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斌,張靜倩

(山西大學 哲學社會學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安得長者言》是明朝文學家、書畫家陳繼儒的一篇具有教誨、規(guī)勸和訓誡意味的家訓。筆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挖掘其蘊含的家庭倫理教化思想,并對之進行了歷史反思,分析了其現(xiàn)代價值。

一、陳繼儒家庭倫理教化思想的時代背景

《安得長者言》是陳繼儒意欲訓誡子孫的一篇著述,書名取自《漢書·龔遂傳》中一段對話?！啊戎燎埃瞎麊栆灾螤?，遂對如王生言。天子說其有讓，笑曰:‘君安得長者言而稱之?’ ……”長者,往往指年高德劭之人。該書是陳繼儒從四方名賢游歷時寫下的,完成此書時,他已是耄耋之年，遂以《安得長者言》名之。《安得長者言》的內(nèi)容，一是節(jié)錄了眾多儒家經(jīng)典中的格言警句,二是作者的心得體會,雖然僅是只言片語,但折射出睿智靈光?！栋驳瞄L者言》也是陳繼儒針對晚明時期的種種世風而有意為之的。

首先,晚明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人們開始更加注重享受當下,生活上追求奢靡。這表現(xiàn)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吃喝玩樂、衣食住行,而且這種風氣自上而下蔓延開來。面對金錢的誘惑,有些人背信棄義。針對這樣的風氣,陳繼儒極力提倡戒奢崇儉。他認為奢侈會讓人只會貪圖享樂,最終喪失自我,甚至導致家破人亡;相反,節(jié)儉樸素則使得人們內(nèi)心寧靜,不被欲望所驅(qū)使。

其次,在官場上,當時以東廠、西廠為首的宦官佞臣,擾亂朝綱,政治腐敗,統(tǒng)治者大失民心。劉世龍曾說:“今天下刻薄相尚,變詐相高,諂媚相師,阿比相倚,仕者日壞于上,學者日壞于下,糜然成風?！盵1]陳繼儒正是有感于此而進行勸導,以教化世風。他認為人們應該修德向賢,而不能成為追名逐利的“小人君子”。

再次,整個士人階層也受到影響。盡管士人熟讀儒家經(jīng)典,然而在金錢等利益的誘惑下,士人變得圓滑事故、諂媚迎合、不知廉恥,追名逐利,甚至為了達到目標不擇手段。一些為官之人貪污行賄,濫用職權(quán)。此外,晚明山人群體也與傳統(tǒng)隱士不同,晚明時期的不少山人則借隱逸之名行干謁權(quán)貴之實,從而獲得利祿。沈德潛說:“山人之名本重,如李鄴侯僅得此稱。不意數(shù)十年,來出游無籍舉,以詩卷遍達觀,亦謂之山人。”[2]很多人對當時士風腐敗,山人變質(zhì)的風氣表示批判。陳繼儒也對這種以隱獲資的行為進行了批判。他說:“邇來大雅道喪,游名大人者如飛鳥投兔,面目可憐?！盵3]他在《安得長者言》中,闡明“慎獨去欲”的思想。他認為金錢、名利讓人變得自私、貪得無厭,因此應該克制自己的欲望,培養(yǎng)高尚的情操。他對俗人、小人的厭惡常常溢于言表,直斥怒罵。

在陳繼儒看來,擾攘塵囂的“市朝”,拘謹庸俗的禮數(shù),都是“地獄苦?！?。他所追求的是無拘無束的自由人生、高邁超脫的審美人生。但他不同于一般的歸隱者,雖身歸林下,卻心系社會;也有別于晚明的山人群體,雖奔走于豪貴間,卻是為民請命,因而被稱為“山中宰相”?！栋驳瞄L者言》強調(diào)慈愛、仁厚,往往在一些細小的事情上反映人性的善良。如:“有穿麻服白衣者,道遇吉祥善事,相與牽而避之,勿使相值。其事雖小,其心則厚?！盵4]24

二、陳繼儒家庭倫理教化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

陳繼儒編撰《安得長者言》的目的是為了訓誡子孫。他在《安得長者言》序中就表明了寫作意圖:“余少從四方名賢游,有聞輒掌錄之。已復死心茅茨之下,霜降水落時,弋一二言拈題紙屏上。語不敢文,庶使異日子孫躬耕之暇,若粗識數(shù)行字者,讀之了了也?！盵4]6它的家庭倫理教化思想主要表現(xiàn)如下。

