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林云
畫家豐子愷說:人有三種生活,一是物質(zhì)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對應(yīng)這三種生活的,分別是物質(zhì)、藝術(shù)與宗教。
文學(xué)無疑屬于第二個范疇,而詩歌的魅力又是獨到而無窮的。在這個世界上,詩歌迷住了很多人,毫無理由,毫無征兆。我和散皮都在其中。
最早看到散皮這個名字,出于直覺,還以為是一位80后的朋克青年,而他詩歌作品的風格也強化了這個判斷——他的詩有著明顯的后現(xiàn)代感和輕微的嬉皮士風格。不管怎么說,這名字乍看起來覺得不大嚴肅,有解構(gòu)生活的嫌疑,還總是讓我不自覺地想到京劇唱腔中的“西皮流水”。
但是,當我后來見到詩人散皮時,獲得的印象卻遠出最初的預(yù)料。生活中的他,居然是一位面目瘦削、白凈少語、溫文爾雅的中年人,透徹的目光里有隱隱的詢問,平靜的知曉與和善的睿智。
他詩歌的寫法,有著和他實際年齡明顯不符的新潮感,語言上刻意追求口語化和支離感,而主題多涉及日常生活場景的所視所感,并由此生發(fā)開去,同時讓情緒自由而快速地流動其間,然后,作品似乎自然而然地得以生成。正如詩集的名字《鏡子里的影像謀殺了我》所示,現(xiàn)代生活的荒誕與無常、躁動與迷亂,在這些作品中沉淀或者凸顯。
然而,讀完整部詩集,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那些有關(guān)時間的詩作。
可能是人到中年的緣故,人生的時間在他的體內(nèi)已有相當積累,因此,他對時間的存在、變化以及流逝,都有切實的感知、感受和痛覺。
單是在這本集子里,寫到“時間”的作品就為數(shù)不少:《時間的種子》《一縷時間》《煮時間》《時間,或者自在》《時間之蟲》《時間的過往》《時間,無處不在》《時間,一望無際》《時間,假借的名義》《時間,并沒有兩樣》《時間之門》等等,占據(jù)了大約十分之一,可見詩人對時間主題的迷戀和執(zhí)著。
在時間面前,詩人的眼睛有時會“瞪得像天空一樣大”,偶爾也會“化作一縷時間,沿著窗玻璃逃逸”(《一縷時間》)。
在他筆下,時間是會生長的,也是會發(fā)光的:“最細小的都是時間的種子/一點一點明亮起來”(《時間的種子》)。
在他看來,時間無處不在,時時在嚙咬著自己的生活:“時光所能占據(jù)的空間,或大或小,像一枚蟲子爬出小洞”(《時間之蟲》)。
在時間之水的流逝中,我們一點點老去,時間也就一次次死去,且了無蹤影:“尋找時間的尸體/或許是一道艱澀的數(shù)學(xué)難題”(《煮時間》)。
時間給我們帶來存在,也帶來虛無和憂傷:“有時把明天拿出來看看,看著看著就會憂傷”(《另一個世界》)。甚至?xí)r間還會帶來“錯誤”的人生:“你的人生斟滿了酒/忽然,拿起了別人的酒杯”(《時間,無處不在》)。
他一路尋時間而去,最后,卻在路的盡頭看到了《鏡子》:
昨夜,黑暗終于戰(zhàn)勝了光明
照亮生活的電之魂驟然停止呼吸
我見,自己秉燭而來
黑魆魆的背后驚出一身冷汗
錯愕瞬間爬滿燭光映照的臉
刀刻一樣雕塑了另一種真相
秉燭之手,微微顫抖
我見,一只手想要扶住黑暗
有誰在喊我的名字:回來
像在尋找字幕,我
對突然而至的神諭驚詫不已
在詩人筆下,時間是恒常的主題,而鏡子是時間最后的歸宿,直接指向莫名的死亡:“里面的人似乎刻意在復(fù)制我的生活/卻把我的生活布置成謀殺現(xiàn)場”(《鏡子里的影像謀殺了我》)。
小說《圍城》中,方鴻漸和趙辛楣同時愛上蘇文紈。所以,錢鐘書先生就戲謔地稱兩個人為“同情兄”,意為有著共同的情人。
從這個角度看,散皮兄和我,應(yīng)該算作“時間”的同情兄。我?guī)啄昵霸?jīng)出過一本詩集,就叫《時間之心》,而散皮兄對時間的書寫和思考,遠甚于我,顯得更有生命感,更為緊迫,也更為哲理與抽象。我為能遇到這樣一位“時間”的同情兄而欣慰。我表達的是《時間之心》(詩集名),他去叩的則是《時間之門》(詩作名)。
有一點意外,是我在讀這部詩集時發(fā)現(xiàn)的。那就是,在不同的分行形式里,別的詩寫得強弱各有不等,但凡是用兩行作為一個段落的,都寫得不錯。比如《街景(一)》《冬日》,再比如《誕生》:
灰色天空釋放一抹淡淡的藍色
跋涉中的背影辨不清方向
誰跪下,雙膝生出石頭的根
頭顱長滿變幻的云
裸露的心與海一起跳蕩
每一次停歇都是一次造山運動
水沿著山勢
