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苗
提 要 作為中國語言學界一代宗師的呂叔湘(1904~1998),為世人留下了一筆瑰麗而豐厚的學術(shù)遺產(chǎn)。而備受稱道的是呂先生嚴謹務實、淳樸敦厚的文風學品,其中的一個側(cè)面是呂叔湘先生擁有獨特而富有魅力的讀者觀:心里始終裝著廣大讀者,時時處處為廣大讀者而著想。寫文章力求讓讀者看得懂,讓讀者感興趣,還要力爭取信于讀者。他為人民而治學,將畢生精力奉獻于祖國的文化教育事業(yè),堪稱一位人民的語言學家。
關(guān)鍵詞 呂叔湘;人民語言學家;讀者觀
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18)06-0086-06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180608
Abstract Mr. Lü Shuxiang (1904-1998), one of preeminents linguists and founders of modern Chinese linguistics, has left a rich scholarly legacy for the academia. What is well known is Mr. Lüs rigorous and plain features of literary style. His life is his work and his work is for people. One aspect of it is that Mr. Lü Shuxiang has a unique and charming view of the academic writing: always keeping in mind and being considerate towards the ordinary readers. His writing of articles aims at serving readers and fostering their interest, being well understood by readers and striving to earn the trust of readers. He has showed genuine interest in language use by ordinary working people in society and devoted all his life to the cultural and educational cause of the people, and thus deems a truly great linguist and beloved teacher of the people.
Key words Lü Shuxiang; peoples linguist; reader-oriented approach
呂叔湘(1904~1998)是中國語言學界的一代宗師,終生孜孜不倦,涉獵廣泛,著述宏富。而在他瑰麗而豐厚的學術(shù)遺產(chǎn)中,尤其為世人稱道的是呂先生嚴謹務實的治學態(tài)度、淳樸敦厚的文風學品!我們這里選取其中的一個側(cè)面,試圖展現(xiàn)呂叔湘先生獨特而富有魅力的讀者觀:心里始終裝著廣大讀者,時時處處為廣大讀者而著想!亦即,作為一名學者,他要求自己寫文章,力爭讓讀者看得懂,讓讀者感興趣,還要取信于讀者。今年是呂先生逝世20周年,也以此文來紀念呂先生。
一、寫文章力爭讓讀者看得懂