(一)倡導行善積德、惜福報恩

明清時期,隨著善書(以因果報應等勸人為善之書)的廣泛流傳,勸善思想日益深入人心,因而不少家訓反復向子孫強調(diào)積德的重要性及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行善積德。《安得長者言》倡導行善積德、惜福報恩。陳繼儒在《安得長者言》開篇指出:“吾本薄福人,宜行厚德事;吾本薄德人,宜行惜福事?！盵4]6這句指出了行善積德、珍惜福澤的重要性。那么如何去行善積德呢?

首先,要有善惡報應之信。陳繼儒認為:“一念之善,吉神隨之;一念之惡,厲鬼隨之。知此可以役使鬼神?！盵4]13從中可以看出,在一定程度上,他認為善惡信念自有因果報應,訓戒子孫必須做到堅持善念,摒棄一切惡念。

其次,行善是每天必做的功課?！栋驳瞄L者言》中云:“宰相日日有可行的善事,乞丐亦日日有可行的善事,只是當面蹉過耳?！盵4]32他認為不論是位高權(quán)重的宰相,還是沿街乞討的乞丐都必須做到天天行善。應該如何將行善付諸行動呢?陳繼儒認為應從助人、感恩兩個方面著手。從助人來看,陳繼儒強調(diào)助人為樂,做人要時刻想到幫助他人。引用朱熹的話來說明。朱熹認為:“天地一無所為,只以生萬物為事。人念念在利濟,便是天地了也?！盵4]32從感恩來看,陳繼儒認為感恩也是行善的表現(xiàn)之一。他說:“小人專望人恩,恩過不感;君子不輕受人恩,受則難忘?！盵4] 28他認為真正的君子不輕易接受他人的恩惠,一旦接受他人的恩惠,心中會永存感激。

(二)訓喻修德向賢

陳繼儒在《安得長者言》中特別重視個人品性修養(yǎng),飽受儒家思想浸潤的陳繼儒也希望人們成為儒家所倡導的“仁義禮智信”俱全的謙謙君子。

陳繼儒認為君子即積極向上、修養(yǎng)品性極高之人。他指出:“士君子盡心利濟,使海內(nèi)人少他不得,則天亦自然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盵4]8這里明確說明了君子的品性。同時,陳繼儒指出賢人君子一心扶助公道,他提出:“賢人君子,專要扶公論正易之所謂扶陽也?！盵4]9在他看來君子還要凝重內(nèi)斂,他作比喻云:“火麗于木、麗于石者也,方其藏于木石之時,取木石而投之水,水不能克火也。一付于物,即童子得而撲滅之矣。故君子貴翕聚,而不貴發(fā)散。”[4]13這句話也是他對君子品性的詮釋。

此外,陳繼儒對君子和小人做了明確的區(qū)別。他認為:“以舉世皆可信者,終君子也;以舉世皆可疑者,終小人也。”[4]42即令天下人都信任的人,終究是君子;令天下人都懷疑的人,終究是小人。那么人如何成為具有君子品性的人呢?陳繼儒強調(diào)應該結(jié)交真正能夠幫助自己的賢人君子,好的朋友讓人受益匪淺,朋友的鼓勵扶持對于自身品性的提高有很大的幫助。他說:“大抵做向上人,決要士君子鼓舞。只如此塔甚高,非與諸君乘興覽眺,必無獨登之理?！盵4]7同時,還提出交友的一些原則和道德要求。首先,他強調(diào)人自己必須心靈純潔:“欲見古人氣象,須于自己胸中潔凈時觀之。”[4]30其次,要有選擇:“泛交則多費,多費則多營,多營則多求,多求則多辱。”[4]30再次,陳繼儒指出消除意氣用事的毛病:“后生輩胸中落‘意氣’兩字,則交游定不得力落……”[4]45

