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

真有“通往彩虹的梯子”嗎？梯子指涉現(xiàn)實，是實存之物，詩人用一首又一首詩來不斷地抬高梯子的高度，彩虹象征著美好和一種救贖的約定。我們擁有梯子，也總有彩虹，詞語就是詩人的梯子，彩虹就是理想國；詞語就是唯一和值得信任的工具，詩人努力使詞語擺脫尋常意義讓它做脫韁的野馬、斷線的風箏和隨自己的意思吹的風。小心翼翼不使詞語成為細碎的玻璃而固定一種穩(wěn)固的秩序、抵達理想的秩序和彩虹的秩序，彩虹的七種顏色每一種都通往神圣真理和圣潔之光。詩人搭建好一架通往彩虹的梯子，如同鴿子銜了橄欖枝，迷途羔羊被牧羊人尋回，詩人不使用暴力美學，讓疾馳的詞語利箭射向虛無的靶心，而是心存信望愛。詩人只是想更加接近神的國，梯子總能讓我們更接近彩虹。想象一下這樣的場景——梯子足夠堅固和高度抵達彩虹，而彩虹消失了，你被晾在半空如同被人“放了鴿子”。

米綠意這個名字隱隱藏著一些她的詩歌特性，那就是她的詩因忠于內(nèi)心和信仰而“綠意”盎然，這綠意既是生命態(tài)度，也是靈魂狀態(tài)的蒼翠富足。她的詩不依靠詩藝來奪人眼目，不用蠻力使用詞語，而是使用巧勁來驅(qū)策詞語。不用反常性的思維來標新立異，而是使用樸素之詞和溫和口吻來最大限度地使自己的詩歌忠于內(nèi)心，語言是生命狀態(tài)的自然呈現(xiàn)，詞語是帶著身體溫度的的體驗和徹悟。她的詩依托于對個人經(jīng)歷的深度挖掘，這種挖掘越深越是能呈現(xiàn)出一個廣闊的精神世界和細節(jié)感人的詩意力量。她對情緒和心靈觸動進行清醒的克制和智性的詩意轉(zhuǎn)化，她的詩有很強的現(xiàn)代性，在思想，情感，想象力，語言的鮮活度以及個性化的標識等優(yōu)秀詩歌必備要素方面，具有綜合性的實力。我們面對同一個現(xiàn)實，處于同一個時代，詩人對現(xiàn)實世界的感受力的敏銳與深度，在詩歌里的呈現(xiàn)，既指向了遙遠的星空，又指向了自身?！霸姼鑼懽鲝娬{(diào)感覺與感受性，但詩歌的感受性所依賴的不是感官和身體，而是通過語言的想象力所表達的身體性與感受性。語言自身具有心智特性或具有理論意義”（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詩歌、經(jīng)驗與修辭》第331頁）從耿占春先生的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詩歌要達成感受力的釋放或者說心智特性的呈現(xiàn)，需借助語言和想象力。需要在“遠取諸物，近取諸身”之中達到一種平衡。更進一步地說，想象力帶我們飛升、達到“手可摘星辰”的目標。

米綠意是一位值得深入閱讀，應給予正確和高度評價的詩人。讀《通往彩虹的梯子》我想從現(xiàn)代性、宗教性等方面切入。

現(xiàn)代性，是一個頗為流行的用語。我想我還不能說清楚究竟什么是“現(xiàn)代性”。強調(diào)現(xiàn)代性，似乎是一種與傳統(tǒng)的斷裂和沖突，“區(qū)分古代和現(xiàn)代似乎總是隱含一種論辯意味”。現(xiàn)代性代表一種“新的”詩學。在美國作家馬泰·卡琳內(nèi)斯庫的著作《現(xiàn)代性的五副面孔》一書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guān)系被比作巨人與侏儒。我們所言的現(xiàn)代性，實際上是一種“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侏儒”，是繼承傳統(tǒng)又與傳統(tǒng)相區(qū)別的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性是一場華麗的觀念的歷險：詩人無畏，勇闖禁區(qū)，類似煉金術(shù)士，要從詞語里提煉黃金。

