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松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文同(1018~1079年),字與可,人稱石室先生,北宋梓州梓潼郡永泰縣(今屬四川綿陽市鹽亭縣)人,著名文學藝術(shù)家。他以墨竹擅名藝苑,也兼善書法與詩賦創(chuàng)作。目前學界對文同的研究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文同詩歌的研究,如付興林《文同昭君詩的創(chuàng)作特色及文學地位》、曾永久《文同及其詩歌研究》、譚逢平《文同及其詩歌研究》等;二是文同詩文與地域文化的研究,這方面的代表作有梁中效《文同與漢中文化》、喬云峰《論蘇軾、文同<洋州園池三十首>的異同》等;三是文同書畫藝術(shù)的研究,譬如于廣杰《文同枯木題材“詩意畫”及詩意境界》、王貞《從文同畫竹看竹文化對宋元文人畫的影響》。從已有的成果來看,對文同辭賦方面的研究,則相對岑寂,而這寥寥可數(shù)的研究所得出的結(jié)論,還有論榷的余地,本文以期給予一點新的見解,對文同的研究有些許襄助。
當代學者劉培《兩宋辭賦史》認為文同的辭賦“從政治當中徹底解脫出來,他的騷體表現(xiàn)了空諸一切、心無掛礙、表里澄澈的空靈境界,人世的塵滓被濾去了,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生氣遠出、簡淡恬和的純美。騷體在王令等人手里用來發(fā)奮抒情,在文同這里,則用來展現(xiàn)靜觀萬象、玄通萬物的詩境?!盵1]155對于空靈的藝術(shù)境界,清代笪重光《畫筌》有很形象的描繪:“愛落景之開紅,值山嵐之送晚。宿霧斂而猶舒,柔云斷而還續(xù)。危峰障日,亂壑奔江??账H天,斷山銜月。雪殘青岸,煙帶遙岑。日落川長,云平野闊?!盵2]52這表里澄澈的空靈,乃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進入《莊子》“心齋”“坐忘”的虛靜空明境界,放下一切利害之心、是非判斷,將我從與自然對峙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超逸上去,進入我與自然互不控御,兩相悠然的境界,并體味、跡現(xiàn)自然無限的生機。唐代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洗煉》“空潭瀉春,古鏡照神”,[3]27虛靈如空潭之心才能涵容無邊的春色,表里澄澈的詩蓬勃著“采采流水,蓬蓬遠春”、“杳靄流玉,悠悠花香”的意味。表里澄澈空明、心物兩悠然的心靈,發(fā)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即是東坡《文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呈現(xiàn)出變化無方,煙霞爛漫的藝術(shù)風貌,文同的書畫藝術(shù)創(chuàng)作確實有這樣的特點,蘇軾《文與可飛白贊》贊美他的書法:“其盡萬物之態(tài)也,霏霏乎其若輕云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長風之卷旆也,猗猗乎其若游絲之縈柳絮,褭褭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帶也,離離乎其遠而相屬,縮縮乎其近而不隘也?!盵4]1135他的書法有朦朧迷離之美(輕云之蔽月)、雄健之美(長風卷旆)、輕柔之美(游絲縈柳絮)、飄逸之美(流水舞荇帶),而在整體上又接近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近而不浮,遠而不盡”,[5]178“離離乎其遠而相屬”對應“遠而不盡”,“縮縮乎其近而不隘也”對應“近而不浮”。
但是,澄明蕭散的風格,僅僅是文同某一種風格,不能代表他的全部藝術(shù)風格,甚至不能作為他的主要風格。宋代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正道出了個中消息:
文同,字與可,梓潼永泰人。善畫墨竹,知名于時。凡于翰墨之間,托物寓興,則見于水墨之戲……蓋與可工于墨竹之畫,非天資穎異而胸中有渭川千畝氣壓十萬丈夫,何以至于此哉。[4]1182
他筆下的墨竹不僅僅有“檀欒之操”“瀟灑之姿”(《宣和畫譜》評語[4]1183),而且還有“托物寓興”的目的,既然要在墨竹中寄寓感慨,則如同姜夔的詞,空靈而有耿介,不全然是一片清風明月修竹的虛明意境。何況,墨竹還要表現(xiàn)他“胸中有渭川千畝氣壓十萬丈夫”的丈夫氣,更鮮明的道出了文同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包含著作者深厚的氣質(zhì)與感慨。
文同的辭賦,是否真是空諸一切、心無掛礙、表里澄澈的空靈境界?
