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寅
(中國人民大學 清史研究所,北京100872)
簡狄吞卵而生商契,關(guān)于商民族的起源,頗具傳奇色彩的敘述幾乎已經(jīng)成為定讞。基于這則故事,近代以來不少學者紛紛圍繞之以論述商民族初期的社會性質(zhì),結(jié)論大致是:商民族早期處于知母不知父的母系社會。隨著西方社會科學理論的傳入,人類社會由母系到父系的演化已成為普遍認知。因此,這一條人類學和社會史的通則在中國的史書和傳說等文獻材料中應(yīng)該能夠得到佐證,于是“簡狄吞卵而生商契”以及“姜嫄履跡而生周棄”這些涉及到商、周兩個民族起源的故事便被視為人類學和社會史通則的注腳。然而,隨著學術(shù)的發(fā)展,改革開放以來這樣的結(jié)論已經(jīng)開始引起學者的反思。林祥庚先生利用龍山文化等考古工作的成果,論證了“契時商族才進入父系氏族社會的看法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1],同時他認為簡狄吞卵和姜嫄履跡等故事屬于感生傳說,其實質(zhì)更可能是婦女向圖騰祈求生育,與契、棄的時代是否處于知母不知父的父系氏族社會并沒有直接聯(lián)系[1]。林氏的研究突破了近代受社會史影響而形成的歷史認知,利用考古材料和傳世文獻嘗試提出新的見解。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中經(jīng)學義理是歷史敘述中歷史觀的主要構(gòu)成,因此在考察史學材料的同時不能忽視經(jīng)學材料的重要作用。所以,我們以溯本求源為目的,試圖分析“簡狄吞卵”這則傳說的形成與接受。
關(guān)于“簡狄吞卵”傳說的正式記載,出現(xiàn)在司馬遷的《史記·殷本紀》中。在《史記·殷本紀》的開篇,司馬遷便講了“簡狄吞卵”的故事:
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2]
由于這則故事在被視為“正史”的文獻中出現(xiàn),后代將商契因簡狄吞服玄鳥之卵而降生視為比較可靠的記載。人類當然不可能以這種方式孕育出生,后代儒生卻附會圣人的誕生一定要和凡人不同,只有圣人乘天地正氣、感應(yīng)自然而生,才能夠代天化民,但是像這樣怪力亂神的說法,也會遭受質(zhì)疑。直到近代以來西方社會科學理論傳入國內(nèi),學界才為這則傳說找到合理的解釋,即人類早期處于知母不知父的母系氏族社會,因此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傳說。類似的還有周民族的始祖棄,因為其母姜嫄出游踩到巨人的腳印,從而感應(yīng)受孕,也反映了母系氏族社會中知母不知父的事實。在20世紀20—30年代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中,這種觀點逐漸被論述成形,在后來的學術(shù)研究中又為其不斷加以佐證,從而被通史著作和歷史教材所引用。在接受了西方社會科學的觀點之后,我們很容易理解這樣的傳說,也會認為其中頗具道理。但是,我們需要追問的是,司馬遷的記述根據(jù)是什么?
