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岱年哲學是20世紀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要成果。張岱年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體論和宇宙論、認識論、辯證法、人生論等作出了創(chuàng)造性闡釋,鮮明地體現(xiàn)了中、西、馬“三流合一、綜合創(chuàng)新”的理論特色。在此基礎上,他建立了比較系統(tǒng)化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價值哲學、人生哲學和文化哲學,這對于完整理解和全面發(fā)展馬克思主義哲學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歷史意義。張岱年畢生信持馬克思主義,老而彌堅,這種精神在當下中國有著特別重要的啟示。
[關鍵詞]張岱年;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哲學闡釋
[中圖分類號] B27[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4479(2018)05-0055-07
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無疑是20世紀中國哲學史中最重要的事件,也可以說是20世紀中國哲學之主潮或主旋律”[1](P59),它包括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實際、中國哲學和文化優(yōu)秀傳統(tǒng)相結合這兩個緊密聯(lián)結的基本維度。由于對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文本、接受途徑、解讀詮釋,以及與個人的生活實踐、問題意識、理論興趣、哲學素養(yǎng)和表述方式等方面的種種差異,20世紀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哲學呈現(xiàn)出鮮明的發(fā)展階段性和范式多樣性,大致經(jīng)歷了新文化運動至20年代中期的萌蘗初生、20年代中期至30年代中期的奠定雛形、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學派爭鳴、50年代至70年代的潛伏沉寂、80年代至90年代的復蘇重興五個發(fā)展階段,并以其生動活潑、富于創(chuàng)新的多樣性態(tài)勢而進入21世紀。其中,最典型的有李大釗、陳獨秀等的“唯物史觀”范式,瞿秋白的“辯證唯物主義”范式,艾思奇的“大眾化”范式,李達的“實踐的唯物論”范式,毛澤東的“實踐論”范式,侯外廬的“思想史”范式,張申府、張岱年的“三流合一、綜合創(chuàng)新”范式,馮契的“智慧說”范式等八種基本類型。
從目前來看,學界往往把張岱年先生視為中國哲學史大家、文化大師,而把其排斥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視域之外。實際上,張岱年從1924年左右就已接觸馬克思主義,其最早手稿《史學緒論》(約作于1925年)云:“馬克思Karl Marx創(chuàng)之(指‘唯物派——筆者注),……以為社會之變革即歷史,人類生活之整縱觀即歷史,橫觀即社會。譬之建筑,社會亦有基址與上層,其基址即經(jīng)濟構造,其上層即法制、學藝?;酚凶?,上層必應之?!睂φ?924年5月出版的《史學要論》,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這種思想來自于李大釗的唯物史觀,而張岱年與李大釗的這種思想淵源還沒有引起學界的關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通過長兄張申府的引導,張岱年一方面直接研讀馬克思、恩格斯與列寧等的原典中譯本和英譯本,另一方面則博覽歐美馬克思主義哲學著作,并將辯證唯物論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現(xiàn)代西方哲學諸流派進行比較,深感“這無產(chǎn)階級的哲學才有最大的說服力”[2](P1)、“辯證唯物論是當代最偉大的哲學”[2](P15)。馬克思主義文本資源的多樣性和對待中、西哲學的開放性,對張岱年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觀具有重大影響。
