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瓊
李瓊,七零后。醫(yī)務(wù)工作者。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散見《散文選刊》《散文百家》《中國文化報》《中國婦女報》《中國水利報》《創(chuàng)作評譚》《東莞文藝》等。入圍第一屆“浩然文學(xué)獎”。
世間要換腎的人很多,已經(jīng)換腎的人也很多,沒有換成腎的人更多。我從沒想到,我的妹妹,她居然也會成為中國數(shù)百萬亟待腎源的病患之一。
此刻,我與姨媽一起乘坐在開往省城的列車上,高鐵還沒有開通,走得急,沒買到票,托熟人送上車的,然后在過道照顧性地給了兩張塑料凳坐著。兩個人都心急火燎的,沒有過多的對話。姨媽只是問了一句,是真的配上了么?嗯,我半信半疑地回答。這樣接一個電話就急匆匆往省城趕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年多,早有些麻木了,亦有些厭煩。妹妹執(zhí)意要換腎,父親因著高昂費用的緣故猶猶豫豫的。父親在省城的同學(xué)江伯伯知道后,一拍桌子,這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呀,你不能不管,你放心,我來安排。江伯伯動用他多年的人脈終于聯(lián)系到了省城一家醫(yī)院,開始幫妹妹排隊等腎源。
一進移植科,走道兩邊站滿了來排隊的病人,加上陪同的家屬,烏泱泱一大片。病人的臉因長期透析的緣故,一般都偏黑,這讓你很容易就分清誰是病患、誰是家屬。大部分人沉默不語,或席地而坐,或好幾個人擠在有限的長凳上,家屬一般都不去占位的。偶有幾個心態(tài)好的在一起嘰嘰呱呱,說誰誰上次配型配到了,羨慕的語氣嫉妒的語氣都有。有位病友從上海過來排隊,這邊的費用和上海比要便宜好多,腎源也沒有上海緊張,結(jié)果好不容易配上了,飛機因為天氣原因不能起飛,錯失腎源。有位病友回回來都無功而返,有回電話又通知他來,他想我每次都沒配上,這次肯定是又跑空;結(jié)果偏偏有指標(biāo),氣得他只能怪命該如此。他們私下小聲說打電話通知的護士要打點到,有一個病人排隊排了三年都沒接到過電話,一問別人來過好多趟了。有個病人的老公是某系統(tǒng)的領(lǐng)導(dǎo),她老公幫她搞了兩個腎源過來,像單位選舉,其實早已內(nèi)定,為了走過場,形式上還是要搞一搞的,于是妹妹就當(dāng)了一回“陪選”。通知了四個人候場,化驗費花了好幾千,滿心歡喜,以為這次非自己莫屬,最后四選二,還是出局。病友們紛紛恭喜妹妹,說下次就是你了,果不其然。
A型、B型的腎源相對更多些,AB型、O型的腎源就比較緊張。一般早上九點以前配型初篩結(jié)果會出來,有時候也會較晚,有回等到上午十一點才出來。護士長來宣判時,病人和家屬大氣都不敢出。念到了名字的趕緊歡天喜地去辦理住院手續(xù),有如買彩票中了頭獎,沒被點到名字的就麻木地失望而歸。一群人作鳥獸散。
這次妹妹是四點起床,趕早上五點多的火車,要在八點前趕到醫(yī)院。我們都有事脫不開身,沒人陪她去,她一個病人,獨自早起趕車,差點誤車。冥冥之中,或許是菩薩保佑,火車居然晚點了,妹妹有驚無險地上車了,而且就是這次居然給配上了,差點步了上海那位病友的后塵。
