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萬歷年間，葉赫納喇·布寨和其子布揚古反復利用“葉赫老女”，在諸部間縱橫捭闔，卻終不踐諾。建州女真部努爾哈赤遂以葉赫延宕婚期為由，攻取其地。由于葉赫貝勒金臺什死前留下“亡建州者必葉赫”之語，故清皇室素有“葉赫氏不得備椒房”的祖訓。通過考證可知：“椒房”系指“中宮皇后”，普通妃嬪不在此列，因而康、乾諸帝延納葉赫嬪妃并不悖祖制。時至晚清，葉赫納喇·靜芬得以封后，則是慈禧皇太后違反祖訓的產(chǎn)物。

關鍵詞：葉赫逋婚；清代興衰；葉赫氏不得備椒房

中圖分類號：K249

DOI：10.13784/j.cnki.22-1299/d.2018.04.009

一、葉赫納喇的姓氏源流

“納喇”是最古老的女真族姓氏之一，又寫作“那拉”“納蘭”，均系滿語Nara的音譯。此姓早在金代就被列為“白號之姓”，系尊崇的貴族姓氏。譬如：《金史》中出現(xiàn)有納蘭綽魯、納蘭忔荅，以及納蘭胡魯剌等人。金政權滅亡以后，“納喇氏”繼續(xù)在東北的白山黑水間繁衍生息，其中有一支生活在葉赫河兩岸（今吉林省四平市境內(nèi)），遂被稱為“葉赫納喇”。除葉赫部之外，扈倫女真的另外三部（哈達、烏拉、輝發(fā)）亦有以此為姓者，分別被稱作“哈達納喇”“烏拉納喇”和“輝發(fā)納喇”。（見圖1）清太祖努爾哈赤生前最寵幸的妃嬪就是烏拉納喇氏，即阿濟格、多爾袞和多鐸三人的生母，后來被皇太極逼迫生殉的大妃阿巴亥。與“烏拉納喇”“哈達納喇”等三姓綿延五百余載不同，葉赫納喇氏在明中葉被蒙古土默特部攻占其地，卻繼續(xù)沿用葉赫納喇的姓氏。①因此從族屬上劃分，此后的葉赫納喇屬于蒙古族。

占據(jù)葉赫的土默特部之所以沿用舊稱，主要是為了繼續(xù)打著“葉赫”的旗號與明朝展開朝貢與互市，這是有前例可循的。明朝中葉，葡萄牙人攻占滿剌甲王國（今馬來西亞馬六甲），為繼續(xù)保持同中國的貿(mào)易，就曾經(jīng)冒充“滿剌甲貢使”入華。待到馬六甲王族入京哭訴國破家亡之事，葡人身份方被識破。同樣，土默特部眾冒葉赫之名的伎倆也很快被明政府探知，但念在他們畢竟是蒙古阿勒坦汗（明人稱其為俺答汗）的部屬，為了維持隆慶朝“俺答封貢”以來北部邊境的和平態(tài)勢，朝廷對其瞞天過海、冒名頂替之事未予追究。

公元十六世紀前期，葉赫首領褚孔革及其子孫分別在葉赫河兩岸修建了東、西兩座城寨。其中西城興建較早，被稱為“葉赫老城”或“夜黑寨”，城主被稱西城貝勒；而東城由于褚孔革長子臺柱興修，故稱“臺柱寨”，城主為東城貝勒。這種在扈倫四部中是絕無僅有的體制被稱為“葉赫兩貝勒”。待到布寨、納林布祿堂兄弟二人繼承貝勒頭銜之時，不僅兵強馬壯，更善于利用聯(lián)姻關系：不僅控制、操縱哈達首領猛骨孛羅，更運用“聘女”之計殺死勁敵歹商，在爭奪扈倫盟主的戰(zhàn)爭中脫穎而出。到1591年（明萬歷十九年），葉赫部基本實現(xiàn)了“以強為霸”的戰(zhàn)略目標，取代了哈達部稱為盟主。

正在布寨、納林布祿彈冠相慶之際，建州女真的努爾哈赤依靠古出（滿語Gucu，即朋友）為骨干組成的軍功集團已逐步統(tǒng)一蘇完、棟鄂以及完顏等部，開始與之爭鋒。1593年（明萬歷二十一年），葉赫兩貝勒糾集哈達、烏拉、輝發(fā)以及蒙古科爾沁等九部聯(lián)軍共三萬兵馬征討建州，與努爾哈赤在古勒山爆發(fā)“癸巳大戰(zhàn)”。是役，西城貝勒布寨落馬身死，東城貝勒納林布祿僥幸逃回。1597年（明萬歷二十五年）春，為了彌合與建州部的關系，布寨之子布揚古再次使出父親屢試不爽的“聯(lián)姻”手段，將其妹許配給努爾哈赤——這便是《滿文老檔》所記載“乃為亡國而生”[1]（P30）的“葉赫老女”。

