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關仁山這部旨在聚焦表現(xiàn)當下時代處于滄桑巨變中鄉(xiāng)村生活的長篇小說《金谷銀山》(作家出版社2017年9月版),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部作品與“十七年”文學的代表性作品,也即柳青那部影響巨大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
強調這一點的根本原因在于,男主人公范少山心目中的頭號精神偶像,就是《創(chuàng)業(yè)史》中那位引領鄉(xiāng)親們走上集體合作化道路的梁生寶。小說中先后五次專門提到過《創(chuàng)業(yè)史》。最早一次提到《創(chuàng)業(yè)史》,是在開頭第一章“雪瘋了似的下呀!”中。范少山與前妻遲春英發(fā)生了尖銳的情感沖突:“遲春英急了,把范少山拉桿箱里的衣物拿出來就摔!摔著摔著,就摔出一本書來,舊書,紙都發(fā)黃了。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成立人民公社那陣子,縣上來了工作組,工作組住在范老井家。走的時候,留下了這本《創(chuàng)業(yè)史》。范老井說:‘俺家人都不識字,給俺沒用??!組長說:‘過些年,你們家就出識字的了,交給他,會有用。范老井就把這本書珍藏了起來。等范少山高中畢了業(yè),出門闖蕩了,就把這部書交給了他。范少山稀罕??!一直帶在身邊?!边@里,首先介紹了范少山與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之間深厚淵源關系的最初建立。因為一直隨身帶在身邊,所以范少山才可以做到對這本書隨時隨地的閱讀。第二次提到這本書,是在第三章“山野里的春天才叫春天啊”里,范少山和余來鎖結伴在北京城里找二槐的時候:“為了省錢,他們找了家最便宜的地下室小旅館住下。這讓范少山想起了《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買稻種的梁生寶。他敬重梁生寶,那是他心目中的英雄。當他決定離開北京,回到白羊峪時,《創(chuàng)業(yè)史》更是成了他的口袋書,時常揣在懷里,特別是梁生寶買稻種的章節(jié),已經(jīng)被他翻爛了。梁生寶艱苦奮斗的精神,始終鼓舞著他。這時候,夜深了,隔著一層薄板,外間的呼嚕聲響成一片。范少山睡不著了,他從包里拿出《創(chuàng)業(yè)史》,讀起來……”第三次提到《創(chuàng)業(yè)史》,是在第十三章“泰奶奶走了,風來了”中的開頭部分:“范少山和余來鎖靠著銀杏樹,想心事。兩棵銀杏樹,一人一棵。事情也不順,修路的事兒,沒影了。下雨了,淅淅瀝瀝。范少山看著雨,不由得朗誦起來……這是啥?《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第五章梁生寶買稻種的開頭。而今,他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融化在血液里了……范少山一字不落地背完了整個章節(jié),他也不知道,這個時候,為啥要背誦這篇文字,也許是因為下雨了,也許是想起了這幾年的困難,他的心里頭住著的那個梁生寶一直沒有離開。余來鎖是文化人,也是讀過《創(chuàng)業(yè)史》的,也稀罕‘梁生寶買稻種這段,他接到:‘票房的玻璃門窗外頭,是風聲,是雨聲,是渭河的流水聲……朗誦到最后,范少山流下了眼淚,滾燙滾燙的?!钡谒拇翁岬健秳?chuàng)業(yè)史》,是在第十五章“手心手背都有情啊”中:“范少山還是喜歡看《創(chuàng)業(yè)史》,提醒自己個過緊日子,做一個像梁生寶那樣的農(nóng)村帶頭人。他時常住在蘋果園的房子里,和余慶余守著果園。這天晚上,下雨了,他向果園走去,邊走邊念叨……”到了最后一章“無邊無際的早晨”中,關仁山不僅第五次提到了《創(chuàng)業(yè)史》,而且更是特意安排范少山專程前往陜西憑吊柳青墓:“范少山忽地想起,應該去了,到柳青寫成《創(chuàng)業(yè)史》的皇甫村去!《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買稻種,他先是在中學時學了這篇課文,又是不識字的爺爺把這本書交到他的手上。于是,他帶著這本書走南闖北,開始了創(chuàng)業(yè)生涯。他回到白羊峪,更是多次翻看這本書,將‘梁生寶買稻種的故事爛熟于心,汲取著精神力量。”
