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時 權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 重慶 401331)
自宋王安石提出透過《莊子》文本了解內在的深刻用意,“思其說以矯天下之弊,而歸之于正”[1]1118,后世文人開始注意莊文滑稽荒誕之言背后,實則飽含著欲矯弊救世的深情。另一方面,文人受時文“代圣立言”思維的長期影響,注重體察文字細微,揣摩經書中圣人情感語氣,要求精神情感與圣賢契合,這種思維模式也影響到對《莊子》文本的理解。明人董其昌《論文》曾說:“有代當時作者之口,寫他意中事,乃謂注于不涸之源?!盵2]2428他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講究體察作者內在情感語氣,從而代寫作者心事。清人李光地也說:“做時文要講口氣,口氣不差,道理亦不差,解經便是如此。若口氣錯,道理都錯矣?!盵3]272管世銘也說:“前人以傳注解經,終是離而二之。惟制義代言,直與圣賢為一,不得不逼入深細?!盵3]272這都可看出文人對揣摩圣人情感語氣的重視。這種思維模式深刻影響著明清兩代文人,因此在注解《莊子》過程中往往也能體察莊文背后的深意,感受其內在的情感張力,而由于自身心靈與莊文精神的某些契合,在其注解中往往能看到作者自身的精神情感狀態(tài)。李波在談論明代莊學特點時就說:“明代學者在評點《莊子》時往往喜歡融入自己的人生感悟和個人情感,以意逆志,從而能深刻地還原出《莊子》文章中蘊含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的人生情緒、生活體驗和內心世界,為世人深入了解莊子作出了有益的嘗試?!盵4]55釋德清評《逍遙游》說:“言雖戲劇而心良苦矣,此等文要得其趣,則不可以正解,別是一種風味,所謂詩有別趣也?!盵5]一冊104認為莊文“言雖戲劇而心良苦矣”,要求讀者透過表層的戲謔文字把握莊文內在的“別趣”。陸西星對《山木》篇“市南宜僚勸魯侯南去建德之國”一段中描寫的離別場景感嘆道:“嘗謂莊子善體物情,等閑發(fā)出送行二句,宛然離情別思,‘渭城朝雨’之詞不過是也。”[6]285他帶著濃厚的情感體味莊文,認為其間描寫的離情別思,就是王維那首描寫離情的名詩《送元二使安西》也不過如此??梢娒魅私馇f關注到莊子“心良苦矣”“善體物情”,帶有濃郁的情感體驗色彩。而這一特點在由明入清的胡文蔚身上具有鮮明的體現(xiàn),并且比之明代文人對莊子的人生感悟,情感體驗,胡氏更以自身的身世漂泊、生存困境以及朝代更迭的時代感受去體悟《莊子》,顯然對《莊子》中蘊含的深情厚誼更多了一份生命的體悟與知心的領會。
從其周遭經歷來說,胡文蔚飽受漂泊、生存困境之苦,他在《南華真經合注吹影·自序》(以下該書簡稱《吹影》)中說:“歲癸巳,流寓東粵之海濱,時值大饑,斗米千錢,枯坐一室中,再食不飽,百憂相續(xù),計無所以陶情撥悶者,因取南華誦之,頓覺心爽神開,視一切死生榮辱,宛如游塵聚散?!盵7]155-156可見,在胡氏流落廣東海濱,遭逢饑餓,一日兩餐而不得飽,心中憂悶無法排解之時,正是《莊子》一書給予了他極大的精神慰藉,使得他看淡死生榮辱。其同窗尹治進在其《吹影序》中也提到胡氏經歷與所著《吹影》關系:
莊子生于周末不用于世而著是書,故首托《逍遙游》以寓意。胡公則逍遙而游于吾粵者十余年,一身如寄,棲托不一,或流連往事而發(fā)為詩歌,或匏系一官而施之政事,跡其三十年前與查伊璜同舉于鄉(xiāng),名噪海內,安知不若垂天之云而瞬息幾萬里者哉,乃不免六月之息。至于流寓海濱,斗粟千錢,然后閉門厘定斯書,是猶莊子自托于《逍遙游》之意也。[7]159-160