二、葉赫老女與“亡建州者必葉赫”的由來

盡管史料中并未留下“葉赫老女”的名字，但其姓氏無疑是“葉赫納喇”。作為西城貝勒布寨的掌上明珠，葉赫納喇氏自9歲就引來群雄逐鹿、競相下聘，相繼與各部貝勒訂立婚約。他們依次是：歹商（女真哈達部）、布占泰（女真烏拉部）、努爾哈赤（女真建州部）、孟格布祿（女真哈達部）、拜音達里（女真輝發(fā)部）和莽古爾岱（蒙古喀爾喀部），所謂“一生六嫁”。此外，也有老女七嫁之說，實際上是七次婚約，因她曾經(jīng)先后兩次許配給布占泰。被譽為“女真第一美女”的葉赫納喇氏，為了父兄和部族的利益，深陷于政治婚姻的旋渦之中，直到三十三歲方才出閣遠嫁，以致于在史籍中留下了“葉赫老女”稱謂，成為歷史上最著名的“剩女”之一。

在不同的典籍當中，“葉赫老女”的稱謂亦不盡相同。譬如，在《清史稿·布揚古傳》中，她被稱為“布揚古女弟”。[2]（P9140）在《明史紀事本末·遼左兵端》將她記作“北關老女”，[3]（P1408）而在《明實錄·神宗實錄》里又被寫成“白羊骨老女”。②上述現(xiàn)象，反映出當時關內(nèi)漢族對關外女真各部知之甚少，甚至連滿蒙地區(qū)廣為傳頌的佳人芳名也未知悉，僅僅稱其為“布揚古女弟”，或“白羊骨老女”（“布揚古”的另一種音譯）；而后者顯然是混淆了布寨、布揚古父子的關系，才錯把葉赫納喇氏誤作布揚古的女兒。至于《明實錄》將其記作“北關老女”，則與遼東馬市有關。明代自永樂朝既已在開原設立馬市，此后又陸續(xù)在撫順、清河、叆陽和寬甸增設，成為漢族和女真族之間互通有無的重要交易場所。漢族主要使用鹽、米、布帛、耕牛同女真各部交易馬匹、人參、貂皮、蘑菇、松子、蜂蜜、東珠等。馬市一處設在鎮(zhèn)北關，地點位于開原城東；另一處則在廣順關，位于開原城偏南。相對而言，鎮(zhèn)北關比廣順關互市偏北，故前者稱為“北關”，接待葉赫部；后者稱為“南關”，主要面向哈達部。為行文之便，明政府便以“北關”指代葉赫部，“南關”指代哈達部。因此，《明實錄》中才會出現(xiàn)“北關老女”的叫法，實際上與“葉赫老女”是同義詞，均指背負了“不祥之名”的布寨之女。

布寨、布揚古父子再三利用“許而不嫁”的欺詐伎倆，挑唆諸部，從中坐收漁人之利。面對“葉赫逋婚”，有人選擇隱忍，有人選擇沉默，更有甚者如歹商命喪于迎親途中?？墒?，建州部的努爾哈赤絕不是任人戲耍的歹商、布占泰和孟格布祿之流。他一方面以葉赫部“逋婚”，“將原許之女悔婚不與”[1]（P30）為由向其宣戰(zhàn)；另一方面借此指責明朝偏袒布揚古，默許他將妹妹改嫁給喀爾喀部的莽古爾岱，引“七大恨”之五，在道義上占據(jù)了主動。

1619年（明萬歷四十七年，后金天命四年）8月，努爾哈赤率領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以及皇太極等四大貝勒兵臨葉赫城下，先后攻取了東、西兩城，收編其精銳部卒萬人。葉赫東城貝勒金臺什（又譯錦泰希，《滿文老檔》）、西城貝勒布揚古相繼被擒獲處死。原本，努爾哈赤曾派皇太極規(guī)勸其舅金臺石投誠，遭到后者斷然拒絕，并咒罵愛新覺羅家族：“我死之后，即使葉赫部只剩下一名女子，也要傾覆建州”，即“亡建州者必葉赫”。金臺什的臨終之語始終縈繞在愛新覺羅家族的耳畔，直至晚清仍然經(jīng)久不衰。曾經(jīng)在紫禁城中教授慈禧太后外文和西洋文化的德齡，在其著作Son of Heaven（《光緒秘記》，又譯《瀛臺泣血記》）之中還獨辟一章，專門講述這則“可怕的誓言”；③至于她是否是親耳聽“老佛爺”葉赫那拉氏口述，便不得而知了。

三、“葉赫氏不得備椒房”考辨

對于葉赫的詛咒，愛新覺羅家族采取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tài)度，留下祖制：“葉赫氏不得備椒房”，[4]（P52）被后世子孫奉為圭臬。關于這一點，很多學者認為所謂祖訓乃是子虛烏有。他們的理由是努爾哈赤之后，還有清代多位君主擁有出身葉赫納喇家族的后妃，比如天聰朝的側妃、康熙朝的惠妃、乾隆朝的舒妃、咸豐朝的懿貴妃、光緒朝的孝定皇后，上述五人均出自葉赫納喇氏。[5]（P7、13、76、99、107）筆者認為：五位出身葉赫納喇氏的皇后、嬪妃的出現(xiàn)，并不足以證明努爾哈赤的“祖訓”不存在，關鍵在于對“淑房”兩字如何理解。

