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心怡
三島由紀(jì)夫在一本自傳性小說的開頭寫道,“長期以來,我一直堅持說,自己曾經(jīng)目睹自己出世時的光景?!卑ㄗx者,這句話很容易被視為一種虛妄或者懦弱,直到有一天我意識到,那個為初生嬰兒洗澡的木盆影像或許并不虛弱,它甚至清晰地出現(xiàn)在你的某個生命節(jié)點。像奧雷里亞諾上??匆姳鶋K的那個下午,氣味和溫度勢必永遠(yuǎn)留在他的記憶當(dāng)中,他明白有什么事情將要永遠(yuǎn)地發(fā)生改變,那是命運不小心泄露天機(jī)的某個預(yù)兆。
或者啟發(fā)。就像母親常常對我說,她身體哪里有些不舒服,想找當(dāng)年接生我的那個醫(yī)生看看。當(dāng)我的身體有某種不舒服時,她也說,應(yīng)當(dāng)找那個醫(yī)生看看。
然而當(dāng)母親抱著一個黑色小布包坐到醫(yī)生面前,隔著二十三年的距離,她的面目變得模糊而且冷漠。母親差點說,你忘了我嗎?當(dāng)年你蓋房子,我的丈夫是個工程師,幫了你很大的忙,后來你幫我接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現(xiàn)在就坐在你的身邊,你忘了嗎?我很慶幸她沒有說出口。
每當(dāng)這時候,看著她我就想起婁太太。
后來我身體的問題并沒有解決,在夏天來臨以及整個夏天之中,我都繼續(xù)閉經(jīng)。母親帶著我穿梭于醫(yī)院各個檢查之中,我只記得有一個檢查,她讓我打開陰道,那個醫(yī)生拿著鑷子,往里面仔細(xì)張望??吹搅耸裁茨??我差點饒有興致地問她。幸好我沒有說出口,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也像是婁太太。
婁太太來自張愛玲一篇并不出名的小說,在她很多諸如此類的作品里,人物描寫的定向常常搖擺不定。這篇小說叫作《鴻鸞禧》,主角有可能是婁太太,也有可能不是,不過有什么要緊呢??傊且粋€不合時宜的人。她常常偷眼看著別人,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做錯了什么事。然而她實在是做錯了什么。她的每一個生活場景都成為一種預(yù)言式的陰影,我不想成為婁太太。
然而正是在我把母親看作婁太太的時候,我就成為小說中婁太太的兒女。
當(dāng)我長大以后,我所看到的母親,就是生活所磨礪和鍛造的樣子。在整個夏季按時報到的醫(yī)院長椅上,等待的人很多,母親脫掉涼鞋,在椅子上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與典雅或者體面無關(guān)。我走過去提醒她,她嘟囔著把鞋穿上,過一會兒又脫掉,在悶熱的房間里搶占著清涼的空間。在如龍的長隊中,她時時刻刻盯著我排隊的病歷卡,如果有人插隊,她就像一顆竹簽刺破塑料袋一般,挺身而出。
為了愛護(hù)子宮、卵巢、陰道,以及所有與之相關(guān)的虛弱器官。整個夏天都浸泡在一種熬煮藥材的燥熱氣味之中。每天兩次,母親親自掌握著水分與火候。她穿梭于工作與“我”之中,不是家庭,只是“我”。
這只是一次特殊的機(jī)會,讓我看到母親生活的全部本質(zhì)。工作是為了養(yǎng)活我,業(yè)余時間是為了陪伴我,記事本上,寫得密密麻麻,全是為我而計劃的事情。驕傲是我,恥辱也是我。她對孩子的愛、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可能全然出自母親的天性。然而父親去世后,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里,生存關(guān)系就進(jìn)入一種特殊的哲學(xué)命題之中,“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所謂“相依為命”,大概是一種糾纏在一起而令人痛苦的愛,像受傷的神經(jīng),每一次移動都拉扯著整塊肢體的疼痛,而它們只有抱在一起時,才成為整體。
還會感受到疼痛嗎?畢竟最艱難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當(dāng)我讀到瑪格麗特《情人》的時候,那個“行走的巨大口袋”,以及曾經(jīng)令“她”羞恥的“男式皮鞋”,進(jìn)入往昔生活之中,成為生動無比的喻體。我記得母親在超市收銀,每個月只有四百塊的那些日子,我無法想象她怎樣完成了養(yǎng)育一個孩子的命題。還有我寄居在爺爺奶奶家里的那些日子,母親因為交不起兩個人的伙食費,她每晚過來監(jiān)督我寫作業(yè),并不吃飯,餓著肚子一直待到九點。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每天要強迫我喝下一碗肉湯或者蛋湯,她總是端著那碗湯,滿臉期待的眼神,寶貝,我給你做了好東西。
終于在我長大后的某一天,這一切成為一場無法永久停留的臺風(fēng)浩劫。在這個亞熱帶城市的中心,母親對我說,你看,最艱難的時刻都已經(jīng)過去了。曾經(jīng)那一碗西紅柿雞蛋湯或者瘦肉羹的營養(yǎng),已經(jīng)進(jìn)入腸胃日益蠕動的紋理之中,而食堂也開始賣西紅柿雞蛋湯了,我對母親說,還好,只要兩塊錢一碗。
是嗎?母親說。在離開那些日子之后,我們的話題就沒有了蛋湯或者肉湯的溫度。母親開始試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點,你讀小學(xué)的時候,她說,你還扎著小辮子的時候,你剛剛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你還不會說話的時候,你剛出生那天。
那么我出生的時候呢?在陰道里,我怎么樣?
