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斌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 中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420)
一
王錫爵(1534-1610),字元馭,號荊石,蘇州太倉人。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會試第一,廷試第二,授翰林院編修。累遷至祭酒、侍講學(xué)士、禮部右侍郎等職。萬歷十二年(1584年)拜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參與機(jī)務(wù)。曾疏請“禁謠諛、抑奔競、戒虛浮、節(jié)侈靡,辟橫議,簡工作”等六議,為萬歷帝所采納,并受褒揚(yáng)。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入閣為首輔。他力請罷江南織造、停江西陶器、減云南貢金、賑河南饑,均得許可施行。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致仕。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加少保召,辭不至。卒贈太保,謚文肅,賜葬,敕建專祠。有《王文肅集》、《王錫爵詩文集》、《疏草》、《左傳釋義評苑》、《召見紀(jì)事》等。王錫爵子王衡(1562-1609年),字辰玉,號緱山。少負(fù)才名,長而學(xué)殖益富,能詩善書,名動海內(nèi)。萬歷十六年(1588年),舉順天鄉(xiāng)試第一,隨即有人揭發(fā)此次考試有人作弊,王衡作為宰輔之子亦被牽連,連續(xù)三次不參加會試。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始舉進(jìn)士廷試第二人,時王錫爵罷相已久。授翰林院編修,旋即辭歸。文集有《緱山先生集》二十七卷,戲曲有《郁輪袍》、《沒奈何》、《再生緣》、《裴湛和合》等。
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松江華亭人。年二十九棄儒衣冠,絕意仕進(jìn),歸隱于小昆山、東佘山等地。后聲名聞于天下,朝廷屢詔征用,而先后薦舉陳繼儒者,亦不下十余人。陳繼儒則屢辭不應(yīng),以詩文書畫終老。有《陳眉公先生全集》等。
王錫爵與陳繼儒的交游,始于何時,王衡、王時敏編《王文肅公年譜》、陳繼儒長子陳夢蓮編《眉公府君年譜》均沒有明確記載。據(jù)屠隆《發(fā)青溪記》一文,可以推斷他們的結(jié)交,最遲始于萬歷十年(1582年)。該文記載說:“萬歷十年壬午,余以青溪長上計,……(十一月)十三日舟抵婁東,……是夕去宿敬美憺圃,……澤夫元普、郁孟野承彬、陳仲醇繼儒……俱在。”十四日,屠隆“宿太原公修道室中”,十六日屠隆始別去[1]。屠隆的記載說明在萬歷十年(1582年)十一月,陳繼儒曾寓于太倉二王家。據(jù)《眉公府君年譜》,陳繼儒曾于這年八月赴南京鄉(xiāng)試,陳繼儒很可能是在返回途中取道太倉,得以與王錫爵父子相會。這次晤面為來年陳繼儒與王衡共讀作好了鋪墊。