中國早期唯物史觀不可避免地有著粗糙、漠忽等種種不足,如瞿秋白在1926年指出:“中國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上的研究,至今還是異常的貧乏,對于唯物史觀的介紹往往不大確切、明瞭?!盵3](P21)20世紀30年代的“新唯物論”也同樣如此,張岱年認為:“新唯物論或辯證的唯物論,實為現(xiàn)代最可注意之哲學。然以其蘊誼極豐而論證或有時簡而不晰,故頗易引起誤會?!薄靶挛ㄎ镎?,涵誼則豐,形式則粗。若干概念皆無明晰之界說,若干原則又未有精察之論證?!盵2](PP209、214)他主張“以解析為方法將新唯物論中根本觀念剖辨清楚”“以新唯物論為基本,而推闡所未明言之含義”[2](P436),從而得到“新唯物論”之諦解。
一、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宇宙論
在《社會哲學概論》(1924)中,瞿秋白從科學立場提出“哲學中之唯心唯物論”,強調“物質”與“精神”之對立,在“第一次把恩格斯提出的哲學基本問題介紹給了中國人”[4](P901)的同時,這種自然本體論傾向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乃至誤解了馬克思主義哲學。20世紀30年代,維也納學派“拒斥形而上學”的觀點對中國學界產(chǎn)生重要影響,而“唯物辯證法論戰(zhàn)”中“馬克思主義哲學與反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潮的論爭,又把馬克思主義哲學本體論的建設尖銳地凸顯出來”[5](P294)。在這個問題上,張岱年闡述了“新唯物論”的革命性變革:“所謂‘唯物,不是指舊的唯物論,即不是‘唯物一詞之傳統(tǒng)的意義,也即不承認舊唯物玄學的所謂‘本體。這里所謂‘唯物與‘客觀主義意謂相近?!盵2](P172)“舊唯物玄學”把精神簡單地歸結于物質,而“新唯物論”不僅肯定“自然先于意識”,而且在此基礎上正確解決了“物”“生”“心”之關系,從而“不僅超越了古代的樸素唯物論,而且超越了近代的機械唯物論”[6](P73),揚棄了西方哲學“自然之兩分”及其主客二分思維方式;它不僅與“理本論”“心本論”“生本論”等都劃清了界限,而且有著以“物本論”為基礎而兼綜“理本論”“心本論”“生本論”之優(yōu)長的廣闊空間。
如果說“實踐”范疇還沒有進入瞿秋白自然本體論的視野,那么艾思奇則從認識論角度提出“實踐是辯證法唯物論的理論之核心”[7](1卷,P99),李達正式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界定為“實踐的唯物論”[8](P60),這在相當程度上擺脫了蘇聯(lián)教科書模式的束縛。在肯定“自然先于心知”或“自然先于意識”的前提下,張岱年揭示了實踐對馬克思主義哲學變革的決定性地位,認為:“新唯物論之基本出發(fā)點,乃是知行之合一、理論與實踐之統(tǒng)一?!挛ㄎ镎撃耸菍嵺`哲學?!始确磳πW而又不走入實證論,雖遮撥舊唯物論而不以實在論為滿足?!盵2](P424)這與艾思奇、李達以及毛澤東“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把實踐提到第一的地位……實踐的觀點是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之第一的和基本的觀點”[9](P284)等都是一致的。
張岱年既準確理解了馬克思對舊唯物論“對對象、現(xiàn)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10](1卷,P54)的批判精神,又反對過分夸大主體性。他對20世紀80年代“把實踐說成是超越唯心唯物對立的本體”的“實踐本體論”等提法持保留態(tài)度,認為“實踐是人類的實踐,不可能成為自然世界的本體?!挥性谖ㄎ镏髁x的基礎上肯定主體性、強調實踐的意義才是正確的”[11](7卷,P158)。可以說,張岱年對西方傳統(tǒng)“本體”概念的涵義、特征及其弊端有著明確認識,他并不反對使用“本體”范疇,而只是反對“現(xiàn)象之背后另有某種實在”的唯心主義“本體”和舊唯物論將精神簡單地歸結于物質、脫離實踐的所謂抽象“本體”。
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法