母親笑了,疼著呢,我怎么會知道。
那么我出生之前呢?
母親說,記不清了。
照片中的母親,在懷孕之前始終保持著少女的神情。穿著碎花底的淺藍(lán)色喇叭褲,跨在自行車上,眉毛上揚,紅潤的臉蛋帶著一絲愛賭氣的神情。襯衫稍稍松開的領(lǐng)口醞釀著一個全新的世界,二十三歲的母親,是一顆熟透了的卻渾然不知的果實。
直到她的陰道被徹底撕裂。
始作俑者當(dāng)然是我。
我在1993年的早晨八點整來到這個世界,我的到來沒有被任何確鑿可證的事實所記錄下來。醫(yī)生和護(hù)士只是完成千篇一律的例行公事,就算他們看到我的第一眼所發(fā)出的驚喜叫聲,往往也有前例可循。可是那在陰道里向著光爬行的感覺,那種一邊是生、一邊是死、而生需要被緊緊抓住的感覺,那種身體器官被撕裂、被一分為二的感覺,那種黏稠的血水、清晨的露珠、稀疏的毛發(fā)與排泄物混雜在兩個生命之間的感覺,獨屬于我與母親。
對于母親來說,在那身體被無情打開的或長或短的時光里,還存在著少女時代所有記憶的流逝。她身體的每一處肌理都在發(fā)生著永久而不可逆轉(zhuǎn)的改變,而生命最芬芳的氣味將在不久的將來降臨在女兒身上。母親平靜地微笑著,在失血過多之后顯得臉色蒼白。
“生產(chǎn)”在我們的人生中容易成為司空見慣的場景,然而“生產(chǎn)”其實具有“溫情”之外更加豐富的含義。當(dāng)我試圖回到生命原點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生命力的轉(zhuǎn)換,就像武俠小說中的運功情節(jié),當(dāng)其中一方恢復(fù)精力之時,另一方必定要吐血受傷。當(dāng)女兒變得生機(jī)盎然之時,必然伴隨著母親的虛弱,而她溫柔地、親手為女兒插上能助她飛翔的翅膀。
這種虧欠我永遠(yuǎn)也無法償還。
可是我的確曾經(jīng)試著尋找償還的方式,不管是暫時的補償,還是未來的承諾。這種尋找,毋寧說是乖巧,而實際上,更接近于一種人類的本能。從小到大,每逢燉雞湯的時候,我會把雞胗留給母親。母親喜歡那種泡在濃湯里的內(nèi)臟,我也喜歡,只是我假裝忘記了。每年盛夏,在水蜜桃剛剛上市的季節(jié),我舍不得一次吃完一個,總要等著母親下班回來,和母親一人一半。在“王老吉”風(fēng)靡全國的那些日子里,我把爺爺奶奶房間里的王老吉偷偷裝進(jìn)母親的背包里,嬸嬸問我,怎么少了這么多瓶,我不知道她是否別有用心,而我盡一個孩子最大的努力保持著鎮(zhèn)靜。諸如此類,當(dāng)年幼的我捧著省下來的食物笑盈盈地站在母親面前時,我企圖敲開的,是母親心中那片最柔軟最豐饒的所在。如果在過去的某個時刻,有什么方式,能夠記錄下我的表情,我想,也許不僅僅是可愛吧,現(xiàn)在我清醒地意識到,也許還有諂媚與乞憐。
這算不算是一種廉價的討好?我之所以將其稱為本能,是因為,就算我養(yǎng)育一只狗,它也會想盡辦法,哄我開心。這其中的任何行為都不觸碰本質(zhì)性的問題,事實證明,在成人之后的原則性問題上,我從不對母親讓步。
可是我還有很多方式,可以為自己辯解。比如,我不是無數(shù)次許下決心,要憑借著自己的努力,讓母親過上富有的生活嗎?我不但把這決心展示給自己看,也展示給別人看。我在周記里寫,母親在百貨商場里對著一件真皮大衣多看了幾眼,售貨員就走過來說,不要看了,這件大衣要一千塊。后來我以一種汪洋恣肆的驕傲態(tài)度評論道,我一定要努力讀書,出人頭地,讓母親能夠過上想買什么就隨便買的生活。老師很激動,我成功獲得了她的喜愛與憐憫。她想,這真是個好孩子。她或許沒有意識到,這種承諾實際上放置于某個沒有辦法得到保證的未來時空。