所謂“椒房”的稱謂，最初起源于漢代的“椒房殿”。據(jù)《兩漢嶲言·三宮篇》所載：“椒房，殿名，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溫而芳也?！雹芎笫烙靡源浮盎屎蟆被颉昂髮m嬪妃”。如果將“淑房”一詞理解為“后宮嬪妃”，那么有清一代確實有許多的葉赫納喇氏入宮伴駕，可以證實“葉赫氏不得備椒房”確屬無稽之談。但是，倘若“淑房”是指正宮皇后，則在光緒皇帝的孝定皇后之前，并無任何一名葉赫納喇氏妃嬪登上“中宮正位”?；蛟S會有人提出異議：難道慈禧太后沒有做過皇后么？事實確實如此。熟悉清史的人都知道，咸豐的正宮皇后是孝貞皇后鈕祜祿氏，也就是民間所說的“東太后”慈安。慈禧太后雖然在咸豐皇帝的后宮之中獨得眷寵，并誕下嫡皇子載淳，但終文宗一朝，其地位不過是“懿貴妃”而已。直到同治繼位，考慮到葉赫納喇氏乃皇帝生母的地位，才被尊為“圣母皇太后”，即“西太后”。而她那個被評為歷史上最長的皇后謚號——“孝欽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配天興圣顯皇后”則是往生之后的謚號。換言之，在慈禧有生之年，并未親耳聽到別人尊她一聲“皇后”，無疑是她心中永遠的痛楚。

由于從未做過皇后的自卑心理作祟，慈禧太后與兒媳孝哲皇后阿魯特氏之間牴牾不斷。據(jù)巴魯特·崇彝所寫的《道咸以來朝野雜記》記載：慈禧太后由于不滿兒媳的行為舉止，曾經(jīng)一度欲廢掉阿魯特氏的皇后之位。時任宗人府宗令是咸豐皇帝的五弟惇勤親王奕誴。這位五爺素來對慈禧的跋扈行徑不滿，反駁道：“欲廢后，非由大清門入者不能廢大清門入之人，奴才不敢奉命?！盵10]（P106）簡而言之：貴人出身的葉赫納喇氏，根本無權廢黜由大清門抬入紫禁城的正宮皇后。此等羞辱極大刺激了慈禧太后敏感的神經(jīng)，據(jù)說成為日后阿魯特氏被迫吞金自盡的重要原因之一。從這個角度分析：在孝定皇后和光緒皇帝大婚之前，確實沒有一位葉赫納喇氏成為中宮之主，恰恰印證了清皇室“葉赫氏不得備椒房”祖訓的存在。待到慈禧太后的侄女——清朝的最后一位皇后葉赫納喇·靜芬（徽號隆裕太后）入主中宮之際，已經(jīng)是1889年（清光緒十五年）。此時，慈安太后鈕祜祿氏早已在八年前暴斃而亡，恭忠親王奕?也在五年前的“甲申易樞”風波中被排擠出權力核心，再也無人可以制衡慈禧太后；是故，權傾朝野的葉赫納喇氏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違背“祖訓”欽點侄女作為皇后。

縱覽整部清史：努爾哈赤以“葉赫逋婚”為由爭滅其部，使女真達到空前統(tǒng)一，為與明朝爭鋒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宣統(tǒng)三年（1912年），隆裕太后葉赫納喇氏則頒布了《清帝遜位詔書》，宣告清王朝壽終正寢。正所謂有清一代，興盛于吞并葉赫，亦覆亡于葉赫族人之手。而在這一興一亡之間，恰恰由“葉赫老女”、隆裕太后兩位葉赫女子首尾呼應。拋開坊間充斥的神秘主義色彩不論，“葉赫納喇”四個字與清代興衰相始終卻系不爭的事實。

參考文獻

[1] 滿文老檔（第四冊）·乙卯年[M].北京：中華書局，1990.

[2] 清史稿（卷二百二十三）·

布揚古傳[M].北京：中華書局，2003.

[3] 明史紀事本末（補遺卷一）·遼左兵端[M].北京：中華書局，1977.

[4] （清）惲毓鼎. 崇陵傳信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7.

[5] 唐邦治.清皇室四譜（卷二）·后妃譜[M].臺灣：文海出版社，1966.

[6]（清）崇彝. 道咸以來朝野雜記[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

注釋

①參見《滿洲實錄》卷一《諸部世襲·葉赫國》（清抄本）。

②參見《明神宗顯皇帝實錄》卷五百三十四（清抄本）。

③參見德齡著，萬千譯，《光緒秘記》，上海三民圖書公司，1946年出版。

④參見（宋）林越輯，（明）凌迪知校，《兩漢雋言》（卷一）《三宮篇》（明萬歷文林綺繡本）。

作者簡介

林碩，中國國家博物館文博館員，研究方向：明清歷史文獻和對外關系。

責任編輯 姜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