萬歷十一年(1583年),王錫爵便招陳繼儒與其子王衡共讀。這說明此時的陳繼儒,已是文名遠(yuǎn)播。這段持續(xù)至萬歷十三年的共讀時間,為陳繼儒與王氏父子的友誼,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自此而后,陳繼儒以父事王錫爵,以兄事王衡,關(guān)系頗為密切。共讀期間,王世貞與王錫爵皆居南城靖廬,兩家子弟更相結(jié)社。子弟們多以制舉為務(wù),而陳繼儒與王衡獨好古文詩歌,對于這樣的“不務(wù)正業(yè)”,王錫爵并不指責(zé)[2]。后來王錫爵再邀請陳繼儒就館,陳繼儒則以“養(yǎng)親”為由,致書委婉謝絕,在信中陳繼儒感激地說:“兩年以來,教之誨之,飲之食之,亦已至矣。”[3]可見陳繼儒在王錫爵家受到了不錯的禮遇。
萬歷十三年(1585年),陳繼儒、王衡同赴南京鄉(xiāng)試,下第而歸,王衡有志于再戰(zhàn),陳繼儒則于次年捐棄諸生,不復(fù)應(yīng)試。對于陳繼儒的捐棄諸生的行為,王錫爵聞而笑曰:“是子也,不鳴不舞,無乃類羊公之鶴?”后來王衡因鄉(xiāng)試被謗,王錫爵頗為感慨,對陳繼儒年未三十即能不為名利所縛,贊嘆不已。[4]
王錫爵因看重陳繼儒的文名,招其與王衡共讀;陳繼儒捐棄諸生,遺世高蹈,王錫爵又深許之。對陳繼儒的為文與為人,王錫爵都頗為雅重。陳繼儒后來聲名鵲起,名聞天下,當(dāng)與王錫爵的“雅重”不無關(guān)系。陳繼儒在《答孫公》中說:“某乙酉讀書太原,雅蒙文肅公國士之目?!盵5]錢謙益說:“婁東四王公(指王錫爵、王鼎爵、王世貞、王世懋)雅重仲醇,兩家弟子如云,爭與仲醇為友,唯恐不得當(dāng)也。”[6]《華亭縣志》也說:“王文肅、文硎山、王弇州兄弟,俱雅重之,守令下車、臺使案部,無不造謁其門,咨詢地方利弊,一時文人學(xué)士,咸聽其月旦之評?!盵7]
陳繼儒捐棄諸生,歸隱山林,但又心系民瘼,關(guān)懷地方,常利用自己的聲名和影響,屢屢為民請愿,使賦稅得減,災(zāi)情得賑,饑民得救,故深得百姓愛戴,當(dāng)?shù)赜幸粯?,人們便稱之“眉公橋”*《眉公府君年譜》“萬歷四十一年癸丑五十六歲”條載,是年眉公“募翁氏,請藏經(jīng)建閣以鎮(zhèn)茲山,山壑界石梁,后人往來,稱‘眉公橋’?!保詾榧o(jì)念。比如,萬歷十五年(1587年),蘇松遭遇特大水災(zāi),熊劍化《陳征君行略》說,“歲大饑,仲醇移書政府,是年得寬逋租之半”,極大肯定了陳繼儒在“蠲租”中的作用,而陳繼儒這次能順利為民請愿,依靠的便是在朝中為相的王錫爵。水災(zāi)發(fā)生后,陳繼儒立即上書王錫爵,用長達(dá)八百余言的文字備述蘇松小民之苦。在書中,陳繼儒將這次水災(zāi)與嘉靖四十年(1561年)的水災(zāi)作了對比:“今歲之水,有甚于嘉靖四十年辛酉之時?!币驗椤靶劣弦郧?,催科尚緩,風(fēng)俗尚儉,民戶尚實,水勢尚殺”,而如今則“朝廷之會計,無年不增;閭閻之侈靡,無處不盛;百姓之財力,無日不消;風(fēng)雨之惡聲,無刻不鬧?!睍刑岢隽司唧w應(yīng)對措施:“為今之計,圣君賢相,以蠲租為第二義,而以賑貸為第一策?!盵8]王錫爵就此回信說,“兄但知往時民戶之尚實,而不知近日國計之尤窘。邇司農(nóng)上十四年經(jīng)費,已加往額三百萬矣。少府水衡錢,不能支陵工半歲,且謀外索矣。所以然者,往時南荒或北稔,下詘或上贏,一歲歉或他歲熟,天時不順或物力未窮,小戶無租或富戶可陪糧。今四面墻壁更無支吾展足之地?!盵9]在財政窘困的現(xiàn)實之下,王錫爵表示會竭力為蘇松水患出力。后來王錫爵會同申時行上疏萬歷帝,請破格蠲之。最終,政府在賑濟(jì)之外,“江南稅糧蠲免四分,改折六分,而改折者,又于兩年后帶征,江南賴以更生。”[10]“一方貧民得以不流散?!盵11]
二
