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曳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宋·歐陽修《蝶戀花》
寂寞像一座庭院,潮濕的青苔覆滿石階,蜿蜒著比藤蔓更綿密的心事。清冷霧氣彌漫其間,一眼望不到盡頭?;乩缺颂?,仿佛響起釵環(huán)輕叩的余音,勾勒出記憶里美好的情景??纱颂幍募讶藚s煢煢孑立,一往情深終錯付,春光恍然遲暮。
詞中寫一個女子的春色,曾停歇在她碧玉年華中的蝶,倏忽間振翅飛去,余下的姹紫嫣紅鎖進命運的桎梏里。她的青春,不過轉(zhuǎn)瞬便消逝于歲月之河。
楊柳青綠,曾亭亭立于客舍之畔,寄寓王摩詰送別友人的離情;亦曾遙望彼岸蘭舟,成為柳三變與紅顏知己相隔兩地的牽念。可于她而言,庭前的郁郁蒼翠不堪安放任何情緒,它的存在本就是一種寂寞。樹樹楊柳,像一重又一重簾幕,與朦朧雨霧一同阻隔了她的視線。
她所處的院落竟這樣幽深,無論如何眺望,都望不見她心底的人。她提起裙裾登臨樓臺,卻盼不來他的身影,飄散的落紅逐漸熄滅她眸中的期許。此刻滿身煙雨的不歸人,大抵醉在溫柔鄉(xiāng)里。
煙花巷陌的多情韻事,她永遠也不會真切知曉?!坝窭盏癜坝我碧?,樓高不見章臺路”,往來其間的貴族公子錦衣華服,駿馬停駐在秦樓楚館。這樣的場景到底是詞人筆下的描繪,她無緣得見。
她只是明白,他離她愈來愈遠,追不可及。漢武帝時絕代傾城的李夫人,早已訴盡個中緣由,“夫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边@一切,像是無法擺脫的宿命。
春光漸落,雨霧由輕薄變得沉重,于風(fēng)中橫斜。白晝褪去顏色,庭前草木籠上一抹灰調(diào)。她倚于疏窗后,形影消瘦,眸光邈遠。她留不住嫣然的春天,只能看它老在風(fēng)雨中,就像她的容顏、他的眷戀。
彼年,她是灼灼明艷的姑娘,他是形容清朗的少年。他看她簪花撲蝶,與她共剪西窗燭,過往像一壺桂花酒,沉淀了久遠的馥郁。那壺酒仿佛已在舊歲的月夜里啜飲而盡,對它的記憶亦難喚醒。世間女子,幾人能有卓文君相贈《白頭吟》的才慧、蘇蕙繡成《璇璣圖》的錦心?縱然挽留,薄幸錦衣郎是否甘愿回心轉(zhuǎn)意?
從前以為愛如明月,會照徹她的永夜;而今才知愛似繁花,一歲一枯榮。
庭前落英紛飛在她的眼底,她有太多憂愁藏在心里。深庭寂靜,她凝視著雨中飄搖的花,終于向它傾訴。枝上繁花轉(zhuǎn)瞬成殘紅。它不能言語,飄落的蹤跡卻如無聲的指引。它越過秋千架,就像越過她不可復(fù)返的年少歡愉。
這闋詞所勾勒的春愁,于細微處展露無遺,著筆淺淡而字字婉轉(zhuǎn)。千回百折的愛與無望,讀來令人唏噓。風(fēng)雅文人借雌音寫悵惘不過尋常,在流傳千古的詩詞里杜撰出無數(shù)深閨女子的剪影。她們的愛恨悲歡都鎖在一方庭院里,只能以無盡的等待,盼望一個歸來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