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10月4日,農(nóng)歷九月初四。寒露將至,秋雨飄搖。
和妻到劉村,看望舅爺、舅婆。
劉村在西秦嶺末端一處山溝里,被滿溝洋槐藏著。村莊在溝的左邊,一字溜兒排開。溝里的河,早已干枯,也有十來年了吧。
舅爺家在村子最里頭,孤零零地蹲在一座崖掌上。崖下面,依次是大舅、小舅家。村里的水泥路,在大舅家門前不遠,就斷頭了。到舅爺家,得踩一段滿是泥漿的陡坡路。
我們到時,舅婆和母親在廚房忙活著。炊煙纏著水霧在木格子窗口里擠出來,喘著氣,在陰潮的空氣里,散了。
我們進屋,上炕??灰褵税朐掠杏?。鄉(xiāng)下人家,冷得早,加之人一老,火氣喪盡,沒一坨熱炕,日子就難以推前了。
舅爺不在家,給驢割草去了。
寒雨,將歇未歇。
舅爺、舅婆,都是七十好幾的人了。他們,在山里,一輩子。最遠沒有出過天水。舅婆甚至一輩子都沒見過火車。
兩位老人,生了兩兒一女,我大舅、母親,還有小舅。大舅有兩個兒子,母親生了我和妹妹,小舅也是一兒一女。
兩位老人的前半生,我不曾經(jīng)歷。應(yīng)該和中國所有老一輩農(nóng)民一樣,經(jīng)歷過苦難、貧窮、饑餓,經(jīng)歷過建國、“文革”、改革開放,經(jīng)歷過燃情歲月、風(fēng)雨如晦、世道無常?;蛟S還有其他。但他們就這么一步步走了過來,把日子一天天推到了今天,把光陰交給了山河,把蒼老擺在了時間面前。
我對于舅爺家,準確的記事該是五六歲后,小舅結(jié)婚的時候。結(jié)婚前一天,祖母和母親帶著我,從麻村步行二十里路,走到了舅爺家,參加了小舅的婚禮。那一天,門楣上掛著用綢緞挽的紅花,院子里擺滿酒席,供桌上香火旺盛,親朋如云往來穿梭,高聲劃拳大杯喝酒。尚未老去的舅爺舅婆被村里人用紅紙、墨水、牙膏,打了花臉。舅爺兩腮用紅紙抹得一塌糊涂,上嘴唇一個八字胡,眼圈涂了白牙膏,額頭外加一點紅,頭頂架著廟里的一頂破烏紗帽,一走路,帽耳一晃,如同戲里丑角,滑稽不堪。舅婆則是滿臉涂白粉,腮上兩坨紅,嘴上一片紅,還不忘一個細長的八字胡,像極了戲里的媒婆,一出屋,便惹得滿院人捧腹不已。
打花臉,是鄉(xiāng)俗,圖個樂子。樂了別人,自然也樂了自己。
小舅結(jié)婚后,舅爺舅婆一輩子的幾件大事就算完成了。兒子成婚,女兒出嫁。這一生,也基本能交過差了。按理說,是該過消閑日子的時候了,但從那時起,他們反而再也沒有消停過。
小舅是小兒子。在北方,若兄弟多,父母會和最小的一個兒子一起生活,其余的全部另出。父母的一份家產(chǎn)也就和小兒子共有。舅爺舅婆和小舅小舅媽同住一院,同吃一鍋。但誰料,小舅媽是那種難以伺候的媳婦。做了飯,不是嫌鹽多,就是嫌油少。填了炕,不是嫌太熱,就是嫌太冷,百般刁難舅婆。六月割麥,一家人忙死忙活,她卻窩在涼房下看電視,懶得要死?;畈桓梢擦T,成天無事找事,動輒張口謾罵。舅爺脾氣好,凡事忍著,很少言語。舅婆有時氣不過說幾句理,她卻裝作受盡委屈,哭鬧著去了娘家告狀,一住十天半月,還要小舅低三下四去請好幾次。小舅也是怕極了老婆的人,任由著她在家里作威作福,也不敢出一聲大氣。遇事只會喝酒買醉,醉醺醺的上躥下跳,摔得鼻青臉腫。
就這樣過了好些年,舅爺舅婆受盡屈辱。后來,實在無法相處下去。走投無路之際,兩位老人背著鋪蓋進了城。進城后,舅爺拉架子車,滿城給人家跑腿拉貨,早出晚歸,憑死力氣掙得一點糊口錢。舅婆在一所學(xué)??撮T,閑時撿拾些柴棍,給她和舅爺煙熏火燎地做飯。兩個人在學(xué)校狹窄的門房,瑟瑟縮縮地生活了好些年。這是他們一輩子唯一在城里生活過的一段時間,也是遠離故土、漂泊異鄉(xiāng),備感凄慘的一段時間。雖然在外面,不再聽到兒媳無端的指責(zé)和謾罵,不再看兒媳潑婦一般的臉色,不再受那些脹得后心絞痛的氣,但異鄉(xiāng)畢竟是異鄉(xiāng),人活著,背是虛的,心是空的,更何況一個種了大半輩子地的農(nóng)民。
幾年后,舅爺舅婆回到了劉村,但他們原先的院子早已不再歸他們所有,而是成了小舅和小舅媽的。他們在自己用血汗壘起的一方院落里,沒有了立腳之地。在西秦嶺一帶,老人們常說,布谷鳥會把蛋生在其他鳥的窩里,等蛋被孵化,小布谷鳥會殺死那鳥的孩子,趕掉那鳥。鳩占雀巢,恩將仇報。
無家可歸的舅爺舅婆借來了一家人廢置的房屋,安頓在了那里。我依然很清楚地記著那個院子,在村口的一塊地里,沒有院墻,沒有門。只有兩間土坯房,一間住人,一間做廚房,一側(cè)搭了一個放雜物的棚子。住人的屋里,靠窗一側(cè),一鋪土炕,另一側(cè),是糧倉,裝著麥子,旁邊立著幾袋玉米。院子里,用細竹棍稀稀拉拉圍了一塊小菜地,種了白菜、韭菜、蔥和辣椒等,邊上是大麗花、菊花、燈盞花,還有一株蜀葵,一人高。六月天,各種花,總是開得異常熱鬧。