認為莊子不用于世而著書,托意《逍遙游》。而胡文蔚在廣東漂泊十余年,游走棲居,一無定所,或作詩流連往事,或為官以施政事。當年與查伊璜舉試于鄉(xiāng),名聲享譽海內,而今卻流落寄居海濱,遭逢饑饉,故著《吹影》一書,猶如莊子著書以自托于《逍遙游》??梢姾系纳硎榔磁c困境經歷讓他對于《莊子》有一種真切的生命體驗,使得他在解莊中灌注著自己的生命感受。如《外物》篇“莊周家貧,往貸粟于監(jiān)河侯”一段,胡氏感慨道:
予流寓廣州陳村,自戊及癸,獲注此書,時值大饑,流離之子,薄粥野蔬,日才二餐,愧無粟貸友,亦無從乞升斗。若監(jiān)河侯之諾貸,未見其人也,況三百金云,雖多而未與,不若少而有濟。吾以莊子之忿然作色,猶行古之道也。今則何敢。陸方壺以為窮涂仗友生,仁者宜亟恤之,乃出此迂緩不急之語。莊子偶記于此,以見世俗之益偷也。悲哉,天乎!當日如是,茲更甚焉,慎毋使人與人相食之言,驗于后世,則斯人之福矣。[7]1048
胡氏將自己身歷饑困,日僅二餐又無親友可乞貸粟糧的往事敘述于此,對莊周遭遇貧饑的困境體切猶深,欽慕莊子尚能忿然作色,猶行古道,感慨自己哪敢有此氣度。也正是因為對饑餓困境有著切身體會,胡文蔚才說陸西星的“窮涂仗友生,仁者宜亟恤之”,乃是“迂緩不急之語”。更由自身困境而悲嘆世事,“慎毋使人與人相食之言,驗于后世”。正是胡文蔚有著切身的困境體會,對莊文的理解也就不僅僅局于義理的闡釋,而往往融入了他自身的生命體驗。
另一方面,由明入清的文人們對世道變遷有著椎心泣血的痛切體會,飽受朝代更迭時期的生死抉擇之苦,王夫之“以死為道,然后審乎所以處死之道”[8]887的感嘆在明末清初拷問著無數(shù)節(jié)義之士,屈大均的“一日之生,即一日之死”[9]40,歸莊所謂的“恨其不能死”[9]41,黃宗羲所謂“其死操之己者,是志在于死者也,方可曰死之;其死操之人者,原無欲死之心,亦曰遇難而已”[9]46,無疑都展示出明末文人對于“以死為道”的深刻反省與拷問。而形成如此強烈的生死節(jié)義觀,除了士人對儒家“殺身成仁”觀念的認同,更有著君王“死社稷”以身為則的道德垂范。誠如趙園所說,“崇禎之死即使不是此后一系列的死的直接誘因,也是其鼓舞,是道義啟導、激發(fā),是示范、垂訓,是人主施之于臣子的最后命令”[9]24。而這一影響在由明入清的時代背景下一直延續(xù)著,是清初文人們不能不回應的問題。胡文蔚作為一個由明入清的遺民,感受著時代風云的更迭變遷,對其“生死節(jié)義”問題不能不有所感觸。尹治進《吹影序》中說胡氏“流連往事而發(fā)為詩歌”,也可見其對前朝的感念追懷。而其在《吹影》中也隱隱透出這份遺民之情,如《讓王》篇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之山一段,胡氏注曰:“莊子引此,見二士之餓,非矯激傷身,義不得已,故立高節(jié)以諷世也?!盵7]1116在胡文蔚看來,此則寓言并非有悖于莊子養(yǎng)生之道,而純是對世德淪喪的深切悲情,伯夷、叔齊皆“非嬌激傷身”,實是朝代更迭“義不得已”的抉擇。在他看來,莊子無疑是以高節(jié)諷世,是對那些忘義之徒諂媚權貴的深切誡訓。而胡文蔚有此看法,實則也正是由其歷經明清易代,飽含著對時代更迭的無奈和民族節(jié)義的強烈認同。但另一面又對節(jié)義之士一味殉死有所質疑,如“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一段,胡氏注道:“三子之自溺,未免矯激太過,以身殉名。