應該說,一直到這個時候為止,關仁山關于《創(chuàng)業(yè)史》與梁生寶的相關敘事也都還是令人信服的。一個出生于偏僻山鄉(xiāng)白羊峪的只有高中學歷的青年農(nóng)民,既由于當年的工作組偶然間遺留下的一部《創(chuàng)業(yè)史》,更由于少年求學時接觸到的課文節(jié)選《梁生寶買稻種》,并對長篇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有了進一步的了解,然后,因為受到處境相似的梁生寶創(chuàng)業(yè)精神的感召,便在內心里把梁生寶確定為自己的精神偶像,然后以梁生寶帶領鄉(xiāng)親們走集體合作化道路的精神,激勵自己在當下時代的鄉(xiāng)村創(chuàng)業(yè)過程,如此一種敘事邏輯的設定,自然可以成立。但緊接著,當關仁山試圖更進一步地表明,范少山內心中對于柳青與梁生寶的由衷敬仰時,他的敘事就開始出現(xiàn)破綻了?!巴跫冶笫钦l?梁生寶的原型。除了《創(chuàng)業(yè)史》,范少山還讀過好多關于柳青的資料呢!”“一個著名的作家柳青,一個一心為集體的‘梁生寶,都走了。雖然范少山不懂‘互助組‘合作化,但是柳青和‘梁生寶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卻始終激勵著他?!弊骷谊P仁山,當然王家斌是梁生寶的生活原型。然而,僅僅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普通農(nóng)民范少山,他到底憑什么可以知道王家斌的存在呢?盡管敘述者告訴我們“范少山還讀過好多關于柳青的資料呢”,但說實在話,這樣的一種交代性描述卻很難令人信服。實際的情況是,除了專門的柳青與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其實很少會有人去關注了解梁生寶的原型究竟是不是王家斌的問題。與此同時,一個多少顯得有點自相矛盾的敘述是,一方面,“范少山還讀過好多關于柳青的資料”,但在另一方面,他竟然弄不明白究竟何為“互助組”與“合作化”。照理說,既然閱讀了很多柳青的資料,就不可能不理解究竟何為“互助組”與“合作化”。事實上,也正是由于這里的相關敘事出現(xiàn)了問題,所以才促使我們更嚴格地回顧審視《金谷銀山》中關于男主人公范少山與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之間淵源關系的那一部分敘事。由以上分析可見,盡管說為范少山設立梁生寶這樣一個精神偶像有其必要性,但正所謂過猶不及,一旦關仁山超越范少山的特定社會身份,以越界的方式去特意強調他對于柳青以及梁生寶的諳熟的時候,也就令人遺憾地留下了缺少藝術說服力的敘事破綻。
但不管怎么說,關仁山《金谷銀山》的構思與創(chuàng)作,明顯地受到了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的規(guī)約與影響,卻是無可否認的一種客觀事實。這一方面,除了《創(chuàng)業(yè)史》對于范少山而言,就是如同《圣經(jīng)》一般的神圣存在,以及范少山與梁生寶之間的同構對位關系之外,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那就是人物關系的設置。雖然說在人物關系的設定上,關仁山并沒有亦步亦趨地追隨柳青,但其中若干人物關系設置上的被影響,卻也是不可置疑的客觀事實。比如,范少山與父親范德忠,很容易就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與梁三老漢。一般被公認為比梁生寶更具審美藝術價值的梁三老漢,是一個思想處于轉變過程中的性格構成頗為復雜的人物形象。