我的確食言了,在我長大之后,我的每一次表現(xiàn),對于母親的期許來說都是毀滅性的打擊。母親從不期望我出人頭地,可是,我甚至不是一個溫暖的孩子。當(dāng)然,這不能簡單等同于“不孝”,我想做的,并不是雞湯式的親情懺悔。我沒有忘記我的周記,我沒有變心,失去她我會一無所有,她也一樣,只是她并不以此為要挾,要挾她的人是我。我愛她,可是我更愛我自己。
如果說一定要有什么來解釋這一切的話,我只能歸結(jié)于人性。隨著成長,我在自己身上,日益發(fā)現(xiàn)的卑劣人性。
我開始嫉妒那個同名的女孩,那是在我高中的時候。她把我領(lǐng)到她的家中。我們躍躍欲試地準(zhǔn)備自制壽司,可是她告訴我,她不知道家里的醬油和醋放在哪里。后來,她提議不如先吃些水果,可是同樣地,她也找不到水果。她像一個不倒翁一般汗流浹背地忙上忙下卻一無所獲,那種抱歉的笑容完全出自一種一塵不染的天真,像手機(jī)的出廠設(shè)置。我說,天氣這么熱,我們還是去吹空調(diào)吧,你們家的阿姨也快要回來了。
我們完全生長于不同的土壤之中,形成了不同的品種。當(dāng)我們手拉手走進(jìn)那間通體冰涼的房間時,我的書包里還放著一瓶下午在攤點上領(lǐng)來的免費酸奶。在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攤點上,那個阿姨大聲吆喝著掃二維碼領(lǐng)酸奶,而我以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敏捷身姿,穿過密不透風(fēng)的黑色人群。這是母親從小教會我的生存技能,在外面,就要潑辣一些,否則只能被人欺負(fù)。而那一刻,面對著她與世無爭的笑容,我突然沒有任何勇氣,承認(rèn)我擁有這瓶酸奶的事實。
我回到家之后立馬嘲笑了這個女孩,我想我情感的演繹或許過分夸張,我不知道母親是否聽出了弦外之音。她只是問我明天早上想吃什么面包,告訴我家門口超市的最新活動。如果買一個六塊多的面包加一杯牛奶的話是十塊錢,可是如果單買一杯牛奶再加三塊錢的話可以換一袋十塊錢的大吐司,大吐司可以吃四個早晨,這樣平均每個早晨面包加牛奶只要五塊錢。
最后母親說,她就是這樣把我養(yǎng)大的。
不是母親把我變成了什么樣子,而是我把母親變成了什么模樣。我并沒有在陰道的撕扯之后放過她,我的存在把生活本身赤裸裸地擺在了她的面前,我可愛而鮮紅的小嘴意味著,我不但要生命,我還要面包。我知道不是所有女兒都像我一樣,但起碼有一種類型的女兒,或者說,作為女兒的某一個方面,曾經(jīng)在母親絞盡腦汁為了買到打折面包時,用盡在母親身上的每一項權(quán)力。
母親說,所有這些,她都可以忍受,但她不能忍受,我變成婁太太。
當(dāng)然這并不是指,我要嫁給一個姓婁的先生。而是問題又回到了閉經(jīng)給我以啟發(fā)的那個夏天。我在打開陰道的時候,險些玩世不恭地啞然失笑,而母親坐在正午陽光的背面,一整天都精神恍惚。
她在日益浮現(xiàn)的蛛絲馬跡之中終于開始明白,為什么她的女兒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個乖巧可愛的孩子,而唯獨在她這里,顯示出殘忍的本性。現(xiàn)在,女兒甚至開始享受在他人眼中的怪異,試圖拋棄社會從小給予耐心教導(dǎo)的行為準(zhǔn)則,而這樣的后果將是毀滅性的,哪怕只是邁出一小步,也會馬上被社會拋棄。