和小兒子一家沒有往來的舅爺舅婆,本可過安穩(wěn)日子。可小舅媽,好吃懶做慣了,怕動彈,怕出力,竟顛著臉皮過來蹭吃蹭喝。每年春節(jié),我走親戚,到小舅家,小舅媽穿著邋遢的衣裳,頭發(fā)懶得梳,跟翻毛雞一樣,手里夾著一根煙,像模像樣地抽著,說,我給你到廚房做飯啊。其實我知道她連昨天吃過飯的鍋碗都沒有洗呢。她的懶,可想而知。
她到舅爺家,吃喝任由著她,當先人一樣供奉上,總該可以吧。但她偏不,她吃喝畢,總要隔三岔五找茬,然后就無端地咒罵。舅婆向親朋訴說自己的苦處,大家都不相信世間還有這樣的兒媳婦。
而這些年,大舅媽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在外面找男人,欺辱大舅。大舅性格懦弱,只有低頭承受。舅爺舅婆看在眼里,苦在心里,但另出去的兒子,是另一家人,自己也不能摻和了。大舅媽也總是無事生非,處處為難舅爺舅婆。有一年,甚至因為一件事,用木棍打了舅婆。
后來,小舅媽常年外出打工。說是打工,誰知道呢,許是躲避清閑去了。她一走,我舅爺舅婆的日子才稍有好過。他們憑著一點微薄的積蓄(都是糶糧食的錢和舅爺淘沙換的錢),以二人之力,在村子最里頭,也就是現(xiàn)在的崖掌上蓋了兩間土坯房,一間住人,一間當驢圈。另外搭了兩個簡陋的棚子,做廚房,堆雜物。原本當驢圈的那間是廚房,靠里面的簡易棚驢圈,可棚子四面漏風(fēng),屋頂漏雨,養(yǎng)著牲口,總是生病,沒有辦法,就借著住人那屋子挨著窗戶的半面墻,搭了一間房,當了廚房。窗戶和廚房通著,窗口最下面的一根木格被舅爺鋸了,飯熟了,直接從窗口遞進去??谎坶T也在廚房里,一燒炕,白煙一骨碌涌出來,滿廚房都是,嗆得人肺疼。
小院依舊沒有院墻,一面是坡,上坡是地;一面是崖。大門是四根洋槐木釘?shù)幕h笆門,時間久了,開始傾斜,腐爛。這大門,也只是象征性的,防不了賊。
舅爺舅婆就住在這么簡陋的院子里,將繼續(xù)住下去,把一輩子在這里住完。
這些年,舅爺舅婆很老很老了。舅爺?shù)囊豢谘廊淞?,肉咬不動,只能吃煮得很爛的面條。舅婆身體不好,總是被失眠和痔瘡困擾。他們多像門口的兩片樹葉,黃了,邊沿被蟲蠶食得破損不堪,秋風(fēng)起,它們晃動著,似乎風(fēng)再大,就要吹落了。它們再也經(jīng)不起雪霜了。可兩個老人的生活,依舊靠自己打理著。他們養(yǎng)著一頭驢,驢要吃草,除了放,還要鍘草。驢生了驢娃,還要燒湯,喂料,悉心伺候。養(yǎng)著一只貓、一條黑狗、一群雞,種著三畝麥、一畝玉米、一畝洋芋、二畝油菜。要到溝里挑水吃,還要用七十多歲的身子骨扛著無盡的莊農(nóng)。他們知道,在這世上,靠不住的是兒孫,靠得住的終究還是幾畝薄田。它們不會責(zé)難你,不會打罵你,不會嫌棄你,不會遺忘你。到末了,還會像一片被子一樣,蓋上你,埋掉你。
現(xiàn)在,小舅媽、大舅媽,都出去打工了。我的兩個舅舅,就湊到舅爺家,蹭吃蹭喝。有時,大舅的兩個孫子,也會來,吃吃喝喝。在舅爺家,干活時,沒有人,吃飯時,一個個都來了。舅婆對兩個舅舅說:“我把你們拉扯大,還要養(yǎng)活老,我和你大(爹),孽重。”
舅爺舅婆是村里人和親朋眼里的老好人,一輩子,沒和別人吵過幾次架。別人家有事,舅爺總是搶著去幫。舅婆做了好吃食,總是送半村人(劉村有近二十戶人)。我們拿去孝敬老人的東西,他們總是舍不得吃完,總是給來串門的人一人分一點,都讓嘗一嘗。
就是這么兩個老好人,受了一輩子罪。上天不公。
人們都說我的二表哥長得像周潤發(fā),我覺得也像。
我的大舅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屬牛,二兒子屬虎。他們的性格,和他們的屬相,真般配。大表哥蔫,總是蒙著頭,你不問,他也沒啥話。二表哥就不一樣了,調(diào)皮搗蛋,說個沒完沒了,最關(guān)鍵,是愛打扮。打小,就站在穿衣鏡跟前,拿把梳子,蘸著水,把頭發(fā)梳成三七分,像極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四大天王”的發(fā)型。出門前,還要在手心上唾點唾沫,往頭發(fā)上抿一抿。
舅爺舅婆就說二表哥是個“燒撂子”(愛收拾打扮的男人),將來哄個媳婦準沒問題。