(三)提倡戒奢崇儉

節(jié)約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美德,這在歷代家訓中都得到了鮮明的體現(xiàn)。《安得長者言》也格外突出節(jié)約的重要性。他指出一般人往往不愿過清苦的生活:“清苦是往事。雖然,天下豈有薄于自待而能厚于待人者乎?”[4]10但鋪張奢侈會招禍:“廣志遠愿,規(guī)造巧異,積傷至盡,盡則早亡,豈惟刀錢田宅。若乃組織文字,以冀不朽,至于鏤肺鐫肝,其為廣遠巧異,心滋甚,禍滋速?！盵4]12古人所謂儉以養(yǎng)德,又說驕奢淫逸的結(jié)果必定會敗家,能夠放下對于身外之物的過度追求,這個人德行一定高尚。從心上講,放下對五欲六塵妄境的貪求,五欲即財、色、名、食、睡;六塵即色、身、香、味、觸、法。儉和德是相通的,一個人如果生活簡樸就不會有過多的欲望,也就不會被物質(zhì)所奴役所驅(qū)使。但如果一個人過分追求奢華,就會衍生出無盡的欲望。人一旦被欲望所掌控肯定會做出一些違背道德的事,就更別提成為有德行的人。由此可見,儉能興家,侈必敗家。此外,他認為奢侈行為也是暴殄天物:“奢者不特用度過侈之謂,凡多視多聽多言,皆是暴殄天物。”[4]14

(四)崇尚中庸處事

中庸處事是陳繼儒倡導的一個重要做人原則。陳繼儒認為，懂得滿足就不會受辱,懂得節(jié)制就不會失敗。他引用鯤鵬的例子:“鯤鵬六月息,故其飛也能九萬里。仕宦無息機,不仆則蹶?！盵4]14陳繼儒認為事物發(fā)展到頂點就開始跌落:“初夏五陽用事,于《乾》為飛龍。草木至此已為長旺,然旺則必極,至極而始收斂,則已晚矣。故康節(jié)云:牡丹含蕊為盛,爛漫為衰。蓋月盈日午,有道之士所不處焉?！盵4]16這實則涵蓋了中庸的思想,即做事要懂得適可而止。中庸處事表現(xiàn)在日常中,做到以下三點。首先,情緒方面要適中:“喜時之言多失信,怒時多言多失體?！盵4]46其次,在日常生活中也必須做到適可而止:“嗜異味者必得異病,挾怪性者必得怪證,習陰謀者必得陰禍,作奇態(tài)者必得其窮?！盵4]46再次,待人方面也要做到中庸:“待富貴之人不難有禮,而難有體;待貧賤之人不難有恩,而難有禮。”[4]47此句涵蓋了這樣的做人態(tài)度:即見富貴之人能做到不去諂媚巴結(jié),并做到大方得體;對貧賤的人不可做出驕傲的態(tài)度,因為輕賤別人就是輕賤自己,對他們應該在尊重的基礎上施加恩惠。

(五)主張寬容待人

陳繼儒倡導子孫要寬容待人,寬容待人是他的處事準則之一。他認為:“人不可自恕,亦不可使人恕我?！盵4]43陳繼儒還提出,要善于接受他人正確的建議,會使自己心胸擴大,更要能包容人:“能受善言,如市人求利,寸積銖累,自成富翁。”[4]68善意地對待別人的不足和缺點:“凡奴仆得罪于人者,不可恕也,得罪于我者,可恕也。”[4]37寬以待人還體現(xiàn)為要懂得肯定別人的優(yōu)點,諒解他人的過失:“凡議論要透,皆是好,盡言也,不獨言人之過?！盵4]19陳繼儒甚至認為待人寬厚與否將直接影響到自己的福氣大小:“薄福者必刻薄,刻薄則福益薄矣;厚福者必寬厚,寬厚則福益厚矣。”[4]10

(六)勸誡慎獨去欲

慎獨去欲是《安得長者言》中的很重要的思想之一,那么如何做到慎獨去欲呢?提出以下做法。

一是反省。陳繼儒強調(diào)反省對于個人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要性。他認為一個人只有通過自身的反省才能知道自己行為的得失,提升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他提到:“靜坐然后知平日之氣浮,守默然后知平日之言躁,省事然后知平日之費閑,閉戶然后知平日之交濫,寡欲然后知平日之病多,近情然后知平日之念刻?！盵4]

二是慎言。陳繼儒認為必須要慎重思考后再發(fā)言,因為話多就容易招致不必要的麻煩。嘴巴可以大吃大喝,但不可以放縱言談。陳繼儒指出:“《頤》卦:慎言語,節(jié)飲食。然口之所入者,其禍小,口之所出者其罪多。故鬼谷子云:口可以飲,不可以言?！盵4]2

