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瑤
摘? 要:文章以韓少功長篇小說中的三類人物為例,結合作家的實踐經歷和個人言說,探討“公民寫作”的具體內容和價值指向?!肮駥懽鳌币袁F(xiàn)代“公民”概念為基礎,融合了知青經驗中的理想和實踐精神,為觀察市場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和文學環(huán)境提供了獨特視角。“公民寫作”作為一種實踐參照,對“個人化寫作”中出現(xiàn)的“自戀”傾向具有調整和反撥意義。
關鍵詞:韓少功;“公民寫作”;藝術實踐;形象解讀
20世紀80年代以來,“個人敘事”取代“宏大敘事”逐漸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占主導地位,成為時下最有市場的創(chuàng)作模式。這一轉向受到西方現(xiàn)代文學和中國社會轉型的復雜影響,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然而,“個性”在擺脫政治藩籬后不斷膨脹,拋棄責任感和使命感的文學一步步淪為自說自話的“自戀游戲”;作家思想貧瘠、思想蒼白的問題日漸突出。程光煒先生曾梳理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學思潮,指出“情感冷漠”已經成為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的突出問題,呼吁作家重新看待“小我”和“大我”的關系。{1}在這一背景下,韓少功的“公民寫作”提供了調整作家寫作立場的一種思路。
一、“公民寫作”的提出及藝術實踐
韓少功是從革命時代來到市場時代的知青作家。作為其思想底色,知青記憶在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為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切關懷和對公正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在這一思維下,韓少功十分警惕“個人”“自由”成為新的話語霸權并消解公共道德,因而強調將社會性和公共性作為理解上述價值的前提。這一有限自由理念與他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觀察反思互為因果。
韓少功的文學是“介入”的文學。作為新中國之子,理想信仰和現(xiàn)實關懷是其作品的精神內核。從參與“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潮流到擎起“尋根”大旗,從思想性隨筆到長篇小說,韓少功對現(xiàn)代化問題的思考和發(fā)言從未間斷。{2}2000年以來,韓少功開始在以城鄉(xiāng)文明邊緣視角觀察社會,《馬橋詞典》之后的長篇小說都帶有半隱居生活及其獨特視角的痕跡。{3}劉復生等學者歸納出韓少功作品的兩大主題,即重評社會主義運動史和反思市場主義現(xiàn)代化模式。{4}從作品中幾乎都設置“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和新時期社會轉型兩個互視坐標來看,韓少功將現(xiàn)實思考融合于個人經驗中,長期追蹤農村和城市的發(fā)展、農民和知青(小說中的知青群體后來分化為各界精英和普通勞動者)的命運,承擔公民和作家的時代責任。
