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雨
這些線條——
宇宙的神經(jīng)
與人世的神經(jīng)相應(yīng)
每一根,盛世與亂世
在其中相接,混合
成為山水,成為屋舍
成為舟船,成為舟中人
幽邈的表情
我沿著他的觀看
不斷搜尋,江面,水岸
凡塵的世界
——他總不看我
我想問他,你是否看到
宇宙的神經(jīng)
——他總不回答我
起筆要有力道,側(cè)鋒揮出
中鋒描畫,巖石皴擦
時間這龐然大物,便被黃昏挽留
浮云散開,紛紛往西方遷居
但在東方這邊,陰陽光影把山巒
襯得豐潤繁復(fù)
郭熙、范寬在山腰
董源在水邊,黃公望在舟中
張擇端在京華道上
我要安插他們,在這小小冊頁
樹干要歧出,鹿角,蟹爪
二株交形或分形
細勾蕉葉或?qū)懸馕嗤?/p>
——尚且,其中有人
有人在吟嘯,會友,或彈琴
或烹茶,或高臥
暫且把時間忘卻
或以時間為枕,枕藉其上
用這黑與白,細描,暈染,敷彩
一根又一根線條,交織
一個又一個無垠的宇宙
風(fēng)聲漸歇,水勢減弱,一些石頭
露出來
先摹其形,再用力道皴擦,重量
便都集結(jié)在其底部
據(jù)說,老年的智慧
就是沉淀在此
石頭并不單獨存在。它的力量在于,有碎石
有亂石,有細弱的小單,纖纖可愛
這樣就有了岸,有了小橋
有山崗,有眺望遠方的孤客
有瀑布,有沖刷時間的水流
有房舍建起,有走動的人影
——在小徑轉(zhuǎn)折處,在時間
隱沒處,回眸
能與時間爭勝的,唯有
情感。我衷心的信仰
唯有情感,能悠游于這一片山水——
那個有情人,策杖前來
指點山水,時光再度蒞臨
荒山,寒林,冰雪壓頂?shù)拿┪?/p>
便出現(xiàn)酒,熱食,人聲,壓卷之作
所有殘酷的歲月(如這殘酷的山水)
都在等待這一刻,漸漸淡去,復(fù)又漸漸清晰
浮現(xiàn)于這短暫的一筆
重壓,輕放,收尾,回鋒,這一筆
樵夫與主人交談,山林與流水交談
驢子與小徑交談,茶與琴交談
——回聲交錯,以光速,超光速,與時間
彼此回蕩——
歷歷在目,一同起居
這些情感逃過一死
只因我們秘密安置,這一筆
于心中
有時,我們也玩一種游戲
執(zhí)著,彼此的幻影
鐘聲,來自寺廟,還是密林深處——
令我們顫栗的,是這畫面的重重山巒
還是——
最高的那一排,在最遠方,卻最輕描
淡寫。隱沒,在層云之后
幾千幾萬里的跋涉,也到達不了的
地方,我們稱之為仙闕
如此,我們登上了華子崗——
摹寫著理想的人間風(fēng)景
(僅得其形)
以為攀登,可以更接近,實相的核心
事實是,我們借助的這枝筆
在東涂西抹中,留下的空白
恰恰是,彼此欲說而未說的
那些真實
于是,我們在畫中
造出江山霽雪
造出山色有無
這出輞川別業(yè)
造出我們一生的
這些幻影
我完成的這棵樹,枝椏嵯峨,綠色
和雨霧一起落下來
我要再畫上累累的果實。黃色,是光陰
紅色,是夜晚的燈籠
把我全身照亮的,就是這些果實
還有溪水,從山中奧秘處
流到我的腳旁
我用心造了一條路徑
——自亂石的岸邊逃脫
循著寺院的梵唄
走向高處
一忽而在山前,一忽而在山后
我的筆回繞。世間萬象,東突西竄
有些我畫出,有些我不畫出
不畫出的,總比畫出多
因為留白,因為山水在胸,我用筆精簡
必須活得夠久
——一千年,二千年
我才了解精簡的道理
(以上選自臺灣《兩岸詩》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