莊子警醒世人之意深哉!……立言有反有正,無擇以上,欲人之取法也;無擇以下,欲人之鑒戒也?!盵7]1114認為北人無擇、卞隨、瞀光三者以身殉名,自溺而死,矯激太過,而這其實是莊子篇章立言的正反設計,“無擇以上,欲人之取法也,無擇以下,欲人之鑒戒也”。無疑對明末那些節(jié)義之士一味輕生重死的反思,認為莊子用“無擇、卞隨、瞀光”三人殉名而死作為反面申說,用以警戒世人。由此可見,胡氏以自身的生存困境和時代更迭的切身體驗對《莊子》內在的思想情感進行了深刻體悟,這種生命體驗無疑是之前明代治莊家所不具備的。
胡氏以情體莊,每每關注到《莊子》對世人悲憫關懷的“婆心”。如對《齊物論》中“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胡氏對此注道:“此段為‘彼是者’指引一虛心對勘之法,以消除其偏執(zhí),莊子何等婆心。”[7]271這里,胡氏認為,莊子用“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來現(xiàn)身說法,為那些自以為是的偏執(zhí)之人指引對勘之法,是何等苦口婆心。又如《天地》篇“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不可得也”至“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一段,胡氏注道:
蓋深有所激而憤悱之詞,既知其惑而強人以必行,則我反為不智。是又自增其惑也,莫若舍而不推。推,求也。然不推,則天下之禍,何時而解。誰其與我同憂哉!比,同也。明知天下無人,又不敢絕望于斯人,此老婆心處。[7]603
莊子恐天下皆“惑”故而強向世人倡明大道以從,如此自己反而“不智”增惑,然而抱著“至言不出,俗言勝也”的救世之心,“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終是不能“釋之而不推”,只得感嘆“誰其比憂”。胡氏關注到莊子這種矛盾的救世心理,體會到莊子的良苦之心,故而說:“明知天下無人,又不敢絕望于斯人,此老婆心處?!焙蠠o疑是看見了莊子對人世抱有極大的悲憫情懷,對蕓蕓的“下根人”深陷迷途不能體悟大道有著熱切的拯救之心,往往苦口婆心地為“下根人”啟迪一些入道法門。如《庚桑楚》中南榮趎受“知、仁、義”三者所患,求見老聃,老聃道:“若規(guī)規(guī)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胡氏注曰:“老子曰‘喪’,曰‘亡’,曰‘反而無由’,曰‘可憐’,即顯斥之又深憫之。實善誘之也?!盵7]918關注到老聃“喪”“亡”“反而無由”“可憐”等語詞背后,既是對南榮趎的斥責,同時也飽含了深深的悲憫之情。其后南榮趎十日自愁,復見老聃,老聃曰:“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南榮趎覺得自己根器淺薄,便僅求“衛(wèi)生之經”,老聃則告以“九能”。胡氏又注解道:“只此數(shù)語,點破他胸中病根,當下爽然自失,以為飲藥加病,深愧根器淺薄,僅求衛(wèi)生之經,不知衛(wèi)生正是大道。老子卻不說明,就隨他轉頭處,引他上路?!盵7]921又說:“九能中,至人之道,不外于此。單把兒子再說一段,分明教他衛(wèi)生之經,當如赤子之無知無識。由‘侗然翛然’以至于‘能勿忘失’,而后能抱大道。確有次第,但不肯說破耳。”