現(xiàn)存文同的辭賦按照《文同全集編年校注》的收錄,包括《問神辭》《哭仲蒙》《送李道士》《玉女》《石姥賦》《去陵》《哭許駕部》《超然臺賦》《秋望》《蓮賦》《哭任遵圣》《登山》《送人》《松賦》共十四篇。今逐一分析其題旨,以便明了文同賦的真實品格。
《問神辭》三篇寫陜西邠縣值旱災,土裂物枯,當?shù)孛袢巳ヅ彽母拭C寧縣“要冊池”拜禱龍神,“巫歌覡舞兮,舌撟而腕垂;原呼野召兮,翁走而嫗馳。奉新絜以羅庭戶兮,日屢薦而益祗”,然而龍神無動于衷,視萬民如芻狗,“茲夏隴之槁渴兮,風燥而日煎”,于是文同憤然責問:“吾將問神兮,不閔此而曷為”,“吾將問神兮,豈或不識而累前”,“胡為自嗇兮肆魃之酷,吾將問神兮寵其為辱”,整首賦滿是哀民生之多艱,而怒龍神之不施。
《哭仲蒙》二章是比較特殊的篇章。上章《臨高》一往情深,傾訴了友人仲蒙去世后“萬感蕓然兮衋予之中,魄干漂潰兮索其若抽”的黯然魂傷,以及“孰識子兮予深,當何人兮與侔”這般知己已逝、牙琴絕矣的落寞。而下章《懷嵩》則想象李仲蒙在彼岸世界的快樂:“念子將歸兮于嵩之陽,彼山之中宅群仙兮欣得子而翱翔。冠芝英兮佩蘭芳,躡暐曄兮服熒煌……子之樂兮千萬億年,下視此世兮不肯還?!彼赃@一篇《哭仲蒙》以上章的纏綿悱惻與下章的夢幻迷離構(gòu)成巨大的藝術(shù)引力,生成哀感頑艷與想落天外交織的風致。上章如杜甫《哀江頭》“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的沉郁醇深,下章有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的神觀飛越,或許是文同有意將李杜合為一爐的文學嘗試。
《送李道士》是比較符合劉培先生“心無掛礙、表里澄澈”評語的?!霸齐x離兮風漻漻,群山空兮萬木凋。水滉瀁兮大野平,天泬寥兮新霜晴”,賦的畫面澄明而空闊,澄明是因為畫面中天機鼓蕩,白云初晴,新霜初霽,空林一葉落,天地滿秋色。泬寥之天宇與滉瀁之淵水一片清絕,而“乘青騾兮度南岡,荷瓊笈兮祕云章”的李道士完全融化入這澄明的境界中,“松下寒泉落翠陰,坐來長日澹玄心”,李道士以物外的玄心,并未破碎這澄明玲瓏的妙境。
《玉女》一篇近似于《苦仲蒙》之下章,以想象之詞寫玉女之神“艷明霞兮體霏煙,秀婉嬺兮靜嬋娟”的綽約美態(tài),可以說該篇風格是“夢幻迷離”,但不能說它是澄明空靈。澄明空靈的境界一要規(guī)避過于妍麗的詞語,而該篇“艷明霞兮體霏煙”、“如龍之矯兮鳳之翩”,在遣詞上顏色艷麗且力量雄強。澄明空靈的境界要求畫面以自然為背景,滿蘊生機,如劉長卿《尋南溪常山道人隱居》:“ 一路經(jīng)行處,莓苔見屐痕。 白云依靜渚,春草閉閑門。 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以描狀玉女為主要篇幅的《玉女》賦顯然不能歸入“澄明空靈”這一類文學中。
《石姥賦》借碰巧顯靈的“石姥”抨擊“奚磊砢之頑質(zhì)兮,輒矯權(quán)而自主”的官僚,一旦“皇忽寤而震恚兮,列罪目而爾數(shù)”,便會落入“訶星士以施棒兮,敕雷將而揮斧。赫雷火而灰爾兮,鼓箕風而蕩汝”的下場?!妒奄x》乃是以詠物寄寓對時局的思索,對奸宦當途的擔憂,頗合轍于唐代柳宗元“砭時弊”“抒孤憤”的寓言文字,是憂思郁積的產(chǎn)物。