現(xiàn)實品格誠然是韓少功作品的恒定內核,但長期思考推進了反思的轉變和深化。這在作品中表現(xiàn)為小說之間某些顯見的相似性,讀者甚至能拼接出某些人物的完整“原型”;它表明了韓少功對記憶寶庫的反復檢索和審視,也勾勒出其反思過程的推進軌跡。{5}早期的“問題小說”顯示出主流話語與韓少功作品的互構。但韓少功的獨特性在于他很快超越了苦難控訴,《西望茅草地》已經流露出他對社會主義理想和失敗英雄“不合時宜”的同情甚至追念。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圍聚在啟蒙和現(xiàn)代化樂觀預期下的知識者陣營開始分化。面對“人文精神”危機,韓少功以思想性隨筆為武器,投入“精神的圣戰(zhàn)”。同時,他更主動地回望那場被理想和苦難籠罩的社會運動。他發(fā)現(xiàn),資本正在成為操控市場和文化的隱蔽獨裁者,這與社會主義實踐中的某些現(xiàn)象具有驚人的相似性;重新清理那段被簡單化的道德評價所擱置的歷史以避免歷史重演比“懺悔”更重要。這構成韓少功90年代以來反思現(xiàn)代化模式、重評革命和知青歷史的思想線索。有論者認為,知青一代的“個人生活被并入了歷史的邏輯”,唯有“以生命之輕來背負歷史之重”才能使其確認自我價值。{6}韓少功對上述問題的持續(xù)關注及其中包含的現(xiàn)實關懷和責任擔當,恐怕與此代際經驗不無關聯(lián)。
“公民寫作”在這一精神底蘊和思維邏輯中生成,并經歷了長期發(fā)展,具有豐富內涵和階段特征。它在市場時代的精神“圣戰(zhàn)”中大放異彩,但其基本傾向的顯現(xiàn),或許應當追溯到韓少功的早期創(chuàng)作。
韓少功擁有六年的下放勞動經驗,長期的社會接觸使其具備對生活的敬重和同情;廣泛的知識涉獵又賦予他開闊的視野和當代作家鮮有的理性深度。在這一套“行知”哲學下,韓少功以多種方式踐行“公民”身份。80年代末以來,他先后主持的《海南紀實》和《天涯》,是國內思想交鋒的重要平臺。他對后者所提的“無意謀求暢銷,拒絕與低俗為伍”,堅持“道義感、人民性、創(chuàng)造力”{7}的辦刊宗旨,不僅是對雜志的期許,也是其自我言說。此外,韓少功多年來頻頻越出文學領域,就公平、三農、失業(yè)等公共問題發(fā)文、演講、訪談,站在“公民”立場對社會發(fā)言。可見韓少功重視這一身份,樂于承擔其所賦予的責任和義務。
從廣義上說,韓少功的社會經歷作為歷史語境中的合法活動,構成韓少功“公民”實踐的重要部分。革命的公正理想和社會參與的使命感成為“公民”概念的重要資源,“公民寫作”強調的責任感和現(xiàn)實精神難與這些經歷割裂。這段經歷的另一重要影響是,韓少功的“現(xiàn)實”從此不止都市的高樓,“占中國人口百分之六十九的農民”和“占中國土地百分之九十五的鄉(xiāng)村”{8}再難被他忽視??梢姡n少功的“公民”概念具有極大的社會廣度,在現(xiàn)代“公民”概念之外展現(xiàn)了鮮明的革命淵源,具有獨特的個人色彩。
“公民寫作”是作家意義上的“公民”實踐。韓少功曾解釋,“關注公共事務是每一個公民的權利”{9},應當重視對社會正義和弱勢群體的關注{10}。他又說,知識分子應具備“扎實的專業(yè)基礎”和“深切的公共關懷”。可見成為真正的“公民”是知識分子的分所應為。對參與感和責任感的強調延續(xù)了韓少功的一貫風格;而對社會正義和弱勢群體的關懷,使“公民寫作”在世紀初的語境下具有強烈的傾向性和針對性。90年代前后的思想性隨筆最直接地展現(xiàn)了韓少功的關注點。