沒配上型的病患們又馬不停蹄地趕緊回去透析,權(quán)當(dāng)來了回演練,只是演練的次數(shù)多了,人就漸漸麻木了?;丶业幕疖囈s去售票點買票,病人為防感染得戴著口罩,因透析嚴(yán)重變形的手腕每每引來異樣的眼光。血液透析療法,簡稱血透,就是將患者的血液和透析液同時引進透析器(兩者的流動方向相反),利用透析器(人工腎)的半透膜,將血中蓄積的過多毒素和過多的水分清出體外,并補充堿基以糾正酸中毒,調(diào)整電解質(zhì)紊亂,替代腎臟的排泄功能。血透是不能中斷的,否則可能導(dǎo)致原來的療效功虧一簣,甚至威脅生命。因此血透室不像別的科室,你可以打招呼隨便插隊,病人都是掐著時間來透析的,每次透析的時間是四至五小時。當(dāng)下血透室的情況是透析的病人越來越多,血透機增長的數(shù)量往往趕不上病人增長的數(shù)量。像這樣臨時去省城就要和別的病人調(diào)機。血透室一般分兩班,有時晚上也會開機,但不會天天晚上開機,你沒趕回來就意味著你不能按時上機,后果很嚴(yán)重。新來的病人一般都是晚上上機,等做了幾個月,醫(yī)院才會慢慢調(diào)整到白天上機。
在后來與妹妹交談時,妹妹說從開始知道有機會換腎起她就時刻做好了準(zhǔn)備,控水,控血壓,每次省城打來電話都是充滿希望趕過去,路上還要和透析室講好調(diào)時間,哪怕每次都以為會有腎源但是次次都沒有。堅持了一年多,這一次終于可以換,心情既激動又忐忑。上午化驗的時候以為還是像以前一樣“演習(xí)”一遍,誰知中午就有電話通知真的可以換??墒菣z查還沒做完,錢也沒有到位,身邊一個家屬也沒有,心里慌得不得了,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父親的同學(xué)中恰好有一位在這家醫(yī)院退休又被返聘,他暫時代替父親充當(dāng)了家屬的角色。這次是三臺手術(shù)一起進行,一位男患者換肝,妹妹和另一位男的各換一個腎。別人家的家屬一大幫人,妹妹孤身一人,立馬想到的是趕快和單位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請求馬上打款,然后通知我這個當(dāng)姐姐的趕快過來簽字。妹妹先是一個人跑來跑去把沒做完的檢查做完,接下來又跑銀行查詢錢到位否。錢不到位腎源可能會通知給其他人,一旦錯過這次機會也許很難再等到O型腎。幸好錢順利轉(zhuǎn)入了醫(yī)院給的賬號,我們也在最后一刻趕過來簽字,妹妹才上了手術(shù)臺。在手術(shù)室妹妹的心臟怦怦直跳緊張得不行,血壓好高。麻醉師居然是老鄉(xiāng),他過來用家鄉(xiāng)話安撫妹妹不要緊張。要打麻藥了,妹妹偷偷瞄了一下,只見玻璃針管里一支牛奶一樣的液體被推入點滴管,妹妹馬上睡過去什么也不知道了。事后妹妹回憶當(dāng)時手術(shù)室里好吵,就好像有幾十個人在大聲說話,但沒有一句是聽得懂的。應(yīng)該是聽到了另一個空間的聲音。醒來后妹妹就發(fā)現(xiàn)自己在監(jiān)護室了,身上七八根管子,一動也不能動,比透析還難受。血壓一直超高,接近二百,尿有但是量不算太多,隔一小時就要量一次血壓,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輸液洗腎。剛開始不可以吃東西,后來可以吃流質(zhì)了,可也不怎么敢吃,吃了東西要排泄,全是些十幾歲衛(wèi)校的實習(xí)小護士幫你弄,妹妹這輩子從沒有上過這樣的“廁所”,怎么排得出來?手術(shù)后的頭幾天晚上,換肝的病人不停地講胡話,吵得妹妹根本睡不著。旁邊一同換腎的病人因為咳嗽影響了新腎,尿血,痛得哇哇叫。嚇得妹妹呼吸都不敢變大。好不容易熬過了七天終于可以出來了,妹妹以為可以慢慢走到病房,沒想到一下床就癱在了地上,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最終還是坐著輪椅出去的。一出來就迎來了姨媽熱烈的歡呼,心里暖暖的。在病房的日子就舒服多了,基本上可以自理。不需要勞煩別人伺候上廁所,只要打完點滴,這一天就沒有事情了,醫(yī)生除了查房再也看不到人影,住滿了七天就拆線出院了。為了方便復(fù)查,妹妹在省城租了間短租房暫住。在省城住的那一個月,身上一直沒有力氣,走不了多遠,每天只能坐在租來的短租房里看電視,幸運的是有姨媽的陪伴及細(xì)心照顧。期間我回去上班了,爸爸和繼母帶著妹妹的寶貝女兒過來看她,繼母一直板著個臉,不高興的樣子,但見到久未見面的女兒,妹妹還是很欣慰。