[7]922認為老聃所說的“衛(wèi)生之經”正是“至人之道”,不過是以這種隨其婉轉的方式引南榮趎入道而已,并認為從“侗然翛然”至于“能勿忘失”正是入道次第,不過不肯直接說破而已。又在南榮趎問老聃“至人之德”一段注解道:“‘至人’一問,未為不是,緣趎躁進而畏難。老子恐其不能當下承受,又曰‘非也,冰解凍釋者?!央[然示以一解盡解之旨,卻從至人身上說,至所說同食樂,忘利害,不為怪,不為謀,不為事,總是如兒子之無心。結以‘翛然侗然’,又說是‘衛(wèi)生之經’。豈不是教以兒子為入圣之基。隱然使趎自家理會,趎復日是至乎,猶是畏難之見。老子更提前頭‘兒子乎’,闡發(fā)一番,則由淺入深之次第和盤托出,而趎始有會于心矣。”[7]923認為老聃知道南榮趎“躁進而畏難”,擔心他“不能當下承受”,故而又否認自己所說的正是“至人之道”,轉而申說“衛(wèi)生之經”,提起“能兒子乎”。如此隨其婉轉答以大道,以啟迪南榮趎,使其有會于心。并在《總論》中說道:“此真人傳授大關竅,內外篇所未有者?!盵7]900通過胡文蔚的詳解,莊子通過老聃對南榮趎循循善誘的一番入道啟示,可見其對“下根人”深切的關懷,真是苦口婆心。又如《知北游》篇知謂無為謂“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一段,胡氏注道:“‘何思何慮’三問,體貼下根人心口,最親切?!盵7]855可見胡氏認為,莊子絕非遠離人間,冥入虛空的修道者,而是關懷世間,有著極大救世熱忱的“婆心”人。
《莊子》一書,每每“非仁義”“薄堯舜”“賤儒墨”,常以一種激憤的姿態(tài)評論世事,抨擊儒墨。王安石雖洞悉莊子用心,認為“此其所以矯天下之弊也”,然而也說:“莊子之言不得不為邪說比者,蓋其矯之過矣!夫矯枉者,欲其直也,矯之過,則歸于枉矣!”[1]1119即認為莊子矯枉過正,過于激憤。清人劉城也評道:“周之觀理也,精其憂世也。亟觀理精,故窮極乎道義之原。憂世亟,故憤極乎污流之俗?!盵1]1176認為莊子觀理極精,而憂世憤極。王先謙亦評道:“其志已傷,其詞過激。”[1]1201可見,歷代不少文人都認為莊子憤世過激。如《胠篋》篇就為不少治莊家排斥質疑。陳深對其評道:“此篇言圣人立法以利盜賊,掊擊圣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類多憤世之言。”[5]三冊90王夫之評此篇道:“蓋懲戰(zhàn)國之紛紜,而為激憤之言,亦學莊者已甚之成心也。”[5]三冊92認為此篇為激憤之言,是學莊者成心已甚而作。胡文蔚則從莊子“婆心”處體會其文,并為其辯解。他在“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至“法之所以無用也”一段評道:“人以為此漆園有激之言,不知太上無為之世,原未嘗有珠玉、斗衡、圣法、仁義、聰明、工拙,意在還醇,非激也。”[7]517認為那些人看到莊子說“掊斗折衡”“攘棄仁義”的話就認為是激憤之言,只是不知道太上無為之世本來就沒有這些“珠玉、斗衡、圣法、仁義、聰明、工拙”等利益名譽可爭奪分別,莊子本意不過在呼喚大眾返回那最初的淳樸之心罷了,并非過激之言。又在其后“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有三代以下者是已”一句注曰:“低回而甚嘆其亂天下。試看三代,以至于春秋戰(zhàn)國,何等變亂,安得不傷今而吊古!”[7]521從“甚矣”兩字看出莊子不得“還醇”的悲嘆,認為莊子面對如此亂世,“安得不傷今吊古”。