《去陵》一文寫出了文同離開陵州(今四川仁壽縣)移知興元府(今漢中)的欣喜:“問守居之何所兮,凌絕壁而繚層巒。檐廡郁其紆絀兮,觀閣緣乎孱顏(案:”孱顏“當為”巉巖“之音訛)。嗟余胡為棲此兮,日儔伍乎群山……承詔易守漢上兮,幸旋轅于夷陸?!绷曛萏幱谄閸缛荷街?,蘇軾《送文與可出守陵州》“江邊亂山赤如赭,陵陽正在千山頭”[4]1108正道出了此間地理位置的艱困。由群山萬壑之陵州入平川廣陸之漢中,懷著久困而舒的心情寫下了這篇賦。
《哭許駕部》哀悼曾“日親于燕幾”的許駕部,雖然吏才強富:“惟君之才力強敏兮,條若紛絲之就理”,卻不遐其壽,“忽遽傳乎君之不起”。文同追憶音容,遙致悼懷:“酌芳椒以盈樽兮,置生芻而在篚”。此篇與《哭仲蒙》同為哀悼友人,而愴懷深悲不及《苦仲蒙》。
《超然臺賦》的題旨,劉培《兩宋辭賦史》解說為:“賦中的美人具有游于物外的澄懷和表里澄澈的美質(zhì),在她身上,寄托了超拔流俗之上的純潔之美,這種美對作者有無窮的感召力,使他擺脫塵世的系累,進入‘凜而潔’的純美境界,心靈得以升華??梢哉f,是美人導引作者遠離世俗,向更高的美的境界飛升。”[1]158劉先生以“她”來稱呼《超然臺賦》中的美人,將“美人”理解為美麗的神女,實在是一個誤會。熙寧八年,蘇東坡在密州修觀瞻之樓臺,蘇轍有《超然臺賦》,名其為超然臺,以寄寓“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4]689的人生哲學。徐復觀《中國文學論集·自序》批評“對于一個問題,搜集了許多周邊的材料,卻不肯對基本材料——作者的作品——用力”,[6]2倘若我們對文同的《超然臺賦》下一番閱讀的功夫,其層次也就很明白了。羅琴《論文同賦》[7]對此賦有較詳細的注釋和翻譯,但是對文中前后的承接之妙還未點出,另外有些注釋未必妥當,這里稍作補充。蘇軾起超然臺,文同在洋州任上,遙寄臺成之欣喜與友朋之思念,便寫下了這篇“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超然臺賦》?!胺街俅褐话毁?,覽草木之菲菲。胡怫郁于余懷兮,悵獨處而無依”,賦之開篇,乃是乾坤之間蕙風暢好,而文同卻“怫郁”“無依”。這“怫郁”的原因,大約即后文所言的“忽揚飚以晦昧兮,灑氛霾于四垂”。世事的渾濁,使作者“怫郁于余懷兮,悵獨處而無依”,進而欲超離于這濁世,便自然引出了后文的“仙游”:
蛻余神以遐騖兮,控泬寥而上馳。辟晻曖以涉鴻洞兮,揮霓旌而掉云旗。導長彗以夭矯兮,從宛虹之委蛇。曳彩旒以役朱鳳兮,駕瓊辀而驅(qū)翠螭。涉橫潢以出沒兮,歷大曤而蔽虧。翀萬里以一息兮,俯九州而下窺。