由于對傳統(tǒng)個人創(chuàng)業(yè)方式的過于迷戀,同時也由于對于兒子梁生寶的不夠信任,他曾經(jīng)一度扮演了梁生寶集體合作化道路的反對者角色。但在親眼看見梁生寶所率領的合作社短時間內取得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業(yè)績之后,面對擺在面前的事實,這位曾經(jīng)固執(zhí)于“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老農(nóng)民,終于放棄自己的反對立場,開始認同兒子梁生寶的人生選擇。與梁三老漢相類似,范德忠在《金谷銀山》中,也曾經(jīng)是兒子范少山的反對者。由于時代的變化,范德忠所具體反對的,乃是范少山竟然放棄越來越有起色的北京城里的賣菜行當,重新返回到偏遠落后的白羊峪帶領早已“老弱病殘”化了的村民們創(chuàng)業(yè)的行為。關于白羊峪惡劣的生存現(xiàn)狀,敘述者曾經(jīng)做出過這樣的交代:“聽爺爺說,如今的白羊峪就剩下三十幾戶人家了,老弱病殘占了一半,在村里人眼里,每塊石頭上都刻了個‘窮字?!狈胖本┏抢锴熬耙黄饷鞯馁u菜生活不過,偏要不識時務地返回到日益“老弱病殘”化的白羊峪,來實現(xiàn)所謂帶領鄉(xiāng)親們脫貧致富的理想,在范德忠看來,的確是一種難以理解、接受的不理智行為。也因此,他才會對范少山的行為持堅決的反對態(tài)度:“說啥說呀?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人家費大貴是村書記,都撇下白羊峪進城了。要不是惦記著白寡婦,余來鎖也早走了!你還想留下?這窮山惡水,神仙也救不了,你還能搞出啥名堂來?”毫無疑問,對白羊峪的貧窮狀況以及自然條件的惡劣,早已感同身受的范德忠,之所以要不無堅決地把范少山從白羊峪“趕走”,其內心深處其實更多地有著對兒子的幾分擔憂。在所有人都已經(jīng)放棄對白羊峪的希望之后,你范少山卻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地,試圖以自己的努力改變白羊峪貧窮落后的面貌,你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普通農(nóng)民,到底憑什么呀?也因此,當范少山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只是留下來干一年,一年到頭有變化沒變化,自己都會離開白羊峪的時候,范德忠才會不無憂慮地說:“看你能的!你一個人就是渾身是鐵,能碾幾個釘?”當然,到后來,隨著范少山在白羊峪創(chuàng)業(yè)道路上成績的日益顯著,范德忠便也由范少山的堅決反對者,變身為一位有力的支持者,開始傾全身心力輔助兒子實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藍圖。
再比如,范少山和他的妻子閆杏兒,也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與徐改霞?!秳?chuàng)業(yè)史》中的徐改霞,雖然最終未能與梁生寶走到一起,但她卻依然在某種意義上,被看作是與梁生寶一樣有著共同革命理想的志同道合者。這一點,首先集中表現(xiàn)在她包辦婚約解除后的擇偶行為中。在當時,追求她的人很多。其中,既包括身為小土地出租者的鄉(xiāng)文書,也包括一個布匹商正在縣城上中學的兒子,還包括蛤蟆灘本村郭世富家同樣正在上縣中的兒子永茂,可以說不僅家庭條件富足,而且也都屬于那個時候鄉(xiāng)村里有文化的青年。但所有的這些青年卻都不入徐改霞的法眼。在她看來:“既然新社會給了她挑選對象的自由,總要找一個思想前進的、生活有意義的青年,她才情愿把自己的命運和他的命運扭在一起。為了慎重,雖然女性的美妙年齡已經(jīng)在抗婚中過去了幾歲,改霞也絕不匆忙。”事實上,也正是從如此一種革命色彩鮮明的擇偶標準出發(fā),她才最終選擇了志同道合的梁生寶。其次,恐怕多少會令人感到有點難以理解的是,她的革命性,竟然表現(xiàn)在她最終棄梁生寶而去進城當工人的人生選擇中。