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惠民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初識范伯群先生是“文革”剛結束不久的1977年,3月,在南京。
那一年,我還在老家江蘇南通的縣教師進修學校任教,由陸文蔚先生(兩年后出任復校后的南通師專中文科主任)推薦,到南京參加南京大學中文系召開的“魯迅《集外集拾遺》注釋審稿會”。會前(1977年1月下旬),南京大學注釋組就把內部鉛印的暗紅封面的書稿“征求意見本”寄給了大家。因為是“文革”結束后省里較早舉行的一次專業(yè)性學術會議,頗受社會各界矚目,記得當時與會的有來自全省各大學和科研機構的專家三十多人,其中有著名學者陳瘦竹、吳奔星、趙瑞蕻、芮和師、嚴迪昌、鄒恬等。這個審稿會開得特別認真,從3月下旬到4月中旬,前后開了整整24天,幾乎是把注釋一行行、一條條、一頁頁審過去的。大家暢所欲言,不僅要挑出該修改之處(我稱之為“有中見誤”),還要把那些該注而未注之處找出來(我稱之為“無中生有”),會議期間當場擬出準確的注釋,工作量大不說,對與會者學術功力的要求也是很高的。南大這次審稿會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以正式的“專家”身份參加的學術會議,是以記憶尤深。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剛入住的一天早上,我在賓館(并非在南大校內)的公共水房里洗漱,和一位身材魁梧、面帶微笑的四十多歲的專家打了個招呼后,就攀談了起來。當他聽說我是從南通一所學校過來的時候,便說:我也在南通工作過——南通中學,“我叫范伯群……”一聽這個名字,我馬上想起來,他是復旦畢業(yè)的,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過論文《郁達夫論》(與曾華鵬合作),很得好評。會上范老師多次發(fā)言。印象里,他的發(fā)言站得高,知識面廣,意見中肯到位,思考細膩而態(tài)度謙遜,表現(xiàn)出了深厚的學術功底,使我獲益良多,也對他油然而生敬佩之心。我在會上也兩次發(fā)言,講了我所發(fā)現(xiàn)的內刊本的幾處訛誤,多是技術層面的,雖也得到前輩們“細心”“認真”的肯定,但自己深感學術功底有待努力加強。
就這樣,南京一會,我算是和范老師結識了。算起來,這次南京初見,到他2017年12月過世,差不多是整整40年前的事了。
南京會后兩年多,1979年秋,我考取了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開始了新的人生征途。因為當時已經(jīng)成家,妻子女兒在蘇州生活,假期才回蘇州探親。記得1980年暑假,我回蘇州期間曾去看望范老師,得知南京會議一年后,他已從蘇州市文化館調進了江蘇師范學院(現(xiàn)蘇州大學)中文系任教。他住在觀前街中段一條小巷里,居室不大,我到他家的時候,只見他坐在靠門口的一張小桌子旁,滿頭大汗,打著赤膊正在寫文章,那種為學術拼搏的勁兒讓我非常震動!聽說我已經(jīng)在華師大讀研究生了,而且導師是許杰和錢谷融先生,他顯得十分高興,連說:“兩位老師都很好,我知道的……”說了不少鼓勵的話。那次也見到了范師母錢林仙老師,她在蘇州一所中學里教物理。范師母說話低聲細語,態(tài)度溫婉親切,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從華東師范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蘇州教育學院任教,這期間也曾多次和范老師見面。從1983年到1988年,范老師擔任蘇州大學中文系主任,對于中文系今后的發(fā)展,他無疑是有很多思考的,總的一條——不能只拘宥于省內的格局,而要站在更高的層面上。1985年他策劃召開了蘇大中文系主辦的全國當代文學研討會(會場放在蘇州當時最氣派的吳縣人民大會堂,即現(xiàn)在的會議中心。我也應他之邀參加了此會),不少著名學者出席了蘇州會議,蘇大中文系也由此走向了全國?,F(xiàn)在回過頭來看,范老師擔任蘇州大學中文系主任的那幾年,是中文系站在一個較高的位階上獲得長足發(fā)展、走向全國的黃金時期,沒有那幾年的一系列舉措,就不可能有1990年代的進一步發(fā)展。