在寫作《史記》的時代,中國的史學還沒有獨立,屬于經(jīng)學的附庸,《漢書·藝文志》的著錄中,《史記》即被視為六藝春秋類之一,且從司馬遷的學術(shù)履歷上來講,經(jīng)學是其最主要的學習內(nèi)容。因此,《史記》中的記述,經(jīng)學是其重要源頭之一,特別是上古時代的史實,在司馬遷時代缺乏相應(yīng)的史學資料,經(jīng)學材料更是其主要史源。
《詩經(jīng)·商頌·玄鳥》云: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3]在西方文學史觀的影響下,中國學者或?qū)ⅰ缎B》詩視為商民族創(chuàng)世的史詩,在關(guān)于此詩的解釋上,也接受了人類學和社會史的觀點,用“簡狄吞卵”的故事來解讀,將史詩的源頭直接歸為母系氏族社會末期。但是,從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角度來看,《詩經(jīng)》的核心定位是“經(jīng)”而非“文”。因此,用“史詩”的概念來附會《玄鳥》篇的意義是否恰當,則需要審慎考量。讓《詩經(jīng)》回歸到“經(jīng)”的體系中,也就要求我們在傳統(tǒng)的注疏中去尋求詩義。然而,在當前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研究中,使用《詩經(jīng)》文獻的并不罕見,但真正使用注疏材料的就不多了。
今天能夠看到的《詩經(jīng)》古注,最完整的應(yīng)該是漢代毛亨的《毛詩故訓傳》。毛亨之學據(jù)稱傳自子夏,其《毛詩故訓傳》又傳至趙人毛萇,后人稱毛亨為大毛公,毛萇為小毛公,他們留下對《詩經(jīng)》的解讀,也被稱作《毛詩》?!睹姟穼Α疤烀B,降而生商”的解釋是:
傳:玄鳥,鳦也。春分,玄鳥降。湯之先祖有娀氏女簡狄配高辛氏帝,帝率與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焉。[3]
高辛氏,即帝嚳,上古傳說中的五帝之一。郊禖,即是古代帝王求子的祭祀活動?!对娊?jīng)·大雅·生民》記載了周棄誕生的經(jīng)歷,在詩中對“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句的解釋里,《毛傳》詳細解釋了郊禖之禮:
傳:禋,敬;弗,去也。去無子,求有子。古者必立郊禖焉,玄鳥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郊禖,天子親往,后妃率九嬪御。乃禮天子所御,帶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郊禖之前。[4]
可見,《毛詩》的解釋是一個自足的體系,不惟商族始祖契的降生經(jīng)歷了求子祭祀的儀式,周族始祖棄的降生也經(jīng)歷了同樣的儀式。從《毛傳》的解釋中可以看出,“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并沒有涉及到“簡狄吞卵”的傳說,而是商契之母簡狄與帝嚳配為夫婦,二人在春分玄鳥降臨的時候祭祀求子,繼而孕育了商契。在《毛詩》中商契也是與天感應(yīng)而生,但并不如吞卵而生這般神奇,而是應(yīng)祭祀以生。這樣看來,《毛詩》對商契誕生的說法比起“簡狄吞卵”缺少了傳奇色彩,但更符合常識,容易讓人接受。
東漢的鄭玄是經(jīng)學大家,他對《毛詩》進行了箋釋,即《毛詩故訓傳箋》。如今流傳下來的版本里,毛傳與鄭箋并行。對于《毛詩》中對“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解釋,鄭玄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箋云:降,下也。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謂鳦遺卵娀氏之女簡狄,吞之而生契。[3]
