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學生說“我不會寫”，教師不能說：“你不會寫，怎么混到高中的？”可是如果教師說“我不會寫”，學生肯定會想：“他是怎么混成老師的？”

有家社會培訓機構宣稱，學生只要在他們那里上課10次，即能“作文過關”“大幅度提高中考、高考作文成績”，并稱有很多成功實例。我見他們說得聲嘶力竭，不揣冒昧，約請參與其事的老師把這方面經(jīng)驗寫一寫，推薦給專業(yè)期刊，或許可為中小學作文教學提供一些借鑒。哪知對方謙虛地說：“我們只會教，不會寫?！薄也皇菫殡y這些“創(chuàng)業(yè)者”，作文教學這點事，是他們的教學“無法言傳”，還是不肯金針度人？作文教學什么時候也弄出像傳銷一樣的“快速培訓”？吹噓“十天教會寫作文”，和賣大力丸差不多，本以為不會有人上當，誰承想這些社會培訓機構成功地“掛靠”了大學文學院，有教授參與其間，以對付應試作文為誘餌。這樣一來，就有些麻煩了。

業(yè)內(nèi)也視寫作教學為難題，讓人感到糾結。說起寫作教學，為數(shù)不少的語文教師也如外行一樣，暈頭轉向，不知所云。某年在某地新教材培訓，我談道：寫作教學必須重視“打底子”，夯實基礎，鼓勵多寫，多修改，不要過早談應試作文；對付考試作文，有些“臨陣磨槍”的辦法雖然能蒙混過關，但那不是真正的寫作教學，對提升學生語文素養(yǎng)沒好處，不要舍本逐末云云。豈料買櫝還珠，一些聽課教師聽到“臨陣磨槍”，喜形于色，遞條子提議：“必修階段的教學，不麻煩老師講了，先給我們講講應試作文技巧?！迸嘤栔鞒秩俗x完紙條很尷尬，覺得太丟份。我從這類反應中看到：一些教學效率低，也在于教師格調不高，教學過于功利，缺乏專業(yè)意識。

利用“臨陣磨槍”和應試技巧幫學生混過考試，的確并不算難；要論真正的教學，培育趣味并養(yǎng)成習慣，就得看講臺上這個人的志趣與品位了。寫作實踐要培育學生的思維情感和表達能力，是教學任務，教師沒有能力在課堂正常地傳授寫作技能，不能激發(fā)學生的寫作熱情，而讓社會教育培訓機構大行其道，利誘學生和家長。這類現(xiàn)象，語文教師要反思。

相比其他學科的教學技能，語文教師的“不會寫”最遭人詬病。毋庸諱言，為數(shù)不少的語文教師，連寫個年度小結或寫個述職報告也要參考“模板”。二十多年前，聽聞有教師申請單位分配住房，請別人代筆寫報告，可是，他竟然能“指導”中考、高考作文，而且成績還過得去，簡直不可思議。雖然這也可以說明“中考作文”“高考作文”并不神秘——那個“十天教會”，教的就是“混”，可是，能“混”過中考、高考，學生還是不想寫，不會寫。

在高考作文閱卷現(xiàn)場，曾見過中學教師和中文系的碩士生、博士生胡亂判卷，我難以理解的是：寫作是專業(yè)基本功，為什么他們寫不出一篇合格的千字文，卻有資格來評高考作文？考生如果知道這些“不會寫”的閱卷人在評判作文，他能放心嗎？他能服氣嗎？十多年前高考作文閱卷培訓時，針對一些閱卷教師的盲目和隨意，我曾倡議閱卷教師“下水”，庶幾得點經(jīng)驗，減少誤差，然應者寥寥。都是專業(yè)人士，也并非是要你“露一手”，個把小時的事（考生大約只有50分鐘），體驗一下而已。區(qū)區(qū)小事，尚且露怯，誰敢相信你的判斷評價能力？我也見過一線教師不但有個人寫作，教學中也長年“下水”，能就一道題目寫出三篇不同文體的文章（甚至能模仿寫作困難的學生寫出有不同毛病的樣文），有那樣的功夫，寫作教學就不是難事。

說到“下水”，或是說到語文教師自身的寫作經(jīng)驗，有些教師善于藏拙，他們會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解釋自己不寫的原因，但往往站不住腳。

有教師說“我不會下水作文，但學科論文我每年都交了”——一個人怎么可能“只有專業(yè)能力”而“沒有基本能力”呢？我也因此對他所說的“具備論文寫作能力”表示懷疑。

有教師說“我沒有寫作習慣，但我教的學生中考、高考作文也并不差”——有這種可能，但是我無法理解：他的寫作課是怎樣上的？教師對所教的內(nèi)容沒有足夠的實踐，也沒有基本寫作能力，就失去了“教”的資格。這類現(xiàn)象或許從另一方面反映出應試作文的實際價值。