沒媽的孩子像棵草,母親過世多年,好在我們有姨媽。胖胖的姨媽身材高大,圓臉,說話嗓門大,她比母親更能干更精于人情世故。姨媽身上有母親的影子,有我們遺失的母愛,她代替自己的姐姐把母愛給了我們。妹妹換腎的前一個月我都在生病,剛可以下地挪步,就接到妹妹換腎的電話,父親年高不能陪同(以我對父親的了解,他去了也是幫倒忙),我只有咬著牙和姨媽一同趕赴省城。
一進病房,醫(yī)生就叫我簽了一大堆的告知,根本沒時間看,看了也不可能有異議。送妹妹進了手術(shù)室門口,然后是漫長的等待。換肝的患者自己也是一名醫(yī)務(wù)工作者,另一名換腎的是一生意人。都是生的女兒,都好孝順的,七姑六婆的親戚來了好多,只有我們這邊人丁單薄。家屬看到病人推出來就在一旁抹眼淚,明明手術(shù)很順利,應(yīng)該高興才是。我很平靜,或許是在醫(yī)院工作的緣故。更多的時候我都在操心費用的事,萬一超過預(yù)算了怎么辦?家里已是彈盡糧絕!妹妹是最后出來的,麻藥沒醒,沒法交流,護工直接把她送移植監(jiān)護室了。一連幾天都見不到妹妹,也不讓你探視,偶爾在門口的監(jiān)視器里讓你望一眼,外面的家屬熱情地和病房里面的親人打招呼,里面的人其實是聽不到的,但外面的人相信里面的人會感應(yīng)得到。從視頻中看到親人的一霎那,個個都熱淚盈眶。我的工作不能長期請假,是姨媽一直守在妹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妹夫自妹妹尿毒癥后不久就離家而去,不聞不問,聽說他在外面早有女人。后來他屢次來哀求,妹妹還是放他一馬,辦了離婚手續(xù)。
術(shù)后醫(yī)院通知交費,十萬。前面入院時已交十萬,這十萬一交,身上就沒有一分錢了,萬一再有個什么情況,還不知要交多少錢。我擔(dān)心錢不夠,打電話向妹夫開口,他立馬答應(yīng)出幾千元。不像自己的姐姐,人影都沒有,打電話不理,更別說經(jīng)濟上的幫助了。我還打了電話給父親,讓他也打點款過來,不可能妹妹做一個這么大的手術(shù),不出一分錢吧。父親告訴我,繼母說沒有存款拿不出錢。一個縣級干部的退休工資相對普通老百姓應(yīng)該是不低的,我無語。父親退休多年,工資卡在繼母手里攥著,有心無力。后來得知父親當(dāng)天冒著傾盆大雨騎著電動車跑好遠找同學(xué)借錢,萬一路上有個閃失,我豈不成了罪人?妹夫當(dāng)時答應(yīng)送過來的幾千元遲遲沒有動靜,我再次打電話過去,才得知妹夫當(dāng)晚就把錢送到父親手里了。氣憤的我站在醫(yī)院的樓道里打電話質(zhì)問父親,父親停頓了一下,說是準(zhǔn)備過幾天再轉(zhuǎn)錢過來的。后來,不出所料,父親的同學(xué)給妹妹手術(shù)捐的款項全被繼母截留,給抵了借款,不足的款項從父親每月的零用錢里扣除。
當(dāng)時我不能接受妹妹生病,更不能接受我一人獨挑重?fù)?dān),甚至在衛(wèi)生間里崩潰到淚流滿面,壓低著嗓子哽咽地在深夜里打電話向朋友宣泄:天底下有這樣的父親么,我有時候?qū)幵肝覜]有這個爸爸。共處一室的姨媽體貼地裝睡,至今未提起這件事。