初中輟學(xué)后,二表哥就到外面打工了。每年春節(jié),我去大舅家走親戚,他家的面柜上總是擺著一排高低胖瘦的瓶瓶罐罐,里面有啫喱膏、洗面奶、洗發(fā)水、擦臉油、護手霜、發(fā)膠等,亂七八糟一堆。這都是打工的二表哥帶來用的。每天出門前,他都要把自己精心拾掇一番,才去見人。
在山大溝深的西秦嶺,娶媳婦一直是所有父母頭疼的大事。姑娘們都外出打工去了,要找個主兒比登天都難,即便有,高昂的彩禮能把人嚇死。舅爺舅婆、舅舅一直操著大表哥的婚事,但對二表哥,是放心的。因為他那么精干,哄個媳婦肯定沒問題。
在南方打工的二表哥,我具體不太清楚他干什么工作,好像去過廣東、去過天津,也去過北京,干過建筑工,當過保安,酒吧里也當過服務(wù)員。這些都是隱約在舅婆和母親的閑聊里聽到的。聽他自己說,他一個月工資六千多,十年前,六千元,也真是相當多了。但他掙的錢沒有給家里過一分,只有過年時給家里的長輩買一條煙、稱一斤茶葉。當然,家里人也沒有過多的怪怨過他,畢竟年輕人,花銷大,況且哄個媳婦,你不給人家買吃買穿?。?/p>
二表哥在外面打了好多年工,村子里比他出去晚的,比他長得丑的,比他年紀小的,都把媳婦哄來了,而且哄來的媳婦還顛著個大肚子,一個賺了倆,直接抱孫子,樂得父母們牙叉骨都掉在腳面上了??啥砀缫恢睕]動靜,兩三年春節(jié)回來一次,還是光桿一條。家里人催促,他不耐煩地說,急啥,還早呢。
有一年,冬天,臘月里,二表哥給我打電話,說他從北京回來了,半夜的火車,準備到我的出租屋住一晚上,第二天回。那天晚上,二表哥如期到來,我想著他一個人,我們擠擠,湊合一下,一晚上就過了??珊退坏纴淼?,還有兩個女的,都是二十來歲的姑娘,染著黃頭發(fā),其中一個頭發(fā)像爆炸了一般,拎著艷紅的皮箱。我不知道她們和二表哥啥關(guān)系,或許是朋友吧,但我隱約感覺其中一個和二表哥關(guān)系不一般,因為她總是指撥著讓二表哥干這干那。他們?nèi)齻€就在我巴掌大的屋子里睡了,我摸著黑,找朋友借宿去了。
第二天送二表哥,他含含糊糊說其中一個是他女朋友,正處呢。
就這樣,又過了一半年,聽說他的爆炸頭女友吹了,啥原因,誰也不知道。
一轉(zhuǎn)眼,二表哥都是二十六七的人了,在我們西秦嶺一帶,男的過了三十,還沒結(jié)婚,這光棍就基本打定了。家人開始反復(fù)地催促著二表哥,讓盡快找,不要挑??啥砀缛嗽谕饷?,鞭子再長,打不了隔山牛。家人催歸催,他還是不急不慌地說,急啥,還早呢。
前年,聽說二表哥有媳婦了。這讓家人懸到喉嚨里的一顆心,落到了胸膛里。但沒多久,這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家里人聽說二表哥找的媳婦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是離過婚的,生有一兒一女,大的兒子上初中,個子都和二表哥一般高了,小的女兒小學(xué)輟學(xué),在家里閑著。消息傳來后,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大家萬萬沒想到的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長得像周潤發(fā)的二表哥竟然會找一個大他十歲、還離過婚、有兩個孩子的女人,他是不是瘋了?是不是魔了?大家一頭霧水,想不明白幾千公里外的地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關(guān)于二表哥是如何和那個女人走在一起的,無人知曉。我也未曾聽說過任何一點細枝末節(jié)。
大舅和大舅媽在西秦嶺的山溝里用不太穩(wěn)定的信號斷斷續(xù)續(xù)表達著抗議和反對,而大舅媽的反對尤為厲害,她覺得自己那么攢勁的兒子要娶一個大她十歲的老女人,這讓她難以忍受,也讓她在劉村備受羞辱。她揚言,如果二表哥把那個女人領(lǐng)回來,她就不認兒子了。
父母的反對并沒有奏效,舅爺舅婆苦口婆心的勸說也無濟于事。二表哥依然和那個女人廝混在一起。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讓二表哥對那個女人無法舍棄?又是什么讓他把家人的反對和勸說當作秋風(fēng)過耳?是圖她的相貌?據(jù)說長得跟洋芋一般。是圖她的錢財?據(jù)說她也是身無分文,掙點錢還要寄回家供養(yǎng)孩子。是欠了她的債?也沒有聽說這事。是有人脅迫?好像也沒有任何征兆。這一切,都是謎團。
一段時間后,當反對失效時,大家出于無奈,也就默認了這檔子事。或許是天意吧。
