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兵
(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93)
奈格里①安東尼·奈格里(Antonio Negri,1933-):意大利當代著名馬克思主義哲學家。1956年畢業(yè)于帕多瓦大學哲學系,獲得哲學學士學位。同年加入意大利工人社會主義黨。20世紀60年代曾參與組織意大利工人“自治運動”(Autonomia Operaia)。1967年獲得教授資格。1978年春季,他應阿爾都塞的邀請在巴黎高師舉辦了一系列關于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批判大綱》的講座,其書稿于1979年分別在法國和意大利出版,即《大綱課程: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Marx beyond Marx:Lessons on the Grundrisse)。1979年,奈格里因紅色旅殺害時任意大利總理阿爾多·莫羅以及策劃顛覆政府受牽連而被捕。釋放后流亡法國14年,在法國文森大學(巴黎八大)和國際哲學學院任教。1997年,在刑期從30年縮短到13年后,奈格里回到意大利服刑。在獄中奈格里出版了一批有影響的著作。1994年,奈格里與哈特合作出版了《酒神:國家形式的批判》(Labor of Dionysus:A Critique of the State-Form)。之后,二人又相繼合作出版了批判資本主義全球化的三部曲:《帝國》(Empire,2000);《諸眾》(Multitude: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2004);《大同世界》 (Commonwealth,2011)等。和哈特②哈特 (Michael Hardt,1960-):美國當代左翼學者。在華盛頓大學獲得比較文學的博士學位,博士論文的主題為德勒茲研究,1986年遇到奈格里,他也是奈格里的學生和后來的主要合作者?,F(xiàn)任教于美國杜克大學文學系。除去與奈格里合作的論著,1993年出版博士論文《德勒茲:哲學學徒期》(Gilles Deleuze:an Apprenticeship in Philosophy)。是今天當紅的西方晚期馬克思主義③晚期馬克思主義(Late Marxism)是我在2000年提出的概念,它是指活躍在當前西方左派學界中的一群至今堅持以歷史唯物主義生產(chǎn)方式構架來重新解決當代資本主義發(fā)展新問題的馬克思主義者。參見拙文:《西方馬克思主義、后馬克思思潮和晚期馬克思主義》,《福建論壇》,2000年第4期;《何為晚期馬克思主義?》,《南京大學學報》,2004年第5期。批判理論家。他們在《帝國》④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中譯本由楊建國、范一亭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一書中提出,不同于傳統(tǒng)的帝國主義強權,帝國全球布展的機制是不可見的數(shù)字化經(jīng)濟-政治軟實力,它依托跨國公司的彈性資本結構,通過網(wǎng)絡信息化的全球構式,建立了全新的生命政治統(tǒng)治。要能夠真正面對和科學認識這些新情況和新的事實,這就需要一種新的存在論思考方式和認識論,這樣,才有可能真正透視資本帝國的新的存在方式以及新的革命主體確認,也才有可能生成全新的反抗帝國的斗爭方式。
奈格里和哈特認為,資本帝國的全球存在是超越領土和民族國家的,它的生成不是諸如聯(lián)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這樣的外部國際組織,而有其具體的內(nèi)在建構機制,其中,奈格里和哈特認為最重要的方面就是20世紀下半葉突顯出來的跨國公司的經(jīng)濟和社會力量。
依奈格里和哈特所見,帝國的形成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資本主義國家,甚至也不是歐盟這樣的資本主義國家聯(lián)盟,而是在經(jīng)濟、金融和信息領域的“龐大的跨國公司(transnational corporations)構成了生命政治世界最重要的基礎性聯(lián)接構造(fundamental connective fabric)”*[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楊建國、范一亭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頁,第37-38頁。。我覺得,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指認。帝國的生成并非哪一個具體資本主義國家的自覺主導,而恰恰是馬克思所講的整個資本世界歷史發(fā)展的客觀必然趨勢。在他們看來,“資本的組織確實始終面向全球,但也只是在20世紀下半段,多國和跨國的工業(yè)和金融公司才開始以生命政治方式建構它們的全球領地”②[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楊建國、范一亭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頁,第37-38頁。。我們一定要注意,這里他們反復使用的生命政治概念已經(jīng)不是??碌脑鯓嬀?,而是一種“整個生活都被資本所籠罩”*[意]奈格里:《超越帝國》,李琨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87頁。的偽重構物。資本的世界歷史從一開始就是面向國際貿(mào)易中的不平等交換中的財富掠奪,但是只是到了20世紀下半葉,跨國公司才在網(wǎng)絡信息化的條件下真正達到了實質性的全球化資本布展中實質性的遠程支配和國際勞動分工。由此,龐大的跨國公司在自己面向全球的經(jīng)營中建構起一種新的生命政治世界,這其中,
公司行為內(nèi)容的邊界不再止于發(fā)出抽象的指令和組織起簡單的劫掠和不平等交換。現(xiàn)在,它們直接構建和整合(structure and articulate)領土和人口。它們趨向于把民族國家變成簡單的工具,其職能僅僅是記錄、統(tǒng)計由它們驅動的商品、金錢、人口交流罷了。跨國公司直接把勞動力(labor power)分配到不同的市場中,把各種資源分配到不同的用途上,給世界生產(chǎn)的各個部分劃分等級。選擇投資方向,指導貨幣運動的復雜裝置(complex apparatus)決定了世界市場的新地理,實際上也決定了世界的新生命政治結構(new biopolitical structuring)。*[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38頁。中譯文有改動。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31-32.