事實上,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婁太太的時候,我內(nèi)心是欣喜的,我意識到這是一條通往本質(zhì)的道路,一種令人恐懼的、而無法克制的生命軌跡。曾經(jīng)有一個小男孩,站在大馬路上,對他的父親說,“爸爸,你要輕輕地尿尿”,我看到他父親臉上那種羞恥的神情。這再次驗證了,每一個人在生命的本初,如果沒有改變方向的話,都有可能成為婁太太。
可是,如果不是呢?如果這條道路的發(fā)現(xiàn),并非來自生活先驗式的靈感,而只是文藝作品的捉弄。我將如何承受這種毀滅的代價?一個某種類型的女兒,將要以怎樣的殘忍和獸性,才能帶著母親,走在這條毀滅的道路上,而假裝毫不知情。即使這條道路真正通往我所向往的本質(zhì)而自然的人性,即使如我所愿,我真正成為了我自己,那又如何?它無疑與我曾經(jīng)信誓旦旦的承諾南轅北轍,它不解決任何問題。任何對于松開現(xiàn)實生活秩序繩索的嘗試,哪怕想一想,都將讓母親陰道的疼痛變得一文不值。婁太太是眾人眼中的笑話,但婁太太也可以成為偶像,婁太太不是誰想做就能做的。
母親說,她不會放任事情這么發(fā)展下去。母親再一次在我面前展示了,她不可思議的智慧與韌性。她讓我?guī)退伟最^發(fā),一根又一根,直到我對她說,太多了,實在拔不完。她開始承認(rèn)自己的健忘,越來越頻繁地被鎖在家門口,然后打電話給我,對不起,鑰匙落在家里了。她的眼神發(fā)生著變化,那意思是問我,你說,怎么辦?她不再接受我的任何請求,她只是反過來請求我,請求我做那個掌舵的人。
我知道她已經(jīng)變成了當(dāng)年的那個我,憑借著本能,乞求憐愛。
可是我仍然害怕母親在這個夏天留給我的背影。當(dāng)我看透自己的自私與殘忍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同樣的勇氣與能量,來承擔(dān)母親當(dāng)年獨自承擔(dān)下的命題。有一次,我嫌棄了母親做的飯菜,我很后悔,但是我什么也沒有說。母親也只是說,要去房間里躺一下。
母親其實并沒有睡著,可是她背對著我,始終沉默不語,假裝聽不見我開門的聲音。經(jīng)歷了那么些年的重量,她的身體變得疲倦而柔軟。她卑微的心愿,只是純粹地想要休息。我看著她身上二十五塊錢一套的燈芯絨睡衣,洗得有些舊,有些線頭已經(jīng)開始松開。老舊的空調(diào)發(fā)出一種和冷氣一并出入的聲音。她躺在那里,安靜而扎實,只有一個讓我感到害怕的后背。那間曾經(jīng)被我詛咒的老舊的破屋,那種曾經(jīng)逼迫我的窘迫的生活。所有的一切使我突然意識到,只有我,只有她曾經(jīng)錯誤地給予我的希望,會使得她一輩子都待在這里。
可是我想,世事因緣最自然的解決方式就是,或許有一天,我所有的罪孽都會得到回報,因為在二胎政策開放以后,我有著極大的可能,在不久或是遙遠(yuǎn)的將來,擁有一個女兒,從我的陰道里爬出來。在那里吸干我對于少女時代的所有,零星半點的記憶。我將經(jīng)歷同樣的故事,因為這是唯一,讓我理解她的方式。
我想象著,如果有一天我告訴母親,我懷孕了,我的身體里孕育著另一個女孩,她會是什么表情。
藍(lán)色脂肪
我拎著兩個保溫瓶、一塊毛巾,走在一趟偉大的征途之上。
