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風偃
(四川大學出版社 四川·成都 610065)
公元1164年(金世宗大定四年,宋孝宗隆興二年),金與南宋簽署和平協(xié)定,史稱“隆興和議”。隨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金代開始進入了四十余年的繁榮時期,學者一般將之視為金代中期。這一時期,一種尖新的潮流風靡詩壇,“明昌、承安間,作詩者尚尖新”,產(chǎn)生了相當大的影響,但其弊端也非常明顯。因此,當時詩壇上的一些有識之士對其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也開始就詩歌的一些基本問題和金詩的發(fā)展道路進行比較深入的思考,并且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進行了有益的嘗試。對此,現(xiàn)有研究一般著眼于金代后期領(lǐng)導文壇的趙秉文、李純甫二人,而往往忽視了其前輩和先驅(qū)周昂的重要作用,本文嘗試論之。
在現(xiàn)有研究基礎上,筆者曾將金代中期詩壇的尖新潮流歸納為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傾向或藝術(shù)追求:有意使用困難的形式(險韻、工對),或者精心安排奪目的字眼,或者刻意追求新穎的表現(xiàn)手法(視角、妙喻),從而盡量將技巧外露,以務必引人注目、博取美譽。
尖新潮流是金詩習宋風氣的產(chǎn)物。蘇學是尖新潮流的源頭與根基,蔡珪、王寂開其先河;學黃風氣則直接孕育了尖新潮流,這一潮流以王庭筠為領(lǐng)軍人物,囊括了王良臣、張彀、劉迎、劉仲尹、路鐸、完顏璹等一大批詩人。
尖新潮流既是金詩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后開始自覺追求形式技巧的新奇的表現(xiàn),又是金詩長期以來學習借鑒宋詩的結(jié)果,客觀而言,這一潮流有其價值。在這一潮流中,詩人們努力追求陌生化效果,催生了相當數(shù)量的佳作,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金源詩歌創(chuàng)作的總體水平,客觀上促使金源詩壇比較深入、比較全面地認識和理解了北宋詩歌。但是,從根本上講,尖新潮流的短板還是非常明顯的。由于尖新意味著刻意外露新奇技巧和困難形式,因此這種潮流具有明顯的形式主義傾向。隨著此風迅速發(fā)展到極致,其弊端日益凸顯出來。
其一,隨著尖新潮流走向極端,詩人們開始不自覺地過度追求技巧和形式,這就使詩歌遠離了藝術(shù)的最大源泉——生活,其末流甚至墮落為一種缺乏充實內(nèi)容的蒼白的文字游戲。由于關(guān)注的中心在詩歌的形式和技法方面,崇尚尖新的詩人一般都不太注意詩歌內(nèi)容的豐富性,其作品的主題通常都局限于各種細微、單薄并且充滿人工痕跡的物品或場景——花鳥蟲魚,風花雪月,亭臺樓閣,書法繪畫,節(jié)日宴飲,等等,很少把視線投向這些東西之外的廣闊世界。這就使得其詩歌的境界通常比較狹窄。
其二,尖新之風最終還是使詩歌的天然之趣受到很大的損害。由于始終保持創(chuàng)作的高水平是不可能的,因此崇尚尖新的詩人們也無法保證所有作品都既尖新又自然,遠離雕琢之氣。王庭筠有些作品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刻意雕琢的弊病。例如:“檀欒倒影硯波淸,注了黃庭譜鶴銘。且喜過門無褦襶,卻憐涴壁有寧馨?!薄断娜铡饭室獯罅渴褂糜谐龅涞寞B韻連綿字來對仗,但用得很勉強,也很怪異,除了令人感到其刻意安排的做作之外,幾乎無法給人以美感。這樣的詩無論怎樣看,都是典型的失敗作品。又如《野堂》其二,三四句“門前剝啄定佳客,檐外孱顏皆好山”,語言簡單平庸,句法結(jié)構(gòu)多少有點呆板笨拙,卻還偏要將“剝啄”和“孱顏”這對難以收拾的、包含復雜語典的疊韻連綿詞放在全句的中心,就顯得格外不協(xié)調(diào),現(xiàn)出一副修飾過度的怪模樣來。這就是追求尖新而不成功造成的惡果,并且在金代中期,它絕不只是王庭筠一家的問題。