實際上,這已經(jīng)不是一種抽象的理論指認了,我們只要看一下今天的一些大型跨國公司,如蘋果、谷歌、微軟公司在全世界的生產(chǎn)、銷售和技術服務狀況,就能迅速理解奈格里和哈特這里的觀點。它們的總部可能在美國的硅谷,可是其延伸研發(fā)、制造和銷售卻是完全在全世界本地化的,不同國家的優(yōu)質IT行業(yè)的技術人員和勞動者被直接編入它們的資本對勞動的規(guī)制構成中。在奈格里和哈特看來,這種超越領土主權的資本布展實際上也重新劃分了世界市場的新緣政治結構和生命政治版圖。
首先,帝國的全球布展的本質仍然是金錢至上的資本邏輯。這是所有資本主義形態(tài)都不會改變的本質。所有跨國公司都是為了利潤,為了金錢,哪里有廉價的勞動力,哪里有便宜的原材料,哪里有巨大的市場,哪里就會出現(xiàn)跨國公司的身影,只是今天這種身影會通過無形的數(shù)字化方式出現(xiàn)。顯然,資本永遠不會改掉嗜金的本性。
從貨幣的視點(monetary perspective),我們可看到這個世界最完整的一幅圖景。從這里我們只能看到價值的視域(horizon of values),可看到一部分配的機器(machine of distribution),一種積累的機制,一套流通的機制,可看到一種權力,一種語言(language)。在這片被金錢大潮浸透的場地之外,什么也不能被排除在外,根本不存在什么“赤裸生命(naked life)”或外在的立足點。什么也不能避開金錢,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都套著金錢的外衣(monetary clothing)。實際上,在全球舞臺上出現(xiàn)的每一個生命政治角色都身著金錢縫制的華服,“積累,再積累!摩西如是說。先知們?nèi)缡钦f!”*[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38頁。中譯文有改動。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32.
遍布全球的麥當勞和肯德基餐廳會在中國賣油條豆?jié){,為的是錢;全世界發(fā)瘋一樣的“果粉”扔掉通用的iphone5、5s、6、6s去追逐iphone7、iphoneX,還是被蘋果公司從口袋里掏走了大把金錢;體育明星和影視大哥到處舉著Canon和Nikon相機,還是為了讓不同國家的人們?nèi)拥敉耆苡玫?、有故意制造出來的明顯技術缺陷的數(shù)碼相機??鐕Y本今天是掏全世界老百姓的口袋。
其次,帝國通過資本的全球布展也在從根本上改變?nèi)蛏魏蜕鐣嬖谥黧w本身??鐕静紳M全球的“巨大的工業(yè)和金融力量不僅生產(chǎn)出商品,也生產(chǎn)出主體們(subjectivities)。它們生產(chǎn)出生命政治與境(biopolitical context)中的行動主體。它們生產(chǎn)出需求、社會關系、肉體和心靈——也就是說,它們生產(chǎn)出生產(chǎn)者?!?[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38頁。中譯文有改動。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32.這是說,帝國的全球布展,除去奪取金錢之外,同時也在生產(chǎn)生命政治的主體,其實準確地說,是生產(chǎn)一種新的社會存在和社會關系。 奈格里和唯物認為,“在生命政治領域中,生命以生產(chǎn)為目的,生產(chǎn)也以生命為目的。這是一個巨大的蜂房,蜂后安居其中,一刻不停地巡視著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38-39頁,第39頁。奈格里和哈特表示,他們的生命政治觀點更多地受到德勒茲和加塔利的《千高原》一書的影響。所以,當喬布斯的蘋果將物理推拉的距離轉化為通過三指推送的非物理距離時,將開關閉合轉換為向右滑動時,這已經(jīng)是在改變?nèi)说拇嬖诜绞健3^7億用戶的臉書和微信系統(tǒng),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存在主體和新的生活方式,其中,人的遠程登陸在場的主體性,以及朋友圈主體際社會關系被塑形和構式,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心理結構甚至政治形式也隨之而至。
其三,帝國全球統(tǒng)治的根本性基礎是網(wǎng)絡信息化的通信交往構架的建立。這是本人已經(jīng)多次指出過的現(xiàn)象。在奈格里和哈特看來,所有跨國公司成功地支配和控制全球生命政治的現(xiàn)實結構的本質,恰恰是由網(wǎng)絡化的通信交往關系建構起來的。所以,帝國的“生命政治構序的生產(chǎn)場所(locate the biopolitical production of order)是由通訊交往工業(yè)中發(fā)展起來的語言、交往、符碼的生產(chǎn)(the production of language,communication,and the symbolic)結成的非物質連結(immaterial nexuses)”*[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39頁。中譯文有改動。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32.。奈格里和哈特認為,今天已經(jīng)遍布全球的、信息交往網(wǎng)絡與帝國的“新世界秩序”的建構有著必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這也是說網(wǎng)絡信息化交往是全球化運動的根本硬件結構,通過網(wǎng)絡信息建構各種形式的關聯(lián),全球化資本的運動得以光速的布展,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時間和空間,也生成著“所有交往關聯(lián)中的想象的意義與向度(sense and direction of the imaginary)”。