范老師還陸續(xù)把一些全國知名的學術權威和著名作家請來蘇大作講座,既便于向他們當面請教,又給中青年教師和學生創(chuàng)造了接觸前輩學者、作家并討教的機會。1985年12月的一天,我正在蘇州教育學院上班,接到范老師的電話,說他和曾華鵬老師要協(xié)助賈植芳先生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團流派》一書,事先要開個咨詢會,想邀請國內一些知名學者來蘇,除了北京、南京、杭州的專家(如嚴家炎、馬良春、徐廼翔、許志英、鄭擇魁等),上海方面想請華師大的許杰、錢谷融兩位先生,因為我是兩位先生的研究生,想麻煩我跑一趟上海,把兩位先生請過來。聽完他的電話,我臨時把家里的事安排了一下(因妻子在上班,請鄰居照顧還在讀小學的女兒吃中飯),立即從蘇州教育學院直奔火車站,很順利地把兩位先生請了過來。這大概是他和兩位先生——尤其是身體不錯,常能在外走動的錢先生——后來二十多年里較為頻繁接觸的開端。他對錢先生總是恭敬有加,多次請老先生來蘇大主持博士生的答辯會,還親自陪同錢先生游憩、品茶,表現(xiàn)出對前輩的高度敬重。
范老師敏銳地意識到系科發(fā)展的重要基礎是教師隊伍,名師是高端人才,為此,那兩年他親自從南京大學、廣西大學等引進了清詞清詩專家嚴迪昌、比較文學專家孫景堯等著名學者。對于中青年人才他也同樣器重。我既不是他的學生,也并非復旦校友,更不是老鄉(xiāng),但他對我的關照支持幫助,幾十年間一以貫之,從未稍息。研究生畢業(yè)后,我本想就此聽天由命,在教育學院不動了,卻沒想到事情有了出人意料的變化:或許是覺得我是“文革”前考進北師大的“老”大學生,或許是覺得我這個人還算實在,又或許那時最早畢業(yè)的兩屆研究生還是“稀有動物”,覺得我呆在蘇州教育學院未必能盡其才,范老師想把我調進蘇大。為了辦成此事,他極力爭取到蘇大校領導特別是學校人事處劉處長的大力支持,同時,還曾兩次坐公交車親自跑到蘇州教育學院(那時還在侍其巷)和院領導協(xié)商我的調動事宜。他求賢若渴的誠意終于打動了蘇州教育學院的領導,贏得了他們的理解,不久之后我調進了蘇大。而在此之前,為了順利推進此事,他和當時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的負責人徐斯年老師就已安排我給中文系學生上課、指導畢業(yè)論文了,還特別安排教研室同仁聽了我一堂文學史課(講的是葉圣陶那一節(jié)),在隨后的評議中,他和諸位同仁也都不吝好評。我進蘇大后完整帶的第一屆本科生是86級,記得“現(xiàn)代文學史”的第一堂課是在新教學樓東面的大階梯教室里上的,范老師又率學科同仁一起來聽課,還當面夸獎說“到底是華師大畢業(yè)的高材生??!”現(xiàn)在回想,如果不是當年范老師把我調來蘇大,我后來在專業(yè)上的順利發(fā)展幾乎是不可能的,畢竟是蘇大給了我一個很好的發(fā)展平臺。
20世紀80年代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格局開始調整的年代,其間有兩件最重要的事情:一是1985年北京大學陳平原、錢理群、黃子平三人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的新概念,極富創(chuàng)新性;一是1986年蘇州大學范伯群教授拿到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的國家課題,極富突破性,兩者都關系到學科整體格局的變動,非常引人矚目。但兩個團隊后續(xù)的發(fā)展情況卻大相徑庭:前者未見系列成果,1989年出版了《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陳平原執(zhí)筆),后來就沒了下文;而蘇州大學范伯群教授團隊在其后的三十多年里,推出了數(shù)以百萬字計的系列成果,這些“硬貨”實實在在地推進了文學史格局的調整,不由人不予以高度評價。這些成果的問世,作為團隊的帶頭人,三十多年一直奮力拼搏的范老師無疑居功至偉!