顯然,鄭玄否定了《毛傳》中求子祭祀的說法,而是回歸到司馬遷《史記》中“簡狄吞卵”的傳說。清代學者陳澧在總結(jié)鄭玄治學風格時,認為其“有宗主,有不同”:
《六藝論》云:“注詩宗毛為主,毛義若隱略,則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識別也?!贝肃嵕⒔?jīng)之法,不獨《詩箋》為然?!凶谥?,亦有不同,此鄭氏家法也。何劭公墨守之學,有宗主而無不同。許叔重異義之學,有不同而無宗主。惟鄭氏家法,兼其所長無偏無蔽也。[5]
可以看出,在對“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這句的解釋上,鄭玄采擇了與《毛傳》不同的說法。但是,鄭玄在對《生民》“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句的解釋上,則站在了“宗毛”的立場,幫助“隱略”的毛義“更表明”:
箋云:克,能也。弗之言祓也。姜嫄之生后稷如何乎?乃禋祀上帝于郊禖,以祓除其無子之疾而得其福也。[4]
這里完全能夠看得出,鄭玄對《毛傳》中所言的“郊禖”之禮具備深刻的認識,同時鄭玄也認為姜嫄生產(chǎn)周棄是經(jīng)歷過求子祭祀儀式的,因為這是《詩經(jīng)》明文,無法附會其他意義。但在對《生民》接下來“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一句的解釋時,鄭玄又回到《史記》“姜嫄踐履”的傳說中去了:
箋云:帝,上帝也。敏,拇也。介,左右也。夙之言肅也。祀郊禖之時,時則有大神之跡,姜嫄履之,足不能滿履其拇指之處,心體歆歆然,其左右所止住,如有人道感己者也。于是遂有身,而肅戒不復御。后則生子而養(yǎng),長名之曰棄,舜臣堯而舉之,是為后稷。[4]
鄭玄認為姜嫄在求子祭祀之時,腳踩巨人的腳印,感應(yīng)受孕。這種解釋又與《毛傳》完全不同,《毛傳》說:
傳:履,踐也。帝,高辛氏之帝也。武,跡;敏,疾也。從于帝而見于天,將事齊敏也。歆,饗;介,大;攸,止,福祿所止也。震,動;夙,早;育,長也。后稷播百谷以利民。[4]
《毛傳》中將鄭玄所言的天帝解釋為帝嚳,將鄭玄所說的姜嫄踩在巨人的腳印里解釋為與帝嚳祭祀事天。毛鄭之間的差異顯而易見,毛以禮儀來解釋,鄭以神話來附會。在這個問題上,鄭箋對毛傳,不同要多于宗主。鄭玄在東漢末年號為通儒,遍注群經(jīng),他所校訂注釋的經(jīng)典文本成為后世相傳習的主要版本。因此,鄭玄的解釋對后人理解經(jīng)書起著重要作用。在后世學者對《詩經(jīng)》的解讀中,“簡狄吞卵”被廣泛引用來解釋“天命玄鳥,將而生商”。
蘇轍在《詩集傳》中說:
“契母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見玄鳥墮其卵而吞之,因孕生契”。[6]
朱熹在《詩經(jīng)集傳》中也說:
“玄鳥,鳦也,春分玄鳥降,高辛氏之妃有娀氏女簡狄,祈于郊禖,鳦遺卵,簡狄吞之而生契”。[7]
朱熹意識到鄭箋和毛傳之間的差異,因此同時選取了《毛傳》中祭祀求子之說與“簡狄吞卵”之說,將兩者彌合為一樁歷史事件,即簡狄在求子祭祀之時吞卵而生契。顯然,在朱熹的認識中,作為圣人的契的出生自然要有玄秘的神話色彩。朱熹不肯放棄鄭玄和司馬遷構(gòu)造的上古傳說,當他的《詩經(jīng)集傳》成為《詩經(jīng)》最主要的注本之一時,無疑向后代讀者強化了“簡狄吞卵”的印象,使讀《詩經(jīng)》者認為“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與“簡狄吞卵”實為一事。
然而,玄幻的神話最終還是要受到質(zhì)疑。歐陽修《詩本義》中這樣說:
毛謂春分玄鳥降,有娀氏女簡狄配高辛氏帝,帝率與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焉。古今雖相去遠矣,其為天地人物與今無以異也。毛氏之說以今人情物理推之,事不為怪,宜其有之。而鄭謂吞鳦卵而生契者,怪妄之說也。秦漢之間學者喜為異說,謂高辛氏之妃陳鋒氏女感赤龍精而生堯,簡狄吞鳦卵而生契,姜嫄履大人跡而生后稷。高辛四妃,其三皆以神異而生子,蓋堯有盛德,契稷后世皆王天下數(shù)百年,學者喜為之稱述,欲神其事,故務(wù)為奇說也。至帝摯無所稱,故獨無說。鄭學博而不知統(tǒng),又特喜讖緯諸書,故于怪說尤篤信,由是言之,義當從毛。[8]
