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底淤青
傳聞八百多年前,宋徽宗夢中作畫,與前塵往事邂逅,雨過天青色乍現(xiàn),不知是清絕還是纏綿??傊豢戳艘谎郏鐞劢桨銗凵纤?,也許是等了太久,以至于看見它的名字就念念不忘,下御旨曰:“雨過天晴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p>
這個沒有確切考證的故事流傳至今,雨過天青成了他此生的底色,亦繾綣在八百年后世人的眼中。
聽說,陶瓷制作工藝繁復,而雨過天青色極其難得,出窯的一瞬必得是煙雨蒙蒙、天青將晴之時,且對窯中溫度與濕度要求非常嚴苛,若有絲毫差池,都做不出來。
后人仿制陶瓷,無論是“汝、鈞、官、哥、定”中哪一窯,皆被復刻成天下大同之樣,獨雨過天青色,是鮮有涉足的禁地。它仿不出來,清淡含蓄猶如閬苑仙葩,將所有混濁化為烏有,僅留下一瞥深情,讓人動容。
它不適合陳列在陶瓷當中,但凡出現(xiàn),即顯得其他陶瓷黯然失色。它冷冷清清來去,在塵世之中煎茶煮酒釀桃花,不驕不躁,枯榮都是自己的,讓我不由想起一句詩:月落烏啼霜滿天。
雨過天青色如此孤冷地誕生于汝窯,與其說汝窯養(yǎng)育了它,不如說它成全了汝窯。后人所謂“出汁如堆脂、面若美玉、瑩潤純凈”,哪一詞不系于雨過天青色?若無此色,汝窯之名便會單薄幾分。
我素來喜歡這樣孤芳自賞的瓷器。
雨過天青色的瓷是眾瓷中的一輪月,不張揚,不喧囂,時時刻刻寂寞似雪。山一程,水一程,它美得淋漓盡致,把人間煙火融進撲朔迷離。我盯住它,它與我角逐,將靈魂獻祭于通體清白,化為綿綿滄海,縷縷蟹紋猶如鮫人的淚珠兒,最后我甘拜下風,從此再不敢直視它。
后來讀宋徽宗的傳記,終于明白為何會有雨過天青色。他的孤寂無人可說,便全心投入書畫間,創(chuàng)“瘦金體”與“院體”,是歷代皇帝中最卓絕的才子,后世說他“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我常思量,雨過天青色如若有靈,是否會搖身變成一卷美人圖,某日燭下顯身,仰面問他:“君合天下,與我歸隱山林,好是不好?”
興許宋徽宗當真聽見了,更要傾付才情于紙墨。
宮中爭斗他看得太多了,偏要疏狂,偏要不管不顧,要這江山困不住他,要這命途不敢奈何于他。他到底是成功了,即使皇權背后的凄慘離他越來越近,他的膽魄與深情卻終于被人懂得。
他算是圓滿了,對雨過天青色也是一種成全。
姹紫嫣紅是旁人的,唯獨清清白白的寂寥屬于自己。可寂寥又如何?它滿目深情又不曾悔恨。在江湖廟堂中低眉,無需大動干戈,像周深唱的《濃情淡如你》,“若一蓑煙雨任平生,倒是也無晴也無風。”空寂安然,拈花淺吟,江南煙雨盡數(shù)浸入心坎。
歲歲年年人不同,裁剪春秋,雨過天青色亙古守在伊始之地。不妨大夢一場吧,取滿瓢弱水飲盡,將這與世無爭的碧色清歡雕刻成章,印記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