呂叔湘先生從事著述,常常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縱觀他一生的學術(shù)成果,既有《中國文法要略》那般洋洋灑灑的鴻篇巨制,也有收集在《語文常談》里異彩紛呈的短文佳作。2009年廣東花城出版社組織策劃了一套20世紀現(xiàn)代文化名流的《大家小集》叢書,作為語言學界的杰出代表,呂先生《大家小集·呂叔湘集》一書名列其中。該書序言里,編注者呂霞、酈達夫就轉(zhuǎn)述了呂叔湘先生的一個著述原則:
我寫文章總是謹守一個原則,盡量讓讀者容易看懂,愿意看下去;一個人多費點勁可以省得許多人費勁。除此之外,在題目性質(zhì)允許的條件下,我總想把文章寫得生動些,不讓讀者感到沉悶。(呂霞,酈達夫2008)
呂先生是這樣說的,也是這般踐行的。為了把深刻的道理講得通俗易懂,呂先生有時不僅采用新穎獨到的表述方式,而且力爭做到深入淺出或栩栩如生。例如,關(guān)于語法和修辭的區(qū)別與使用,呂先生形象地將其分別比作衣帽類型和衣服的時令選擇:
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要求,有時候典雅點兒較好,有時候大白話最為相宜。好有一比:我們的衣服,上衣得像個上衣,褲子得像個褲子,帽子得像個帽子。上衣有兩個袖子,背心沒有袖子,如果只有一個袖子,那就既不是上衣,又不是背心,是個“四不像”。這可以比喻語法。修辭呢,好比穿衣服。人體有高矮肥瘦,衣服要稱身;季節(jié)有春夏秋冬,衣服要當令;男女老少,衣服的材料花色不盡相同??傊歉饔兴恕P揶o就是講究這個“各有所宜”。至于修辭格,只好比作在領(lǐng)子或袖口上滾一道花邊,或者在胸前別個紀念章什么的,是錦上添花的性質(zhì)。要是不管什么場合都要想方設法安上幾個“格”,或者砌上一堆“成語”,那是小學生的玩意兒,會寫文章的人是不這么寫的。(呂叔湘1999:10~11)
在一次論及語言中歧義現(xiàn)象之場合,呂先生做了這般概括,既通俗易懂,又語重心長:語言的確是一種奇妙的、神通廣大的工具,可又是一種不保險的工具。聽話的人的了解和說話的人的意思不完全相符,甚至完全不相符的情形是常常會發(fā)生的。語言的地面上是坎坷不平的,“過往行人,小心在意”。說話的人,尤其是寫文章的人,要處處為聽者和讀者著想,竭力把話說清楚,不要等人家反復推敲。在聽者和讀者這方面呢,那就要用心體會,不望文生義,不斷章取義,不以辭害意。歸根到底,作為人們交際工具的語言,它的效率如何,多一半還是在于使用的人(呂叔湘2008:68)。
香港《龍之淵》雜志1988年第10期登載呂叔湘答該刊記者有關(guān)文風問題之訪談,題為《呂叔湘談為讀者著想》。
記者問:不少人認為講語言學的文章很難讀,可先生寫的文章不論是長篇還是短文,都能夠深入淺出,不難領(lǐng)會。您是怎么做到這一步的?
呂叔湘答:這首先得搞清楚,文章是寫給誰看的,是寫給自己看的,還是寫給讀者看的?只有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可以隨你怎么寫。別的都是寫給別人看的,寫的時候就要設身處地為讀者著想,看是不是他能看懂。如果你寫你的,別人看得懂看不懂你不管,那就達不到寫文章的目的了。我寫文章總是想到有一個讀者坐在我的旁邊看我寫。我寫文章總愛改來改去,主要就是為了能讓讀者更容易懂。(呂叔湘2002,卷13:146)
呂老還說過:“你著書立說為什么?還不是宣傳你的理論,讓別人信服。這就不但要讓別人看懂,而且還要讓人不費力就能看懂?!保ń{生2006:9)他說寫文章要有兩個理想:一是謹嚴,一個字不能加,一個字不能減,一個字不能換;二是流暢,像吃鴨兒梨,又甜又爽口。