我們注意到,在“第一部的結局”中,柳青曾經(jīng)寫到過改霞的這樣一段心理活動:“她想:生寶肯定是屬于人民的人了;而她自己呢?也不甘愿當個莊稼院的好媳婦。但他倆結親以后,狂歡的時刻很快過去了,漫長的農(nóng)家生活開始了。做飯是她,不是生寶;生孩子的是她,不是生寶。以她的好強,好跑,兩個人能沒有矛盾嗎?”在柳青的描寫中,改霞最后之所以毅然地棄梁生寶而去,這是最主要的原因所在。而在改霞的這段心理活動中,令改霞心生恐懼的“做飯”“生孩子”其實都可以被視作日常生活的外在表征。如此說來,真正令改霞恐懼的其實正是作為政治對立面存在著的日常生活了。我們注意到,柳青是以一種極其欣賞的方式描寫改霞的上述心理活動的,他接著這樣寫道:“新的社會意識,使大部分閨女向這樣的性格發(fā)展?!庇纱丝芍覀兤鋵嵧耆梢园迅南嫉纳鲜鲂睦砘顒永斫鉃樽骷伊酀撘庾R深處的一種心理活動,理解為作家一種不無隱秘色彩的“夫子自道”。正如有論者分析的那樣:“這種思想觀念認為,日常生活是平凡乃至平庸的,革命在日常生活中遭受著淹沒、忽略和遺忘的命運;日常生活中找不到革命的激情,看不到革命的詩意光輝,日常生活是革命的對立面;當一個人沉迷于日常生活的瑣事時,這個人的革命意識就會被消磨掉,他就會面臨被革命拋棄的可怕命運。避免日常生活墮落化的唯一有效手段是賦予生活以不斷革命的意義,只有讓生活革命化,生活才能充實,革命者才能永葆青春?!雹偈聦嵣?,也正是由于這樣一種思想觀念存在的緣故,所以柳青才在《創(chuàng)業(yè)史》中最終走向了對于日常生活的政治化美學表現(xiàn)。毫無疑問,在柳青的理解中,革命與日常生活屬于非此即彼的對立兩端。要么革命,要么日常生活,二者不可兼容。同樣,按照徐改霞抑或柳青的邏輯,假若自己(徐改霞)不向往革命,那當然可以憑借日常生活而成為梁生寶很好的賢內助。一旦向往革命,就必然會因為日常生活的問題而與梁生寶發(fā)生尖銳的沖突。是故,為了充分保證徐改霞的革命權利,她便只能義無反顧地舍棄梁生寶而毅然進入工廠工作。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徐改霞因為自己的革命性而最終選擇了對梁生寶的舍棄,但她如此一種看似反常的行為中,卻不僅切合于自身的性格邏輯,而且也還充分地凸顯出了現(xiàn)代女性難能可貴的獨立自主精神,或者也可以干脆被認定為一種現(xiàn)代女性意識。雖然早在五四時期就已經(jīng)有女性解放的觀念從西方傳入中國,但作為一種自覺意義上的現(xiàn)代女性主義或者女權主義思想的大規(guī)模進入中國,卻是“文革”結束后新時期以來的事情。相比較而言,柳青寫作《創(chuàng)業(yè)史》的“十七年”期間,是一個視西方思想文化為寇讎的極端自我封閉的歷史階段。那個時候的柳青,自然不可能了解作為一種激進思想文化思潮的女性主義或者女權主義。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在對所謂的女性主義或者說女權主義思想一無所知,毫無此類思想資源可汲取的情況下,柳青竟然以一種不自覺的方式,于無意間寫出了徐改霞這樣一位頗具現(xiàn)代意識的女性形象。當然,倘若還原到“十七年”的思想文化語境里,不可否認的一點是,柳青關于徐改霞形象的刻畫塑造,或許與毛澤東“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思想緊密相關。雖然毛澤東思想譜系中的“婦女能頂半邊天”更多地著眼于現(xiàn)代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的勞動動員,旨在發(fā)動更多的社會力量加入到生產(chǎn)勞動的行列之中,與現(xiàn)代女性主義或者說女權主義思想中的女性解放根本不搭界,但在男尊女卑思想所普遍盛行的當代中國社會,毛澤東對于“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強調,卻也還是在有意無意之間,支持并強化了當代女性某種獨立自主精神世界的建構。作為毛澤東思想的堅決服膺者,柳青對于他的“婦女能頂半邊天”的理念自然耳熟能詳。