在后來與妹妹漸漸多起來的交流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當(dāng)時是多么的沒心沒肺,好像妹妹患病的早期我一直是缺席的。她的病起于一次普通的感冒,一星期都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母親帶妹妹到醫(yī)院看病,醫(yī)生說怎么臉好像有些腫,去化驗個小便吧?;炐”銜r發(fā)現(xiàn)有兩個蛋白,馬上辦了住院手續(xù)。住了一段時間蛋白一直沒有消失,母親轉(zhuǎn)而寄希望于本市一位醫(yī)術(shù)高超的老中醫(yī)。中藥都是一大碗一大碗地喝下去,蛋白才降為微量蛋白。藥不能停,一停蛋白就上升,也不能感冒,一感冒蛋白也會上升。父親后來又聯(lián)系了外地多家腎病醫(yī)院,把檢查結(jié)果發(fā)過去,由那邊寄中成藥過來,可治療效果都不是很明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有父母操勞,我從沒把妹妹這事特別放在心上。老公常年出差,我邊上班邊帶小孩,一大攤子事呢。
母親出事那天我正在醫(yī)院上班,突然接到家里的電話,說母親突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送醫(yī)院后噴射性地嘔吐,是高血壓引起的腦溢血。母親手術(shù)后成了植物人,我在醫(yī)院沒日沒夜地照顧了一個月,落下了雙側(cè)腦血管痙攣的毛病,好長一段時間一看書就頭疼。妹妹身體不好,沒讓她來守夜,母親出院后護理的重?fù)?dān)就落在了父親和有病的妹妹身上,更主要的還是有病的妹妹身上。雖說請了保姆,但外人哪有自己人照顧得盡心盡力呢。父親晚上起不來,妹妹要起來兩次給母親換尿不濕,保姆走人的空檔還有休假的日子都是妹妹在服侍,她本來穩(wěn)定的病情也因著照顧病人血壓猛增,再沒降下來過。隨后一系列的副作用也緊跟而上,妹妹由慢性腎炎慢慢地轉(zhuǎn)成了尿毒癥。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妹妹的領(lǐng)導(dǎo),這位心地善良的人叫住我,告訴我妹妹走路都走不動了,就是不肯去住院,要我做做工作。那個時候妹妹購買了一套小產(chǎn)權(quán)房,簡單裝修一下剛搬的家,債都沒還清。知道妹妹身體不好,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打電話給她,詢問病情,她一直在電話里騙我說各項指標(biāo)都不錯。那時我剛從婚姻的圍城里出來,它帶給我的心理陰影持續(xù)了好多年,使我動不動就歇斯底里,在親人面前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以至于女兒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和我親近。壞情緒的我靠沉溺于書本慢慢調(diào)整自己,自顧不及,就這樣第二次忽視了妹妹的病情。等我趕到妹妹家,看到父親陪在一旁,妹妹只是掉眼淚,家里的鍋蓋上都是一層厚厚的油污。我又氣又恨,氣她這樣放棄自己,氣父親不把她送去醫(yī)院,恨自己沒有關(guān)心她。第二天,我押著妹妹到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說病人目前的情況隨時會猝死,那個醫(yī)院只能做普通血透,妹妹要做急診血透。我找熟人聯(lián)系了床位,立即把妹妹轉(zhuǎn)了院。
妹妹開始了將近三年的透析,在透析的日子里,她結(jié)識了好多病友。
Y是一位四十左右的女人,短發(fā),脾氣溫和,一周三次血透,非常注意保暖。別人穿毛衣的時候她就穿棉襖,別人穿一件棉襖她穿兩件棉襖。她血壓不高,每次都能平和地堅持四小時。Y是下崗女工,娘家條件還可以,姐姐母親都拿錢給她用,拿的雖然是低保,兩次免費透析加上低??梢远螆箐N,基本可以維持開銷。Y的老公沒有正式工作,平時打打零工。Y做透析的時候,Y的老公每次都不放心,從透析開始一直守到透析結(jié)束。平時,Y在家附近和鄰居打打小牌,家中大小事務(wù)一概老公全包,而且老公毫無怨言。妹妹一說到他兩口子就酸酸的,是想起她自己的境況了。