還有一種是“沒時間”，持這種理由的教師理直氣壯，這種情況也比較多。然而，任職十多年也沒能寫出一篇短文的教師，就不能認為他是“沒時間”了。給他足夠的時間，比如三個小時，他的“作文”仍然會是不合格的?！皯小?，是通病，懶人不一定不聰明，可是因為他的懶惰，他最終一定會變得愚蠢；如果他不幸又來做語文教師，也只能培養(yǎng)和他一樣懶惰的蠢人。一名教師在專業(yè)發(fā)展方面表現(xiàn)出無所畏懼的懈怠，無視學生在觀察、在仿效，那不是灑脫，是缺乏職業(yè)自尊。

——如果不正視這樣的窘境，我們?nèi)匀徊荒芙鉀Q問題。我認為，語文教師不能再找各種理由來搪塞了，語文教師“不能寫”“不會寫”“寫不好”，就是專業(yè)素養(yǎng)不合格，無論他如何解釋，沒用。

對語文教師而言，“下水”其實是很低的要求。學生想看看教師是怎樣示范的，難道有什么不對嗎？我不止一次地聽聞語文教師拿魯迅的一段話作為擋箭牌，認為學生不能苛求教師參與作文。魯迅曾在《看書瑣記》中提及作家和評論家的關系：“我想，作家和批評家的關系，頗有些像廚司和食客。廚司做出一味食品來，食客就要說話，或是好，或是歹。廚司如果覺得不公平，可以看看他是否神經(jīng)病，是否厚舌苔，是否挾夙嫌，是否想賴賬?；蛘咚欠駨V東人，想吃蛇肉；是否四川人，還要辣椒。于是提出解說或抗議來——自然，一聲不響也可以。但是，倘若他對著客人大叫道：‘那么，你去做一碗來給我吃吃看！’那卻未免有些可笑了。”

但有些人忘了：“作家和批評家”與“學生和語文教師”兩對關系不同。學生跟從教師“學”，看出教師不會“教”，只不過靠權威去“訓”，他“訓”個不停，總是給學生個六七十分，學生不敢質疑，只能一聲不響，那這個學生以后有什么出息？如果他實在受不了了，想請教師示范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即使他不尊師，敢質疑教師功夫差，也怪不了他；他本來就是學生，沒法擇師而學，現(xiàn)在，求師示范一下也不行么？烹飪師傅連一盤菜也不會炒，他的徒弟憑什么要對著空盤子感恩祈禱？

時下語文教師寫作，多為“職稱寫作”。如果請他寫點文章，他會大大方方地說“我近期沒有申報職稱的打算”，或“我不想?yún)⒃u特級”，也就是說，他不把專業(yè)寫作當作教師分內(nèi)的應有能力。有這樣的寫作觀，有資格教學生寫作么？特別不能容忍的，是職稱評審中的論文寫作抄襲成風，在例行的職評中，很多“論文”“案例”來路不明，有些地區(qū)的教育教學論文評比，形同黑市交易，不能見光。

也有另一個極端。學校教科研評價、教師職稱評審或是榮譽稱號評審，過分強調論文寫作數(shù)量，出現(xiàn)不少負面現(xiàn)象。一些教師追求“發(fā)表”而忽略教學，甚至拋棄教學“專職搞科研”（個別教師評上“正高”后認為自己是專家，竟然拒絕上課）；也有些教師放棄正常教學，熱衷上示范課、公開課，發(fā)表案例，到處開館授徒……這些當然是違背職業(yè)準則的錯誤行為。教師的本職，必須把課上好；要把課上好，必須有專業(yè)基本功；對語文教師而言，“不會寫”，其實是基本功差?！愕拇_可以“不想寫教學論文”，但如果你是因為“不會寫”，那是不稱職。你認為“我能上課就行”，一個“不會寫”的人怎么“教學生寫”？說不通，也說不過去。

語文教師至少是合格的表達者。他應當熟悉各種表達能力的基本要素，能寫作各類應用文體（如評論、新聞、調查報告、綜述、學科論文、總結等），也能有文學寫作知識，嘗試寫文學類文體（如散文、詩歌、小小說、戲劇、文藝隨筆等等），不一定出類拔萃，但他受過專門教育，有基本能力，能“寫得出”“寫得像”。這樣，他在指導學生寫作時，有語文教材無法體現(xiàn)的個人體驗，能示范，能了解學生的寫作狀態(tài)，調動學生的表達欲望，發(fā)展學生的寫作趣味，同時能對學生寫作做出正確評價——跟從他學習，學生也就不會視寫作為畏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