1990年代初,學科申報博士點,那一年現(xiàn)代文學學科申報成功的只有兩所學校:范老師領銜的蘇州大學和陸耀東教授領銜的武漢大學(蘇州大學排名在武漢大學之前),有好幾所國家重點大學都沒有申報成功。緊接著又是申報江蘇省首批省級重點學科。正巧那時蘇大出版社初創(chuàng),時任中文系副系主任的徐斯年先生即將離開中文系出任出版社總編輯,于是,整理材料、填表上報等一系列繁雜的工作主要落到了正任教研室主任的我的頭上,我不免感到壓力很大。這時,又是范老師給了我很大的支持,那時也是我和范老師接觸、溝通最頻繁的一段日子。那份材料填寫的很多資料已記憶不深,但范老師對學科發(fā)展前景規(guī)劃中的一個提法,使當時的我相當驚訝,以至于印象深刻。他在原稿上的說法是:十年后,學科梯隊成員中要有博士學位者5~6人,博士生導師7~8人……當時我一看,不由得在心里嘀咕,現(xiàn)代文學學科就只有他一個博導啊!十年時間能有這么多人當上博導?會不會是筆誤啊?就特地跑去他在鐘樓新村六樓的家中確認,他明白肯定地說:“沒寫錯,是的,到那時候,你們都要當博導!”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可不是僅僅寫在紙上的,而是扎扎實實地落到了實處的!他先安排陳子平讀博士(后留校),兩年后又讓此前留校的欒梅健、劉祥安、湯哲聲在同一年在職攻讀博士學位,妥妥地在預計的時間段達到了1990年代初的規(guī)劃。由于成果豐碩,梯隊實力強大,我們學科順利地成為了首批省級重點學科。范老師的博大胸懷和遠見卓識,他對學科建設的高瞻遠矚、深謀遠慮,他對后學和學生的全心提攜,使我至今思之,仍欽佩感念無已!在我擔任教研室行政負責人期間,但凡在教研室和學科比較大的問題上(包括人員的進出等),他都會事先征詢我的意見;在工作安排和其他一些問題上,為了更有利于每位青年教師的成長和發(fā)展,他也不時和我交換對他們的看法和安排意見。
至于他對我個人的諸多幫助、關照,更是令我至今無法忘懷。正是在他的直接鼓勵下,我調進蘇大前后那幾年,先后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文學評論》發(fā)表了多篇有關葉圣陶、廬隱、冰心、巴金的評論文章,在學界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1988年,全國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指導委員會策劃編輯一套供考生用的中文專業(yè)的指定教材,中文專業(yè)指導委員會主任委員、華東師范大學徐中玉先生就把現(xiàn)當代文學史教材編寫的事兒交給了錢谷融先生負責。錢先生經(jīng)過認真考慮,提議由蘇州大學的范伯群教授和中山大學的老系主任吳宏聰教授出任主編,他自己則擔任主審,就這樣開啟了一項重要的文學史編寫工作。在醞釀編寫組成員時,范老師推薦了我。編寫組成員共9人,除了華東師范大學的湯逸中、中山大學的金欽俊、揚州大學的吳周文等教授,青年教師則有復旦大學的陳思和、南京大學的丁帆等。編寫組先后在宜興、揚州、蘇州、上海開了幾次會,切磋編寫事宜,很有效率,大家相處也很融洽,緊張工作之余一起閑聊小憩,甚至互開玩笑……我們對幾位老先生都按老規(guī)矩尊稱“錢老”“吳老”“范老”……哪知他們都不服老,反而把“某老”的稱呼給“反饋”了回來——宜興會議時,他們給“40后”“50后”“60后”的我和丁帆以及負責會務、后也參與某些章節(jié)起草的劉祥安、欒梅健分別起了“曹老”“丁老”“劉老”“欒老”的雅號!