“從內(nèi)心體驗這一遠離社會現(xiàn)實和退返本心的后果中獲取靈感?，F(xiàn)代性的本質(zhì)是心理主義，是根據(jù)我們內(nèi)在生活的反應（甚至當做一個內(nèi)心世界）來體驗和解釋世界，是固定美容在易變的心靈成分中的消解，一切實質(zhì)性的東西都被心靈過濾掉，而心靈形式只不過是變動的形式而已?！毕騼?nèi)心和室內(nèi)的退隱，經(jīng)常被視作“青春風格”你只有充當將來的建造師，充當現(xiàn)代的知者，才能理解它。[英國]戴維·弗里斯比著《現(xiàn)代性的碎片——齊美爾、克拉考爾和本雅明作品中的現(xiàn)代性理論》）。

《弓與琴》中，帕斯說，現(xiàn)代性以對雙重無限的發(fā)覺開始：宇宙的和心理的。

詩是運動著的語言：并列與延續(xù)，空間性與時間性的融合。萬物相通的觀念與決裂意識——死亡意思?，F(xiàn)代詩歌，從它誕生時起就同時是對現(xiàn)代性的肯定與否定。

無論是“將外在世界當作內(nèi)心世界去體驗”，還是帕斯說的對宇宙的和心理的發(fā)覺，似乎都有同一個指向：內(nèi)心。詩的現(xiàn)代性就是返回的藝術(shù)，返回內(nèi)心，返回自由、沒有罪和轄制的“伊甸園”。米綠意找到了一條通往內(nèi)心的道路，也找到了一架通往彩虹的梯子。在《自己的宗教》這首詩中寫道：“取決于你有沒有讓山/成為你的部分，你的心是否裝得下/溝壑，那些橋下的水/有沒有流經(jīng)你？”事物與我的距離已經(jīng)消弭，讓山成為你的一部分，那么山腳，山腰，山頭等事物就有了人的屬性，獲得了一種生命。這是對“人與自然普遍聯(lián)系”的基本智慧和真理的確認。耿占春在《隱喻》一書中說，“人的心靈是和肉體相協(xié)調(diào)的，而肉體與自然是相協(xié)調(diào)的。自然的各種結(jié)構(gòu)的被發(fā)現(xiàn)可能正是由于觀察主體的心靈有著與其相似的機構(gòu)?！彪[喻包藏著“詩、真理和美”詩人通過肉體與自然的協(xié)調(diào)，間接地使心靈與自然也相互協(xié)調(diào)，最終獲得“詩意地棲息” ，完成心靈的還鄉(xiāng)。人與自然的協(xié)調(diào)在語言里得以實現(xiàn)，在詩歌里得以留存。隱喻穩(wěn)固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揭示了人與自然的基本相似性?！八娺^西郊動物園幾只被圍困的鶴/她的城市沒有雁陣般的親情”《動物印象》。米綠意寫“被圍困的鶴”和“雁陣般的親情”在用一種“取諸物”的手法中，呈現(xiàn)人的生存困境和情感的疏離，通過物來隱喻一種人與自然統(tǒng)一性的喪失與破壞。正如米綠意所言，“據(jù)說喜愛的動物預示著人的命運”。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米綠意這樣表述的：“我的身體像一塊巨石/我的身體和靈魂間像有一塊巨石/我的靈魂與所處的世界之間/——有一塊巨石”《我想談談這幾天的感受》。如果說“真正的詩總是創(chuàng)造出超驗的感覺，揭示了與生命世界隱秘層的精神感應”，那么另一些詩也創(chuàng)造真實的感覺，敏銳感受力的情非得已的鈍化，揭示身體與靈魂之間存在的“巨石”般的障礙。

米綠意還在繼續(xù)著對“自由詮釋的嘗試”，“想想沒人管束的童年，那是多么不想要的自由”，“她喜歡天空，隱隱感到那里才有自由”《空中的墓地》。這才是她想要的自由。“小小的心胸裝下對愛的秩序的渴望”她要的自由是一種包含秩序的自由，她要的自由是一種在愛和真理里的自由，是有人管束的愛的自由。她是“一個循愛的人”，“她的心，是得不到愛的滿足的黑洞”。她在精神的世界自由，在愛的秩序里自由，她“因為缺少被深深愛著的經(jīng)驗”而返回日常。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米綠意是一個對宇宙人生能出，也能入的詩人。