歐陽修指斥鄭玄的“簡狄吞卵”說過于虛誕,不符合人之常情。同樣,“姜嫄履跡”說也是怪妄。歐陽修認為如果《詩經(jīng)》中涉及商契和周棄出生的詩義果如鄭玄所說的話,那么帝嚳的孩子卻和帝嚳沒有關(guān)系,這是不符合常識與邏輯的。進而歐陽修將造成這種誤會的原因歸結(jié)為兩點:其一,商契和周棄都是圣人,后代喜歡神化他們的事跡;其二,鄭玄的知識體系中讖緯占據(jù)了很大的比重,以致于喜歡相信這些怪誕之說。持有相似看法的還有呂祖謙。可是既然出現(xiàn)了質(zhì)疑,就必然會有回護者,比如理學家楊簡在《慈湖詩傳》中說:
夫天地間,怪神之事,何所不有?簡冊所載,耳目所及,若是者多矣。子不語怪神,乃門弟子所記,孔子亦未嘗斷然曰:天下無怪神之事![9]
朱熹后人朱鑒在《詩傳遺說》中引用潘時舉之言說:
履巨跡之事有此理。且如契之生,詩中亦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鄙w以為稷、契皆天生之爾,非有人道之感,不可以常理論也。漢高祖之生,亦類此。此等不可以言盡,當意會之,可也。[10]
面對質(zhì)疑,理學家想要以“神幻之事一定存在,只不過沒有看到而已”這樣的邏輯進行反駁,顯得很無力。特別是“不可以言盡,當意會之”這樣的論調(diào),將應(yīng)該用舉證質(zhì)證的學術(shù)討論變成參禪悟道般的體驗。而善于考證的學者在反駁堅持相信神幻之事的持論時,表現(xiàn)得格外用力,如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說:
《玄鳥》詩“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句,曰:春分玄鳥降,簡狄配高辛帝,帝與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焉。其說本自明白。至鄭氏箋始云:……鳦遺卵,簡狄吞之而生契。其說本于《史記》,謂簡狄行浴,見燕墮卵,取吞之因生契?!础稘h書》毛公治《詩》,為河間獻王博士,然則在司馬子長之前數(shù)十年,謂為取《史記》世次,亦不然。蓋世次之說,皆出于《世本》,故荒唐特甚,其書今亡。夫適野而見巨跡,人將走避之不暇,豈復故欲踐履,以求不可知之禨祥?飛鳥墮卵,知為何物,而遽取吞之?以古揆今,人情一也。今之愚人未必爾,而謂古圣人之后妃為之?不待辨而明矣。[11]
又如,魏了翁《古今考》云: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毛公止謂春分玄鳥時降,有娀氏女簡狄配高辛氏帝,帝率與之祈于高禖而生契,無他異也。又不幸而鄭玄為箋,亦本《史記》等書,謂玄鳥遺卵,簡狄吞之而生契。又玄之為人,酷信哀平間讖緯之書,當是暗引讖緯,而隱其所本。近世呂成公《讀詩記》但存毛傳,盡刪鄭箋,良以人類生育決無吞一燕卵而能生子之理也。此二說者既明,則漢高之生,決無夢與神交而生之理。[12]
除此之外,楊慎《丹鉛余錄》等亦有考索駁正的論說。楊慎的辯說最為詳盡,他說:
《詩緯含神霧》曰:契母有娀浴于玄丘之水,睇玄鳥銜卵過而墜之,契母得而吞之,遂生契。此事可疑也。夫卵不出蓐,燕不徙巢,何得云銜?即使銜而誤墜,未必不碎也;即使不碎,何至銜而吞之哉?此蓋因《詩》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句,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誣?!妒酚洝吩疲骸靶B翔水遺卵,簡狄取而吞之?!鄙w馬遷好奇之過。而朱子《詩傳》亦因之不改,何耶?或曰然則玄鳥之詩何解也?曰:玄鳥者,請子之玄鳥也?!对铝睢贰靶B至,是月祀高禖以祈子”,意者,簡狄以玄鳥至之月請子有應(yīng),詩人因其事頌之,曰“天命”,曰“降”者,尊之、貴之、神之也。