沒想到這些雅號后來又傳回了各自的學校,竟被大家叫開了,這一叫就叫了幾十年!現(xiàn)在想起那時一起編書、相處的日子,還是非常令人留戀!這本教材因為是全國通用的指定教材,供不應求,每次印數(shù)動輒一萬冊,甚至還被一些大學中文系選用為全日制本科的教材。范先生等對自學考試和文學史建設的獨特貢獻,至今都令人無法忘記!我也因為是教材編寫組的“元老”之一,后來被聘為教育部專家組成員,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后來還出任專家組組長一職,直到去年71歲才退下來。我教學研究生涯中的這一段重要經(jīng)歷,和錢先生、范先生是有密切關聯(lián)的,自然也十分難忘,分外珍視。
1997年,我從韓國大學客座回國。那時我評上副教授已經(jīng)五六年了,但對評職稱的事不太上心,或許是受了母校北師大老前輩黃侃先生“50歲以前不寫書”的影響,并沒考慮過出書的事。范老師見我沒有動靜,直截了當?shù)亟ㄗh我要出一本個人專著,并說如果出版社需要出版資助,學科里可以資助一萬元。我聽從了他的建議,以前些年積累的成果為基礎,考慮了一個大的框架,書名定為《多元共生的現(xiàn)代中華文學》,交由中國華僑出版社出版了。申報正高的事,也因此相當順利地得到了解決。
說起我這第一本個人專著,提出“多元共生的現(xiàn)代中華文學”這樣一個在當時還算比較新穎的概念,用評論家的話來說,也算是“一個美好的學術設想”(吳義勤語)。這個理念其實是受到了范老師從“五四”新文學作家的研究轉攻通俗文學研究的啟示——1986年后我也參與過范老師通俗文學項目的某些工作(如編?!冬F(xiàn)代通俗文學幽默大師——程瞻廬》),也和那幾年我對學科格局調整的思考有關。因為導師許杰先生(“五四”時期文學研究會早期會員、1920年代東南亞華文文學的播種者)的影響、北師大老同學陶然(香港作家聯(lián)會執(zhí)行會長)的慫恿,1988年初,我撰寫了有關香港文學的第一篇論文(發(fā)表于當年的香港《文學世界》第2期),接著又在蘇大開設了“臺港文學研究”選修課,開始涉足臺港文學方面的教學和研究。我當時的想法是,“重寫文學史”理應把通俗文學和臺港文學都納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版圖。在《多元共生的現(xiàn)代中華文學》的“總論”《現(xiàn)代中華文學大視野》里,我詮釋“多元共生”的涵義就是“兼容雅俗,整合兩岸”八個字,以兩節(jié)的篇幅分別論述“從對峙到并存:通俗文學與新文學”“從分流到整合:臺港文學與大陸文學”,也從文學現(xiàn)象、社團流派、作家作品等幾個方面展開具體詮釋——這些粗淺的想法都得到了范老師的首肯。2008年復旦大學舉行的《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插圖本)》研討會和后來在蘇州舉行的歡慶范老師八十華誕的研討會都冠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多元共生新體系”“多元共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之名;陳思和、王德威主編的論文集也以此為名,凸顯了范老師長期以來對“建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多元共生體系” 的新思考。更重要的是,幾十年來,在文學史多元共生“新體系”的建構、書寫中,范老師真正作出了別人無可替代的實實在在的重大貢獻!