晚自習(xí)鈴聲剛剛打響,地理老師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然而他還是回頭看了一眼我的袋子,一無所獲。我低下頭,隆起的上腹部造成視線無法逾越的阻隔。
二樓的盡頭有木屑掉落的聲音,風(fēng)吹得整排的通風(fēng)口啪啪作響。我的老朋友躲在失修的木門之后費力咀嚼,才吃晚飯嗎,我招呼道。晚上七點鐘,女生浴室,幽暗處情意綿長。
我用熱水擦拭掉身體最輕微的碎屑,光著身子走動。全身的脂肪隨著衣服的脫落暢快奔流,她們像調(diào)皮的孩子,自由奔跑,攀援著身體甩出流線起伏的各異形狀。胸部是熟透了,果實噴薄而出,沉甸甸地墜在枝頭。流水線上生產(chǎn)的鋼圈無法抑制她被采擷的愿望,我的小乖乖正在可怕地醒過來。我的小乖乖,我的寶貝,柔軟潮濕,像一片退潮過后的沙灘。
我需要一個這樣聽起來喪心病狂的裸體世界,半個小時,凝聚一生的念想。晚上七點半,我仍舊會乖巧地坐在教室里,將那個神秘的袋子掖在上腹部之下,安全、干燥、溫暖。你看,我與你們,并沒有什么分別。
中午吃什么?母親從廚房里問我。她的聲音隔著沉重的霧氣,聽起來模糊不清。
問你怎么不回答?她轉(zhuǎn)過頭來。
我盯著客廳里的鏡子,它靜靜地佇立在居心不良的位置,母親頸部以下的肉疊成了三層,密密匝匝幾乎失去了生長的空間。然而還能流暢地說話,我想。
我猛地一激靈,我看到自己的影像與母親重疊在了一起,線條、纖維、紋理,無限接近,多余的肉朝著一個榜樣的方向奮力生長,那種來自遺傳深處的神秘力量難以抗拒。身體游離在鏡框之外,起伏波動如影隨形。宮保雞丁、清蒸鯽魚、涼拌木耳、清炒菜心、五彩酸辣湯,這是歷史性的菜單,她滿意地微笑了。心如明鏡,然而還要問我,仿佛這是一個儀式。
中午吃什么?
晚上吃什么?
早上吃什么?
吃什么呢?
宮保雞丁、清蒸鯽魚、涼拌木耳、清炒菜心、五彩酸辣湯。她這樣回答你。
然而我第一次沒有遵循她的菜單,吃了一碗牛肉面。在學(xué)校右門拐角的山東人的鋪子里,勇敢果斷。我敢肯定老板是山東人,他的白圍裙上散溢著煎餅果子的香氣。小妹,吃什么呢?他不抱希望地問道。牛肉,鹵面,八塊錢,加一塊荷包蛋,或許味道更好吧。
他就坐在我的對面,輕描淡寫地看向窗外,對我視而不見。他穿著一條舊燈芯絨褲,日復(fù)一日,沒別的褲子可穿,苦惱、孤獨、寂寞,眼睛里有苦杏仁的氣味。每天晚上七點,倚靠在剛刷過油漆的舊欄桿上,正對著浴室的通風(fēng)口,沒別的事情可做,倚靠是唯一的樂趣。
他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現(xiàn)在。讓面條在嘴里順暢流動,像一條滔滔不竭的河流,在哪里見過的一條河流,南方的河流。
面條膨脹成白白胖胖的大孩子。為什么他不能添碗湯呢?我愉快地想,一面把目光深深地浸入那棕色砂鍋之中。
母親提著飯菜來看我,穿著波西米亞長裙,頭發(fā)盤成古老的式樣,身體被烘烤得酥軟蓬松,遮擋住了食堂門口半邊的陽光。小音,你猜我給你帶了什么,宮保雞丁、清蒸鯽魚、涼拌木耳、清炒菜心、五彩酸辣湯。她每一次完成背誦之后,都驚喜地對著陽光笑起來。
你最近學(xué)習(xí)累,我還在湯里放了干貝、蝦仁和蟹肉。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我,仿佛在等待我的首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打破菜單,驕傲而不知所措。