1980年呂叔湘先生在中國語言學會成立大會上關(guān)于“錢”和“錢串子”的比喻在學界引起過一些誤解。實際上,他從來不反對有語言事實依據(jù)的理論研究;相反,他還非常支持這樣的研究。他反對的只是不搞具體語言事實研究的空頭理論和濫用新名詞、新術(shù)語,寫文章故意要讓人看不懂的假理論(胡明揚2008:288~289)。
二、寫文章力爭讓讀者感興趣
1987年呂叔湘先生應上海教育出版社之請,編了一本《呂叔湘自選集》,他在序言里說道:“如果這本選集能夠讓不同嗜好的讀者都能在里邊找到幾篇他能夠欣賞的文章,而其余的也不讓他皺眉頭,我就喜出望外了?!笨梢?,力爭將文章寫得生動有趣,引人入勝,是呂先生在治學為文上執(zhí)著追求的目標之一。
例如,在《中國人學英語》一書里,呂叔湘先生匠心獨運,采用一客一主的對話形式,選取英漢對比的角度,既設身處地,又巧妙策略地提出并回答中國英語學習者常會遇到的棘手問題。它讀來妙趣橫生,叫人忍俊不禁,拍案叫絕。
……不過您既提到語法,我想告訴您一句話。語法的知識該隨時隨地從讀物里獲得;而且只要獲得語法的事實,不必斤斤于那些語法名目。至于那系統(tǒng)的語法書,那是“九轉(zhuǎn)丹成”的最后一轉(zhuǎn)。在您已經(jīng)學習到了相當程度以后,讀一本好語法書,仿佛做一鳥瞰,或是清點一次倉庫,倒是能收融會貫通之效,有左右逢源之樂。過早地去“啃”系統(tǒng)語法,照我看是利少而弊多。(呂叔湘2005b:11)
……況且即使要擴大您的詞匯,讀詞典也無濟于事。詞語要嵌在上下文里頭才有生命,才容易記住,才知道用法。(呂叔湘2005b:11)
……認識語言里的一個個詞等于調(diào)查一個城市里的幾千家鋪子里的幾萬種出品,分別它們的精粗美惡,然后才可以予取予求,要什么有什么,然后才可以稱得起“老北京”或“老上?!?。(呂叔湘2005b:48)
對于英語學習者來說,至于何時適宜系統(tǒng)閱讀語法書籍,是否要讀詞典,如何正確認識一詞多義等問題,呂叔湘先生都一一給出了新穎獨到、深入淺出的科學作答!
我們知道,漢語是一種形態(tài)并不發(fā)達的分析型語言。而呂叔湘先生則為廣大讀者奉獻了一段風趣而精當?shù)目坍嬅鑼?,也讓我們領(lǐng)略到他那獨到的理論見解與不凡的學術(shù)神采:
……而且說老實話,我們說漢語的人還真不羨慕那種牽絲攀藤的語法,我們覺得到處扎上些小辮兒怪麻煩的,我們覺得光頭最舒服。可是啊,習慣于那種語法的人又會覺得漢語的語法忒不可捉摸,忒不容易掌握。那么,究竟哪種語法好些呢?這很難說了。一方面,任何語言都必得有足夠的語法才能應付實際需要,無非是有的采取這種方式多點兒,那種方式少點兒,有的恰好相反罷了。因此,從原則上說語法難分高下,正如右手使筷子的人不必看著“左撇子”不順眼?!梢娢覀冊谠S多問題上還只是知其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有許多語法規(guī)則還沒有歸納出來,并且可能還不太容易歸納出來。這就似乎又不如那種以形態(tài)為主的語法,把所有的麻煩都擺在面子上,盡管門禁森嚴,可是進門之后行動倒比較自由了。(呂叔湘2008:55)
關(guān)于漢語形態(tài)這樣一個富有爭議的語言學話題,呂先生竟能做到觀察如此深刻,描摹如此獨到,比喻如此形象,表述又如此有趣!
在《漢語語法分析問題》這本不到10萬字的經(jīng)典之作里,我們處處都能感受到讀者朋友在呂先生心目中的位置與分量:
提出各種看法,目的在于促使讀者進行觀察和思考。所希望得到的反應,不是簡單的“這個我贊成”“那個我不同意”,而是“原來這里邊還大有講究”,因而引起研究的興趣。如果進一步研究的結(jié)果,我這些意見全都被推翻,我也認為已經(jīng)達到我寫這本小書的目的了。
這本書原來是作為一篇論文來寫的。雖然現(xiàn)在的篇幅已經(jīng)不能容納在期刊里而只能印成小冊子,我還是準備讀者把它當一篇論文來讀。為了讓讀者能夠痛痛快快地讀下去,我把一些補充的材料,一些枝節(jié)的話,都寫在附注里,并且放在全書之后。(呂叔湘2005a:7)