顯然,胡氏以情體莊,在看似簡單文字的背后,將莊子內在深情揭示出來,那些看似激憤的言語,實則是莊子以清醒的目光審視世事古今,關懷蕓蕓大眾不得“還醇”的悲嘆。陳鼓應就曾說:“莊子的清醒與殊異,并非基于憤世之孤傲與潔身之堅持,而是以廣袤無垠的宇宙意識與天地精神,對世間多懷一份醒覺的洞悉與深情的理解?!盵10]5如《庚桑楚》篇曰:“吾語女:大亂之本,必生于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焙蠈Υ司渥⒔獾溃骸氨I賊弒逆之事,勢所必然,率獸食人,易子而食,豈所忍言。不但千世之后,春秋之時,已有之矣。小眼孔翻以莊子之言過激,吾以為只見得破,說得出耳?!盵7]909認為莊子所說的“盜賊弒逆之事”乃是世事本然如此,更有“率獸食人,易子而食”的人間慘禍存在,只是莊子不忍再說罷了。不但是千世之后,就是在春秋之時,也已經存在“人與人相食”的現(xiàn)象,而那些眼光狹小之輩反而以為莊子言語過激,其實不過是莊子能將人間慘象說得出罷了??梢?,所謂的莊子言語過激,其實正是莊子內心深處對人類命運、社會亂象關懷的徹骨悲涼感。清代黃中就曾說:“莊子憤世嫉俗,慷慨激烈,而嘆息悲傷,其言似為放蕩恣肆,而原其情,則出于悲天憫人也?!盵11]89胡氏從“婆心”處看到了莊子內在的深情,強調莊子并非過激,不過是悲天憫人,“意在還醇”罷了。
胡氏對莊子內心的悲憫之情有著深刻的體悟,這種以情體莊的心境在之后的治莊家身上也屢屢出現(xiàn)。如宣穎解《齊物論》“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一段:“與下凡三節(jié)迭迭為世人寄痛,以深見其可悲,直從明眼慈心流出一副血淚來也。”[12]12又在“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獨我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句評注道:“怪嘆眾生汶汶,反借自己為普天一哭。”[12]12可見宣穎以情體莊,感悟到莊子內在的“血淚”和“為普天一哭”的悲憫之情。胡文英更是推進一步說:“莊子最是深情。人第知三閭之哀怨,而不知漆園之哀怨有甚于三閭也。蓋三閭之哀怨在一國,而漆園之哀怨在天下。三閭之哀怨在一時,而漆園之哀怨在萬世。昧其指者,笑如蒼蠅。”[13]6將屈原與莊子對比,認為“三閭之哀怨在一時”而“漆園之哀怨在萬世”,更加見證了莊子對天下亂象的哀怨情深。之后的劉鳳苞亦深有體會,如他在《德充符》評道:“別開生面,別有一副悲憫心腸?!盵14]113對《天道》篇評道:“莊子為天下后世深致悲痛,一腔心血,一副眼淚,信手揮來,正和秋夜寒砧,音傳空外?!盵14]304由此可見,胡氏關注莊子“非激”而“意在還醇”的情感體悟,對之后的治莊家們以情體莊,感悟莊子的悲憫深情,有著重要影響。
明清兩代文人受時文“代圣立言”思維影響,制義作文時往往揣摩圣人語氣。而這對治莊家們深入體會莊文蘊含的思想情感,無疑有著積極的文學審美意義。誠如李波所說,他們“更多地把文學審美融入其中,用身心來涵泳《莊子》,揣摩語氣、文氣”[4]334。胡文蔚在領悟莊子悲憫情懷的同時,更是善于揣摩文中語氣,從而將《莊子》中那些以往未為人所注意的細膩情感揭露出來。如《則陽》篇“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一段,胡氏注道:
師天者,若有心要去師法他,便不見得自然。世有不安其自然者,以身殉物,未免蕓蕓逐逐,勞形揺精,其以此為事也。若之何能見性。夫師天之圣人,并不知有天,又安知有所謂人,所謂始,所謂物,雖綢繆揺作,與世偕行,而保己守真,自無廢替,即周盡一體。所行之備而復命歸根,不與物并溺。若之,何其不合于道乎。兩‘若之何’,一抑之,一贊之也。[7]1006