在米綠意的《被一個問題困擾》中，她依然在詮釋“自由”。詩中連續(xù)幾次發(fā)問“這與自由有什么關(guān)系？”“可這與自由有幾毛錢關(guān)系？”……詩人米綠意詩中輕描淡寫地有這樣一句，“讀背包里的科幻小說和白色封面的圣經(jīng)”她沒有肯定科幻小說與自由的關(guān)系，我想“自由”或許就在它們之內(nèi)。在一切嘈雜喧鬧的現(xiàn)實里，沒有自由。在食與欲望之中，沒有自由?！疤魮系木漆劊龎K錢一碗的柴板餛飩/冒著香氣和熱氣的金黃油條？喂飽一代人的年少和青春，可這與自由/有幾毛錢關(guān)系？”自由在閱讀中?！拔以谛碌拈喿x上產(chǎn)生了興趣”。詩人的心靈渴望自由，心是赤裸敞開的，正如“咖啡師們喜歡在上面繪心形圖案”。由此看來，人的本性是趨于敞開心扉而又不得不小心翼翼防備。咖啡杯里的心形圖案，正是一種把心掏出來的情感沖動，是一種隱喻?！半[喻使生命的意義成為動人的懸念而被人類精神所渴念、期待和追索著”。那么，究竟什么和自由有關(guān)系呢？米綠意的詩中給出了答案——“我在聽/雨滴傳過綿密松針與藍色傘撞擊的聲音/周圍低矮的灌木叢葉片抖動的聲音/雨水畫著大小不一的圓圈加入河流的聲音/遠處布谷鳥‘不顧不顧叫著的聲音”，“它們天然和相信，它們是自由本身?！弊杂删褪亲尪淙ヂ犚娤肼犚姷穆曇?，去聽見自然的聲音和圣靈的聲音。自由，就是把跟自由無關(guān)的一切，關(guān)在門外。

在《你好，世界》這首詩中，我讀到了一種既與世界保持友好，又與世界存在著一種抗爭的精神。“冷風也沒有用。娓娓道來也沒有用。吃我的肉/嚼我的骨頭——也沒有用。我比你更充滿斗志”。只有擺脫了“時間”和“黑暗”的束縛，戰(zhàn)勝痛與冷風，才能在“你讓我愛的羽毛脫落”之時，依然能說出，“你好，世界”的一個勝利者。在這個被冷風刺痛，被吃肉被嚼骨頭的世界，她擁有睥睨一切的斗志，她在這個世界上不孤單。她說出“認識你沒有捷徑，只有通過自己”，這個“你”，我想只能是與她同在的“神”，給她勇氣、智慧、良善、溫柔等“屬靈的果子”的神。她這句詩符合真理，換句話說，她在這首詩中呈現(xiàn)了一個強大的自己，在“真理太殘酷，而人的精神器皿太脆弱”的當下，她仿佛裝備好了自己，清空了自己，擦凈了自己，做好了安放潔凈靈魂的預備。神按照自己的意思，讓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通過自己認識“神”，我覺得就是“捷徑”了。

米綠意對時間有著敏銳的感知。無論是在《你好，世界》中的“我最美的時候連自己也錯過了”，還是在《夢中的婚禮》中的“一雙柔軟的手/替我梳理頭發(fā)，安慰我，長辮子不會用去很長/時間。好時辰更是需要等候”，透露出詩人對錯過最美的時候的惋惜之情，也有著對好時辰到來的足夠耐心和活潑的盼望。時間就在編辮子的過程中流逝，這時間的流逝帶來“辮子的美好”。應該有信心時光流逝之后有一個“新天新地”。“我看到人們/互相問候，友好地交談，真誠表示/對愛的信念”，這個場景，可惜不是現(xiàn)實，是詩人夢中所見，詩人把這當成與理想相似的場景。這是詩人筆下的好時辰“我死去的母親復活了——她在幫我梳理長發(fā)/以及父親，我們終于冰釋前嫌”，當然，這也需要等候。好時辰更是需要等候。在《除非她行動》中，她寫道：“從人群中走過，像一根線穿過針眼。/我看到時間細細磨損她的方式，/如同一雙粗糙的手反復撫過一塊布，/直至內(nèi)露的纖維也被磨損?！比巳簬Ыo她的是“針眼“一般的狹窄逼仄的感覺，從人群之中穿行，襯托出她線一樣細小的身軀。而時間帶給她的是“磨損”，不是隨時間而來的智慧。時間被比作粗糙的手，而把自身比作一塊布。這就是時間帶來的感受，在她這里被描述為“磨損”，是美好之物在時間里逐漸被消磨，侵蝕。但這不代表她對時間就是無能為力而枕戈待旦?！拔乙餐纯嗟貝垡环N等待/等一首詩，等一個久遠走失/不知是否來找/我，或找得到我的人”《死者的動機》，她有耐心在等待里獲得勝算。