王錫爵剛而負(fù)氣,萬歷十六年(1588年)王衡舉順天試第一,為言官所論,王錫爵連章辨讬,遂招無容之譏,父子郁憤。王錫爵也于萬歷十九年(1591年)歸省,無意復(fù)出。萬歷二十年(1592年)朝廷屢召王錫爵,王錫爵七辭而不允,最終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正月入朝,擢為首輔。面對朝廷征召,王錫爵屢屢辭謝,陳繼儒則致書勉勵王錫爵“為國強(qiáng)起”,其《上王荊石相公啟》說:“東山太傅,豈容雙屐久棲;洛社耆英,共喜中原再相。況乎白羽赤羽,烽煙雷動于邊陲,兼以千艘萬艘,旗鼓云連于遼海。正主上旰食宵衣之會,乃忠良輸籌運策之秋,而何屢謝恩綸,益堅高臥?……伏冀與時偕行,為國強(qiáng)起。轉(zhuǎn)旋宇宙,飲頹世以醇風(fēng);吐納星辰,立擎天之孤柱?!盵12]陳繼儒認(rèn)為時下邊患緊張,國家處在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際,企盼王錫爵能順應(yīng)時代需要,“與時偕行,為國強(qiáng)起。”在現(xiàn)存的王錫爵的文集中,沒有發(fā)現(xiàn)王錫爵回復(fù)陳繼儒《上王荊石相公啟》的回信,陳繼儒的“勸進(jìn)”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響王錫爵的復(fù)出,不得而知。值得注意的是,萬歷帝的征召,也屢以邊事為最急切之務(wù),敦促王錫爵早日赴京,如其中有“國家多事,邊鄙未寧”、“叛賊勾虜,勢頗猖獗”、“東西倭寇交作”、“西賊雖寧,東倭未靖”,等等。王錫爵在回奏中就“籌邊之事”,也提出具體方略[13]??磥?,邊患可能是促成王錫爵復(fù)出的關(guān)鍵因素,至少我們可以說,王錫爵是背負(fù)著朝野的厚望復(fù)出的。遺憾的是,當(dāng)時的萬歷帝,正為“爭國本”一事,與群臣斗得不可開交。躊躇滿志的王錫爵復(fù)出之后,還沒有來得及在邊事上施展謀略,就因“爭國本”一事而備受朝臣非議,于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五月被迫致仕,這次復(fù)出任職僅一年又五個月。
王錫爵歸田后,其心境并未真正地灑脫恬淡,甚至出于政治的敏感,閉門謝客,深居簡出。王衡便說:“惟父親自歸田以來,毫無所寄。竊謂今日非另換一副肺腸,另開一篇局面,易憂以樂不可?!盵14]陳繼儒也在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王錫爵七十時進(jìn)壽序,委婉地勸慰王錫爵應(yīng)“乘時行樂,以無負(fù)圣天子辭歸田里、優(yōu)老閔賢之至意?!睂τ谌绾涡袠罚惱^儒建議說:“余以是勸公及今無畏客,仿佛方東都洛社睢陽諸老故事,相與宴會賦詩飲酒繪圖以為樂?!盵15]陳繼儒跟王衡一樣,對王錫爵的關(guān)心,不單在飲食起居,還在喜怒哀樂。說陳繼儒以父事王錫爵,并非虛言。
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朝廷再召王錫爵,三辭而未赴。當(dāng)王錫爵這次被征召時,“人以為慶”,而陳繼儒則“以為愕”[4]。在尺牘《復(fù)顧涇陽先生》中,陳繼儒說:“初太原公得召旨,弟書謂辰玉云:‘人以為錦上花,仆以為雪上霜耳?!駳{后一著果如此。”[16]果然,不久“密揭”事發(fā)(詳后),陳繼儒“再詣門,慰公寂寞”[4]。陳繼儒的識見,的確與眾不同,也與他萬歷二十年(1592年)勸勉王錫爵復(fù)出不同。在萬歷二十年,陳繼儒以為時局尚可為,而到了萬歷三十五年,陳繼儒跟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已對朝廷失去了信心。