目前國內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一般都會論述瞿秋白、艾思奇、李達、毛澤東等對唯物辯證法的重要貢獻,其實,我們還應該關注張岱年的卓越探索,國內最早關注這個問題的是范學德。張岱年在20世紀30~40年代研究辯證法的主要成就,表現(xiàn)為對辯證法的概念范疇命題之精確解析,注重辯證法的方法論意義,對中、西、馬辯證法體系的會通等方面。限于篇幅,本文僅對第一方面作初步探討。
張岱年以邏輯解析法來詮釋唯物辯證法之要義,構筑了一個從基本概念到基本原則、從理論內涵到具體運用(方法論)的完整體系。他把辯證法的基本概念歸納為“變化”“歷程”“否定”“對立”“沖突”“統(tǒng)一”“同一”“和諧”“聯(lián)系”“內在矛盾”“否定之否定”和“揚棄”十二個范疇,其中,“變化”是辯證法的基本概念,“對立”或“對待”是辯證法之“中心觀念”,這與李達“對立物的同一、對立物的互相滲透、對立物的轉變之理解,是理解辯證法的核心的最根本的條件”[12](P170)有所不同。張岱年對唯物辯證法概念的詮釋中,下面三點尤其值得注意:
(1)瞿秋白、艾思奇、李達等往往把“對立”作為既定范疇來直接使用,如李達認為:“一切事物或現(xiàn)象,都是包含著對立的部分、方面、傾向等的復雜的全體?!盵12](P367)張岱年則精細地指出“對立”涵括“相反”與“矛盾”:“相反”即“有中間對待”,“相反即一類之兩極,即一類事物中之最相異之兩端,其間有居中者”[2](P642);矛盾是性與物之“無中間對待”者,它僅是“對立”(“對待”)之一種情形,而不包含“統(tǒng)一”的方面,因此張岱年是在“對立”(“對待”)的意義上使用“矛盾”范疇。1936年,艾思奇亦曾在“相反”“否定”“排斥”等意義上使用“矛盾”,認為:“一切事情,你不能忘記了它們的統(tǒng)一,但你也不能忘記了它們的對立(或矛盾)。”[7](1卷,P636)但后來他主要是在“對立統(tǒng)一”的意義上使用“矛盾”一詞。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似乎沒有嚴格區(qū)分“矛盾”的這兩種用法,如恩格斯“當我們把事物看作是靜止而沒有生命的,各自獨立、相互并列或先后相繼的時候,我們在事物中確實碰不到任何矛盾。我們在這里看到某些特性,這些特性,一部分是共同的,一部分是相異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這里的“矛盾”側重于“相異”;而下文的“運動本身就是矛盾”[10](3卷,PP461~462、462),則應該在“對立統(tǒng)一”的意義上來理解。同樣,當列寧說“普通的表象抓到的是差別和矛盾”及“對立面的同一,就是承認(發(fā)現(xiàn))自然界的(也包括精神的和社會的)一切現(xiàn)象和過程具有矛盾著的、相互排斥的、對立的趨向”[13](PP133、149)之時,所謂“矛盾”側重于“差別”“排斥”“對立”;而“概念的關系(=過渡=矛盾)=邏輯的主要內容,并且這些概念(及其關系、過渡、矛盾)是作為客觀世界的反映而被表現(xiàn)出來的”[13](P137)中的“矛盾”,則似乎更側重于“對立同一(統(tǒng)一)”的含義。毛澤東的《矛盾論》主要是在“對立統(tǒng)一”的意謂上使用“矛盾”一詞[9](P299)?,F(xiàn)在看來,以“對立”(“對待”)或“相反”“否定”“排斥”與以“對立統(tǒng)一”來界說“矛盾”,這種區(qū)別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
(2)與“對立”相對應的范疇是“統(tǒng)一”或“同一”。列寧曾明確提出“同一”與“統(tǒng)一”范疇的關系問題:“對立面的同一(它們的‘統(tǒng)一,也許這樣說更正確些?雖然同一和統(tǒng)一這兩個術語的差別在這里并不特別重要。在一定意義上二者都是正確的)。”[13](P149)在目前的中譯本中,列寧一般使用“對立同一”,如:“辯證法是一種學說,它研究對立面怎樣才能夠同一,是怎樣(怎樣成為)同一的——在什么條件下它們是互相轉化而同一的?!盵13](P132)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同一”與“統(tǒng)一”的關系并沒有引起中國馬克思主義學者的足夠重視,他們往往是并用“統(tǒng)一”與“同一”,如艾思奇一方面提出“人類的生活和自然是統(tǒng)一的,但并不是同一的,為什么呢?因為動物的勞動和人的勞動并不是同一的東西”[7](1卷,P137),另一方面又認為“對立統(tǒng)一法則是唯物辯證法的最根本的法則”[7](2卷,P69)、“對立的同一性,對立的斗爭及其互相轉化,即是我們對事物的辯證法認識的核心”[7](3卷,P187)。