“但死亡一定會。它是我時刻迎接的/又力圖遺忘的，是我年輕時/逃避過和挑戰(zhàn)過的/現(xiàn)在我的寫作——向它致敬的動機”。米綠意提到寫作動機的問題。我在這個段落中發(fā)愣。想起希尼說的，我寫詩是為了認識自己使黑暗發(fā)出回聲。想起米沃什說的，詩的見證。想起帕斯說的，詩是精神操練，是內(nèi)心解放的一種方式。詩歌展示這個世界，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而米綠意這個“向死亡致敬的寫作動機”，似乎在“用語言筑成堤壩來阻擋遺忘，詩人的語詞挫傷了死亡鋒利的牙齒，是對死亡的一種顛覆?！保▎讨巍に固辜{《語言與沉默》）。米綠意是一個把語言的活力發(fā)揮到極致的人，她擁有屬靈的眼睛，一顆清潔的心，她在用語言表達內(nèi)心最深層的感受和體驗。寫作的動機，無所謂高尚或卑下。寫作就是祈禱，寫作就是過濾掉內(nèi)心的雜質(zhì)，寫作就是喂養(yǎng)內(nèi)心的靈性的自我。

米綠意在詩中不總是一直莊重嚴肅，她也會在詩中顯露自己的個性。比如“她適應了潛心生活/端坐在夜里即將結(jié)束的一天/刷了牙和洗完澡，突然心血來潮地/對鏡子做鬼臉”《總結(jié)》。她不是一直端著，而是隨性而為。端坐與做鬼臉，構(gòu)成了米綠意的一體兩面?！熬G意是個/小而敏感的悲觀主義者？但她總有辦法逃脫/每場對她的捕獲”《黑暗錄》。

“詩歌提供了一種探索未知意義的永久的合法性，即探索人之含義的新的可能性，正在生長中的新的身份和正在凝聚的屬性”（耿占春《退藏于密》）。從米綠意的詩里，你可以看到一個無遮無掩的她。米綠意在詩歌里提供了一個他人探索她的身份和屬性的機會。這是一種詩的真實對抗小說虛構(gòu)的力量?！安荒茏屓艘谎弁?貧窮和無助，愛的渴求與匱乏/以及所有這些帶給她的——深深的絕望”《位置》。她的需求與匱乏，斗志與軟弱，堅毅與柔韌都可以在詩里一覽無余?！八牟欢?曾經(jīng)只是需要一個長者/指出一條正確的道路，她不在乎是什么路/水路，陸地，天空”《空中的墓地》。曾經(jīng)需要長者指路的人，如今她找到了一條真理的道路，生命的道路，愛的道路?！霸S多年后，我也不會變成她/這是母親用年輕的死/近似敵人的愛/為我指認的另一條路”《生者禱告》?！耙环N倫理上的真正完善必將是審美人格的成就，或者說，是一種‘備于天地之美的宗教品格的達成，而審美的品性不僅是生命的終極完滿的境界，也是通達這個境界的最初的途徑”（耿占春《隱喻》），米綠意沒有為惡所勝，反倒是以愛勝惡。以“愛你的仇敵”為誡命，在宇宙和身體內(nèi)的宇宙得到貫通，塑造和喂養(yǎng)了一個“通曉世事漸趨豐滿的正在釋放任性光輝的女人”《一個女人一個國》。