也正因此,今日之通訊交往工業(yè)才占據(jù)了如此核心的位置。它們不僅在新的規(guī)模上組織生產(chǎn),設定適應于全球空間的新結構,而且還從自身內(nèi)部為自己提供合法依據(jù)。權力,在生產(chǎn)之同時,也在組織;在組織之同時,也在自我表述,宣稱自己為權威。語言,在實現(xiàn)交流之同時,不僅在生產(chǎn)商品,更在創(chuàng)造主體,把他們固定在各種關系中,向他們發(fā)布命令。通訊交往工業(yè)把象征和想象(the imaginary and the symbolic)一起織入生命政治之圖景中,不僅使此兩者為權力服務,而且實際上已把它們?nèi)谌霗嗔Φ穆毮?。⑤[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38-39頁,第39頁。
依托于網(wǎng)絡信息化交往的跨國公司獲得的不是傳統(tǒng)的政治權力,而是像毛細血管般滲透到我們的生活中的生命政治權力。與??滤f的規(guī)訓權力的毛細血管式的無形滲透不同,規(guī)訓的本質是理性知識的自我懲戒,而互聯(lián)網(wǎng)經(jīng)濟所產(chǎn)生的互聯(lián)網(wǎng)政治和全新的互聯(lián)網(wǎng)生存,是直接通過移動電腦終端和智能手機來實現(xiàn)的。我們每天在微信(臉書)上建構的生活本身已經(jīng)是資本在網(wǎng)絡信息技術的支持下對存在的塑形和深層控制。最明顯的例子:當微信通過免費使用鎖定數(shù)億用戶之后,2016年突然開始投放精準廣告——這種廣告是微信在大數(shù)據(jù)的支持下做到的對個人的量身定做。
如上所述,在奈格里和哈特看來,今天我們遭遇的帝國已經(jīng)不再是傳統(tǒng)的資本主義,它不再表現(xiàn)為民族國家中一個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集團的直接政治主權,帝國的主權形式發(fā)生了重要的改變。首先,也因為帝國的存在是超越領土、超越民族國家的,所以帝國的主權也生成為一種非實態(tài)的、非連續(xù)性的支配和統(tǒng)治方式和存在方式。
帝國看起來就像一部技術含量極高的機器:它是虛擬的(virtual),建造它的目的是控制邊緣事件(marginal event),組織、支配系統(tǒng)的分解,必要時進行干涉(這與技術先進的機器人生產(chǎn)有異曲同工之妙)。盡管帝國主權是非實態(tài)的,非連續(xù)的(virtuality and discontinuity),但這并未減弱它的力量。相反,恰是這些特點令帝國主權的各個機構的力量得到加強,在當代歷史環(huán)境中展示它的效力,在最緊要關頭施展它解決世界難題的合法性力量。*[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46頁。
這是說,在直接的實體論的構序邏輯中,帝國的主權恰恰是不可見的、非連續(xù)地發(fā)揮作用,它的控制和支配恰恰是以非直接的方式遙控那些看起來邊緣的事件。但奈格里和哈特這里使用的virtual (虛擬)一詞是不準確的,帝國的主權并非虛擬,而恰恰是以一種新的網(wǎng)絡式彌散結構控制全球,這種非直接的功能性網(wǎng)絡結構是真實存在的,與資本的全球布展結構是同質的。
其次,帝國的構序不是一種法律建構,而是一種開放性的功能化構序。無形的帝國并沒有自己的法律體系,它也不試圖依靠聯(lián)合國和其他國際組織建立某種可見的法規(guī),而是借助自身經(jīng)濟和政治力量的全球布展而生成實際控制世界的無形法則。
帝國構序(order)得以形成的基礎不僅在于帝國進行積累和全球擴張的力量,也在于帝國向縱深發(fā)展、獲得重生、把自身漲滿世界交往(world society)的生命政治網(wǎng)格(biopolitical latticework)的能力。帝國權力的絕對性同帝國內(nèi)存于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之中的完全性是兩個互補的術語,它們同生命政治與境(biopolitical context)有著互相補充的關系?;蛟S,這最終無法為一種法律秩序所表現(xiàn),但它千真萬確是一種構序,是一種被虛擬性(virtuality)、動態(tài)性(dynamism)和功能的開放性(functional inconclusiveness)所界定的構序。*[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47-48頁。中譯文有改動。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41.