無怪乎,呂老的高足、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江藍生先生亦如此感慨:呂叔湘先生的文章有高度的科學性、學術(shù)性,但讀起來很有生活氣息,他寫的普及性語言著作深入淺出、娓娓道來,連中學生都覺得饒有興味(江藍生2006:9)。然仔細想來,這又純屬正常,因為這背后蘊藏著呂叔湘先生至真至誠的直接動因——“在題目性質(zhì)允許的條件下,我總想把文章寫得生動些,不讓讀者感到沉悶”。
法國漢語學家貝羅貝(2002:337)十分感佩地說:他(指呂先生)在1959年出版的另一著作《筆記文選讀》,寫得像小說一般吸引人,是有關(guān)文獻分析的筆記,充滿著智慧,處處流露著呂先生做學問的深厚功力。我們也認為,形象而言,呂老的論著可謂“既有大弦嘈嘈,亦有小弦切切”。
三、寫文章要力爭取信于讀者
論及科研選題,呂先生認為應當查閱文獻,看前人的相關(guān)研究已經(jīng)達到何種程度。關(guān)于某一問題,倘若自己腦中形成的假設與前人的結(jié)論相同,應當檢查自己掌握的材料,如果有新的論證,還是可以把它寫出來,但是不可不指出前人的成果。否則盡管自己是疏忽,失于孤陋,別人也會懷疑你是有意干沒,自矜創(chuàng)獲。他舉自己發(fā)表的《釋您、俺、咱、喒,附論們字》一文為例,該文里用了不小的篇幅論證“俺”是“我們”的合音,“您”是“你們”的合音,“喒”是“咱們”的合音。論文發(fā)表后,一位朋友遠道寫信告訴先生,明朝的徐渭在《南詞敘錄》里已經(jīng)說過。先生說,對他而言,這豈止是掃興,簡直是慚愧。后來他把那篇文章改寫成《說們》的時候,把徐渭的話引用在第四節(jié)的頭上(呂叔湘1999:3~4)。
對于讀者的來信,呂老是有信必回,而且態(tài)度非常誠懇,對所論問題一一作答。因為他顧及的不是自己的名家面子,而是讀者閱讀相關(guān)論著后的效益。
例如,在與熱心讀者孫茂松老師(時任教于徐州師范學院,今任教于清華大學)的若干通信中,如下一封非常值得提及或關(guān)注,讀來令人十分感動。
早幾天寄上一信,想已收到。不知近來在拙著(指《中級英語語法》)中繼續(xù)發(fā)現(xiàn)什么錯誤否?我在想,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錯誤或不妥(過時、不全面)之處都應早點讓讀者知道??墒怯譀]有地方更正。因而想到,可否由您寫一書評,指出這些錯誤和不妥之處,送給《英語學習》或其他刊物發(fā)表?可以附信說明是得我同意的,免得編輯部來問我……(呂叔湘2002,卷19:63)
我們知道,對于語言學論著來說,例句都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呂先生認為,使用例句決不能“隨手拈來”,要有選擇,不但是要能恰好“說明問題”,還要內(nèi)容和語言都可取,并且不枝蔓,不涉及別的問題。但是,當遇到是引用現(xiàn)成例子還是臨時編寫例子的矛盾時,他則說,“……折中的辦法是,用現(xiàn)成的例子而加以必要的修剪,免得分散讀者的注意。這說的是關(guān)于極其粗略的語法現(xiàn)象,如果涉及細節(jié),尤其是涉及比較特殊的細節(jié),引用的例句,不用說,必得交代出處,才能取信于讀者”。顯而易見,字里行間我們完全感受到先生對于讀者的關(guān)注與尊重;或者說,時時處處為讀者著想,力圖取信于讀者,是先生的一貫追求。