這里胡氏將兩“若之何”背后的義理進行對比,前者“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是“不得自然”“不安自然”,故而“蕓蕓逐逐,勞形揺精”,最終“與物皆殉”;后者“圣人未始有天”是“不知有天”,能夠“與世偕行,而保己守真”,“不與物并溺”。兩者鮮明對比,從而看出“若之何”一句背后透露著莊子對“不得師天”“與物皆殉”的生存行為的批評和對能夠“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合于大道精神的贊美之情。又如《山木》“市南宜僚勸魯侯南去建德之國”一段中,分別提及三次“吾愿”:第一次市南宜僚借“豐狐文豹”有皮而遭“罔羅機辟之患”告誡魯君:“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灑心去欲,而游于無人之野?!钡诙问心弦肆耪劶敖ǖ轮畤拿癖娪迾愎延恢Y義,生死自然,告誡魯君:“吾愿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钡谌蝿t對魯君前往建德之國畏懼“幽險”“無鄰”“無糧”而告誡道:“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游于大莫之野?!焙蠈Υ俗⒃u道:“三‘吾愿’,具見懇摯。”[7]807認為三次“吾愿”可見市南宜僚對魯君勸勉的真誠懇切之情。而對市南宜僚勸魯君去除畏難情緒所說的“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胡氏評道:“此警策畏難之人,發(fā)其猛心也?!盵7]807認為這是市南宜僚在給有畏難情緒的魯君給予警策激勵,讓魯君能夠鼓起勇氣面對前行??梢?,胡氏的評語雖少,但著實把握住寓言中人物的語氣,揣摩人物心境,揭示出其心理狀態(tài)。又如《則陽》篇則陽求王果引薦于楚王,王果則推卸道:“必待公閱休?!比缓笊暾f“夷節(jié)之為人”和“楚王之為人”,推出圣人“不言而飲人以和”,最終歸于“必待公閱休”。胡氏對王果話語進行揣摩,評道:“王果心鄙之,因盛稱捉鱉休樊之公閱休,一曰‘我不若’,再曰‘夷節(jié)已不能’,隱然見恬退保己者,我三人皆當尊事之。一抑一揚,令其自悟。曰‘我又不若夷節(jié)’,似謙實傲,意謂我不若夷節(jié)之干進也?!盵7]998認為王果心里其實鄙視則陽如此貪求祿位,盛贊“恬退保己”的公閱休,并將其與夷節(jié)對比,一抑一揚,讓則陽自行領悟。又對“我又不若夷節(jié)”一句語氣進行揣摩,認為王果似謙實傲。胡氏繼而評道:“嗟嗟!休,高士也,豈有謁王侯而薦士,王果不過遠引高人,以示典型,婉辭之,陰抑之也。”[7]1000認為王果不過是用公閱休這一世外高人來給則陽示以不逐外物的精神典型,讓其明白自身競逐功利,為有道者所不齒,婉言拒絕而暗中批評他。通過胡文蔚對王果話語語氣的揣摩,其內心情態(tài)也得以展現(xiàn)于前。此外,胡氏還對《莊子》寓言中人物心理活動進行了很好的揭示。如《達生》篇桓公在澤地見鬼,返回之后,竟得誒詒之病。皇子告敖向桓公列舉諸鬼,然后描述“委蛇”之鬼,并說“見者殆乎霸”?;腹勓圆恢味:蠈Υ藙t寓言注解道:“皇子蚤(早)知桓公所見者為委蛇,恐其不信。先歷舉諸鬼,末說澤中之鬼,迨桓公問而述之,聳動桓公,使之快心興起者。