這里的order不是傳統(tǒng)政治法律條文中那種固定的秩序,而是一種功能性布展的網(wǎng)格式的構序。新的帝國構序是在網(wǎng)絡信息存在中發(fā)生的各種力量消長中建構著的有序性。所以,奈格里和哈特才說,今天的資本帝國并不追求外在的顯性權力關系,而是要建構一種實際發(fā)揮作用的“系統(tǒng)的生產(chǎn)力(productive force of the system)”,這個系統(tǒng)就是遍布全球的關系性功能存在的“新生的生命政治、經(jīng)濟、制度系統(tǒng)”。
正是針對帝國主權和構序方式的新變化,奈格里和哈特的態(tài)度不僅僅只是停留在理論批判上,他們認為必須要“把它轉化為能孕育出解放的可能的狀態(tài),那將是人類新的領域中的新可能”。由此,也就需要確認一種新的存在論(ontology),或者叫另類革命的存在論。在后來的《大同世界》中,奈格里和哈特將這種另類存在論重新指認為區(qū)別于現(xiàn)代性和后現(xiàn)代性的“另類現(xiàn)代性(alter modernity)”。在他們看來,這種另類的現(xiàn)代性與現(xiàn)代性進行了兩種決裂:“首先,它扎根在反現(xiàn)代性的斗爭中,反對作為現(xiàn)代性核心的等級制;其次,它與反現(xiàn)代性相決裂,拒絕辯證法的對立,從反抗走向另類秩序的建構”。因為,另類現(xiàn)代性“提出了新的價值、新的知識以及新的實踐;簡言之,另類現(xiàn)代性構成了主體性生產(chǎn)的裝置”*[美]哈特,[意]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3頁。。
奈格里和哈特有些哲學式地宣稱:
一場存在論式的戲劇(ontological drama)也將上演,舞臺上幕布徐徐升起,帝國的發(fā)展變成了它對自身的批判,而帝國的構建過程也成了它傾覆的過程。這是一出關于存在論的戲劇,其原因在于在戲劇過程中,存在被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這出戲劇意義之明確與表達之深刻遠非我們的研究所能及。*[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1頁,第62頁,第62頁,第62頁。
為什么要上升到存在論的層面來討論資本帝國及其反抗?依我的理解,奈格里和哈特是覺得,如果仍然在傳統(tǒng)的實體主義框架內(nèi)舊本體論的構境中進行理論討論,腦子里裝的還是殖民主義者直接掠奪土著、帝國主義開著軍艦強行打開人家的國門那樣的事件,那么要想透視“后現(xiàn)代世界中”看不見的無形帝國和對這種沒有臉面的敵人的斗爭,顯然是不可能成功的。同樣,傳統(tǒng)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主體性在新的國際化勞動分工和資本吸納結構中也成了問題。要能夠真正面對和科學認識這些新情況和新的事實,這就需要一種全新的存在論基礎,一種新的思考方式和認識論,這樣,才有可能真正透視資本帝國的新的存在方式以及新的革命主體確認。
在奈格里和哈特看來,以往,面對資本的世界歷史的擴張,面對20世紀以來“大獲全勝的資本主義”,從馬克思之后的列寧到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甚至德波*居伊·恩斯特·德波(Guy Ernest Dobord)(1931~1994),當代法國著名思想家、實驗主義電影藝術大師、當代西方激進文化思潮和組織——情境主義國際的創(chuàng)始人。他于1957年組建情境主義國際,主編《冬宴》《情境主義國際》等雜志。主要代表作有:《景觀社會》(1967年)等。奈格里和哈特在書中提到德波的《景觀社會》一書,認為“雖然該書中的言語有些瘋狂而錯亂,它或許是當代資本大勝利意識最好的表達”。,曾經(jīng)都做過積極的批判性努力,但是,面對今天的資本帝國的網(wǎng)絡化全球布展,這一切顯然都是不夠的。“對帝國構序,需要實實在在地進行真實的意識形態(tài)的和物質的解構(real ideological and material deconstruction),而我們的批判方法正是要正視這種需要?!雹躘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1頁,第62頁,第62頁,第62頁。這是說,既要有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也要有真實的現(xiàn)實解構。這個雙重解構,如果是針對法蘭克福學派和德波是對的,可是列寧是真正造成資本的世界歷史中斷的第一人。奈格里和哈特說,他們不想再重新畫出某種遠大的“理想的目的論的圖式(schema of an ideal teleology)”,即以某種美好結局的許諾“來為之前的磨難辯解”。這也就是說,“從方法論上講,這一途徑同過去的一切歷史哲學宣告決裂,因為它拒絕接受有關歷史發(fā)展的一切決定論概念,拒絕對結果的一切‘理性化’頌揚”⑤[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1頁,第62頁,第62頁,第62頁。。說白了,他們不再想描述一個從古代、現(xiàn)代走向后現(xiàn)代的線性發(fā)展的決定論的歷史圖式。當然,他們更不想再寫一部新的《啟蒙的辯證法》,把對帝國的批判僅僅停留在觀念和文化否定的臆想層面,因為,新的存在論思考必須在批判和現(xiàn)實解放兩個方面都獲得實實在在的方法論推進:
我們的推理基于兩條方法論途徑(methodological approaches)之上,它們是非辯證式的,具有絕對的迫切性。第一條是一條批判和解構(criticalanddeconstructive)之途,其目的是顛覆霸權語言和社會結構(subvert the hegemonic languages and social structures),并由此出發(fā),展現(xiàn)建立在諸眾的創(chuàng)造性和生產(chǎn)性實踐(productive practices)之上的另類存在論基礎(alternative ontological basis);第二條是一條構建和倫理—政治(constructiveandethico-political)之途,它尋求領導主體性的生產(chǎn)過程,走向一個有效的社會、政治另類,走向一個全新的生成力量。⑥[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1頁,第62頁,第62頁,第62頁。
這是一個將批判性否定和新的革命結合起來的新存在論基礎。在第一條途徑上,奈格里和哈特明確提出對帝國的批判和解構“不能僅限在文本層面上進行”,而是要真正著眼于暴露帝國存在和發(fā)展過程中的現(xiàn)實經(jīng)濟和政治“矛盾、循環(huán)和危機”,通過解構帝國“霸權語言和社會結構”的客觀歷史,最終“解構全球化資本主義幽靈般的統(tǒng)治”。請一定注意,新的構境在于,解構資本帝國的根本性途徑不僅僅要在傳統(tǒng)的政治上砸碎一個資產(chǎn)階級國家機器,或者是僅僅從看得見的經(jīng)濟結構上破壞資本主義的雇傭制度,而是要著力粉碎構序帝國的非物質關系上遠程話語關系生成的“幽靈般的統(tǒng)治”。在第二條途徑上,奈格里和哈特則認為必須“深入種種具體異端形式的本體基礎中,也就是要深入在具體歷史境遇中發(fā)生作用的主體力量之中”,找到真正的革命力量,以生成“一片由形態(tài)各異的活動、反抗、意志、欲望構成的新天地,它們都拒絕接受霸權秩序,提出各種擺脫霸權的策略,制定各條通向異端的路線”*[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3頁,第63-64頁,第46頁。。這當然就是他們從意大利理論中承襲而來的所謂諸眾。
奈格里和哈特認為,在傳統(tǒng)對資本的世界歷史的反抗中,無產(chǎn)階級的國際主義是聯(lián)合起來的力量,就像《國際歌》中唱到的那樣,“起來,全世界被壓迫的人們”!然而,在過去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史上,雖然人們也意識到“資本主義剝削的一件核心工具正是民族國家”,可一旦出現(xiàn)世界大戰(zhàn),民眾則不斷被民族國家征集起來,“去打各種毫無意義的戰(zhàn)爭”,國際主義立刻土崩瓦解,有如第二國際的可悲命運。在他們看來,“實際上,無產(chǎn)階級式的國際主義是反國際的,是超國界和全球式的?!澜绲臒o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這種聯(lián)合并非建立在民族認同的基礎之上,而是直接通過共同的需求和欲望實現(xiàn),這種聯(lián)合無視國境與分界”②[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3頁,第63-64頁,第46頁。。這是說,馬克思所說的“全世界的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并不是指一個個國家內(nèi)部的民眾在對自己的民族身份的認同之上的聯(lián)合,而更多地是指一種共同的革命意愿的一致。
如前所述,也是因為資本帝國的跨地域全球布展,今天的資產(chǎn)階級的統(tǒng)治方式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一個國家,甚至超出原來那種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現(xiàn)實侵占,國際不平等剝削關系也不再以不平等條約的實際契約方式發(fā)生,今天的全球資本奴役方式已經(jīng)變成了復雜多樣的全球布展?!暗蹏纬?,既非以任何契約或條約機制(contractual or treaty-based)為基礎,也非借助于任何一種聯(lián)邦力量。帝國常規(guī)性的源泉是一種新的機器,一種新的經(jīng)濟—工業(yè)—通訊交往機器——一言以蔽之,也就是全球化的生命政治機器”③[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3頁,第63-64頁,第46頁。。所以,隨之而來的新情況必然是勞動主體也發(fā)生著深刻的改變,或者可以倒過來說,也是新的勞動者的反抗斗爭塑形了帝國新的統(tǒng)治方式?!叭藗兩踔量梢哉f,構建帝國和它的全球網(wǎng)絡的確是一種回應,它所針對的就是各種反抗現(xiàn)代權力機器的斗爭,尤其是諸眾向往解放的欲望所推動的階級斗爭。喚出帝國的正是諸眾(Multitude)”*[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57頁。Multitude一詞出自斯賓諾莎的政治學,不同于霍布斯將權力視作對個體的否定,斯賓諾莎的政治主體總是由諸眾的生命和力量所建構。。諸眾,既是過去無產(chǎn)階級的替代者,即帝國時代的被奴役者,也是帝國時代新的革命主體。這是奈格里和哈特在《帝國》中第一次提出這個概念。multitude概念又將成為他們?nèi)角诙康闹行淖h題*Multitude: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2004.。