詩人之詞興深意遠,若曰仲春之月禱而生商,斯為言之不文矣……漢《柳敏碑》言敏本柳星之后,梁江總佞張麗華云張星之精,其不根,至今人皆知笑之而不疑。玄鳥之事者殆以經(jīng)故,豈知經(jīng)旨本不如是乎?按古《毛詩》注云“玄鳥至日以太牢祀高禖”,記其祈福之時,故言“天命玄鳥”,來而謂之降者,重之若自天來。古說猶未誤也,自今《詩傳》信《史記》之說也。[13]楊慎認為“簡狄吞卵”的傳說與經(jīng)學結(jié)合,所以這種神幻之說才不會引起學者懷疑。當然,楊慎認為“自今《詩傳》信《史記》之說”,經(jīng)過我們的考察可以認為這個論斷是不準確的,應(yīng)當是自鄭玄開始就已經(jīng)信用《史記》之說了??v覽這些說法,再加上我們的分析,基本可以清楚地掌握鄭玄之說的根源,我們可以針對此進行辨正了。這些學者基本上能夠?qū)⑧嵭f的源頭追溯到司馬遷的《史記》,認為鄭玄本身非常相信讖緯,加上這些傳說在《史記》中也都能夠找到記載,所以會接受這些說法并以之注經(jīng)。這種經(jīng)過考證的反駁至少看起來是可靠的,反觀理學家的臆見則似乎全無證據(jù)可言。
由前文的梳理,可以知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意義,在《毛詩》中是祭祀求子而得子。后世普遍接受以“簡狄吞卵”傳說來解讀詩句,是因為受到了鄭玄和朱熹這兩位經(jīng)學史上里程碑式人物觀點的影響,而朱熹則主要受到了鄭玄的影響。鄭玄以“簡狄吞卵”傳說解經(jīng)的根源在于他本人迷信讖緯,同時司馬遷《史記》中記載了這樣的傳說,二者相合便以為是。厘清這條詮釋史的線索,便能夠知道傳說生成的原原本本。
不過,應(yīng)該注意的是,經(jīng)學在兩漢的傳承重視師法家法。所謂師法和家法,簡單來講就是對經(jīng)義解讀的傳承。我們現(xiàn)在讀到的《詩經(jīng)》主要是大小毛公傳下的《毛詩》,此外在漢初尚有齊、魯、韓三家詩說?,F(xiàn)在三家詩原本已經(jīng)亡佚,能夠看到的是后代學者在經(jīng)史典籍中鉤沉輯佚而成的版本。但是,在司馬遷的時代三家詩正是盛行的時候,反而《毛詩》雖在河間有所傳承卻不為顯學。清代學者范家相所輯佚的三家詩,便認為簡狄吞卵生契的傳說是《魯詩》所持的觀點,漢代司馬遷、劉向等學者傳承了《魯詩》。也就是說,司馬遷寫《史記》時利用《詩經(jīng)》材料的時候,可能采用了與《毛詩》不同的版本和解讀。而鄭玄在對“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進行解釋時,實際上也是用的《魯詩》。
考察經(jīng)學史中的評價,鄭玄向來以不區(qū)分今古文擇是而從得名。三家詩皆屬今文經(jīng)學,《毛詩》獨屬古文。當司馬遷之時,雖然四家詩說皆行,但官學為經(jīng)今文學,司馬遷所學者也是經(jīng)今文學。因此,司馬遷采用今文詩說。鄭玄箋古文《毛詩》,有不同處便采信今文經(jīng),“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便可視作一例。比鄭玄時代稍早的東漢經(jīng)生許慎,號稱“五經(jīng)無雙”,則專門宗主古文經(jīng)學。許慎對“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解釋,承襲了《毛詩》之說:
許慎曰:《明堂》《月令》,玄鳥至之日,祠于高禖以請子。請子必以鳦至之日者,鳦,春分來,秋分去,開生之候鳥也。[14]
從許慎的說法里可以看出,祭祀求子必以玄鳥至之日,是因為玄鳥春分來秋分去,是“開生”的候鳥。這種說法將候鳥看成生育的象征,符合古人通常的思維模式。由此可以進一步確認對于“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這一句的解釋,漢代諸家詩說存在異義。這種異義不僅僅是文字訓詁的差別,更是今古文經(jīng)學宗旨的差別。今文經(jīng)學多信讖緯災(zāi)祥之說,古文經(jīng)學更重視古代禮制。比如《五經(jīng)異義》有這樣一條說法:
《詩》齊、魯、韓,《春秋》公羊,說圣人皆無父,感天而生。左氏說圣人皆有父。謹案,《堯典》以親九族,即堯母慶都感赤龍而生堯,堯安得九族而親之?《禮讖》云:唐五廟。知不感天而生。[15]
可見三家詩和公羊?qū)W都認為圣人無父,感天而生。但作為古文經(jīng)學的《左傳》則不相信圣人能夠無父而生。許慎利用《尚書》和《禮讖》之言來證明今文經(jīng)學不足信。然而鄭玄在這一問題上傾向于相信今文經(jīng)學之說,認為:
駁曰:諸言感生則無父,有父則不感生,此皆偏見之說也?!渡添灐吩弧疤烀B,降而生商”,謂娀簡狄吞鳦子生契,是圣人感生見于經(jīng)之明文。劉媼是漢太上皇之妻,感赤龍而生高祖,是非有父感神而生者也。且夫蒲盧之氣,嫗煦桑蟲,成為己子。況乎天氣因人之精,就而神之,反不使子賢圣乎?是則然矣,又何多怪?[15]
鄭玄還是舉“簡狄吞卵”的傳說為證,這已不足再辨。除此之外,鄭玄又舉出漢高祖劉邦感應(yīng)降生的故事作為佐證。漢高祖劉邦感應(yīng)降生的故事,最早還是見于司馬遷的《史記》,材料來源可能是司馬遷時代流傳的民間傳說等。在《史記·高祖本紀》的開卷,劉邦降生的故事是這樣的:
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15]
可見,在司馬遷的敘事體系下漢高祖劉邦的出生,也是其母與神靈感應(yīng)相交的產(chǎn)物。那么面對與商契出生幾乎如出一轍的故事,能將劉邦出生之時也視為母系氏族社會的末期么?顯然是不能的。清初王夫之指出:
乃讖緯之學興,始謂有簡狄吞燕卵而生契者。司馬遷、王逸迭相轉(zhuǎn)述,鄭氏惑之,因以釋經(jīng)。后儒欲崇重天位,推高圣人,而不知其蔽入妖妄,有識者所不能徇也。[14]
現(xiàn)在看來“感應(yīng)而生”這種說法荒誕不經(jīng),不足采信。但是從鄭玄的堅信不疑,以及司馬遷采擇史料寫進《史記》這兩個事實來看,至少在漢代這種說法是符合民間思想的。漢興于楚,楚俗好巫。因此,感應(yīng)而生的說法在漢代民間能夠流行,自然是契合了當時的社會風俗。在屈原的《楚辭·天問》中,有這樣的話:
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17]
“玄鳥致貽”,即是說玄鳥有所贈留,至于留下了什么,屈原的詩里沒有說明,但可以看出商契誕生的傳說在楚地流傳過程中形成了玄鳥為簡狄留下了某物以致簡狄有孕的故事模型。當然,如果從求子祭祀的角度講,很有可能是為簡狄留下了孕育之福。然而,在風俗尚巫的楚地完全有可能將傳說附會成神秘的傳說,進而使人們相信圣人的誕生是有神秘感應(yīng)的。浸染于楚俗的漢高祖君臨天下之后,自然也會根據(jù)風俗將自己的出生附會上神秘色彩。漢初的今文經(jīng)學接受了楚俗的影響,所以才在對“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解釋中采用“簡狄吞卵”的傳說,從而被司馬遷采信寫入《史記》,再被鄭玄拿來箋注《詩經(jīng)》。直到近代西方社會科學理論進入之后,長期被人們用來解讀《詩經(jīng)》的傳說,又被引來作母系氏族社會的注腳。
通過這一系列考察,基本上弄清了“簡狄吞卵”傳說成為解《詩》定讞的來龍去脈,也知道了在《詩經(jīng)》古注體系中并不只有“簡狄吞卵”這一種說法。從史源上講,“簡狄吞卵”的故事也不宜等同于其他創(chuàng)世神話,它不是從先民流傳下來的傳說,而是在特定風俗中人為創(chuàng)造的神話。這些問題的背后有著經(jīng)學的影子,可見傳統(tǒng)史學在草創(chuàng)之初無法擺脫經(jīng)學的影響。經(jīng)史同源,因此要弄清古代史的諸多爭議,不妨回歸到經(jīng)學中尋找答案。這啟發(fā)了我們在溯源某個觀點時,應(yīng)該對文獻進行全面的分析,要充分了解文獻記載內(nèi)容形成的前提和淵源,以求正確使用文獻來佐證學術(shù)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