李達認為:“對立物的統(tǒng)一,即是對立物的互相滲透,是對立物的同一。”[12](P170)毛澤東提出:“同一性、統(tǒng)一性、一致性、互相滲透、互相貫通、互相依賴(或依存)、互相聯(lián)結或互相合作,這些不同的名詞都是一個意思……”[9](P327)而在張岱年看來,“同一”與“統(tǒng)一”是辯證法的不同范疇,“實乃不容混淆的兩個概念”[14](P13)。“統(tǒng)一”亦曰“合一”“一體”,他在《哲學思惟論》中認為“統(tǒng)一”包含“相依互待”、“相生互轉”兩種情形;后在《事理論》中認為“統(tǒng)一”有“相待或相依”“相生或互轉”“交參或互涵”三義,其中“交參或互涵”不能指事物之兩種性質之間的關系,而僅僅適用于包含對立性質的事物本身;而且,與前兩義相比,它僅適用于一部分事物的特殊情況?!巴弧庇小岸呷粺o別”的“絕對同一”與“二者相類,或同屬于一類”的“相對同一”兩種情形。那么,“統(tǒng)一”與“同一”的區(qū)別何在?“統(tǒng)一指二對待者之不相離,同一指二對待者之不相異。與統(tǒng)一相對待之觀念為對待,與同一相對待之觀念為區(qū)別?!盵2](P643)張岱年對“統(tǒng)一”和“同一”的明確分疏在當時的馬克思主義著作中似為僅見,筆者認為:在學理上區(qū)別“統(tǒng)一”與“同一”具有重要意義,“統(tǒng)一”以承認差別、肯定對立(對待)為前提,而“同一”則往往意味著泯滅差別、消除對立(對待)。對“統(tǒng)一”與“同一”關系的不同理解,可能在人類社會的實際運動中導致不同的實踐后果。
(3)范學德指出:“重視‘和諧觀念,這是張岱年辯證法思想的顯著特點?!盵14](P13)張岱年第一次把“和諧”納入辯證法的基本范疇,這集中而生動地體現(xiàn)了他會通中、西、馬辯證法思想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是對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發(fā)展史的極為重要的理論貢獻。張岱年在1927年的《偶現(xiàn)錄》中就初步思考了“沖突”與“諧和”的關系,在1942年的《哲學思惟論》和《事理論》中進行了系統(tǒng)論述?!墩軐W思惟論》中提出“和諧”包含四種相互聯(lián)系的內涵:“相異,即非絕對同一”“不相毀滅,即不相否定”“相成而相濟,即相互維持”“相互之間有一種均衡”[2](P644)。與毛澤東和艾思奇以“斗爭性”與“同一性”相對應不同,張岱年認為與“沖突”(“乖違”)相對應的范疇是“和諧”,而所謂“和諧”即“對立之聚合而得其平衡”“相異者或對立者之結聚而相成相濟”[2](P778)?!昂椭C”不是“統(tǒng)一”,因為它雖包涵“統(tǒng)一”卻是“統(tǒng)一”之外的另一種關系;“和諧”更不是“同一”,因為“和諧”者不必相類。20世紀80年代以后,張岱年的這一重大貢獻日益得到學界的高度關注,范學德提出:“張岱年對和諧的詮釋,突出地表現(xiàn)了他綜合中國辯證法與西方辯證法的意向?!梢哉f是在實現(xiàn)這個綜合的漫長過程中邁出了重要一步。”[15](P105)李存山則指出:“在近現(xiàn)代的辯證法史上,辯證法幾乎成為斗爭、沖突的代名詞,……張先生則最先把‘和諧引入唯物辯證法,這是具有深遠意義的?!盵16]筆者認為,張岱年把“和諧”引入辯證法的另一個意義,就是在本體論上把“和諧”與“沖突”都視為宇宙歷程的本真狀態(tài),這就為其以多樣性、主導性、創(chuàng)造性和動態(tài)均衡性為內涵的“兼和”范疇,“由自然歸于當然”的價值論、理想論,以及綜合創(chuàng)新文化觀等重大創(chuàng)新奠定了理論基礎、設定了理論前提。而且,這也意味著“對立”“沖突”的解決方式不僅僅有相互轉化、一方消滅另一方和同歸于盡三種情形,而且更有著“相異者或對立者之相成相濟的結聚”[2](P779)這種多樣性統(tǒng)一的可能,這無疑有著極其重大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三、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認識論