三是正確對待富貴名利欲望。陳繼儒認為慎獨修身的核心是去除名利欲望,名利腐蝕人,人一生要慎對虛譽和浮華。他說:“名利壞人,三尺童子皆知之。但好利之弊,使人不復顧名,而好名之過,又使人不復顧君父?！盵4]9“富貴功名,上者以道德享之,其次以功業(yè)當之,又其次以學問識見駕馭之,其下不取辱則取禍?！盵4]93

三、對陳繼儒家庭倫理教化思想的評析

1.《安得長者言》中的家庭倫理教化思想具有一定的特色。首先,它具有現(xiàn)實批判性?！栋驳瞄L者言》在晚明清初有巨大的影響,揭示了晚明人的心態(tài),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陳繼儒不僅對晚明山人群體干謁權(quán)貴,“欺世獲利”提出了強烈批評,而且對晚明充斥著門戶之見、黨人之爭的講學之風進行了批評。陳繼儒寫道:“講道學者,得其土苴,真可以治天下,但不可以專立,道學門戶使人望而畏焉。嚴君平賣卜,與子言依于孝,與臣言依于忠,與弟言依于弟。雖終日譚學而無講學之名,今之士大夫恐不可不味此意也?！盵4]83此外,針對理性空談和名利競奪的士風,陳繼儒倡導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之風。陳繼儒雖然是一位隱逸之士,卻有濟世之心和經(jīng)世致用的能力,積極用世。其次,它具有易于宣教的特點?！栋驳瞄L者言》的倫理思想與深藏于名作經(jīng)典中的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有著很大的不同。他把圣人賢士之教傾注于家訓這種通俗易懂的形式之中,這樣更容易被社會大眾學習領會,有利于促進家族的雍睦和倫理化處世哲學的形成?！栋驳瞄L者言》的倫理思想深入人心,無形中使得廣大民眾自然地服從社會意識,自覺地規(guī)范約束自己的行為?！栋驳瞄L者言》倫理思想是主張人與人之間互幫互助,團結(jié)相恤,寬容待人,有助于強化民眾對自己家族的認同,起到了維護家族長治久安的穩(wěn)定功效,一定程度上塑成了明清時期中國社會穩(wěn)定的政治結(jié)構(gòu)。

2.《安得長者言》對于現(xiàn)代家庭教化具有借鑒意義,對于構(gòu)建和諧社會,構(gòu)建和睦家庭,對個人德性的培養(yǎng)都有啟發(fā)。陳繼儒是有意識地編撰此書以訓誡子孫,書中關(guān)于日常道德修養(yǎng)的條目便更為多見?！叭松蝗栈蚵勔簧蒲?見一善行,行一善事,此日方不虛生”等修身格言指向人們的日常生活,勸善規(guī)過的意味濃厚。在當今時代,一個家庭中的長輩通過學習領悟,會明白教子之方、持家之道,懂得如何善用家庭生活瑣事開展思想教育;子女通過學習領悟做人之道,明白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規(guī)范約束自己的言行,進而學會管理未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陳繼儒自身也具有示范效應。他隱逸山中,但不絕然塵外,心懷濟世熱腸,卻又屢辭征召,以布衣身份自如地周旋于隱逸與濟世、清高與世俗間,這充分體現(xiàn)了陳繼儒接物處世的圓通。

3.由于受到封建社會君主集權(quán)統(tǒng)治思想的影響和明末各種歷史條件的制約,《安得長者言》的倫理思想或多或少存在一些時代的局限。他的倫理思想無處不顯現(xiàn)著守分安命、明哲保身的人生觀。重人輕物思想也有片面性。人和物是構(gòu)成人生價值層面的兩個基本要素,人和物相互依存,同等重要,并不存在一方凌駕于一方上面,而《安得長者言》倫理思想認為人本身的價值是高于名譽和財物的?！案咛萌A服”“規(guī)造巧異”這些都是身外之物,要求放下對身外之物的艷羨追求?！栋驳瞄L者言》還充滿了知足知止的理念,這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例如:“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蓋月盈日午,有道之士所不處是”,“大直若曲”等等?！栋驳瞄L者言》還融入了更多避世求安的思想,立足于全生保身的角度,消極地看待人對物質(zhì)的追求，這些會淡化人的進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