我指導研究生的工作也從一開始就從范老師那里得到很多支持幫助。記得1990年代初,我評上副高職稱后,旋即又順利獲得了碩士生導師的資格。根據(jù)當時學校的規(guī)定,新導師開始招的前兩屆碩士生,要和一位資深導師“合帶”。范老師那時剛開始招收博士,既要帶博士生,又要帶碩士生;既要授課,又要做項目,頭緒多,工作量也很大,但他愉快地同意和我合作指導碩士生,并鼓勵我大膽工作,有事可以隨時商量。第一年(1993)系里給了我兩個碩士生的招生名額,一個是本校畢業(yè)、推薦(免試)入讀的張潔華,她是我的課代表,她的情況我比較了解;另一個名額怎么決定,我去征求范老師的意見。在當年參加考試的考生中,筆試成績位居前列的是安徽考生張濤甫,六安師范學校畢業(yè),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教書,他的本科學歷是通過自考獲得的。我因幾年前已經(jīng)參與全國自考教材的編寫,對通過自考的學生自然是另眼相看(高看)。我覺得,雖然自考似乎沒有全日制那么“正宗”,但只要扎實努力,一樣可以成才!面試前,范老師跟我們幾位參加面試的老師說:這個考生是自學成才的,復試時你們好好考考他,看他究竟怎么樣。面試結束后,聽了我對濤甫情況的介紹,范老師明確表示:“只要你認為可以錄取,我自然也贊成!”就這樣,我們的意見高度一致,張濤甫被錄取了。后來濤甫得以留校工作,又經(jīng)范老師推薦到復旦攻博,再到后來他的發(fā)展(現(xiàn)在是博士生導師、長江學者、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執(zhí)行院長和上海市人大代表),證實了我們沒有看走眼。次年招收的碩士生,我仍和范老師合帶,4位全日制碩士的生源結構與上屆如出一轍,除了兩位是本系的畢業(yè)生,另兩位還是外地、非中文系科班出身的(一位是自考兼轉專業(yè)的郭媛媛,另一位也是轉專業(yè)的張元卿),后來他們都先后讀了南京大學的博士。在北京一所高校任教的媛媛今年還當選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元卿對北派通俗文學的研究在全國也頗有影響,他們專業(yè)上的發(fā)展比中文系科班出身的同學還要好。這也再次證明,我們不拘一格選人才的做法是正確的。
到了1999年,有位香港某高校的教師(副研)跟我聯(lián)系,說是“慕名”而來,要報考我的博士,但其實我在那時還沒有資格招收博士生。得知這一情況后,范老師很為我高興;作為學科帶頭人,他明確表示支持。在他和當時蘇大研究生處任平處長、中文系蔡鏡浩院長的鼎力相助下,學校破例讓我這個碩士生導師提前招收了博士生。第二年,經(jīng)過學校評審并報省主管部門批準,我順利地成為了博士生導師。我的第一位博士生攻讀博士學位三年期間,在核刊發(fā)文6篇,后以《香港現(xiàn)代派小說研究》一文順利通過博士答辯。
名義上,我和范老師算是同行、同事,但在我的概念里,范老師比我年長15歲,當然是不折不扣的老師輩,很自然地,在幾十年的交往中,我對他一直執(zhí)弟子之禮。從他那里,我不僅總是得到鼓勵、支持和提攜,也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他對別人的尊重。記憶里,他和我面對面交談說話時總是稱呼我“曹老師”;在贈我著作的題簽中,也有寫“惠民兄”的,后面則總是寫上“指正”或“批評”,再認真地簽上他的大名“范伯群”,有時還跟上“敬奉”“敬贈”的字樣。這些細節(jié)都讓我深深感受到范老師對他人的一貫尊重。作為一位著名學者、一位出色的教育家、一位同事多年的前輩,他的獨具特色的科研成果給了我豐富的“言教”,他誠正高遠的人品修行、溫潤儒雅的待人接物,更給了我彌足珍貴的“身教”。