其實,呂先生的這般樸實文風并非偶然。1992年11月,在紀念趙元任先生百年誕辰學術(shù)座談會的書面發(fā)言中,呂叔湘先生就真摯地說道:“元任先生的學問廣博,這是無人敢否認的。最叫人佩服的是他寫的文章無一篇不實實在在,毫無故弄玄虛的東西?!惫耪Z說,“言為心聲”。這表明,呂先生終生都在追慕并實踐著他所概括的“強調(diào)廣搜事例,歸納條理,反對掠拾新奇,游談無根”之治學原則。他寫文章非常嚴謹,事事有根據(jù),有出處,說話總留有余地,不說滿話,不贊成事事“說一不二”。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出于對讀者的尊重。
無怪乎,同為20世紀現(xiàn)代漢語語法“八大家”的胡裕樹先生、張斌先生竟如此感嘆:“讀呂先生的文章,真是如坐春風,不知不覺受到熏陶,不只是內(nèi)容,而且包括方法。我們很想學,但是實難望其項背?!保ê?,文煉1993:5)
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周有光先生也曾這樣說過:我一直注意學習叔湘先生寫文章的文風。他的文章,清晰、簡練而口語化,完全擺脫了文言的束縛,最值得我學習……我認為,好文章必須讀出來能叫人聽得懂,讀出來聽不懂的不是好文章。這些觀點,在閑談中我曾向叔湘先生陳述,都得到他微笑點頭而同意(周有光2015:533)。古人評論人物常用“道德、文章”兩事作為尺度。呂叔湘先生的文章和學識則被語文學界奉為泰斗。他的道德和人格更是語文學界和一切知識分子的楷模。
四、關(guān)心青年讀者學業(yè)成長
作為中國語言學界的一代宗師,呂老還設身處地地從普通家長的角度為年幼孩子們的讀物質(zhì)量而呼吁或關(guān)注。在《關(guān)于語文教學的兩點基本認識》一文中,呂老既充分肯定當時出版物語文質(zhì)量的大有提高,又客觀指出出版物的不盡人意之處。他說,“可是如果每一位寫文章的人想到我也是家長,我也有孩子學習語文,我的文章可能只影響別人的孩子,可是別人的文章會影響我的孩子,大家寫文章(包括翻譯)的時候多操一份心,也就是為大家的孩子多造一分福,不也就可以提高一步嗎?”(呂叔湘2008:81)在呂老看來,學生不僅生活在學校里,也生活在社會里。整個社會對于語文的使用是否嚴肅認真,對學生也有極大的影響??梢娝睦锸冀K裝著讀者,關(guān)心著年輕讀者們的學業(yè)成長!
我們還非常欽佩的是,盡管論著業(yè)已發(fā)表或出版,先生仍在不斷地反思與總結(jié)成敗得失,而且尋找機會彌補缺陷或做出交代。試想,若無一種對讀者高度負責的態(tài)度,呂叔湘先生、朱德熙先生這樣的學術(shù)大家,在寫于1978年6月15日的《語法修辭講話》再版前言中,怎會說出這樣一番真摯感人的肺腑之言:
這本書的缺點有“過”與“不及”兩方面。“過”是說這里邊有些論斷過于拘泥,對讀者施加不必要的限制?!安患啊庇钟袃牲c:一,只講用詞和造句,篇章段落完全沒有觸及;二,只從消極方面講,如何如何不好,沒有從積極方面講,如何如何才好。這樣,見小不見大,見反不見正,很容易把讀者引上謹小慎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路上去,然而大家知道,這樣寫文章是不可能寫好的。(呂叔湘2002,卷4:3)
事實上,呂老不僅關(guān)心年輕讀者的學業(yè)成長,也關(guān)心青年學者的學術(shù)成長!1980年,76歲高齡的呂老指導研究生的論文寫作,從選題到寫作態(tài)度,都一一指點,提出要求。日記里記到,要告訴研究生“寫文章的人少用一小時,讀者每人就要多用一小時;做任何工作都要‘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呂叔湘2002,卷19:696)。正因為呂先生的身體力行和對弟子們的嚴格要求,他親炙或私淑的諸多高足,如劉堅、陳平、江藍生、沈家煊、王菊泉等,不僅學識高深,而且論著可讀性極佳,耐品好讀。
