他既不能修身養(yǎng)性也不能超脫紅塵卻也無法走進權力的中心，實現(xiàn)抱負。就是這樣，高傲的性格與舉世無雙的才情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矛盾交織，水火不容，讓他變得無所適從，讓謝靈運的山水隱逸詩中充滿了矛盾。

[1]鐘嶸.詩品[M].洛陽：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2.

[2]嚴羽.滄浪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4：16.

[3]沈約.謝靈運傳[M]//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

[4]釋慧皎.高僧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2：271.

[5]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M]//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富壽蓀,校點.上海：上蓋古籍出版社,1983：2019.

[6]林文月.謝靈運[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62.

[7]李雁.謝靈運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8]沈約.王弘傳[M]//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