李大釗、陳獨秀等都未明確論述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認識論問題。1926年,瞿秋白認為“觀念確與外界物質相符合”[3](P14)即是真理,初步表達了對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理解,但在具體內涵和表述形式上都還較為粗糙,特別是“沒有看到‘實踐概念的意義,……實際上無法劃清辯證唯物主義與其他唯物主義之間的界限”[4](P911)。艾思奇在1935年4月提出“新唯物論的認識論”,以實踐為核心初步闡發(fā)了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基本問題。李達的“實踐的唯物論”建構了一個比較完整的認識論體系,毛澤東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以階級性與實踐性為最顯著特點,以中國特色的語言和風格完整闡述了認識論的基本原理,這是“對我國傳統(tǒng)哲學中知行關系問題所作的辯證唯物論的科學總結,也是我國幾千年來知行學說的發(fā)展所得到的最高結論”[17](P390)。張岱年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認識論的闡述是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的重要一環(huán),他在1932年提出“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認為其特色是“外察法”或“客觀方法”,次年主張:“辯證唯物論的知識論,廣大精湛,最為可取。”[2](307)但他不滿意于當時出版的辯證唯物論知識論著作之“不完全”與“淺略”,于是搜集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的有關言論而“以系統(tǒng)的形式表而出之”,這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以實踐為基礎的知識是一個歷史性的、社會性的矛盾發(fā)展過程,“生活與實踐,貫串著知識的全歷程”[2](P308)。知識是一種客觀現(xiàn)象,考察知識的出發(fā)點不是個人意識而是社會與歷史。(2)反對康德“物自體”的不可知性和貝克萊的“存在即被直覺”,認為“所知”獨立于“能知”,實在與現(xiàn)象之間并無絕對的界限,人由實踐——社會的歷史的實踐、科學實驗、產(chǎn)業(yè)實驗、生活行動而逐漸由現(xiàn)象而深入客觀實在,確證客觀世界之獨立存在與可知、主觀與客觀之統(tǒng)一。(3)一方面肯定主體在認識過程中具有能動性,“所知者不惟是給,且亦是取。在知識中不惟是發(fā)見,且亦有造作”[2](P211);另一方面反對西方理性主義的先驗性概念,強調人以實踐為基礎而由感性過渡到理性,“觀念、范疇之倫,皆人心之所造作,其造作也蓋逾出經(jīng)驗之限;然又非不根據(jù)經(jīng)驗,蓋在經(jīng)驗之后,而非在經(jīng)驗之先”,“時空、因果等,不惟是認識型式,且是根本的生活方式、生活條件”[2](PP211~212、313)。生活實踐不斷暴露客觀實在與主觀概念之間的矛盾,必須適應新經(jīng)驗而改造舊概念??档戮C合西方近代經(jīng)驗論與理性論而走入先驗論與不可知論,“經(jīng)驗與理性之矛盾,惟在新唯物論乃得解決”[2](P212)。(4)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知識之真妄的表準是實踐,是生活”[2](P314)。他肯定實用主義重實踐之優(yōu)長,而批評其混淆“效驗”(結果)與“效用”(有有利之結果)的真理觀。新唯物論所謂實踐是社會大眾之實踐,真理是相對真理與絕對真理之統(tǒng)一的發(fā)展過程。
張岱年對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論的闡釋雖然簡略,但他以實踐為認識論之基礎,正確把握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論之真諦;特別是他以實踐為基礎解決概念之經(jīng)驗性與超驗性之統(tǒng)一,對我們正確理解“共相世界”(“理”)等問題仍有重要啟示。
四、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人生論