在貝羅貝先生十分激賞的《筆記文選讀》之序言中,呂先生善為青年讀者著想、關(guān)心其學業(yè)學術(shù)成長的一片赤誠之心可謂昭如日月。不妨請看:
我選輯這本書的動機是要給初學文言的青年找點閱讀的資料。現(xiàn)行的國文教科書,因為受種種條件的拘束,所選的文言篇章對于學習者的興趣未免太少顧及。同時,教科書所選的多半出于專書或文集,風格以高古為尚,是可以或應該讀,但未必是可以或應該模擬的。筆記作者不刻意為文,只是遇有可寫,隨筆寫去,是“質(zhì)勝”之文,風格較為樸質(zhì)而自然,子語體較近,學習起來比較容易。現(xiàn)代的青年倘若還有學著寫一點文言的需要,恐怕也還是這一路筆墨更加有用些。我希望這本書在題材和文字兩方面都能略有補充和矯正的作用。(呂叔湘2002,卷9:7~8)
在1952年12月29日寫就的《語法學習》序言里,呂叔湘先生這樣坦誠地說道:
漢語的語法,這里面有不少問題還沒解決,也許有不少問題還沒發(fā)現(xiàn),我愿意跟大家一齊來學習。如果這本小書能夠引起讀者研究祖國語言的興趣,我就不至于后悔這次付印的孟浪。如果它還能讓年輕的朋友認識漢語語法平易可是并不單調(diào),嚴密而不流于煩瑣,如果它能讓他從一個角度稍稍窺見祖國語言的美麗與偉大,因而在他心中滋生了“祖國的語言是最可愛的語言”的感情,那么,我更將感到無上的歡喜。(呂叔湘2002,卷6:73~74)
實際上,呂叔湘先生心中濃郁的讀者情懷不僅反映現(xiàn)在他對弟子們的叮嚀囑托里,也彰顯于他對專業(yè)刊物的取向或指導思想中。例如,在《語言教學與研究》創(chuàng)刊5周年座談會上,呂先生曾發(fā)表一席重要講話,其中感慨道:“我有一個總的印象,就是這個刊物很實在,很少空談,總是實實在在的。發(fā)的文章都是從教學當中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出來的。這樣的內(nèi)容確實是對從事對外漢語教學的同志很有幫助,不只對外教學,就是對內(nèi)教學也很有幫助的?!保▍问逑?998:5;朱一之1998:11)不言而喻,呂先生判斷一種刊物是否成功的標準之一就是看讀者從其刊載的文章中得到多少益處??梢?,先生一貫秉持的讀者情懷亦與先生為《語言教學與研究》指明的“務實”辦刊方針是不謀而合、相得益彰的。
彈指間,敬愛的呂先生離開我們已20整年。值此追思之際,我們再度捧讀呂老的系列論著,其《未晚齋語文漫談》中的兩首詩作便映入眼簾,值得品咂。其一:“黃山秀麗華山險,萬物生來不一般。畫虎類貓貓類虎,心如素紙實艱難?!逼涠骸拔恼聦懢凸┤俗x,何事苦營八陣圖?洗盡鉛華呈本色,梳妝莫問入時無。”是的,恰如著名語文教育家劉國正先生(1993:4~5)所言,這兩首詩講的是寫文章、做學問和做人。洗盡鉛華,不追時尚,學擬崇山,心如素紙,正是呂老自己的寫照??傊?,呂老心里始終裝著讀者,他為人民而治學,讀者心里也始終有他!他堪稱人民的語言學家!
今天站在新的時代節(jié)點上,我們追慕老一輩語言學家呂叔湘先生的樸實文風,也是對習近平總書記倡導和踐行的優(yōu)良文風之最好契合與響應。習總書記一貫反對“長、空、假”的惡劣文風,弘揚“短、實、新”的清新文風。他發(fā)表的一系列重要講話,無不體現(xiàn)出獨特而富有個性化的語言風格,充滿獨特的語言魅力,顯示了強大的語言力量(艾文禮2015)。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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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