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阿宅
她說她有兩個喜歡的女歌手,一個是曹方,一個是張懸,于是,她給自己取了一個筆名叫方懸。
那是2008年的秋天,國人期待了數(shù)年的北京奧運會剛剛落幕,我卻在這個剛剛過去的夏天,接連遭遇了家庭變故與中考失利的雙重打擊,最后拖著一個碩大的行李箱,轉(zhuǎn)學到姥姥家所在鄉(xiāng)鎮(zhèn)的中學復讀。那所學校偏僻而破舊,一間逼仄的教室里坐著幾十個學生,學習的人卻寥寥無幾。當時,我渾身散發(fā)著頹廢的氣息,和那所學校一樣。生活像下了一場白霧,茫茫的一片,我看不見前路。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我開始給方懸寫信。她的地址刊登在一本過期的校園雜志的“中學生交友”欄目里,我不確定她能否收到我的信,但還是鄭重地寫起來。我寫了整整四頁紙,把心底積壓了一個夏天的難過、委屈與惆悵,一口氣全倒出來,再小心翼翼地托付給遠方的一個陌生人。
那是QQ社交的巔峰時代,但寫信這種笨拙的社交方式,對我來說卻充滿了儀式感。當我頂著秋天蒙蒙的細雨,穿過斑駁的校舍與簡陋的足球場,走向?qū)W校對面的郵局時,整個人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感。
之后,我每天都去收發(fā)室尋找方懸的回信,但每一次都失望而歸。復讀的生活壓抑而苦悶,我不喜歡與周圍的人交流,不想毫無保留地袒露自己的心扉,可是方懸不一樣,我們彼此不認識,哪怕她知曉了我的心事,也無法在我的生活中掀起波瀾。
一個月后,我終于收到方懸的回信。她說她生活在南方的杭州,道路兩旁種滿了梧桐樹,秋天的時候,她喜歡騎著單車路過梧桐樹,車輪碾過落葉時,發(fā)出好聽的清脆聲。我們在信中講述自己生活中的瑣事,互相安慰,互相鼓勵,接著又繼續(xù)在各自的生活里翻滾。
每次,她都會在信中講一些我從沒有聽過的冷知識。她說:“拿破侖是一個吃飯超過20分鐘就要跳起來的粗人,喬治四世是一個用生命和榮譽吃喝的胖子,沙皇亞歷山大一世是一個命運多舛的悲情男主角。這三個人,都吃過一個叫安托南的人做的菜。不過,這三個人的結(jié)局都挺慘……”方懸用了一個省略號來表示感嘆,而生活在北方小鎮(zhèn)上的我,拿著手電筒躲在被窩里,認認真真地看著她的信,同時想象著她的生活是什么模樣。杭州對于當時的我來說,是一個遙遠的地方,隔著千山萬水,我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都沒機會見到方懸了。她說:“不會啊,你以后考杭州的大學,我們就可以見面了。”
方懸對于我來說,是一塊佇立在遠方的指示牌,讓我知道,遠方有一個人在陪著我一起奔跑,即使疲憊不堪,可是我不孤單。
我們不間斷地給彼此寫了兩年的信,我在她的陪伴下,從生活的谷底爬起來,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升入市重點中學。在最后一封信里,她說父母為了她學文還是學理而苦惱不已,但她只想學美術(shù)。信的最后,她問我:“你知道人類是從什么時候才知道輸血是需要先查血型的嗎?說來話長……算了,我要去上課了,下次再告訴你吧。”
我不知道她從哪里知道的這些有趣的冷知識,但是關(guān)于最后的那個問題,她再也沒有告訴我答案。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收到我后來給她寄出的那些信,但是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收到過一封從杭州寄來的信件。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生活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她后來有沒有去看過一場曹方或張懸的演唱會,也不知道茫茫人海中,我們是不是曾經(jīng)擦肩而過。但我清晰地知道,在社交網(wǎng)絡(luò)興盛的今天,我的手機里無論儲存了多少聊天記錄,都不能替代那些泛黃的信件帶給我的力量。她的每一封信都是草結(jié)成的種子,被風從遠方帶來,在那個荒涼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在我荒涼的16歲,曾長出一片綠草如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