20世紀30年代,國內流行的辯證唯物論書籍大都照搬前蘇聯(lián)教科書的模式,如艾思奇、鄭易里翻譯的米丁·拉里察維基等著《新哲學大綱》(1936年6月初版)把“辯證法唯物論”劃分為“當作世界觀及方法看的辯證法唯物論”“唯物辯證法的諸法則”“認識的過程”三個部分。與此相應,艾思奇認為“新唯物論”就是“世界觀”(“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7](1卷,P643),把人生問題排除在哲學之外。這既與當時前蘇聯(lián)及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直接相關,也與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人生哲學的特定看法有關,如艾思奇在1934年把人生問題的研究“看做地主哲學與買辦哲學之結合”[18](PB44),這就“在某處程度上是把人生哲學與辯證唯物論對立了起來”[19](P34)。當時許多馬克思主義學者都沒有把人生哲學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如胡繩在1937年提出:“本體論、方法論、認識論——這是哲學中的三大部門?!辈⒅鲝垼骸皩τ谂f哲學的想建立獨立的人生哲學的體系的要求,我們不能不反對。……至于像舊世界中的沒落階層那樣地把人生問題的探討當作哲學中的中心問題,更是我們所反對的。”[20](4卷,PP128、28、31)
與艾思奇等不同,張岱年力圖確立人生哲學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重要地位,先后提出“辯證法的人生觀”“辯證唯物論的人生哲學”“唯物史觀的人生哲學”“馬克思主義人生哲學”“社會主義的人生哲學”和“科學的、革命的人生哲學”等概念,認為馬克思、恩格斯的學說中蘊含著偉大的人生哲學,并從“人的本質”“克服環(huán)境與改變人性”“自由及理想”“道德”“改善生活與社會革命”等方面初步梳理了馬克思主義人生哲學之大意。他指出“唯物與理想之綜合,可以說實開始于馬克思、恩格斯的新唯物論”,而20世紀30年代中國“新唯物論”對于理想之研討并不充分,這與“中國哲學是最注重生活理想之研討的,且有卓越的貢獻”形成鮮明對照[2](PP422、423),因而必須在馬克思主義人生哲學指導下,一方面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優(yōu)長,賦予它辯證唯物論的理論基礎;另一方面則要彌補辯證唯物論之不足,建立中國化馬克思主義人生哲學。
然而,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張岱年的闡釋努力不僅沒有得到一些“正統(tǒng)派”馬克思主義者的正確理解,而且還受到其激烈批評。比如,柳湜與張岱年就曾經(jīng)在理想(人生哲學)等問題上發(fā)生嚴重分歧。柳湜在張岱年發(fā)表《論現(xiàn)在中國所需要的哲學》一個月后即指出:“張季同先生的這篇文章,明明是在半空中說話。沒有實踐的基礎,……并未有觸著‘現(xiàn)代中國,所以也就說不到它的實際意義了?!盵21](P54)但張岱年首先論述的就是理論與實踐的關系:“意識雖受生活的決定,然而理論卻可作實踐的前導”,他提出“現(xiàn)在中國所需要的哲學”的首要特征就是“唯物”,“理想須根據(jù)現(xiàn)實中的可能,……離開物的基礎而只談理想,不過是空想而已”,但同時又強調“一種哲學必與其民族的本性相合,乃能深入人心;必能矯正其民族的病態(tài),乃有積極的作用……建立哲學不顧及本國的特殊精神是不成的”[2](PP378、381、379)。中國的具體國情不但有物質的方面,而且還有精神的方面,而這后一方面正是當時許多“自命為新唯物論者的人”所忽視的。李存山指出:柳湜的這種“批評是武斷和粗疏的,實質上他只是肯定‘現(xiàn)在中國所需要的哲學是唯物論和辯證法,而不能允許在其中更綜合道德理想主義和批評、解析的方法?!盵22](P38)張岱年的基本立場,就是從中國哲學的“民族的本性”和“特殊精神”出發(fā),在“世界性”與“民族性”的高度統(tǒng)一中體現(xiàn)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造精神和“獨立的氣魄”。
小結