王錫爵一生,兩次罷官,因鄉(xiāng)試案、“爭國本”等,屢遭不解之詬,陳繼儒登門勸解,成為王錫爵難得一訴衷腸的摯友。王錫爵家難頻仍,長孫王鳴虞早自摧折(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夭,年十七歲),愛子王衡先于己逝,也賴陳繼儒得以寬慰。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王衡去世,王錫爵一年之內(nèi)寫了十一篇祭文,其《二七祭文》寫道:“太原獨夫祭告于亡子編修之靈曰:昨日汝之故友陳仲醇來吊,予因憶昔年長孫鳴虞之亡,仲醇嘗有‘春行秋令’之譬。予心服之,而未知其言之有味也。乃今則又見汝?!盵17]對王錫爵而言,陳繼儒不僅僅是個“言語妙天下”的才子、“未三十棄儒從養(yǎng)”的高士[18],更是個一慰平生的“小友”。
王衡、王錫爵先后歿,陳繼儒遂視王衡之子王時敏(字遜之,號煙客、西廬老人等)如己出。尺牘《與王遜之》言道:“風(fēng)波之世,約束仆童,早完國賦,為保家第一。聰明先之以孝,富貴濟(jì)之以寬。古人歷有明訓(xùn),此老侄所長,不待囑矣。”[19]言語中字字關(guān)情,儼然是父對子的叮囑。徐朔方先生說“王衡一生最大的安慰是他同陳繼儒真摯的友誼”[20],信然。
王錫爵歿后,陳繼儒撰有《祭相國王荊石》的祭文,對王錫爵的“相業(yè)”、人品做了蓋棺定論:“公忠孝簡于帝心,明羽定于儲幄。……獨其門無四知之金,室無姬貳之樂,不市恩,不修郄,不人才牢籠,不名譽(yù)雕琢。”而對于王錫爵一生的遭遇,陳繼儒則以悲憤的筆觸為之剖白:
殘花數(shù)畦,枯棋數(shù)著,公自諒機(jī)心機(jī)事之盡忘,人亦訝世情世法之太略。而不知者,猶猜其退而營進(jìn),坦而藏鍔,老而強(qiáng)飯,病而不藥,及今蓋棺,而果信公邯鄲之夢,絕不及于平津之閣,嗚呼冤哉!嗚呼痛哉!夫老臣心跡不明,猶望有朝議之是非如昨;是非不明,猶望有常情之恩怨如昨;恩怨不明,猶望有天道之善惡報應(yīng)如昨。今天以摧殘,人以謠諑,門祚凋謝,子孫單弱,三者一無憑焉!豈月盈必虧,果碩必剝,咷不共笑,齒不并角,即公且不能逃盛衰之?dāng)?shù),而幽明古今,原如此之混沌而舛錯者耶?帝閽茫茫,坐視為虐,鬼神憒憒,似復(fù)相謔。物情三變,劫運五濁,夫何言哉!不如夜壑。[4]
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吏部尚書孫鑨(字文中,號立峰,謚清簡)在“京察”(指對在京官員的考核)中因忤王錫爵而去官。歿后,其子孫輾轉(zhuǎn)找到陳繼儒,希望陳繼儒為之立傳。在面對當(dāng)年王錫爵、孫鑨在朝中的那段恩怨時,陳繼儒的態(tài)度很明確。雖然孫鑨頗有時譽(yù),人稱“篤行君子”[21],陳繼儒也表示“清簡公錚錚皎皎,尤某生平所愿為執(zhí)鞭者”,但是,陳繼儒說他不忍“違心引弓而射四十年通家之先達(dá),不然,倘海內(nèi)交游有口,太原父子有靈,則不佞操何辭以應(yīng)?涂飾何面目以對?”最后只好“稽首返幣,遙謝臺臺,以付定論于如椽如矢之筆者”[5]。陳繼儒謝絕為孫鑨作傳,一方面顯見出陳繼儒對于與王氏父子這份通家情誼的珍視;另一方面,則表明了陳繼儒對王錫爵人品的肯定。王錫爵性剛負(fù)氣,在朝中開罪了不少人,如湯顯祖、顧憲成、趙南星等,還有這位孫鑨,而就品行而言,孫鑨等都堪稱正人君子。但王錫爵秉持公心,為人正派,其人品是不容置疑的。陳繼儒說王錫爵“不市恩,不修郄”,并非替王錫爵曲意維護(hù)。陳繼儒謝絕為孫鑨作傳,也是在以另一種方式維護(hù)他尊敬的長者。