但緊接著傳來的消息又讓家里人大為驚詫,聽說那個女人早被結(jié)扎了,不能生育。
不能生育?那說明二表哥以后就要絕后了。在西秦嶺,絕后是一件天大的事。新一輪的抗議和反對再次起來,那段時間,電話都打爆了,但并沒有改變什么,二表哥還是要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最后他索性關(guān)了機。大舅媽再次揚言,如果他們以后回家踏進門檻半步,就會把那女的轟出去,她認為是那女人勾引了二表哥。她覺得在劉村頭都難以抬起了,她的兒子讓她成了方圓幾十里的笑話。
舅舅是個認命的人。他覺得反對毫無作用,只有順勢而為了。他到處咨詢,聽說結(jié)扎了的女人還可以生育,要做個手術(shù),把肚子切開,將結(jié)扎、剪短的輸卵管接上,就能懷娃了。這手術(shù),容易,西北就能做。
舅舅讓二表哥領(lǐng)著那女人回來,在西安把手術(shù)做了。二表哥說手頭沒錢,咋做?舅舅滿世界跑著借錢,最后終于湊了一萬元,當做手術(shù)費,給二表哥寄了過去。
二表哥這次倒是聽話,領(lǐng)著那女人到了西安,做了手術(shù)。
手術(shù)結(jié)束后,他領(lǐng)著那個女人回到了劉村。
那是一個初冬,雪下成了凍雨,天冷透了,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地上,落滿了枯黃的洋槐葉。
二表哥和那女人進門后,立即遭到了大舅媽的謾罵。她潑婦一般把二表哥和那女人推出了大門,把他們的大包小包扔到了大門外。二表哥沒有言語,他自小就常被大舅媽毆打,母子感情很淡。大舅媽是那種窮兇極惡的人,像極了母老虎,有時候發(fā)起瘋六親不認。兒子多年未回,這次遠道而來,還帶著一個剛做完手術(shù)的女人,至少得有點惻隱之心,但她沒有。最后,在鄰居的勸說下,大舅媽奪門而出,走掉了。而這期間,害著“妻管嚴”的大舅一言未發(fā),只是躲得遠遠地瞅著。
二表哥和那女人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大舅拉進了屋,住進了偏房里。
晚上,大舅媽橫著一臉兇相,回來了,在廚房做了飯,自己吃了,給兒子和那女人沒有做。
第二天早上,還是沒有給飯。中午,大舅媽提著填炕用的耙子,沖進偏房,吼叫著咒罵著讓那女人走。那女人一臉蠟白,躺在炕上。大舅媽往地上拖,女的使勁往后挪,就是不下炕。大舅媽罵著,她用了幾乎所有骯臟的詞語,你個不要臉的,你個爛貨,趕緊給我滾出去,哪里來的到哪里去,這屋里沒有你一點地方,婊子,滾。那女的還是睡著。大舅媽一耙子打在了那女人的小腹上。那里是剛做過手術(shù)的地方。
二表哥實在忍無可忍了,他順手提起一把鐵锨,沖上去,大舅媽看情況不妙,奪門而逃。
中午,二表哥和那女人提著東西離開了劉村。舅爺舅婆、大舅,拉也沒拉住。
他們就那樣走了,消失在了村口。那一天,雪下成了雪的模樣。
二表哥和那女人走了以后,據(jù)說,給那女的上門了。至今,快兩年了吧,他和家里徹底失聯(lián)了。
我大舅和二舅都是農(nóng)忙時種地,農(nóng)閑時打工。
大舅種地靠他一個人,大舅媽是懶得下地的女人。家里種著十來畝地,耕、種、馱、收、打碾、晾曬、糶,全是他一人的活,沒個幫手。六月里,割完麥子,收秋田,尚早,趁著這空檔,大舅就進城,在建筑隊干,篩沙、和灰、端水泥、抱磚,一天掙一百來元。五十歲出頭的人,瘦得能捏住,腰弓著,破舊的灰藍帽子下,壓著滿頭白發(fā),眉骨高聳,嘴角干癟,走路輕手輕腳,真像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了。
二舅的地,多是由舅爺舅婆幫著種、幫著收,他六月里回來,干幾天,就又走了,把一攤子農(nóng)活全堆給了老人。二舅媽常年在外,只有過年回來,住幾天,跟度假一樣,正月十五沒過,屁股一拍,就走了。二舅是一個常年見不到女人的人。他有時在城里打零工,和一堆鄉(xiāng)下來的打零工的站在路口,等活干,啥活都干,最多的就是往十幾層樓上背沙。他有時也去外面,去年就在北京的飯館干了一年,給人家擇菜洗碗。回到家,就是喝酒,天一亮,到小商店買一瓶小二,一氣灌掉,開始了自己醉醺醺的一天。不到四十的人,因為喝酒,滿臉通紅,眼珠子也是紅的,走路,兩只鞋底總是在地上拖磨著。