然而我的胃口好得驚人,即使我的每一個組織細(xì)胞都來自宮保雞丁、清蒸鯽魚、涼拌木耳、清炒菜心和五彩酸辣湯,她們也并不排斥這些珍貴的食材,她們純樸、安靜、容易滿足,待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大口吞咽著傾瀉而來的身體能量。吃得那么多,連母親都吃驚。你一定是累壞了,她說,又給我盛了一碗滿滿的海鮮湯,冒著充實的熱氣。我的身體被食物灌滿,所有的五臟六腑都被堵塞壓實毫無空隙。在細(xì)菌滋生的夜晚,柜子門后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脂肪像惡性腫瘤,嗅到了某種熟悉的氣息,變得躁動不安,蠢蠢欲動。懷著一種最善意的初衷,企圖釀成一場滅頂之災(zāi)。你看她伺機(jī)而動,在皮膚表層下艱難跋涉,開始一場永無止境的交配繁殖。
她們既不按照什么形狀,也不迷信人們曾經(jīng)相信的規(guī)律,她們走走停停,走到哪里就歇到哪里,擺出一副倦怠而舒適的笑容,空間擁擠也毫不在意。她們重疊、擁抱、退讓、拉扯、撕裂,合為一體,又生長繁衍,真誠而友善,默契十足地共同凝聚成一個向前傾倒的姿態(tài)。像水一樣,隨時準(zhǔn)備潑出來,由于身體頑固的引力,又吊在了半空中。
你走路像水一樣,他對我說。
他吃面條時我又想起了記憶深處的那條河流。它們正在源源不斷地涌出來。
加個蛋吧,味道更好。我找不到話說,只能這樣勸他。
他虛弱而遲緩地笑了笑,那一刻我?guī)缀蹩梢詳喽?,他和電蚊香片下茍延殘喘的蚊子,來自同一個遙遠(yuǎn)的家族譜系。每天晚上七點鐘,以一種倚靠的方式,感知世界。
身體的路線令人困惑,像發(fā)酵的面粉團(tuán)被放到蒸爐上,失去了所有的空隙和棱角,飽滿得過分。我在這個夏天里徹底醒來,讓陽光把房間里的球拍、襯衣、草帽、墨水瓶、顏料罐和甲蟲光禿禿的腦殼都照亮了。沐浴之后的毛巾會有漂白粉的氣味,搓下來的皮屑粉塵在空氣中輕盈飛舞。
繼父愉快地盯著電視,頭頂像一片過度放牧的荒地,被拔光毛的綿羊站成了兩列歡迎的縱隊。他似乎仍然覺得有什么不夠如意的地方,用腳輕輕地踹了一下坐在斜上角的母親,咯咯咯笑起來,力度并不友好,卻不足以一招致命。母親沉重的身體抖動了一下,險些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然而她極力穩(wěn)住了,面色鐵青,自尊與忍讓無人能比。手里的花生掉了,皮褪了一半,不飽和脂肪有松脆清爽的口感。
我痛不欲生地盯著這個場景,心里早就已經(jīng)被割開千遍萬遍。血涌出來,于是我開始尋找晚上七點的女生浴室。
我使得全城充滿了大街上那樣的女乞丐,她們棲身在未完工的地下車庫或者舊城改造區(qū)的垃圾堆旁,迷茫地盯著四周的一切,灰暗的眼睛里常常透露出璀璨的光芒。豬肝細(xì)面,她朝著路過的每一個人叫嚷道,早上豬肝,晚上細(xì)面,我每天都吃,吃得不耐煩了,她繼續(xù)補充。我善意地提醒她,應(yīng)該是早餐豬肝煮細(xì)面,外加一根油條。嗯,對,她肯定地微笑著。你加蔥花嗎?她思索了好久,豬肝細(xì)面,吃得不耐煩了,她說。
有人端來了蘿卜咸飯,這是附近尼姑庵的救濟(jì)膳食。她自然而然地接過來,一股腦倒進(jìn)了垃圾桶里。全然不理會憤憤然的咒罵,豬肝細(xì)面,她說,媳婦做吧,早餐吃,她說,蔥花要一點吧,她笑了。
她像一個古老的恐怖預(yù)言。
我的下巴找不到我的鎖骨了,卡住了,中間有一團(tuán)棉花般的絮狀物堵塞了唯一的途徑。然而它明明來自我的身體,甚至在觸摸之前我就可以說出每一處清晰的肌理。每一次的努力都是徒勞,我能夠看見自己將來的命運。我哭了。我終于開始承認(rèn),我被自己的野心、欲望、念想折磨得痛苦不堪。每天晚上的自習(xí)教室就是最徹底、最瘋狂的絕望之地。