三
陳繼儒在臨終前,留下了“八十年履薄臨深”[22]的遺訓(xùn)。終生未入官場的陳繼儒何以有這樣的處世態(tài)度呢?陳平原先生認(rèn)為:“眉公的‘如履薄冰’,與其說是害怕政治迫害,不如說是注重人際關(guān)系,保留較大的回旋余地,避免得罪各種現(xiàn)實的與潛在的‘衣食父母’?!盵23]這種理解有一定道理,但也忽略了陳繼儒在現(xiàn)實中所遭遇的政治迫害。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發(fā)生的“密揭”事件,便把陳繼儒推上了朝臣相互斗爭的風(fēng)口浪尖。
王錫爵素與言官不合,就在萬歷三十五年朝廷再召王錫爵入閣之時,便發(fā)生了所謂的“密揭”事件:“時言官方厲鋒氣,錫爵進(jìn)密揭力詆,中有‘上于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鳥之音’等語。言官聞之大憤,給事中段然首劾之,其同官胡嘉棟等論不已。錫爵亦自闔門養(yǎng)重,竟辭不赴?!盵24]隨后不久,便滋生了“密揭”出自陳繼儒之手的傳聞,一時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陳繼儒在寫給友人的尺牘中,反復(fù)申辯自己與此事絕無關(guān)系:
《復(fù)于中甫》:
此揭發(fā)時,弟之大兒就婚,小兒就試,略不知一毫影響。悠悠之說既云:“撰之自不肖,泄之自澹生?!闭婵纱笮Γ⊙龝坝谖嵴?,賴海內(nèi)忠賢不平;密揭波及于弟,賴吾丈忠賢力辯。不然,弟且不知死所矣。[25]
《與戴悟軒》:
聞京師謂太原二揭,弟為床頭人,此說極可笑!此公失而又失,若弟與聞必且救正。王澹生每向人云:“正謂不遇眉公,故納此敗闕?!比舸私易缘埽フ咚钠?,此老方跳躁痛恨之不暇,而復(fù)聽辯揭乎?此故可以無辯,但恐以訛傳訛,非獨傷品,實且招禍。吾鄉(xiāng)賢者知,必笑而白之矣!前楊公薦疏,弟謂可懼不可喜,天道忌盈,人情責(zé)備,此大非佳事。自此疏一出,或忌或謗,信乎!好事不如無也。[26]
面對這樣的傳聞,陳繼儒真是百口莫辯。以陳繼儒為王錫爵的“床頭人”,為密揭的起草人,是基于人們關(guān)于晚明山人與朝中官員關(guān)系密切并間接干預(yù)朝政的認(rèn)識。晚明所謂山人,多指的是以詩文書畫等干謁權(quán)貴,靠打秋風(fēng)維持生計的士人。而游于京師的山人,往往結(jié)交朝中顯宦,名重一時。朝中官員大多也樂于與山人結(jié)交,比如輔臣嚴(yán)嵩、徐階、袁煒、申時行就分別招納山人吳擴(kuò)、沈明臣、王稚登、陸應(yīng)陽入其相府,吳擴(kuò)等亦因稱“相門山人”。
陳繼儒雖與王錫爵交游,但并非游于京師的“相門山人”。事實上,陳繼儒之足跡,“近則峰泖而止,遠(yuǎn)則北至京口,南至錢塘而止”[27]?!吧轿磭L渡揚(yáng)子江”[28]。而在眾多的宰輔中,王錫爵是少數(shù)幾位不曾招納山人的宰輔[29]。盡管如此,陳繼儒與王錫爵的密切關(guān)系還是遭到疑忌,并險些招來殺身之禍。尺牘《復(fù)于中甫》說:“弟且不知死所矣”,并不是危言聳聽,信中述及的“妖書”一案,最后便是一個叫皦生光的山人充當(dāng)了替罪羊而被凌遲處死。所幸的是,“密揭”事件最終因王錫爵未赴召而不了了之。