前段時間,大舅老是暈,腿軟,到醫(yī)院檢查,沒毛病,醫(yī)生說營養(yǎng)不良,壓力太大。他一個男人,吃飯沒頓數(shù),靠干饃推日子,手又捏得緊,連顆雞蛋也舍不得買,營養(yǎng)能良嗎?二表哥給人家當了上門女婿,杳無音訊,壓力能不大嗎?醫(yī)生讓回家歇著,吃好點。他在家里,閑著,再沒有出去打工。加上在家眼睛被電焊燒了,老疼,出不了遠門。
二舅在城里打零工。現(xiàn)在零工不好打,一是人多,十字路口,黑壓壓地站著一群穿破爛迷彩服的民工,有男有女,來個叫人的,一擁而上,團團圍住。腳底下稍微一慢,就搶不到活。二來活也少了,一天來叫人的沒幾個。經(jīng)濟不景氣,項目開工少,用工數(shù)量低,直接波及到了二舅他們身上。一天跟打棗桿一樣立在路口,太陽曬得胯子疼,也等不來活。最后等了十天半月,錢沒掙下,反而花了一疙瘩,沒辦法,只好回家里待著了。
農(nóng)歷九月,地里也沒啥活了。閑地耕了,麥種上了,洋芋刨了,葵花桿背回來了,玉米稈剁倒了。在家,閑著,就是暖熱炕,諞傳。但作為一個農(nóng)民,你不動彈,就沒收入。不比城里人,睡一天,坐一天,有一天的工資。坐在炕上,大舅二舅身上是熱的,可心里涼著,屁股踏實了,手頭不踏實。
出劉村,順公路往南,是木門道。木門道,三國古戰(zhàn)場,諸葛亮射殺張頜的地方。出木門道,就出峽了。那道川,種了蘋果。九月摘蘋果,他們?nèi)比耸?,劉村和附近村莊的人就去給人家摘蘋果,按天算,男的一天一百,女的一天八十。
大舅二舅騎著摩托去給人家摘蘋果了。
九月天,西北的雨季。西秦嶺一帶,高寒陰濕。天色一暗,就秋雨綿密,無休無止。雨從九月初二下起,早晨,厚霧纏山,煙雨蒙蒙,吃過干糧,雨就下起了,密密實實落著,把山川罩住了。到黃昏,雨才收手。連著幾天,都是如此。
本來一早起來,大舅二舅拾掇著出門,雨來了,只好作罷。幾天下來,只摘了兩個半天,掙了一百元。有一天去,半路下雨,折回來了。有兩天去,晚了,沒人叫,只好回來了。
我們到舅爺家的那天,下雨,他們沒有去。第二天,雨,似下非下。村里有人去摘了,喊二舅一起去,二舅說,留了那戶人家的電話,要摘,會打電話的。等了一天,還是沒有等來電話。舅爺說,人家肯定另找人了,他們也急,再不摘,這天天雨,就爛地里了。舅舅執(zhí)拗地認為那戶人家會打電話的,今天沒打,可能是地里太濕,進不去。
我們離開的一天,又下起了雨,二舅也沒有等到人家的電話。
雨一直下著。忘了停一般。一個禮拜下來,大舅二舅也就掙了一百元。
大舅頂著一頭白發(fā),眼窩深陷,瞅著屋檐上滴落的水珠,瞅著被大雨鎖住的遠山,念叨道:掙一分錢,真難。
我舅爺這一個家族,四輩人,十來口。
我是我們這個家族里唯一一個在城里長期混日子,有個正式工作的。其余不是務(wù)農(nóng),就是打工。算上上學(xué),我在城市整整待了十五年,其中工作十年。這些年,我作為家族里唯一的“城里人”(雖然租了十年房),沒有給家里帶來過任何利益。有朋友,在政府上班,靠關(guān)系,給家里人弄了低保。有朋友,在社保部門,私下里,把家里人看病花的錢全報銷了。有朋友,在辦事處,經(jīng)常把收到的煙酒提回家孝敬老人。有朋友,在工商部門,人托人,給家里人謀了份好工作。而我,靠工作,靠在城里,沒給家里辦一件事。
這十年,我給家人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帶他們在城里的醫(yī)院看病。這好像是一個沒出息的親戚唯一能辦到的事情了。想著,都讓人悲涼。
先從舅爺說起吧。
舅爺七十多的人,在黃土上滾爬摸打了一生。受了一輩子苦,沒享過一天福。頭發(fā)雪白,顴骨高聳,牙也基本掉光了。坐著,腰抽到一起。真的老了。一個老人的衰老之相全盤托出,擺在了光陰的桌面上,任時間繼續(xù)侵蝕。
電話是舅婆打來的,帶著哭腔,說舅爺尿血了。看我有沒時間,帶上到醫(yī)院看看。我說明天一早就來。第二天,舅爺坐著早班車來了,給我提著一堆東西,洋芋、蔥、白菜。他到車站,就摸不著路了。借了班車司機的電話,給我打了一個。他穿著平時幾乎很少穿的青上衣,藏藍褲子。一雙皮鞋,沒有擦油,皴裂著,沾滿了泥土。
接上舅爺后,我們直接去了中醫(yī)院。掛號,到科室,醫(yī)生不耐其煩地瞅了瞅,也把脈,沒詢問,就讓做檢查。B超、血檢、尿檢。上午做完檢查。中午和舅爺在我的出租屋,我做了飯,吃畢,下午,取了單子,到醫(yī)生跟前,說是前列腺炎。然后取了一堆藥。
看畢,我留舅爺住下,明天回。他怕打攪我,趕著最后一趟班車回了。
回去后,吃了藥,有所好轉(zhuǎn)。但藥吃完,怕花錢,就再沒舍得取。病,偶爾就犯了,隨便吃點藥,掛點水,就過了。舅爺舍不得再進城花錢了。有病,也硬撐著。他多大的苦難沒撐過?