但是東西無準的游仙正仿佛楚辭中《遠游》的“聊仿佯而逍遙兮,永歷年而無成”,文同《超然臺賦》的游仙卻目的明確,“有美一人兮在東方,去日久兮不能忘。凜而潔兮岌而長,服忠信兮被文章。中皦皦兮外瑯瑯,蘭為襟兮桂為裳。儼若植兮奉圭璋,戢光耀兮秘芬芳。賈世用兮斯卷藏,游物外兮肆猖狂。”原來遠游的目的是為了覿面“日久兮不能忘”的蘇東坡,在文同筆下,東坡的形象是屈原與莊子的合體,既“服忠信”又“游物外”。得遇坡仙之后是與坡仙徜徉,“余將從之兮遙相望,回羊角兮指龍骯。轉(zhuǎn)嵎夷兮蹴扶桑,倚泰山兮聊徜徉”,直到點出本賦的題目“下超然兮拜其旁”。似乎整首賦到此處就算是完結(jié)了,但作者開篇的“怫郁”還未能釋然,所以還需要接上以下文字:“勿掉頭兮告以詳,使余脫亂天之網(wǎng)兮解逆物之韁。已而釋然兮出有累之場,余復仙仙兮來歸故鄉(xiāng)”。羅琴《論文同賦》認為“告以詳”的意思是“報告平安”[7]49,胡問濤、羅琴等《文同全集編年校注》解釋是“向友人報平安”[4]692。仔細思量,“向友人報告平安”,是指蘇軾向文同報告平安,但這與“使余脫亂天之網(wǎng)兮解逆物之韁,已而釋然兮出有累之場”全然不相干?!蹲髠鳌べ夜辍罚骸爸軆?nèi)史叔興聘于宋,宋襄公問焉,曰:‘是何祥也?’”杜預注:“祥,吉兇之先見者?!盵8]386是以“勿掉頭兮告以詳”,乃是東坡回頭告訴文同的豁達的人生哲學,“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說煙雨任平生”[9]356那般的靜觀優(yōu)游,只有這樣的心境,才能摒棄是非利害的“亂天之網(wǎng)”“逆物之韁”,才能進一步解開文章開篇文同“胡怫郁于余懷兮,悵獨處而無依”的苦悶心結(jié)。
《超然臺賦》避免了單刀直入、平鋪直敘地敘說“超然臺”,而是由自己之苦悶引到超離塵世的仙游,再接入邂逅蘇東坡,進而攜手云漢徜徉超然臺下,點出“超然仙游”的意蘊,最后文脈倒流到蘇東坡“勿掉頭兮告以詳”,再倒流到文同自己的“釋然兮出有累之場,余復仙仙兮來歸故鄉(xiāng)”。用更明白的表述是:
憂郁的文同——仙游——東坡——超然臺——東坡智言——仙仙歸返——釋然的文同。超然臺儼然處于整個文脈的關(guān)鍵點。
《超然臺賦》是以奇妙想象成就的奇文,徐復觀《中國文學中的想象問題》說:“由感情逼出想象所構(gòu)成的文學,這常是第一等的文學”[6]413,感情郁勃、想象奇幻而文脈縝密的《超然臺賦》稱得上第一等的文學。
從文意上推斷,《秋望》是《超然臺賦》的姊妹篇,我贊成《文同全集編年校注》的說法:“此篇與《超然臺賦》之內(nèi)容與情調(diào)相似,皆抒懷人之思,疑二篇同為熙寧八年作。作如是解,則賦中所言‘彼美人兮在一方’,仍指蘇軾遠知密州?!盵4]693與《超然臺賦》不同的是,《超然臺賦》思東坡而神遇東坡,相游渺云漢,其樂陶陶。而《秋望》是文同思東坡而登高遠望,“愴嶷立兮臨層顛,極延迤兮睇遙川”,但終于沒能眺望到:“念莫致兮勞且悁”。古代文人常寫因路途遙遠而夢魂不到的凄苦,如沈約《別范安成》“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10]399周邦彥《風流子》“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11]18而文同此賦寫清醒狀態(tài)下的遙望,但望而不見的結(jié)局使他“灑涕淚兮紛如泉”?!冻慌_賦》以郁結(jié)始以瀟灑終,《秋望》則以企望始而失望終,有無限友人難遇之悲。