臨近高考的寒假里,我被送到了離家兩百公里的補習(xí)學(xué)校。我不認(rèn)命,早餐兩個水煮蛋,午餐兩個番茄,晚餐兩個番茄。吃兩個還是吃一個好呢?我的身體因饑餓而顫抖,無法克制,夜晚的天花板上充滿了空洞的回響,一遍又一遍,童年時代輸?shù)舻膹椫橛謥淼轿业拿媲啊S谏眢w里搜索著碳水化合物,翻箱倒柜,絕望無果。怨念像藤蔓一樣糾纏,我又聽到了咪咪難產(chǎn)時的叫聲,她頂著碩大的軀體,為了生下那個在垃圾堆里誕生的野種,叫得撕心裂肺、震耳欲聾。
媽媽,給我買一個床墊吧。
小音,你說什么,我聽不見。
媽媽,學(xué)校門口的商店有賣,彈力棉,只要七十塊錢。
小音,咪咪要死了,小音你聽到了嗎,咪咪要和她的孩子一起去死了。
她又恢復(fù)了少女時的神態(tài),捂著眼睛陷入了絕望。
她不會死的,她活得比任何人都長久。在晌午的陽光下,在陽臺上悠閑自在地踱步,把野公貓的腥臊氣味帶入這個安靜本分的小城里。她瞇著被脂肪驅(qū)趕成一條直線的眼睛,匪夷所思地看著我們,你們干嗎呢?她譏笑道。
你為什么要買床墊呢?你今年高三只剩下半年馬上就要畢業(yè)了,舊的床墊湊合用一下難道不行嗎?新的床墊用完要怎么辦,要長途跋涉地帶到大學(xué)去嗎?還是扔掉,那么好的東西你要扔掉嗎?床硬一點為什么不能睡,你那么胖肉都墊在下面怎么能感覺到硬還是軟呢?睡硬的更有利于身體健康你不知道嗎?現(xiàn)在很多人都要特地去買硬板床睡呢!大家都說我太寵你了,大家都說怎么能這么寵你,畢業(yè)在即還想著要買新的床墊。你要什么就給什么?你不知道錢是怎么來的嗎?那么好的東西你要扔掉嗎?
身體的秘密只屬于我一個人。只有柔軟,在工匠的手中剛剛被碾壓緊實的彈力棉,在每一個旮旯角里才會有那一層輕薄而脆弱的呼吸。轉(zhuǎn)瞬即逝,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真實而可靠的快樂。我趴成一個大字,深深呼吸,腹部的贅肉舒展了,像一個干癟的皮球啪的一下?lián)伍_了,又軟又松,揉捏起來卻有Q彈的質(zhì)感。
我只是想要一床床墊,這樣的要求過分嗎?七十塊錢,我變成了一個剛剛著陸的兩棲動物,所有的龜殼由潮濕被曝曬為干涸。
你想要的不只是床墊而已。她從來不留余地。
我還是偷偷去買了煎餅果子,裝在一層薄薄的咖啡色紙袋里。油濕了邊襟。豆腐皮在油鍋里被酥炸得金黃立體,碾碎了,加上鮮筍絲、香菇丁、肉丁、酸菜末、胡蘿卜絲、蔥花、香菜,由蛋餅皮一包,刷上醬油、麻油、辣椒、胡椒。老板,我要五個。什么?那個山東男人在平底鍋的煎炒聲中大聲質(zhì)問著。沒錯,五個,我說。早上一個,中午兩個,晚上兩個。加不加蔥花呢?我很認(rèn)真地問自己。還是不要了吧。早上煎餅,中午煎餅,晚上煎餅,還是不要加蔥花了吧,我說。
我溜出校門買煎餅的時候,他就站在我身后??粗铱ㄔ谀堑廓M長的門縫里,靜默不語。然而盡管他全身上下紋絲不動,他的眼睛還是笑起來了。他眼里的笑意越來越清澈,能讓人騰云駕霧。
我對他來說算什么呢,他不止一次地和我談起吳倩蓮。對他來說,我只是五點四十五分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牛肉面店里的女孩,每次趕到時都顯得氣喘吁吁。你為什么這么愛吃牛肉面呢?他認(rèn)真、嚴(yán)肅、鎮(zhèn)靜地問我。
那你為什么只穿同一條褲子呢?