我?guī)е似旁诔抢锟催^兩次病。一次是失眠、心跳得慌。還有一次是痔瘡。
舅婆是個很愛干凈的人,她老說我的母親邋遢。家里的地上,沒鋪磚,雖是土的,可總是掃得干干凈凈,掃了水。陳舊的供桌上,也擦得纖塵不染。土炕上,鋪的單子,雖然洗得發(fā)白,可很干凈,鋪得也很展拓。舅婆是個愛花的人,小院里,種著些燈盞花、芍藥、月季、夜來香,還有幾窩韭菜。花開了,在竹棍編成的籬笆里探出頭,風(fēng)吹來,晃動的花,把半個院子都照亮了。
舅婆到城里看失眠的病,我?guī)チ说貐^(qū)醫(yī)院。來之前,有好長時間,她都徹夜失眠,即便白天干活,人都累癱了,可閉著眼,就是沒有睡意。而且心跳得厲害,像一只拳頭,從體內(nèi)往外捅,不小心,就會從體內(nèi)捅出來一樣。舅婆和母親一樣,是個愛操心的人,加之兩個兒子沒有出息,一個懦弱,一個酗酒,兩個兒媳婦總是無事生非,折騰不休,孫子輩,也不盡人意,在外打工,掙不回一分錢,臨走時,還要家里給車費。她和舅爺另出來單過,現(xiàn)在能動彈,靠一把力氣,有一口飯吃。以后,真的不能動了,兒孫又不孝順,咋活,想著都害怕。
就這樣,越操心,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操心,成了惡性循環(huán)。
到醫(yī)院,找了另一個親戚,排隊、檢查、取藥。究竟什么病,想不起了。開的藥,大多是安神的。取藥時,醫(yī)生說有一種藥醫(yī)院沒有,到外面一家藥店去買。那藥好像四十多元。舅婆嫌檢查取藥已經(jīng)花了三四百,再舍不得了,死活不去藥店買藥。說缺一種半種藥不礙事。最后,犟不過老人家,也就作罷了。舅婆在我的出租屋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回了。
第二次,看痔瘡,是在北道一家私人醫(yī)院。我和母親陪著去的。做手術(shù)時,我要上班,母親陪護著。
大舅,我?guī)е催^兩次病。去年一次,今年一次。
去年時,大舅給我打電話,說,頭發(fā)幾天時間掉沒了,“鬼剃頭”,想來看看,問我有沒時間。
我接大舅的時候,沒認出來。遠遠看著一個老頭朝我走來,定睛看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是大舅,頭發(fā)脫光了,一根不剩,頭皮泛著暗淡的光。眉毛也沒有了,眉骨高聳,兩道懸崖一般,下面沉著幽深的眼窩。整個人皮包骨頭。
我們到醫(yī)院,大舅說做個全身檢查吧,萬一是不好的病呢。量了血壓,做了B超、CT,抽了血?;藘蓚€半天時間,才做完檢查。最后,所有臟器都正常,沒查出病。醫(yī)生說,都好著呢,吃點藥,調(diào)理一下,回去緩著去吧。我們提著一大堆藥離開了醫(yī)院。中途,舅爺不斷打來電話問病情,他和舅婆生怕有個不好的病。聽說沒事,才安心。
我聽醫(yī)生說,大舅這病,不是“鬼剃頭”,“鬼剃頭”是生理疾病,他的是心理作用,要把心態(tài)放好。我想也是,大舅這些年家里并不如意。大兒子雖然成家,但生有一兒一女,日子也并不寬綽。大舅媽和大兒媳婦也是矛盾百出,最后成了仇人,互不往來。二兒子一氣之下,和大他十來歲的女人走了,當了上門女婿,和家里再也不通音訊。大舅媽對他也不好,常常無端打罵,還在外面招惹男人,弄得方圓周圍人人皆知,實在丟人現(xiàn)眼。他真是忍氣吞聲過了大半輩子,像一頭沒有脾氣的毛驢,只會出力氣,連吼叫一聲的本事也沒。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現(xiàn)狀,這樣的光景,心里能好過嗎?能不得病嗎?