另一個問題在于“公民寫作”概念的適用性問題。部分論者追認思想性隨筆為“公民寫作”的起點,并以此為其劃界。也有論者將其視為韓少功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思維方式。有人認為,不能將韓少功于文學的選擇簡單視作生存需求,更重要的是作為公民實行權利義務的方式{11}。這關聯(lián)了韓少功的文學與社會實踐,從身份認同層面為這一問題提供了思路。此外,創(chuàng)作談是理解“公民寫作”的重要參照。韓少功的文學態(tài)度十分謹慎,他既為文學的社會作用設限{12},又堅守文學的社會關懷,將其視為“判斷現(xiàn)實的精神尺度”和對生存現(xiàn)狀“創(chuàng)造性的價值追問”{13}?!肮駥懽鳌憋@然與其文學觀一脈相承,并滲透在文學作品中。正如劉川鄂所說,韓少功90年代以后的小說是80年代末以來思想性隨筆的“延伸”{14}。如此,不妨將思想性隨筆看作對社會更直接的發(fā)言,它同樣是早期創(chuàng)作精神的延續(xù),這使“公民寫作”映照了韓少功的文學創(chuàng)作史。韓少功就其小說和散文的關系談到,“想得清楚的寫散文,想不清楚的寫小說”{15}。在呈現(xiàn)互文性之外,長篇小說保留了豐富的思維活動,蘊含對現(xiàn)實世界的深層理解,這種“想不清楚”的東西可能更為深刻和珍貴。
韓少功的“公民”概念烙下了革命時代和市場時代的實踐經歷,這使“公民寫作”覆蓋了獨特的關切點?!肮駥懽鳌痹陧n少功不同時期不同作品中保留了或淺或深的印記,但作為創(chuàng)作實踐和文學精神的提煉和總結,未曾缺席于韓少功的文學生涯。
二、“公民寫作”的形象學解讀
韓少功具有自覺的創(chuàng)新意識。有感于“主導型性的情節(jié)和嚴密的因果邏輯關系”{16}為特征的“主線霸權”對作家思想和作品容量的囿限,韓少功借鑒散文創(chuàng)作方式拓展作家對小說的自主權。這造成了人物形象和情節(jié)的破碎,卻超越了“結果導向型”的簡單邏輯,使作家更自由地書寫人物形象的多面性和復雜性。因此,不妨將淡化人物情節(jié)視為韓少功協(xié)調思想和形象、平衡理性和感性關系的一種策略。
主觀上,韓少功也不輕視形象的重要性。他將形象和情節(jié)看作生活的主體和過程,小說通過“對生活主體與生活過程的近距離、多方位、高強度、大規(guī)模的形象產出”{17}表現(xiàn)生活。他在2016年重申,要“把人物寫得鮮活、結實、豐富,不能成為一些華麗的影子和流行的標簽?!眥18}可見形象不僅是思想的工具,其本身就是關注點。因此,借助形象透視韓少功作品及其思想仍不失為一種方式。
1.邊緣者:被現(xiàn)代化想象遮蔽的“人民”
民眾是韓少功長篇小說的重心。小說通過觀察民眾及其生活,探討歐美式現(xiàn)代化模式的合理性。韓少功發(fā)現(xiàn),市場主義的現(xiàn)代化想象并未帶來真正的民主自由和公正平等。相反,“人民”失去了原本合法的中心地位,在發(fā)展和進步的邏輯中邊緣化、工具化,淪為了千千萬萬的“影子”{19}。韓少功從中捕捉到現(xiàn)代化想象與民眾實際生活之間的裂隙。一方面,民眾盲目追逐物質現(xiàn)代化,缺乏對自身境遇的反思,成為這場狂歡盛宴的同謀;另一方面,現(xiàn)代化以其“先進性”否定傳統(tǒng)生活模式和價值觀,使民眾淪為“進步的代價”。
韓少功塑造了一組迷失于現(xiàn)代化想象中的農民群像。農村在“一切目光可及的地方現(xiàn)代化了,而不是化在看不見的抽屜里、蚊帳后以及偏房后屋中”{20}。年輕人模仿電視里的打扮,小心翼翼地走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他們甚至為了“體面和愜意”而建造“不太適用,但能預支一份榮耀”的“豪華倉庫”{21}。對這一現(xiàn)象的思考可溯及《馬橋詞典》。小說探討了農民/傳統(tǒng)與知青/現(xiàn)代的相處模式。農民尊重知識青年,但對其帶來的陌生邏輯抱有懷疑和警惕。這暗示了傳統(tǒng)文明對現(xiàn)代文明的防范和抗拒。小說還發(fā)現(xiàn)了傳統(tǒng)對未知世界的敬畏感:農民認為自己無權擁有真正的知識,因而將知識的所有權轉交給“另一種神秘的深不可測的語言”{22}?!栋凳尽防^而發(fā)現(xiàn)這種敬畏感被現(xiàn)代知識祛魅。傳統(tǒng)信仰的動搖甚至被驅逐,造成了農村多元或曰混亂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農民因此陷入對生活方式和價值選擇的茫然無措。這是此類農民形象出現(xiàn)的重要原因。