在奈格里和哈特看來,資本帝國的存在本身就像奧匈帝國的國徽——一只雙頭鷹(Two-Headed Eagle)。一方面是全球生命政治控制機器的不斷擴張,另一方面則是同時壓制著一種全球性的諸眾反抗。顯然,他們這里論說的重點是諸眾。
帝國之鷹的另一個頭是全球化的創(chuàng)造性主體(creative subjectivities of globalization)、生產(chǎn)性的諸眾復合(plural multitude),后者已學會如何在這片廣闊的海域上航行。這些主體處在永恒的變動之中,形成繁若星叢(constellations)的個體和事件,在全球范圍內(nèi)一刻不停地重新設定(reconfigurations)系統(tǒng)的特性。這種永恒的變動可以發(fā)生在地域上,但它也可指混雜之物在形式和程序上的調整。*[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75頁。中譯文有改動。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60.
資本帝國生命政治的布展,正在同時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政治主體,這就是與帝國相適應的創(chuàng)造性主體——復合性的諸眾。諸眾不是過去的人民,也不再是一個固定的階級,而由與帝國超地域盤剝和壓迫關系相關聯(lián)的各種不斷重新設定和繁若星叢的事件和個體構成。維爾諾的觀點更加直接,他說,諸眾這個概念就是“作為‘人民’概念的對反概念”*[意]維爾諾:《關于諸眾與后福特主義資本主義的十個論點》,趙文譯,載《生產(chǎn)》第9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4頁。。在2003年的一次演講中,奈格里對這個諸眾概念做過一次具體的界劃和定論:一,諸眾不是人民,即它“不是一個依權力的命令而建構的統(tǒng)一體”;二,諸眾不是階級,即它“不是由資本主義剝削而產(chǎn)生的統(tǒng)一體”;三,它不是國家,即它“不是一個由這些同樣的權力建構在意識形態(tài)之上針對其他國家的敵人的統(tǒng)一體”。他認為,“諸眾是由一個個個體組成的工作著的集合體并因此具有生產(chǎn)力”,它同時也是一種擁有創(chuàng)造性和斗爭性的政治主體*[意]奈格里:《超越帝國》,李琨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4頁。。
這里最值得關注的是,奈格里和哈特樂觀地認為,諸眾的存在如同星叢的存在。這是一個正面的肯定,意思是說,諸眾由于它特殊的生成方式,會導致出現(xiàn)一種新的非同一性的革命性主體。constellations一詞為本雅明和阿多諾的概念。星叢(Konstellation)一詞是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中極為重要的范疇,是他從本雅明《德國的悲劇起源》中借用來的一個天文學術語(本雅明有“真理即是星叢”的名言),這是指一種彼此并立而不被某個中心整合的諸種變動因素的集合體,這些因素不能被歸結為一個公分母、基本內(nèi)核或本源的第一原理*關于阿多諾星叢概念的討論參見拙著:《無調式的辯證想象——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的文本學解讀》,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三章第二節(jié)。。奈格里和哈特甚至說,“當諸眾活動時,它自動地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整個生活的世界。自動地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意味著構建一個新的存在論的實現(xiàn)”*[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450頁,第457頁。。這里的新存在論顯然不是指帝國的存在,而是諸眾的革命存在論。
首先,今天的無產(chǎn)階級主體已經(jīng)從傳統(tǒng)的產(chǎn)業(yè)工人階級轉變?yōu)橐磺惺苜Y本主義剝削的諸眾(multitude)。依奈格里和哈特的看法,過去的無產(chǎn)階級主體實際上是產(chǎn)業(yè)工人階級,甚至,“它的典范形象是男性產(chǎn)業(yè)工人大眾”。他們認為,馬克思所指認的“大工業(yè)的工人階級只代表無產(chǎn)階級及其革命的歷史中的部分階段,在那個期間,似乎只有帶薪工人的勞動是生產(chǎn)性的,因而所有其他的勞動分工看上去只是再生產(chǎn)的或者甚至不生產(chǎn)的”⑥[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450頁,第457頁。。而當代帝國時代的無產(chǎn)階級的主體已經(jīng)突破了傳統(tǒng)理解中那種在生產(chǎn)過程中直接受到資本家剝削的工人,轉而變成一切直接或間接屈從全部帝國式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所有個人。奈格里和哈特這里的觀點將導致一個重要改變:一是無產(chǎn)階級從一個經(jīng)濟和政治的范疇退縮為一種抽象的原子化的個人之集合,我覺得,將無產(chǎn)階級的主體轉換為網(wǎng)絡條件下受帝國奴役的個人,這是一種看起來新穎但卻是完全錯誤的唯心主義判斷。在這一點上,我基本同意阿明的意見。阿明認為,“把歷史主體縮減為‘個人’,并且又把許多個人結合成為‘諸眾’,這錯置了重新界定歷史主體這一劃時代問題”。從方法論上看,“把個人當成歷史的主體,而將諸眾視為民主事業(yè)的建構性力量,這種顛倒是一種‘唯心主義’的發(fā)明。在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沒有變化的前提下,它就假設這種顛倒在觀念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美]阿明:《帝國與諸眾》,《每月評論》第57卷第6期(2005年11月)。中譯文參見段欣毅譯稿,刊《國外理論動態(tài)》,2007年第5期。。