大舅提著藥回家了。吃了藥,過了一段時間,頭發(fā)慢慢長出來了。可全是白頭發(fā),雪白雪白。
今年后半年,大舅又腿軟,我托人找了一個名中醫(yī),給大舅看了病。醫(yī)生說,沒事,精神上壓力大,加上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大舅非要做檢查,才安心。最后做了檢查,都正常。他說能吃得很啊,一頓兩大碗漿水面,咋能營養(yǎng)不良?醫(yī)生笑了笑。
大舅回了,醫(yī)生說,這幾副吃完了,再來取點。大舅吃完,覺得好些了。怕花錢,就再沒有到醫(yī)院來。
我?guī)【丝床∈悄骋荒甑某跸?。好些年了,記不清具體的時間了。
那年,鄰村廟里唱戲。戲臺四周,擺著簡易啤酒攤。小舅是個看著酒腿軟的人。坐啤酒攤上和村里的幾個小青年劃著拳、吹著牛、喝著酒。酒到中場,小青年們暈暈乎乎,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什么原因,惹了鄰座的一坐人。他們仗著人多勢眾,叼著煙,歪著頭,擺出一副流氓架勢,不依不饒。村里的一個小青年也自稱混過江湖,站起來,回擊他們的挑釁。這么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饒誰,都想充老大,結(jié)果干了起來。小舅和其他人起身勸架,卻被對方一頓亂拳,末了還當頭挨了幾啤酒瓶。
家人趕到后,舅婆一邊擦血,一邊罵道,你一個快四十歲的人,看見酒就沒命了,現(xiàn)在被人家打成這樣,你就舒服了。舅舅坐在地上,滿臉血污,表情麻木,還在醉酒中沒有清醒過來。
小舅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沒啥大礙,皮外傷,就回家去了。我們都以為他吃了這次虧,酒應(yīng)該就不喝了。嗨,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他因為喝酒,和小舅媽吵了一架。小舅媽喝了農(nóng)藥,要自殺。我在單位,剛閑下,就接到小舅電話,火急火燎地說,你舅媽把3911喝上了,你趕緊往醫(yī)院走。我說人呢?叫了車往來送著呢。
這次是407醫(yī)院。我跑到醫(yī)院,聯(lián)系好了急診,在門口等著。車來了,是雇的鄰村的一輛面包車。小舅一臉死灰樣,身上沾滿著泥土。很吃力地把小舅媽從車上背下來。我?guī)椭нM了急診。洗胃。從下午一直折騰到晚上,才忙完。
晚上,我給他們提了飯,才回了。后面幾天,單位事忙,中途只去看望過幾次。
我的表弟,也就是小舅的兒子,我也帶著去過醫(yī)院。
當時小舅和小舅媽吵架,表弟偏向小舅媽一方。小舅和小舅媽吵著吵著,成了和兒子吵架的事。吵到中間,小舅媽咬著牙讓兒子上去把這個酒鬼的命今天要了。我那頭腦發(fā)熱的表弟真的沖了上去。兩個人扭打撕扯在了一起,最后抱成一團,在土堆里滾來滾去。父子二人,如仇人一般,互不相讓,都有把對方置之死地的感覺。二十歲,表弟正是犯二的年齡,加之身體肥壯,最后把小舅壓在了身下,一雙手壓住了小舅脖子。小舅難以掙脫,手腳空舞,恰好摸到了一塊石頭,順手撿起,砸在了兒子頭上。咣當一聲,頭破血流,石頭陷進了腦袋。
兒子和老子吵嘴,常事,兒子和老子纏在一起,互相下狠手,要對方的命,實在少有。當女人的站在一旁,不勸解、不拉開,麻木地看著丈夫和兒子廝打,竟然無動于衷。
表弟送來時,頭上蓬亂,纏著幾圈繃帶,血漬浸透了繃帶,流在臉上,結(jié)了痂。眼神恍惚,腳下發(fā)軟。小舅和小舅媽一左一右,攙扶著進了醫(yī)院的大門。我前面跑著掛號、找醫(yī)生。最后,在急診上做了消毒、包扎,掛了幾瓶藥水。好在情況不嚴重,不需要住院。
從醫(yī)院出來,我?guī)麄冊谕饷娉粤孙?,為了省錢,我把他們帶到我的住處,他們一家三口,就在我房子擠下了,我到外面找了住處。
第二天,他們回了。
這就是這么多年來,我陪著家族里的人到醫(yī)院看病的情況。說多不多,但也說少不少了。
其實去醫(yī)院,我也幫不上什么忙,多是掛掛號,帶帶路,取一下藥,管一頓飯。在家族里,他們進城,首先想到的是沒有出息的我,雖然我辦不了什么大事,可我的存在讓他們心里踏實,覺得有個依靠,至少有個領(lǐng)路的人,在這慌亂而蒼白的城市,不至于走丟,不至于無所適從。
這些年,大量農(nóng)村人口進城,原先人聲鼎沸、牛馬成群的農(nóng)村,只剩下一些遲暮、孤獨的老人,做著鄉(xiāng)土大地最后的留守者。有二十戶人的自然村劉村,多一半人去了城里打工,或者買了樓房,舉家遷走,只留下生滿銹跡的鐵鎖把手著無人問津的大門,只留下墻頭的蒿草在時光深處綠了又枯。
隨著農(nóng)村人口的大撤離,這兩年,一些稀少的野物出現(xiàn)了。人去房空,土地大量撂荒,長滿荒草,曾經(jīng)人跡遍至的山林,被牛羊啃光的草坡,撒了農(nóng)藥的地埂,現(xiàn)在無人前往。繁茂的草木、安然的環(huán)境、豐富的食物,為野物的繁殖生長提供了良好的棲息地。