《蓮賦》寫“既怗水以不競兮,復沿涯而自退”的蓮,是富于莊學氣息的瀟灑文字,可以和《送李道士》歸入“空靈境界”的賦作。
《哭任遵圣》是文同哀悼賦中篇幅最長的一篇,痛惜任遵圣“抱憤以遽去”,質(zhì)責造物主“既誕畀以才德兮,又復艱其所施。使展轉(zhuǎn)于偪側(cè)兮,躓其行而莫馳?!卑Q與激憤兼行之下,復濟之以綺思遐想:“今已矣兮,想孑立而孤居。游鴻洞而入奫淪兮,乘威鳳而跨鯨魚。出入乎無極兮,旁羊乎太虛?!边@與《哭仲蒙》一致,在悲傷的氣氛中注入瑰瑋的遐想,是文同哀悼賦的卓犖特點。
《登山》寫山勢之崎嶇“枳棘紛兮鉤衣,解難進兮前阿。指屢血兮險難,骨翳拂兮叢羅”,末句“其悵恨兮奈何”,有李白《蜀道難》之韻致。
《送人》一篇有《送李道士》的風懷,畫面是“風寥寥兮黃葉飛”、“山徑微”的澄明,而“凝流塵兮掩瑤徽”直追“眠琴綠蔭”(《二十四詩品·典雅》)[3]24的詩境,塵掩瑤徽,琴聲宛在,寫入松篁皆是韻,這首賦可以歸入“空靈”之類。
辭賦中的最后一篇《松賦》,《文同全集編年校注》通過“敢并名于杞梓兮,甘取誚于樗櫟”作出推斷:“此賦似作于文同未成進士之前”[4]703,這個判斷是合理的?!端少x》中的松樹“負天才而岑寂”,渴望“敢并名于杞梓兮”,它企慕用于世,賈其才華,而為了有用于世,甘愿接受樗樹、櫟樹這兩種無用之材的嘲笑。《松賦》用意類似南朝吳均《行路難》“不學衡山南嶺桂,至今千載猶未知”[12]69,帶著深刻用世之心的文章自然不能歸入澄明空靈的作品。
通過詳細的解讀,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的結(jié)論:文同十四篇賦中,能夠稱得上澄明空靈的作品僅僅只有《送李道士》、《蓮賦》、《送人》三篇而已,所占的比例不到四分之一。這樣的分析下,我們很難認為文同的“騷體表現(xiàn)了空諸一切、心無掛礙、表里澄澈的空靈境界,人世的塵滓被濾去了,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生氣遠出、簡淡恬和的純美。騷體在王令等人手里用來發(fā)奮抒情,在文同這里,則用來展現(xiàn)靜觀萬象、玄通萬物的詩境?!?/p>
作為文人心靈隱約流露的詩詞文賦,“意有所寄,言所不追,理具文中,神余象表,則隱生焉”,[13]196要徹悟詩筆詞心誠是不易之事,即便分析一首賦的風格及寄寓在字里行間作者的風神氣度也是需要深味熟參才能得其奧旨。通過對文同辭賦的全面分析與“深味熟參”,可以看到其《問神辭》三篇、《石姥賦》均影射時局;《去陵》、《登山》抱怨環(huán)境惡劣;《松賦》企慕仕途,這一切,顯然不能說他辭賦的風格是“心無掛礙”、“表里澄澈”。《哭仲蒙》二章、《哭許駕部》、《哭任遵圣》三篇對友人長眠幽宮,抒發(fā)了“寤辟有摽”般的黯然魂傷[14]116,《超然臺賦》、《秋望》則對友人跂予望之,懷想不能自已,自然不能說文同空諸一切。《玉女》華彩秾麗,也和“簡淡恬和”的風格絕緣。那么文通辭賦的主要風格是什么?