找到飛行的形狀
風無定所
模仿閃電穿過無盡的狂野
對具體的生命而言,它的時間有著標志鮮明的兩端,一端是誕生,另一端是死亡。在散皮的詩中,既有對“誕生”的觀照,更不乏對死亡的思考:“感謝造物主,死亡/原來是把現(xiàn)實搬進記憶的方式”(《清明稿》)。
米蘭·昆德拉曾說過:“死亡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讓你丟失未來,而在于讓你沒有了過去。實際上,遺忘是死亡的一種形式,貫穿于整個人生?!?/p>
從這樣的向度上去考慮,散皮詩中關(guān)于死亡的探究,頗有些接近米蘭·昆德拉的意味:
背著書包,奔跑的孩子
突然停下,回望門口送行的母親
你的手被牽了一生,時有閃電
沿著手指劃過心臟
你目光看到的都是樹梢
云彩之下,沒有藍天
說過的話在直立行走
遇到溝坎都會自動停留
最后一篇紀實小說。站在門口
看著招手的母親,就在一瞬
——《死亡》
而這樣的“死亡”又像是“誕生”。
因為一直深切地關(guān)注時間、誕生和死亡,久而久之,在他的眼里,連那些山野間的墳?zāi)苟汲錆M了異樣的疼痛感:“這些墳丘,紛紛低沉下來”(《鄰近的痛》),“這些隆起的墳丘/提醒著大地的痛//想起手指的溫暖/突然飛來一陣明亮的黑”(《一陣明亮的黑》)。
從那些詩中,我們不僅能觸摸到詩人出自內(nèi)心的疼痛,而且還能感知到作者精神上的迷茫與糾結(jié)。可以看得出,他是一個精神世界充滿深刻矛盾的人。這些矛盾有時會內(nèi)化為精神的困頓與對立,比如痛苦與歡樂的對立,生與死的對立,甚至是寫與不寫的對立。有時候又表現(xiàn)為詩歌藝術(shù)探索上的混雜,比如創(chuàng)作題材的城市、鄉(xiāng)村與幻境,創(chuàng)作主題的時間、誕生與死亡,創(chuàng)作風格上的敘事、抒情與解構(gòu)等等,不一而足。
也許正是這些精神與藝術(shù)糾結(jié)的無序與深藏,才給他的個別詩歌帶來一些值得商榷和警惕的影響。比如在《因為窮,才有意義》、《今年夏天的不同》、《新年展望》、《時間,并沒有兩樣》等詩作里,理念的東西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還有一些詩作,從題目上就可以看出來,作者總是想去說明一些道理或思考,而這種說明恰恰悖逆了詩歌多以形象表達意愿的初衷。
在另外一些如《慶功宴》《最后的忠誠》《9月3日,這一天》《驚恐,抑或抗議》《寶強,挺住》等作品中,作者試圖去把握和傳達現(xiàn)代社會中一些讓人不解的場景與現(xiàn)象,而且通常用帶有明顯后現(xiàn)代意味的情緒和句子來處理,但這些情緒和詩句之間的融合度如何,尚有待商榷。
當然,他在詩歌寫作中遇到的這些問題,有的不是他個人的問題,而是當下許多詩歌寫作者面前普遍存在的。
在越來越多變、越來越難以把握的現(xiàn)代生活中,人們很多時候都像他詩中所寫:“三兩個戴眼鏡的盲人,依然四處觸摸生活/看不見鳥鳴和孤獨”(《街景一》),詩人自己當然也不例外。
好在散皮“是一個有故鄉(xiāng)的人”,他一直都在努力通過詩歌踏上回鄉(xiāng)的路,盡管有時候會被“厚厚的圍巾/裹住了歸途”(《冬日》)。而這個他夢縈魂繞的“故鄉(xiāng)”,在現(xiàn)實時空里是老家的鄉(xiāng)下,在精神的視域則是存在本身。
可喜的是,有時候他有能力完全超越各種困擾與糾纏,將“歸鄉(xiāng)”之途清晰無比地引向?qū)儆谒氖劳馓以矗?/p>
一大早我就忙于布置風景
三間木屋坐落在山腳下,樹枝
做成的柵欄環(huán)飼四周
山頂上,一架風車凝固成照片
即便我說有風,也不再轉(zhuǎn)動
半山腰,曲折的山路透出一點白
其他的段落走進了樹叢
春天還沒把往事全部遮蔽
兩只飛鳥在風車的上空,飛行狀
但一動不動,時間
被截取了視頻的一片,正好
站在山坡
向陽的一面
走出柴扉的我,大約
是未來的某一天
一只狗,走失于畫面之外
我把風景設(shè)置返回老家的途中
所有那些靜止的
都在發(fā)生
——《春日素描》
在豐子愷所說的三種生活中,散皮先生至少擁有了前兩種。這是詩歌對他的厚愛,也是生活對他恩賜。而第三種境界,還需要有更多的詩歌“同情”兄和他一起,共同去尋找、發(fā)現(xiàn)與融入。
那是一條通向靈魂故鄉(xiāng)之途,所有過往生活中“鏡子里的影像”都會如影隨形,跟著詩人一路悄悄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