只‘見之者殆乎霸’一句正中國君之所好,疑慮之疾,不攻而自去矣?!盵7]783認為皇子告敖其實早知桓公所見是“委蛇”,只是擔心直言相告桓公不信,故而通過歷舉諸鬼的方式與桓公虛與委蛇,最終提出“委蛇”,以此聳動桓公,以“見之者殆乎霸”投中其所好,故而桓公疾病不攻自去。顯然,胡氏不像以前注家注重義理闡釋或鬼怪神巫,而將關注中心放在寓言本身的故事性上,對皇子這一人物進行細膩的心理分析,認為皇子與桓公對話是早有準備,列舉諸鬼都是在故意引導,而“見之者殆乎霸”正中桓公心中所想,最終消除了桓公的病癥。通過胡氏的注解,可見皇子告敖確實是一位善于體察君心的人。又如《說劍》篇中莊子向趙文王講述“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最終使趙文王不再熱衷劍斗。胡氏注道:“妙在勝稱天子之匡服,合其自失,繼舉諸侯之安和,令其自雄,下鄙庶人之格斗,令其自慚自悔?!盵7]1164全篇寓言中其實并未描寫趙文王的心理狀態(tài),所寫也僅限于對莊子言說“三劍”之后的行為舉動:“王乃牽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環(huán)之?!倍蟿t對莊子每次描述“劍勢”之時,揣摩體察此時趙文王的心理情態(tài),稱莊子談及“天子之劍”時,趙王“自失”;談及“諸侯之劍”時,趙王“自雄”;談及“庶人之劍”時,趙王“自慚自悔”。如此將趙王的心理路程一一揭露,使得寓言故事的內在情態(tài)呈現(xiàn)于讀者,意態(tài)盎然。
胡氏對莊文的字句語氣揣摩和對寓言人物的心理情態(tài)分析,挖掘出莊文中那些看似無甚大義而實則飽含深情的內涵,從而在文章義理中透出一種意態(tài)盎然的情趣。而對莊子情感的細膩體會無疑有著積極的審美意義,推動著清代莊子文章學的深入探索,之后的劉鳳苞則對文中語氣精細體悟,向讀者揭示出莊文濃厚的藝術感染力和文學色彩。如《人間世》“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一段,劉評曰:“‘且予求無所可用’二句,再透人一層,不求其可用,而求其無所可用,翻盡常解,極超脫,又極悲涼。‘久矣’、‘幾死’四字,極力摹神,可見世道之危,不如是幾不能自全,而夭于中道也?!私竦弥晦D,分外出力,若自譽,若自嘲,若自為慰藉,寫得淋漓恣肆。一片機鋒,全在夢中托出?!盵14]106劉鳳苞透過“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看出櫟社樹身處世間,委屈保全的內在悲涼,認為“若自譽,若自嘲,若自為慰藉”,從而挖掘出寓言內在深厚的情感寄托,令人感慨萬端,情思若哀。由此可見,劉鳳苞沿著胡氏對文辭語氣的揣摩和對心理情態(tài)的分析,深入探索出莊文內在的深刻而豐富的情蘊,足可見胡氏對后來治莊家的啟示意義。
綜上所述,清初胡文蔚以自身的身世經歷、生存困境以及朝代更迭的時代感受,對莊子有著深刻的生命體驗。認為莊子具有關懷世人的“婆心”,內心深處實是悲天憫人,其言辭并非“過激”,乃是“意在還醇”。并且揣摩莊文語氣,對人物的心理情態(tài)進行分析,將莊文中飽含深情的內涵挖掘出來,使文章義理透出一種盎然的情趣,無疑有著積極的審美意義。由此也影響了之后宣穎、胡文英、劉鳳苞等治莊家以情體莊的精細化感受能力,提高了對莊子文章美學意境的領悟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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