技術的普及使現(xiàn)代化實現(xiàn)了對城市更深廣的占有。城市作為農村的效仿對象和理想未來,是現(xiàn)代化的領跑者和代言人。韓少功長篇小說中的城市勞動者大多是進城農民工和返城知青。他們向往城市的富裕自由,卻成了低回報的勞動機器,時時面臨失業(yè)危機?!恶R橋詞典》中的農村青年胡魁元癡迷于鏡頭下的城市,鄙棄農村的“低等勞動”,卻在進城不久后遭遇意外;這揭示了現(xiàn)代價值觀對傳統(tǒng)價值理念的顛覆和對農村青年的消極影響?!栋凳尽分械聂斊阶詳嚯p指才得以“病退回城”;但城市已經褪去發(fā)展初期的漫天揚塵和粗鄙欲望,他們這些勞動者反而成了“開口閉口都是錢”的“沒有品位、沒有格調、沒有教養(yǎng)”的鄉(xiāng)巴佬,只能依靠假冒產品維持“平等”的尊嚴{23}。《日夜書》中的郭又軍則因高樓中發(fā)出的“效率”指令而下崗,因無力負擔醫(yī)療費而選擇“不麻煩任何人的結局”。{24}
韓少功認為,城市通過營造心理假象吸引民眾,將其卷入現(xiàn)代化軌道?!翱臻g”是令人趨之若鶩的奧秘:城市是讓“好東西離我們近一些的方式”,占有便是“更近一些的方式”,因此城市提供的不過是“場地更換”{25}。它帶來了高強度壓榨和殘酷的淘汰。盡管如此,大多數(shù)人也只能做到“近一些”而非“更近一些”。而當“占有”本身也被指認為假象,那么“成功”只能帶來虛妄,其所衍生的滿足感很大程度上只是“私有”魔咒的過分放大。在追逐“成功”的道路上,“現(xiàn)代世界”被束縛在城市的高樓里,丟失了自然和心靈的維度。
對邊緣者的同情并不意味著大眾崇拜。韓少功也對盲目追求物質現(xiàn)代化的民眾展開了批判。只有“覺悟了的人民”才是“真正的英雄”,而大多數(shù)人長期扮演“自掘陷阱的幫兇”{26}。這延續(xù)了“尋根”時期的國民性批判主題,構成韓少功對民眾的另一層認識。這一立場在《山南水北》中呈現(xiàn)弱化趨勢。
在對傳統(tǒng)生活的長期觀察和深入體驗中,韓少功發(fā)現(xiàn)中國人有一套自足的認知體系,“如果沒有西方科學理性的侵入,中國鄉(xiāng)下人并不缺乏對世界的見解”{27}?!渡侥纤薄分械摹斗欠ǚㄒ病芬黄鞔_表明了這一態(tài)度。兩個電工在作業(yè)時意外身亡,但村民一口咬定供電公司必須負責。作為政府代表的賀鄉(xiāng)長也暗暗支持這場鬧劇:“查出來又如何呢?他賠得出二十多萬嗎?賠不出。查來查去的結果,不但要毀掉兩家人,還要毀掉第三家?!眥28}“肇事者并沒有承擔責任,供電公司卻在相當程度上代人受過。在全面推行法制建設的今天,這一結果大可奇怪?!眥29}在這里,作為“法外之法”的生活,是比真相更重要的價值準則,農民沒有更多同理心或正義感為供電公司的無辜和法律的無力鳴不平。與以往長篇小說最顯著的區(qū)別在于,《山南水北》以融入生活的內部視角代替外來者的批判和同情,以農民的邏輯觀照知識分子難以理解的違?,F(xiàn)代理念的生活。這種來自生活現(xiàn)場的經驗,是法律的制定者、現(xiàn)代價值的伸張者無意得到也無法獲得的。
韓少功小說的民眾書寫揭示了現(xiàn)代化邏輯并不具備絕對普適性。它的推行雖然帶來了一定的便捷甚至富裕,但外表的光鮮無法掩蓋大多數(shù)人的真實境遇,它甚至給原本穩(wěn)定的生活植入了混亂、失序的因素。在這一過程中,“人民”失去了社會發(fā)展的設計權和決定權,成為被卷入現(xiàn)代化的邊緣人乃至盲目追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