如今,政府不用再主導(dǎo)退耕還林,廣袤的農(nóng)村,無人耕種后,都到處是林了,就連那些野草也自由而瘋狂地長成了森林的模樣。這些年,沒有人為過多的破壞,生態(tài)是好轉(zhuǎn)了。但隨著生態(tài)變好,大量的野物出現(xiàn),給留守在鄉(xiāng)村的最后一批人帶來了很大的威脅。
野豬、野雞、野兔,也算常見,但絕跡多年的黃鼠狼也來了。野豬拱玉米地、野雞吃種子、野兔啃青苗,黃鼠狼給雞拜年來了。
我們坐在舅爺家炕上吃早飯,大舅小舅在地上吃。小舅到廚房放碗,剛出門,看見一只黃鼠狼鉆進了堆放雜物的草棚里。小舅喊:黃鼠狼!我們一聽,一骨碌下炕,拖著鞋,出了門。聽見喊叫的黃鼠狼鉆出草棚,像一道黃色閃電一樣滑過了雜物,消失在了荒草里。
舅爺說,黃鼠狼吃雞來了,村里幾戶人家的雞,黃鼠狼趁人不在,進了院,咬死了,今年過來,黃鼠狼多得很。舅爺說這些話的時候,帶著一些無奈,甚至帶著一些驚悸。曾經(jīng)絕跡的黃鼠狼再次成群地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大肆偷吃雞,這真的不是什么好征兆。不遠的一些林區(qū),就常聽說那里這些年黑熊出沒,總是趁人不備,一巴掌把人的腮幫子抓去,吃了。
我只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耕地,打死了一只黃鼠狼,提回來,掏了內(nèi)臟,在體內(nèi)塞了麥衣,鼓鼓囊囊的,掛在門口的草棚上。起初,那張皮總是散發(fā)著難聞的臭味,時間一久,皮干了,也就沒有味道了。我一直沒搞清父親留這皮作何用,是當圍巾?還是當坐墊?還是僅僅好玩。我有時會摸一摸它金黃而柔順的皮毛,像摸著一匹綢緞被面。有時會把肚子口縫合的棉線繃開,從里面掏麥衣,看著麥衣一根線流到地上,心里莫名地高興。后來,黃鼠狼完全干透了,皺皺巴巴,皮毛也不再柔順。肚子里塞滿的麥衣也被掏得差不多了,干癟地掛在那里,任風(fēng)吹日曬。不久以后,父親丟掉了。
再以后,我就沒有見過黃鼠狼。家里雖然一直養(yǎng)著雞,可拜年的“親戚”從未登過門。
我們離開劉村進城時,在村口等車,車來尚早,到村口一家小賣鋪避風(fēng)。鋪子里,坐著一個老人,眼睛圓溜、漆黑,在眼光里打轉(zhuǎn),說話結(jié)巴,讓我想起了黃鼠狼的眼珠。閑聊了一陣。才知他是鎮(zhèn)上養(yǎng)老院的五保戶。養(yǎng)老院加他三個人,他待不住,就到處亂走,打發(fā)時間。
我問他到這干啥?
他說給人家看門,那戶人進城了。
人進城,門一鎖就行了,有啥看的。
屋里還有幾只雞,養(yǎng)著過年殺了吃的,不看不行。
怕賊偷?
哪是賊,怕黃鼠狼,黃鼠狼多得很,前一天我回去,剛把一只叼上,我硬是從嘴里奪下了,才沒咬死,我要回了,看門去了。當老人在說著這些話離開的時候,語氣里依舊帶著一些恐懼……
我和舅爺坐在炕上,屋外還落著秋雨,隔著窗戶,能聽到細密而凄寒的雨聲。舅爺冒著雨,在地里干活回來不久,身上沾著草葉、泥土,和一身薄霧。他可能是中國最后一批純粹的農(nóng)民了,一輩子除了萬不得已在城里拉過一段時間架子車之外,其余時間都在劉村山坡上的黃土里刨挖著生活。到了舅舅一輩,基本是半工半農(nóng),多一半時間在外打工,少一半時間在家務(wù)農(nóng)。而到了表兄弟一輩人,完全放棄了農(nóng)業(yè),逃離了農(nóng)村。以后呢,以后的兒孫呢?我想不來。在這個巨變的時代,不需太久,三五年,外面的時代就能換一個過。誰知道幾年以后又是啥情況呢。
除了雨聲,村莊是死寂的。緊鎖的大門,空曠的巷道,盛接著時代最荒涼的一面。黃鼠狼在秋雨的縫隙里,逍遙出沒。
舅爺望著門外的寒雨,說,再過三十年,劉村就消失了。
我更悲觀,我覺得十五年就夠了。
舅爺說,再過幾年,是不是狼也就來了?
在舅婆家住了兩天,我和妻子要回城了。
我們只是劉村的過客,如果有一天,舅爺舅婆離開了我們,劉村我還會常去嗎?除了記憶,孤獨的、平凡的、橫在北中國大地褶皺里的劉村,還會給我留下什么?
我們給兩位老人帶了去杭州時買的兩盒特產(chǎn),順路買了一袋豆奶粉、一包蛋糕。
臨走時,舅婆給我們收拾了一堆東西。一塑料袋洋芋。本來讓我提一化肥袋,我們吃不多,執(zhí)意不拿,就少裝了一些。一捆蔥、一把韭菜、一塑料袋青辣椒、五個油餅、一包果果、六個蘋果、一包杏茶、十來張煎餅。書包實在裝不下了,舅婆才不塞了。原本空空的書包,背在肩上,沉甸甸的,估計有二十來斤重了。
舅爺舅婆、大舅小舅、母親,一起把我們送到公路邊。
雨歇了,天陰著,云煙凝重。川道里,秋風(fēng)囂張,吹得人瑟瑟縮縮。劉村,淹沒在了樹林里。
破舊的班車來了,我們上車,沉甸甸地離開了劉村。親人們揮著手,消失在了眼底。
王選,作家,現(xiàn)居甘肅天水。主要著作有《南城根:一個中國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年輕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