其三,對于新奇獨特的過度追求,以及對于黃庭堅和江西詩派風格的特別贊賞,還往往使得崇尚尖新的詩人排斥一些不合他們口味的詩歌風格和創(chuàng)作傾向。王庭筠就曾半開玩笑地表示“近來陡覺無佳思,縱有詩成似樂天”,對以白居易為代表的淺顯平易潮流的不屑與譏諷溢于言表,這顯然是一種偏見。而這些詩人當時在文學界往往名聲卓著、地位較高,因此,這種偏見無疑會嚴重影響詩歌趣尚的多元化,使詩歌發(fā)展的道路越走越窄。
要之,由于自身的形式主義局限和相對狹隘的詩歌評判標準,尖新潮流發(fā)展到極致之后,不但不再推動金詩向前進步,反而阻礙了詩歌的正常發(fā)展,令金詩遭遇了瓶頸。這是尖新潮流最大的局限和弊端。
由于尖新潮流最終阻礙了金詩的發(fā)展,因此,在章宗朝的后期,一部分有識之士開始抨擊并自覺擯棄這種潮流,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周昂。
周昂是章宗朝學術(shù)界的著名人物,在當時影響很大?!跋裁?jié),學術(shù)醇正,文筆高雅,諸儒皆師尊之”,時人目為本朝的“韓、歐輩人”。在文學方面,他“以杜子美、韓退之為法”,大抵是以雅正及氣勢為尚,曾有“詩好不論多”“五字含風雅”(《繼人韻》)的議論。由于周昂的《常山集》已佚,其系統(tǒng)的詩歌理論今已不可見,但其甥王若虛在《滹南詩話》中記載了他這樣一些言論:
文章以意為之主,字語為之役。主強而役弱,則無使不從。世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
以巧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濟,則使人不厭。唯甚巧者乃能就拙為巧,所謂游戲者。一文一質(zhì),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則傷其全;經(jīng)營過深,則失其本。頸聯(lián)、頷聯(lián),初無此說,特后人私立名字而已。大抵首二句論事,次二句猶須論事;首二句狀景,次二句猶須狀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勢。詩之大略,不外此也。
此外,《中州集》小傳也記載他的言論說:
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內(nèi)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以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以得首肯。
文章以意為主,以字語為役。主強而役弱,則無令不從。世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雖極辭語之工,而豈文之正哉!
《中州集》所載的第二條,大概是從《滹南詩話》的第一條抄過來的,只是元好問可能覺得原話有些文氣不全,故自己補足了一個尾巴。
從總體上看,這些言論無一例外探討的都是內(nèi)容與形式的問題。不難看出,周昂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他所說的每一條都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指向尖新之弊。具體而言,崇尚尖新的詩人講究字句尖巧,精心錘煉,而不太重視形式對于內(nèi)容的服從關(guān)系,周昂就批評他們“驕其所役”,指出他們的詩歌形式蓋過了內(nèi)容,所謂“跋扈難制”“反役其主”:這是針對其內(nèi)容貧乏的弊端而言的。崇尚尖新的詩人喜歡使用困難的形式以炫耀技巧,周昂就批評他們“以巧為巧,其巧不足”,“雕琢太甚,則傷其全;經(jīng)營過深,則失其本”,“工于外而拙于內(nèi)”,“可以驚四筵而不可以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以得首肯”:這是針對其損害天然之趣的弊端而言的。崇尚尖新的詩人特別重視律詩的對仗,周昂就特意指出頷聯(lián)、頸聯(lián)的規(guī)則其實是人為設立的,從詩歌的 “自然之勢”來看,這些規(guī)則并不重要:這是釜底抽薪,試圖消解掉尖新潮流講究形式的邏輯基礎??傊烤湓挾加衅渚唧w所指,抨擊尖新潮流的針對性極強。
歸納起來,周昂的看法大致是兩點:第一是要以意為主,強調(diào)內(nèi)容的重要性;第二是要修飾適度,文質(zhì)彬彬,反對雕琢過甚。這兩點實際上完全是最傳統(tǒng)的詩歌形式觀,本無什么新鮮之處,但是,在詩壇主流的形式主義傾向嚴重的背景之下,這些批評的聲音就顯得彌足珍貴,何況其看法確實切中了尖新潮流的要害。