贈詩

我愛你，這是我每天要對你說的

我更愛你，這是你每天要對我說的

我在想，我們都很困難……

即便藥物讓你重新燃起對食物的欲望……

即便有一次，我清楚地記得

從恒溫的室內(nèi)走到陽光下新鮮的感受

我有什么愿望？我希望用命留住你，用對幸福的渴望

而我們的愛不需要證明

不需要更多的痛苦來加深

“我愛你”與“我更愛你”，好像是天平的兩端，一方不停加碼導致另一方的傾斜與失衡；愛是對著空曠山谷的大喊，更愛就是“回聲”。

米綠意的詩，內(nèi)容很充實，里面有現(xiàn)實生活的細節(jié)和陳述，很顯然詩意與這些生活的現(xiàn)實相伴而生。如果你把這些生活細節(jié)的陳述當成虛構(gòu)，那就有種讀小說的感覺；當然，你也是無法分辨這些在詩歌里出現(xiàn)的細節(jié)的真實性的。

“我正在鍛煉自己成為/一個好的游泳選手并學習為這個世界代禱?！焙玫挠斡具x手不會被水淹沒，并能游向彼岸。或許，可以從這些詩句里讀出一種積極的自救并“救他”的力量。為這個世界代禱，我想既是為自己祈求，也為他人祈求；既是祈求自己得償所愿，也是祈求他人得償所愿；既是祈求自己變得美好，也是祈求這個世界變得美好?！?/p>

重新愛上

你卻向恐懼屈服……

——但愛是另外一回事，

愛是會讓人害怕的東西。

數(shù)數(shù)這些惡習：

滿足、標榜、麻木、沉溺、

自我摧毀……

我們多么厭惡此刻的生活，

即使它有舊瓷器和絲綢般

平坦的光澤……

厭惡咽下的食物，路人的談吐。

但當我們在某一瞬

看到一個人——

更可能是一個孩子身上

彩虹般的顏色，一個個性的，

沒有任何其他事物

可比擬的

品行的驚艷，我們也許會

重新愛上生活。

米綠意在詩里說，“愛是會讓人害怕的東西”。或者說，我們可以向愛無條件地屈服。

米綠意在數(shù)滿足、標榜、麻木等惡習的時候，我們并不在這些惡習之外。厭惡感如此強烈，會讓人覺得這是一首負能量滿滿的詩，然而并不是。正如詩的題目《重新愛上》，她帶給人從厭惡到愛的一種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愛會喚醒愛?！澳闫沸械捏@艷，我們也許會重新愛上生活”。這不是標榜，而是榜樣。

一個孩子身上彩虹般的顏色，帶給人的驚艷之感，是白鴿銜來的綠橄欖。是生活的潮水退去，大地恢復生機的時刻。

米綠意在詩中多次用到“愛”這個詞?？梢赃@么說，愛就是她的宗教。愛就是她遵循的最大的誡命?！皼]有深入的同情是初級的愛……愛都是寒冷的”《自己的宗教》、“緩慢地力量里重獲/愛的視野?！薄镀蒸斖小?、“小小的心胸裝下對愛的秩序的渴望”《空中的墓地》、“我們能做的是讓死/變得有意義/讓它成為愛的理想”《死的理想主義》、“她試圖用愛/使它變得溫良”《動物印象》、以及在《夜明珠》里：

只有跳動的愛，這血的凝露，這

夜的明珠——

她看上去那么小，那么小

卻富有重建的激情

愛就是她的信仰。愛就是她心中最珍愛的詞。她從愛的匱乏，變成一個溢滿愛的珍貴器皿?！岸覀兊膼鄄恍枰C明/不需要更多的痛苦來加深”

光與暗，是米綠意詩集中另外兩個重要的詞。光與暗，是如影隨形的?！叭欢跓o盡的光（不是光明）里/我們感到與黑的親近/這‘逆光效應/——不是被貶義的黑暗/就像父親手中緊緊攥著的煤炭”她甚至一組詩的名字就叫做《黑色100行》。在米綠意看來，黑暗是一種能量?！澳呛谏哪芰?也是你的遺產(chǎn)”。