第一,奈格里和哈特認為,諸眾是一種新的無產(chǎn)階級,而不僅僅是“新的大工業(yè)工人階級”。
我們要認識到,勞動與反抗的主體已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無產(chǎn)階級的構成(composition)已經(jīng)歷了轉化,故而我們的理解也必須轉變。從概念上講,無產(chǎn)階級已成為一個十分寬廣的范疇,它包含所有那些自己的勞動遭受直接的和間接的(directly or indirectly)剝削,屈從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規(guī)范(norms)的人。*[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7頁,第68頁,第457頁,第68頁,第68頁,第68頁。
所以,奈格里和哈特才說,“我們理解的無產(chǎn)階級范疇包括一切(all)受剝削于、受支配于資本主義的人”②[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7頁,第68頁,第457頁,第68頁,第68頁,第68頁。。這也就是說,作為被壓迫和被剝削的無產(chǎn)階級,今天并非只是馬克思所指認的產(chǎn)業(yè)工人,而是整個社會中受到資本盤剝的人們。可是,奈格里和哈特根本沒有意識的問題是,他們所指認的這個寬泛的人群為什么是“無產(chǎn)”的?馬克思在提出無產(chǎn)階級的歷史形成時,是以勞動者喪失自己的生產(chǎn)資料為前提的,那么,諸眾喪失了什么?
第二,諸眾作為一種新的無產(chǎn)階級,并非僅僅是從事物質生產(chǎn)勞動的人。
在帝國的生命政治情境下,資本的生產(chǎn)甚至更多地和社會生活自身的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匯合起來。由此要保持生產(chǎn)的、再生產(chǎn)的和不生產(chǎn)的勞動間的區(qū)分變得更加困難。勞動——物質的或者非物質的,智力的或者肉體的——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社會生活,并在此過程中受資本的剝削。生命政治生產(chǎn)的廣闊圖景讓我們最終認識到無產(chǎn)階級概念的完全的普遍性。③[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7頁,第68頁,第457頁,第68頁,第68頁,第68頁。
也由此,奈格里和哈特才認為,“活躍在今天的各種生產(chǎn)成分中,非物質勞動力量(從事通訊交往、合作及各種情感的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在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圖式和無產(chǎn)階級的構成結構中占據(jù)了核心位置,且這種核心性仍在與日俱增”④[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7頁,第68頁,第457頁,第68頁,第68頁,第68頁。。恰恰不是在工廠車間中從事具體生產(chǎn)性勞動的藍領工人,而是分散于社會各個層面的非物質生產(chǎn)的勞動者才成為今天的無產(chǎn)階級的主體??墒?,奈格里和哈特并沒有說明從事非物質生產(chǎn)的勞動如何被資本剝削的具體機制。
第三,諸眾作為新無產(chǎn)階級,勞動的發(fā)生形式也發(fā)生了重要的改變。其中,他們的“一些勞動是有酬的,另一些則是無酬的;有些勞動僅在工廠內(nèi)進行,另一些則分散在廣闊的社會領域中;有些勞動有一日8小時,一周40小時的時間限制,另一些則占滿整個人生;有些勞動僅被給予最低限度的價值認可,另一些則被抬高到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頂尖(pinnacle)的顯赫地位?!雹輀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7頁,第68頁,第457頁,第68頁,第68頁,第68頁。
勞動的形式可以不同,但是,“所有這一切勞動形式都在某種意義上屈從于資本主義規(guī)訓(capitalist discipline)和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⑥[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67頁,第68頁,第457頁,第68頁,第68頁,第68頁。。顯而易見,奈格里和哈特這里衡量無產(chǎn)階級主體的標準不再僅僅是從事傳統(tǒng)生產(chǎn)性勞動的體制內(nèi)的固定勞動時間或者工資雇傭關系,而是涵蓋了一切屈從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的分散勞動時間和非工資性雇傭關系。