還有一位女病友叫P。P的姐姐是一位五十左右的退休女工,高高瘦瘦的個子,脾氣溫和;P的哥哥家是做生意的,不知有上百萬還是上千萬,但是不管在人力還是金錢上都是P的姐姐一個人在付出。P的姐姐每月退休金只有兩千左右,用于P身上的占了大頭。P的老公和兒子一次也沒有見過。P是一周五次透析,每次都是她姐姐把P從家中接到醫(yī)院。P中過風(fēng),脾氣暴躁,經(jīng)常罵人。她姐姐不能離開病床一步,一離開P就罵她。而且每次透析時P總要扭來扭去,有很多次針頭差點出來。有一次針頭出來流了好多血,氣得她姐姐罵護士不負(fù)責(zé)任。P血管不好,透析過程中容易掉血壓,有時候會引起嘔吐或者大小便失禁,她姐姐不怕臟不怕累每次都給她收拾干凈。每次P的姐姐見到我妹妹換了腎后很好的樣子,總是嘆氣,說自己的妹妹也能換腎就好了,可惜沒有錢,她說自己捐個腎給她都行。妹妹總是拿P的姐姐來和我對比,怪我做得不好,經(jīng)常吼她。
G是一位男生,當(dāng)時才28歲,是我見過的最獨立的病人。他個子高高瘦瘦,永遠很樂觀,從來沒有抱怨。G透析的時候他小孩才一個月,每次我見到他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回。當(dāng)時妹妹有幾個玩得比較好的病友都是剛開始透析,只能輪夜班,晚上透析,經(jīng)常和他聊天,都說他講話很有意思非常幽默。從下午四點多開始透析到五六點訂餐食堂送飯過來,我就想看看他怎么用一個手吃飯。只見G要護士把床頭的小桌子移到胸前,把飯放在上面,左手在透析不能動,他就用右手拿著一次性筷子,用嘴撕開包裝,歪著身子一口一口地吃起來,一次能吃兩盒飯。后來聽說G轉(zhuǎn)到另一家醫(yī)院去透析了,并且G一直在工作,他也要生存的?,F(xiàn)在G的工作是做房產(chǎn)中介,不知道跑來跑去他怎么吃得消。妹妹一直牽掛著他,可菩薩難救世間苦,我們有心而無力……
L個子中等,性子慢悠悠的,比妹妹大幾歲,結(jié)婚未育。因為是老幺又生病的緣故,家中一切事務(wù)不管,由母親打理,每次血透都是母親或者老公陪她。透析的時間久了L的脾氣也會煩躁,母親年事已高還要買菜做飯照顧她,時間久了L的姐姐難免會有怨言。有一次碰到L的姐姐,說L在家什么也不做,又總發(fā)脾氣,一說她就摔筷子摔碗。妹妹的境遇截然相反。妹妹剛發(fā)現(xiàn)尿毒癥時,我求父親搬回家居住,方便照顧妹妹,父親以繼母不愿意為由拒絕了。姐姐早幾年前就與家里人沒有來往了,思前想后,我做出決定,搬過去照顧妹妹。搬至妹妹家照顧她的第一天,父親對我說,以后妹妹就交給你了。我的抵觸情緒馬上上來:憑什么交給我,你不還健在么,不還有姐姐么。這種怨恨的情緒一直氣結(jié)于心。后遺癥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要和父親通電話就會吵架。
認(rèn)識Z的時候他三十不到,聽說在單位本來是馬上要提拔的,因為這個病上不了班,女朋友也分手了。Z不太愛說話,碰到偶爾打個招呼,每次都是Z的母親守護著他。Z是透析室最愛干凈的人,每次來透析所有的床單被套全部換掉或者換上自己家里帶的,然后要洗很多次手。Z基本上不和病友聊天,只看到Z總是在摳自己的身上——Z身上有很多的爛疤,而且洞很深,毒素引起的癢讓他無法控制地?fù)?,甚至摳到疤里面去。Z的母親總是唉聲嘆氣,家里一兒一女,女兒耳聾已結(jié)婚,兒子又是這樣,讓自己不能省心。Z非常地頹廢,不能吃的東西他控制不住,異食癖導(dǎo)致Z總偷吃干茶葉,茶葉里有成分會引起貧血,并且磷高會加重瘙癢??墒钦l說也沒有用,他就是要吃,而且是論斤吃。在透析的四個小時里,Z的母親一直都用手輕輕地給他撫摸身體,減輕瘙癢。