黑暗的戰(zhàn)場

他們有愛的溫柔的戰(zhàn)場，

我有什么？

噴發(fā)后的火山灰燼，嚴重

熔毀的森林……

我有修不完的籬笆——柵欄——

每天穿著的內(nèi)衣一樣緊貼、

量身定做的——黑暗。

一定有人在暗中觀察；

一定有人在暗中嘲笑、對我搖頭

把大拇指朝向下。

我查找房間的每個角落：

窗臺、寫字桌、門后、床下，

甚至窗外的樹上，

在光中聚攏、黒中消融的所有……

直到大汗淋漓，

直到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哭出來，

我才明白，

我在找的那個人是我。

在他們有什么和我有什么之間的對比中，“我”絲毫沒有落下風。他們有愛的溫柔的戰(zhàn)場又怎樣，我有“黑暗的戰(zhàn)場”?；鹕交覡a，熔毀的森林，修不完的籬笆，這些都是與盛放，綠意和坦途不沾邊，這是光明的反面。

“每天穿著的內(nèi)衣一樣緊貼、量身定做的——黑暗?！边@實在是獨一無二的比喻，是獨屬于米綠意的表達。這詩意從切身體驗出發(fā)，止于對內(nèi)心感受的忠實表達。黑暗，帶給我們的感受，一是分量不多不少，足夠?qū)σ粋€人產(chǎn)生包圍；二是這黑暗像內(nèi)衣一樣對“我”產(chǎn)生束縛感，且藏于內(nèi)是外人所不易覺察的。

暗中的觀察和嘲笑，譏諷，均是構(gòu)成黑暗戰(zhàn)場的一部分?！耙欢ㄓ腥税汛竽粗赋蛳??！?，這羞辱激起風暴的反抗。

“我在找的那個人是我”，這場對黑暗的戰(zhàn)斗，我是清掃戰(zhàn)場的人，我是自我的解救?！爸钡铰牭阶约旱穆曇舴路鹂蕹鰜怼?，這哭聲，是在宣示：我雖然示弱，但并不認輸。這哭聲是黑暗的回聲，是我終于認識了自己。

詩人也期盼一個“新天新地”。米綠意在詩集中，多次寫到有關(guān)于“新”的詩句。

“在交談和沉默如境的喜悅中/我們發(fā)現(xiàn)自身？并在其光亮中一起啟程/步入神圣的新夜晚?！薄秵⒊獭?。在《晚禱》中，“銀色雨來自天空，你要吸取它，存儲它/把它變成黃金的汗水/在打開局限的全新世界，你是/曾經(jīng)的孩童，將來的智者”。在《偏離》中，“我像是嶄新的，重新?lián)碛幸环N喜悅”……在《圣經(jīng)》中，有這樣的經(jīng)文：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一切都是新的了。作為一個有信仰的詩人，米綠意不僅在現(xiàn)實世界中是一個新造的人，在詩歌的王國里，她也是一個新造的人。她的詩句充滿了新生嬰兒的熱烈。

通過自由、愛、時間、光與黑暗，新等幾個關(guān)鍵詞，我們可以管窺蠡測米綠意在詩歌中創(chuàng)造的一個豐盈的世界，一個以愛來消解痛苦，以痛苦反哺愛的米綠意。米綠意在“接受雪的撫慰和它制造的白日夢”的同時，她的詩歌也帶給讀者雪一般的潔凈冰涼的撫慰。她的詩也恰好印證了特朗斯特羅姆所言的，一首詩，就是我醒著的夢?！耙槐玖鱾鞯臅?成為你移動的墳墓/書頁封面，是/不止一次改過的墓志銘……石碑上/你黑色的名字”《我是你一本滯銷的書》，這帶有黑色死亡悲涼氣息的名字已經(jīng)被上帝的光照徹過，黑暗已經(jīng)被光明所勝。米綠意已經(jīng)獲得新生。閱讀《通往彩虹的梯子》，是一次從黑暗走向光明的旅程，是從痛苦走向愛的旅程。

米綠意，這個名字，米，是一種自我喂養(yǎng)和飽足；綠是一種新生。而意，就是上帝賦予她的美意。她必定可以循著梯子，抵達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