除此之外,周昂還將批評的矛頭直指尖新潮流的主要背景黃庭堅。王若虛稱他“終身不喜山谷”,而且說過這樣的話:“魯直雄豪奇險,善為新樣,固有過人者,然于少陵初無關(guān)涉,前輩以為得法者,皆未能深見耳。”看起來,“以杜子美為法”的周昂應該也意識到了尖新潮流和“善為新樣”的黃庭堅的關(guān)系,因此他在嚴厲批評尖新潮流的同時,也自覺同山谷劃清了界限。
周昂這些言論,在當時很為人所稱道,影響了不少作家。不過,從創(chuàng)作上看,他早年可能也并未意識到這些問題。在周昂的現(xiàn)存詩作中,有不少單純體物或單純寫景的作品,幾乎沒有任何現(xiàn)實背景。像 “細燈寒出戶,欹樹老當軒”(《雪》)、“動云方潰擁,號水未休爭”(《雨過》)、“客衣臨水靜,鳥影過船深”(《獨酌》)一類的句子,純以技巧或形式見長,關(guān)注的對象仍然是那些細微而狹隘的事物,雖然看得出來學習杜甫五律的痕跡,總體說來不屬于尖新潮流的范圍,但也顯然與前面提到的那些言論并不完全一致。從這一點推測,這些描寫類的作品大概是年輕時的習作。到了中年貶謫隆州的時候,他已徹底拋棄了這種寫作方式。
承安二年(1197),周昂因趙秉文上書彈劾宰相胥持國一案受到牽連,被貶隆州長達十余年。隆州(今吉林省長春市)處于金之東北邊境地區(qū),與新興的蒙古國地域相接。在這里,周昂對于邊塞、戰(zhàn)爭、民瘼都有了深刻的了解。從這時開始,他開始關(guān)注個人之外的廣大世界和歷史洪流,邊塞悲歌自此成了周昂詩的主旋律:
大陵河東古莫州,居人小屋如蝸牛。屋邊向外何所有,唯見白沙壘壘堆山丘。車行沙中如倒拽,風驚沙流失前轍。馬蹄半跛牛領(lǐng)穿,三步停鞭五步歇。雞聲人語無四鄰,晚風蕭蕭愁殺人。人有禱,沙應神,遼東老兵非使臣,何必埋卻雙行輪。(《莫州道中》)
遠目傷心千里余,凜然真覺近狼須。云邊處處是青冢,馬上人人皆白須。正憶荒村臨古道,不堪獨樹點平蕪。誰人與話西園路,梅竹而今似畫圖。(《即事二首》其二)
西征疲短服,北望慘衰顏。再宿殊鶏舍,相看獨鵲山。斾沾新雨過,鳥逐暮云還。白首瞻星漢,何時鼓角閑。(《鵲山》)
玉帳初鳴鼓,金鞍半偃弓。傷心看寒水,對面隔華風。山去何時斷,云來本自通。不須驚異域,曾在版圖中。(《翠屏口七首》其四)
返闔看平野,斜垣逐幔坡。馬牛雖異域,雞犬竟同窠。木杵舂晨急,糠燈照夜多。淳風今已破,征斂為兵戈。 (《邊俗》)
這些沉郁悲壯的作品,或?qū)戇叧?,或傷?zhàn)亂,都直接來源于作者實際經(jīng)歷過的邊塞生活,因此內(nèi)容充實,氣骨蒼勁,境界闊大,感情真摯,而又文質(zhì)相輔,盡去夸飾,白描如畫。這些詩歌雖然多數(shù)是律詩,但其對仗基本出于“自然之勢”,從不刻意求工,因此不論其巧拙,都絕無雕琢氣,更不會陷入“門前剝啄定佳客,檐外孱顏皆好山”這樣的窘境。應該說,這樣的詩歌具有更高的文學價值和更廣的發(fā)展空間,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沖破了崇尚尖新的詩人們局限于形式技巧的狹窄路子,開辟了一片新的天地。這樣的作品,在金代中期幾乎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
此外,這些作品真正體現(xiàn)了周昂師法杜甫所達到的高度。周昂的隆州詩擁有沉郁頓挫的風格,充滿深厚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頗得杜詩之骨髓;他對邊塞生活的出色表現(xiàn),也頗有杜甫秦州詩的風韻??梢哉f,周昂在詩壇普遍追隨黃庭堅和江西詩派的大環(huán)境中,實際上率先拋棄了這種宗尚,轉(zhuǎn)而直接推尊杜詩,以求探索出一條更廣闊的道路。這對于金詩脫離宋詩范圍而進入獨立發(fā)展的階段,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
在理論上,周昂率先發(fā)難,批評了尖新潮流的弊端;在實踐中,他自覺擯棄了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并取得了不俗的創(chuàng)作實績。他第一個拋棄了學黃的方向,舉起了尊杜的大旗。他為晚輩詩人們提供了一個成功脫離形式主義和宋詩窠臼的范例和榜樣??梢哉f,周昂揭開了金代后期詩歌變革與轉(zhuǎn)型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