剛透析那會,妹妹什么也不懂,時間久了心里才有譜,自己最多能脫多少水,什么時候要吃降壓藥,什么時候快要掉血壓了。醫(yī)生只是機械性地重復(fù),不可能一一關(guān)照。在透析的兩年半里,妹妹每次去透析都很害怕,害怕打那鐵釘一樣粗的針,害怕透析四小時不能動的過程,害怕透析室壓抑的氣氛。而我常常把這歸于她矯情,別人能做你怎么不能做。隔兩天重復(fù)一次的痛苦通常讓妹妹感覺生不如死,每次做完四小時都好累,渾身酸痛,總是在那默默地流淚感嘆自己命苦。為了生存忙于上班的我,只能給她打氣。打氣的次數(shù)多了,就變成高壓的管制,你不靠自己靠誰呢?我們家這樣的情況,我不可能陪你一輩子的。妹妹告訴我,透析完以后雖然累但是身體比較輕松,因為去除了一部分的水分和毒素。在接下來的兩天里就會非常糾結(jié),嘴里總是很干,總是渴望多喝點水,喝完又擔(dān)心脫不出水。臨近透析的日子,人是最難受的——經(jīng)過兩天的積累手指會變粗會脹、僵,全是水,毒素還會引起瘙癢——這個時候又期待把水透出去,又害怕透析。妹妹那時候經(jīng)常想這種日子不知何時是個頭,有時甚至有一了百了的念頭。
長期透析的人都會變黑,甚至臉部骨骼都會變形,身體和心理上都會產(chǎn)生變化。有的人會遲鈍,有的人會暴躁,會自卑,感覺沒有臉見人,甚至有的人毒素入腦會誘發(fā)精神病。妹妹說她就經(jīng)常不想說話,覺得活著沒意思,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沒有食欲,甚至有自殺的念頭。
換腎以后,妹妹和以前透析的病友很少有交集了。妹妹要上班要打理家務(wù),而病友們總是在透析,不透析的日子也是不舒服,慢慢的聯(lián)系就少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妹妹又有了一批換腎的病友。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廣東的病友M。M是農(nóng)村的,在深圳打工,有一次感覺不舒服,坐公交車的時候吐了,去醫(yī)院檢查是尿毒癥,后來他父親捐了一個腎給他。M在網(wǎng)上開了一個網(wǎng)店,做客服經(jīng)常不能休息,晚上好晚才能睡。去年聽說M找了一個工作,賣手機,晚上上班要到十一點才能回來,而且始終要站著。M很想有個伴,可惜這是奢望。他和父母在家沒有話講,一家人性格都比較沉悶,有時候一開口說話就會吵架。我在家里和妹妹也是沒有交流的,一開口就吵,每天各進各房,房門緊閉,她念她的經(jīng),我看我的書,偶爾她熟睡后我會進去看看,聽聽她還有無呼吸,時時擔(dān)心某一天她會在某個深夜突然離我而去。
父親曾經(jīng)是本城春晚的總導(dǎo)演,他為了請到一位好編劇,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事,他親自上門去請。這是父親的朋友,我的一位長輩告訴我的,他就是那名編劇。一心撲在事業(yè)上的父親一向疏于對我們的管教,勤快卻不能干的母親在爺爺那里受氣了就把怨恨撒在我們身上,管教我們時出手很重,少不更事的我不能理解母親心中的委屈,心中更添怨言。人到中年,才發(fā)現(xiàn),我們自以為明察秋毫,但往往只能看見我們想看見的東西,聽見我們想聽見的聲音。其實,各人都有各人生活的難。經(jīng)歷了妹妹的這場病以后,我漸漸懂得了當(dāng)年母親的心境,也慢慢明白正是因為父親一生正直、為官清廉,才有我與父親目前的矛盾,這都是缺錢惹的禍呀!
這一頁終于翻篇了,我們掙扎著過來了。我們這樣的家庭平時吃飯穿衣是沒有問題的,遇到大病就束手無策了,我可以想象那些下崗工人家庭,那些農(nóng)村沒有醫(yī)保的家庭一旦攤上這種事時的焦慮與無奈。我做志愿者時就遇到很多家庭是因病致貧的。好在目前國家加大了醫(yī)保的救助力度,越來越多的病人將會有病可醫(yī)。愿那些亟待腎源的病患都有妹妹般的好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