20世紀30~40年代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哲學諸范式各有其積極貢獻,亦有不可避免的時代局限性。李大釗一經(jīng)接受唯物史觀,即運用這個新武器來觀察中國社會,形成和發(fā)展了以唯物史觀為基礎的史學、文化哲學和政治哲學。瞿秋白促進了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革命實際相結合,但其自然本體論未能正確把握“實踐”問題的根本意義。艾思奇基于其對中國社會特別是基層民眾生活的深切理解與會通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傳統(tǒng)哲學、西方哲學和現(xiàn)代自然科學、文學藝術的知識結構,創(chuàng)立“大眾化”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哲學范式。李達的《社會學大綱》體現(xiàn)了史論結合的研究特色,被毛澤東譽為“中國人自己寫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教科書”。由于時代條件的限制,艾思奇和李達在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哲學和文化的結合上還有待深化和拓展。毛澤東推進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革命實際的緊密結合,以《實踐論》《矛盾論》為核心展開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軍事哲學、文化哲學、人生哲學等多領域的理論建構。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闡釋上,與李大釗、瞿秋白、艾思奇、李達、毛澤東等相比,張岱年在本體論、辯證法和人生論方面最為突出,認識論和歷史觀方面則較為薄弱。
作為一個比較純粹的哲學家,張岱年缺乏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經(jīng)濟、政治實際相結合的致思努力,他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方面的最主要貢獻是促進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西方哲學之會通,在“唯物、理想、解析,綜合于一”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新哲學。張岱年不僅完整掌握了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之精髓,而且在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上較早地系統(tǒng)總結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經(jīng)典作家的宇宙論(本體論)、辯證法、認識論、人生論、文化論等哲學思想并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闡釋,這種理解和闡釋鮮明地體現(xiàn)了中、西、馬“三流合一”、綜合創(chuàng)新的理論特色。在此基礎上,他建立了第一個比較系統(tǒng)化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價值哲學、人生哲學和文化哲學,這對于完整理解和全面發(fā)展馬克思主義哲學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歷史意義。
張岱年哲學無疑應歸屬于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范疇,他在晚年還強調指出:“近些年來,似乎唯心主義哲學頗受青睞,我則認為唯物主義哲學的真理是顛撲不破的;而辯證法更是最重要的思維方法。列寧的《哲學筆記》中充滿了深切精湛的觀念,將永遠發(fā)放著燦爛的光輝?!盵11](7卷,P184)方克立認為:“張岱年早年就確然堅信辯證唯物論是當代最偉大的哲學,終生致力于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哲學優(yōu)秀傳統(tǒng)相結合,即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和中國哲學現(xiàn)代化的事業(yè),并為此探索出了一條中國哲學和中國文化的綜合創(chuàng)新之路?!盵23](P149)張岱年畢生信持馬克思主義哲學,老而彌堅,這種精神永遠值得我們學習和傳承,在當下中國更是有著特別重要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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