實際上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奈格里和哈特是用諸眾的概念否定了馬克思的階級分析。我認為這是完全錯誤的。因為面對今天的資本主義全球化布展,離開了階級分析的方法,只會陷入非科學的主觀推斷和臆想之中。在這一點上,我同意哈維對此的判斷,他說,“哈特和奈格里否定齊澤克的觀點——就與資本主義的延續(xù)來說,階級比其他身份形式要更為根本,但我同意齊澤克的觀點。無論種族、社會性別和生理性別身份在資本主義的歷史中有多么重要,無論與這些身份相關的斗爭有多么重要,我們可以想象出沒有這些身份形式的資本主義,但我們卻想象不出沒有階級的資本主義”*[美]哈維:《哈特與奈格里的〈大同世界〉》,《藝術論壇》,2009年第10期。中譯文參見王行坤譯稿。。
其次,諸眾的流動性存在所創(chuàng)造的新的空間與時間。在奈格里和哈特這里,重新確認諸眾的身份并不是主要的東西,而是要通過這種超出傳統(tǒng)工人階級的歷史定位尋求新的革命可能性。所以,在他們那里,“生命政治的勞動是一個諸眾的事件”,非物質、認知型和情感性的勞動已經(jīng)是諸眾的生命政治活動的基礎,所以,越是揭示非物質勞動的具體的、身體的特點,越是揭示認知型勞動——“簡言之:揭示那構成我們的生命的共同元素(生命政治)”*[意]奈格里:《藝術與諸眾》,尉光吉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2-113頁。,我們就越是可以發(fā)現(xiàn)諸眾的活動正在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時間與空間的生命政治存在。這是一個具有“生產(chǎn)和本體論維度”的事件。在后來的《大同世界》中,他們又提出,“諸眾就是新奇性(singularity)的集合”*[美]哈特,[意]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序言第6頁。。我們能看到,這里的生命政治又是從肯定的構境意向出發(fā)的。一方面,奈格里和哈特認為,帝國全球布展讓諸眾“在無限空間中組成諸眾的一場空間運動”,諸眾的活動不再受到地域的限制,“通過流動,諸眾重新奪取了空間,將其自身組成一個積極的主體”。他們的流動性生存到處“淹沒并摧毀標準的疆界”,“隨著主體的生產(chǎn)性流動產(chǎn)生了新的河流和港口,諸眾建立起一種新的地理。俗世的城市將成為合作的人類的大倉庫,以及促成現(xiàn)世的廣泛分布的人類的流動、短期駐扎和網(wǎng)絡形成的機車”*[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452頁,第456頁,第456-457頁,第457頁。。顯而易見,這是德勒茲那個“游牧式”的革命思路。這里的悖結在于他們對與資本帝國的全球布展同構的后現(xiàn)代思潮的批判與此處這種肯定性思路的直接矛盾。另一方面,諸眾也建構了新的時間性。因為,“生命政治生產(chǎn)的新時間性(new temporalities)不可能在傳統(tǒng)的時間概念的框架下理解”④[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452頁,第456頁,第456-457頁,第457頁。。面對今天諸眾的非物質勞動活動,傳統(tǒng)的“時間性的超驗主義”不再適用,“即現(xiàn)在以習慣或計量的方式都不可能測量勞動”,這當然是指非物質勞動。奈格里和哈特甚至認為,
諸眾勞動的新現(xiàn)象學(new phenomenology)將勞動揭示成基本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creative activity),這種活動通過合作超越了強加于其上的任何限制,并不斷地對世界進行再創(chuàng)造。諸眾的活動組成了超越標準之上的時間,由此,時間可能被定義成在“之前”和“之后”間的運動,即構成的一種內(nèi)在過程的不可測量性(immeasurability)的時間的構成。⑤[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452頁,第456頁,第456-457頁,第457頁。
不僅僅是新的時間性,這已經(jīng)是一種新的勞動現(xiàn)象學,甚至諸眾的存在方式會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存在論!“存在論的構成過程在合作的集體運動過程中展開,貫穿主體性生產(chǎn)交織成的新組織。這種存在論的構成的位置正是新的無產(chǎn)階級顯現(xiàn)為一種組成力量的地方。”⑥[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第452頁,第456頁,第456-457頁,第457頁。這也就是說,諸眾會是一個奈格里和哈特正面肯定的新的政治主體概念。在后來的《諸眾》一書序言中,奈格里和哈特這樣寫道,“諸眾也可以想像為一個網(wǎng)絡:一個開放、包容的網(wǎng)絡,其中所有的差異都可以自由、平等地表達,這個網(wǎng)絡提供了許多相遇的機會,使我們有可能共同地工作和生活”*[美]哈特,[意]奈格里:《諸眾》,“序言”,載《帝國、都市與現(xiàn)代性》,羅崗主編,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