想象瑰瑋是文同辭賦的首要風格。無論是優(yōu)游無競的《蓮賦》,還是欲有世用的《松賦》,在文同筆下都以卓絕想象出之:
彼芳蓮之紛敷兮,乃橫湖之繡繪。挺濁淤以自潔兮,澡清漪而逾麗。纖空其上下兮,細理周其向背。甘液凝而露浥兮,清香馥而風遞。內(nèi)冰筋與玉骨兮,外吐心而露肺。承寶座之千趺兮,蔭琱輿之萬蓋。張翠帷于月下兮,列彩仗于煙際。 容鷗鷺之徙倚兮,取龜魚之芘賴。既怗水以不競兮,復沿涯而自退。實華蘤之上品兮,豈草木之一概?(《蓮賦》)[4]695
文同詠蓮,不僅清辭披拂,而且將蓮花想象成活生生的君子:“內(nèi)冰筋與玉骨兮,外吐心而露肺”,想象蓮花之盛,上可托舉釋迦尊者,“承寶座之千趺兮”。接天蓮葉無窮碧,也被他想象成“蔭琱輿之萬蓋”。
度眾木而特起兮,有高松之可覿。擢雙干以旁達兮,聳千尋而上擊。怪難入于圖畫兮,老莫知其歲歷。含古意以茫昧兮,負天材而岑寂。柯磅礴而如枹兮,葉獑猭而若冪。停余雪而暖溜兮,棲宿雨而晴滴。險穴聚乎魑魅兮,陰蘗藏乎霹靂。蒙煙霧之灑潤兮,傲冰霜之慘戚。榮枯系乎所托兮,用舍由乎見覓。敢并名于杞梓兮,甘取誚于樗櫟。(《松賦》)[4]703
在《松賦》中,“險穴聚乎魑魅兮,陰蘗藏乎霹靂”,蒼松樹洞中是魑魅木精的國度,一柯受星月吹拂的樹枝暗藏豐隆神靈的身姿,噴薄霹靂的力量。這一石一泰山,勺水包大海的奇?zhèn)ハ胂?,產(chǎn)生了奇?zhèn)ス妍惖奈耐x風。相形之下,同為詠物賦,北宋蔡襄的《慈竹賦》便顯得平鋪直敘了:“有美竹兮特稟,挾慈名而榮被。豈有懷于本根兮,何千竿蓊然而環(huán)侍。若夫吳郡名園,王家新第,遠閣斜欄,橫塘靜水,或薰風晝來,或秋露宵墜。日遲留兮檐外陰移,人悽悄兮屏間籟起,方且濯峭格而清舉,足檀欒之生意?!盵1]136即便是悼念友人的《哭仲蒙·懷嵩》也是充滿著對彼岸世界的遐想:“客下緱嶺兮飄霞旒,人來潁陽兮駕琳辀。蟠桃春兮白榆秋,云開月皎兮桂巖之幽?!盵4]672
文同賦的第二大特點是:情感熾烈。陸機《文賦》對賦體特征的定義是:“賦體物而瀏亮”[15]99,李善注:“賦以陳事,故曰體物”[15]112。但是文同偏愛騷體賦的創(chuàng)作,他的十四篇賦無一例外是用楚辭文句寫成,由《離騷》“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16]17而來的凄楚與《抽思》“魂一夕而九逝”而來的執(zhí)著,深深地沉浸到文同骨髓里,所以無論是責備神靈的《問神辭》,還是遙思友朋的《超然臺賦》都寫得情真意切,極為典型的是他的哀悼賦:《哭仲蒙》二章、《哭許駕部》、《哭任遵圣》,將友人逝去后“橫涕淚而滂沱”的熾烈情感與“彼山之中宅群仙兮欣得子而翱翔”的瑰瑋想象奇妙地融為一華章,最能代表文同特立賦史的成就。
由熾烈情感與壯偉想象構(gòu)成的文同辭賦,矯矯不群,成就卓著,故蘇東坡《書文與可墨竹并敘》言:“文與可有四絕:詩一,楚辭二,草書三,畫四”,[4]1116將他的楚辭凌轢于最為名聲昭著的繪畫地位之上,這是對文同“情感熾烈兼想象奇?zhèn)ァ钡霓o賦成就的肯定。而文同心香獨寄騷體,不同于當時辭賦的創(chuàng)作主流,屹然以屈賦為軌轍,同時將莊子的瀟灑出塵與屈子的一往情深合為一爐,取法古而至味永,是以蘇東坡《書文與可超然臺賦后》[4]1124要這樣說他:“余友文與可,非今世之人也,古之人也;其文非今之文也,古之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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