他笑了。
吃面吧,你看,面來了。他把碗里的牛肉夾給我,笑容溫暖,與世無爭。
母親頻繁地變更著菜單,整個南方迅速逼近著最燥熱的臺風(fēng)季節(jié)。早餐是新鮮的雞蛋和面粉攤?cè)齻€餅,分別裹上西紅柿、黃瓜和干牛肉。再磨上滿滿一杯核桃豆?jié){,盛在磨銹了口的搪瓷缸里。午餐照例要燉一只肥碩的老母雞,它被脫光了毛,完整地躺在醇厚的湯里,加上枸杞、蓮子、薏米、黨參、紅棗、山藥……多得放不下了,母親把這些藥材撥開,開膛破肚將內(nèi)臟堆在我的碗里。
晚餐的蒜苗炒牛肉取得了美滿的成功。黑椒醬汁功不可沒。但是你要小心,肉汁要濺出來了。她說。帶著煩惱的神色。
當(dāng)那一卡車烘綠的西瓜擺上街頭的時候,我知道,離別已無可避免。山東人的面館租約到期,現(xiàn)在是一個浙江人開的裁縫鋪子。小妹啊儂的褲角要改幾多小嘞,小妹啊儂的裙啊要改多少嘞。門口烘爆米花的也是山東人,但是早已不穿白圍裙。欄桿上的油漆新了又舊,舊了又新。我在晚上七點鐘的女生浴室待得越來越晚,光著身子久久游蕩,失魂落魄,無所適從。摸著自己身體里的郁結(jié)阻塞,那一團(tuán)團(tuán)贅肉的結(jié)塊,一簇一簇,堅強凸起。
高考第二天,母親堅持要送我,終于順著我的目光,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他推著一臺嶄新的鳳凰牌三輪車,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DVD。一張五塊,三張十塊,本人珍藏,吐血大甩賣嘍!他虛弱地站在大太陽下,喊聲嘶啞。在人潮洶涌中朝我抱歉地笑笑。好好考,他說。
你就不能換條褲子嗎?我?guī)缀跻蕹鰜怼?/p>
然而他憨厚地笑了。
就是那個男人嗎?母親用近乎驚愕的聲音說道。所有的熱氣在迅速地褪去。
那樣一個男人?她不可抑制地笑了,像童年時代冬天的飛鳥發(fā)出的聲音。
那樣的男人!她最后總結(jié)道,一錘定音,沒有絲毫扳回的余地。
在詛咒中醞釀了十九年的臺風(fēng)終于到來,爆炸在風(fēng)和日麗的頭頂。我知道她的報復(fù)是一種本能。它在體內(nèi)蓬勃地生長,不可抑制,一旦抑制便會死掉。
無數(shù)次,我用細(xì)繩勒住她的脖子,撥開客廳里的桌椅、花瓶、鞋柜,使勁拖著行走。她龐大的身軀整個吸附著地面,乖巧順從,軟弱無力,所有的脂肪像成熟的果子一樣嗶哩嗶哩地脫落,清脆可感,望眼欲穿。她眼睜睜地看著我,像是早就料想到了這樣的結(jié)局。從我出生起,就料想到了這一天,哪一個母親不是這樣呢,她對我說。茵茵,茵茵,她喃喃地叫著我的小名,聲音漸漸低下去,自始至終用目光輕輕地拖著我,你小時候那么瘦,現(xiàn)在怎么這么胖呢,是我養(yǎng)得好吧。然而她已沒有力氣說,沒有力氣笑,只是拼命睜大了逐漸黯淡下去的眼睛。
柜子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只老鼠終于來到我的面前。我很確定它來自晚上七點的女生浴室,氣味熟悉,毋庸置疑。體毛是通體透亮的灰色,尾巴能夠翹在頭頂盤得很高。它大膽妄為,用一種悠然自得的目光看著我,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真傻,我想,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