大概是2006年春節(jié),我去看他,臨走的時候,他拿出一本書,說:“你拿去吧,你用得著……”我一看,原來是日本山田敬三教授編的《境外的文化——環(huán)太平洋圈的華人文化》,近900頁,厚厚的精裝本!為了支持我的華文文學研究,他把山田教授送給他的書割愛轉贈于我。前幾年,我在撰寫一篇日華文學的論文時,還引用了此書中的相關資料。每每看到安放在書架上的這本書,耳邊似乎就響起了他的話“你用得著……”。2013年,一次去看他時,他剛從南方參加學術會議回來,說有朋友向他打聽我的近況,他一邊笑著,一邊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你在外面名氣很大呀!”玩笑中,看得出來他對我專業(yè)研究順利發(fā)展的欣慰……還有一次去他那里送一本我剛出的新書,他送給我一件黑色暗格的薄棉背心,說是紫江(他女兒)在日本買的。棉背心質地很好,拉鏈特別順溜,每年初冬,當我穿上這件衣服,又分明感到了他給予我的貼身的溫暖……
在當時的蘇大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我和范老師以及徐斯年老師都是地地道道的“外來戶”,沒有學緣、史緣、地緣等任何“資源優(yōu)勢”,教自己的書、做自己的學問,一切都靠扎扎實實的功夫,對于學科發(fā)展的事盡心盡力,互相理解,尊重為先,絕不強人所難,幾十年間總是相處默契,一切盡在不言中……對系里的事不多言,更不會參與其中較勁。有兩年,系里評職稱的事弄得比較緊張,有些年近退休的老教師為此對時任系主任的范老師意見不小,聽說甚至還有人到他家里去“理論”,但他只是默默承受……在這種關鍵時刻,他表現(xiàn)出了常人少有的氣度和擔當!范老師當系主任和學科帶頭人多年,從沒有利用權力為自己謀什么私利,甚至都沒能趕上教授“評級”,更沒有享受到哪怕一個月的教授津貼!范老師與如今學界常見的那種熱衷于爭名奪利、以權謀私的學官——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真是有著霄壤之別!
范老師晚年的一張照片中,他拿著一把折扇,上書“百味人生”四字,看著他臉上露出的淡然微笑,我不禁百味雜陳、心緒難平……他1955年大學畢業(yè),本有留校當大學教師的機會,卻因“胡風反革命集團案”,被發(fā)配到江頭海角的中學教書,之后兜兜轉轉,進省文聯(lián)機關,做刊物編輯,還下鄉(xiāng)勞動改造,再做中學教師,再進機關……直到1978年才重回大學校園任教,幾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大好年華都被耽誤了!50歲才評上副教授,退休之后出的成果遠遠超過了在職時的成果……這是怎樣不斷拼搏的歷程啊!又是怎樣的令人嘆惋的“百味人生”?。?/p>
范老師一生除了教過十幾屆本科生之外,最多的精力是花在研究生的培養(yǎng)上。從1984年開始招收碩士生,到1992年開始招收博士生,前后招收的研究生共有三十多位,數(shù)量不算很多,卻大都很成器,范老師對他們的教誨、指點、幫助、支持、關愛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是學生們成功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愛生如子,不遺余力,用在他身上,可以說一點兒也不夸張。他唯一的兒子霄崗在他去世后接受記者采訪時也說:爸爸對學生真比對自己的兒子還要好……而學生對他的崇敬和從心底發(fā)出的愛也是有目共睹的。
說到這里,就不能不說他對他的恩師——賈植芳先生——幾十年不變的敬和愛以及幾十年來對賈先生教誨的默默踐行。賈先生常說:“畢生的責任和追求,就是努力把‘人’這個字寫得端正些,尤其是到了和火葬場日近之年,更應該用盡吃奶的最后一點力氣,把‘人’的最后一捺,劃到應該劃的地方去?!盵1]把大寫的“人”字寫端正,正是范老師追隨賈先生數(shù)十年最為人稱道的地方。范老師后半生的四十多年,可謂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把‘人’的最后一捺,劃到應該劃的地方去”。直到去世的那一年,他還在出書、做課題;離世前兩個多月,還在參加學術研討會……
他是真正以學術為生命的人。
范老師把“人”字的這“最后一捺”寫得何等有力、何等漂亮??!
2017年9月底到12月上旬,兩個多月的時間,和我相處時間最長的同行前輩——導師錢谷融先生、“同事”范伯群先生先后離世,每每想起他們,總不禁悲從中來!唯愿承繼他們的遺志,把一個大寫的“人”字寫好、寫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