縱觀陳繼儒一生,這次由“密揭”事件引發(fā)的政治風(fēng)波,應(yīng)該算是他面臨的最大的一次危機(jī)。陳繼儒“履薄臨深”的戒懼審慎的處世哲學(xué),當(dāng)與此事有很大關(guān)系。崇禎一朝,陳繼儒屢被征辟,均堅辭未赴,“審慎戒懼”是他堅持一生的處世哲學(xué)。其《安得長者言》說:“留三分正經(jīng)以度生,留七分癡呆以防死?!薄盎虑樘珴鈩t歸時過不得,生趣太濃則死時過不得,甚矣有味于淡也?!薄坝袧?jì)世才者,自宜韜斂。若聲名一出,不幸而為亂臣賊子所劫,或不幸而為權(quán)奸佞幸所推,既損名譽(yù),復(fù)掣事幾,所以《易》之無咎無譽(yù),莊生之才與不才,真明哲之三窟也。”[30]這些充滿消極、鄉(xiāng)愿色彩的話語,是一個洞明世事的民間知識分子的真切感悟。
說到陳繼儒,人們很容易想起后人譏諷他的兩句詩:“翩然一只云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云間”為陳眉公之里籍松江的別稱,一語雙關(guān)。或作“云中鶴”,誤。,這是清中葉蔣士銓的傳奇《臨川夢》《隱奸》一出中陳繼儒的“出場詩”。所謂“宰相”,指的就是王錫爵。《隱奸》鋪寫湯顯祖曾譏刺陳繼儒往來王錫爵宅第,陳繼儒便心存忌恨,在王錫爵之前屢進(jìn)讒言,致使湯顯祖早年在科場中屢試不售。陳繼儒借王錫爵之手陷害湯顯祖,便是他“飛去飛來宰相衙”的具體“勾當(dāng)”。在《隱奸》一出中,陳繼儒被塑造成了一個睚眥必報、傾陷君子的卑劣小人。
所謂湯陳之嫌隙,是蔣士銓在民間傳聞的基礎(chǔ)之上的虛構(gòu),史上并無其事[31]。陳繼儒在世之時,就有陳繼儒為王錫爵“床頭人”的猜疑,面對這樣的猜疑,陳繼儒尚能辯解。但一個多世紀(jì)之后,那也就只好任由蔣士銓打扮了。自《臨川夢》問世后,“翩然一只云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的詩句便不脛而走,成為陳繼儒的經(jīng)典寫照,“云間鶴”幾乎成了陳繼儒的代名詞,“飛去飛來宰相衙”成了陳繼儒行徑的戲劇性概括。即便是沒有讀過《臨川夢》的讀者,對這兩句詩恐怕也并不陌生。上個世紀(jì)30年代,魯迅寫有一篇題為《隱士》的文章,開篇即云:“隱士,歷來算是一個美名,但有時也當(dāng)作一個笑柄。最顯著的,則有刺陳眉公的‘翩然一只云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的詩,至今也還有人提及?!盵32]鄭振鐸在1946年撰《劫中得書記》時,猶特意指出陳繼儒“非專事‘飛去飛來宰相衙’者流”[33]。魯迅及鄭振鐸的話從側(cè)面反映出那首“出場詩”的影響力。不僅如此,這首出場詩在今天的讀書界、學(xué)界仍有相當(dāng)大的影響,常常被當(dāng)作評判陳繼儒人品的重要依據(jù)。如著名作家李國文撰有一篇讀史隨筆,標(biāo)題即作《翩然一只云中鶴》,文章說陳繼儒“自命隱士,然以閑人身份奔走于忙人之間。翩翩如鶴,周旋官紳,口給交御,干謁權(quán)貴。作清高狀,干蔑片事,時人對其鬻隱求顯的行徑,頗為不屑,時有譏評?!盵34]從標(biāo)題到正文,都可以看到脫胎于《臨川夢》的痕跡。如此說來,陳繼儒與王錫爵的交游,竟落得了身后的千古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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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