雖然內心里并非不喜歡梁生寶,但在敏銳地發(fā)現(xiàn)徐改霞很可能會因為與梁生寶的感情而陷入日常生活的泥淖難以自拔的時候,徐改霞在經(jīng)過了一番不無激烈的內心沖突之后,最終還是選擇了棄梁生寶而進城做工人。“在狂熱的時候能放任自己的感情沖動,在冷靜下來的時候,改霞也能想得很遠,很寬?!币晃秽l(xiāng)村青年女性,能夠最大限度地克制對一位普遍被視為“英雄”的青年男性的愛,以一種特別理性冷靜的姿態(tài)處理感情問題,以退出的方式保證自我的人格完整,假若剝離掉,披在徐改霞身上的那一層“革命”外衣,那她不管怎么說都應該被看作是一位具有突出現(xiàn)代女性意識的現(xiàn)代女性形象。也因此,盡管柳青曾經(jīng)明確表示徐改霞這一女性形象的構思乃是出于對梁生寶形象的藝術烘托:“不是為了寫戀愛而寫改霞,是為了寫梁生寶而寫改霞。”②但在實際的寫作過程中,作家的書寫卻往往會溢出自我意識規(guī)限,形成某種出人意料之外的藝術效果。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才會有文學史對《創(chuàng)業(yè)史》作出這樣的一種評價:“在合作化主題之外,作品還對農(nóng)村青年的人生道路問題進行了真誠懇切的思考。梁生寶與徐改霞的感情糾葛,是作品引人注目的亮點之一,徐改霞的人生道路選擇問題,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農(nóng)村青年出路和前途問題的深切思索。《創(chuàng)業(yè)史》的思考直接啟迪了80年代作家路遙《人生》的創(chuàng)作。”③梁生寶與徐改霞感情糾葛的一種直接結果,恐怕就是徐改霞這樣一位頗具現(xiàn)代女性意識的當代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
到了關仁山旨在刻畫塑造所謂新時代新型農(nóng)民形象的這部《金谷銀山》里,與徐改霞相對位的人物形象,當然就是范少山的第二位妻子閆杏兒。雖然說一方面由于時代與社會的變化,另一方面也與作家力圖使整部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盡可能曲折有致有關,圍繞著男主人公范少山的感情生活,關仁山曾經(jīng)在他身邊設置了多位女性形象。這其中,既包括他那位紅杏出墻的前妻遲春英,也包括那位跑到白羊峪支教的女研究生歐陽春蘭。但相比較來說,能夠從根本上對范少山產(chǎn)生影響的,卻依然是他后來的這位來自貴州大山深處的妻子閆杏兒。但在具體展開討論范少山與閆杏兒他們的感情故事與《金谷銀山》敘事邏輯建構之間的關系之前,我們卻首先須得關注范少山究竟為什么一定要不管不顧地重新返回故鄉(xiāng)白羊峪去率領鄉(xiāng)親們艱難創(chuàng)業(yè)。不管怎么說,這一點,都是范少山這位新時代的“梁生寶”,新時代的新型農(nóng)民形象得以在作品中立足的根本前提所在。首先,我們應該注意到,范少山最早的離鄉(xiāng)去北京城賣菜闖世界,乃是因為前妻遲春英不僅紅杏出墻,而且還人為制造被范少山虐待假象的緣故:“白羊峪的男人都把女人捧在手心里,最瞧不起打老婆的人。就這樣,范少山頓時在人前矮了三分,范家人也在村上挺不起腰桿來。范少山嘆口氣,心一橫:下山,闖世界去!”實際上,范少山之所以要離開白羊峪去外面闖世界,前妻遲春英的紅杏出墻以及他們由此而發(fā)生的沖突僅僅只是一種誘因而已。究其根本,范少山們離開白羊峪,還是因為白羊峪生存條件的惡劣以及貧窮:“白羊峪沒有小麥,不種水稻,吃白面大米要下山去買。錢呢?得用雞蛋、蘋果、山楂去換。咋換呢?‘鬼難登在那橫著呢!不能車運,只能提著籃子翻過那段險路去賣?!睕]想到的是,范少山的這一去,就是整整三年時間。倘若不是那一年年底北方大雪,慮及家人尤其是年邁的爺爺范老井的日常生活與生命狀況,范少山或許還不會返回白羊峪呢。問題在于,故事開頭的那一年到底是哪一年呢?論述至此,我們忽然意識到關仁山這部特別切近當下時代社會現(xiàn)實的長篇小說,很可能存在著故事時間上的混亂問題。這一點,需要從小說結尾處說起。小說結尾處,先后交代了兩個具體的時間因素。一個是白羊峪人重新立碑——立“知恥碑”的具體時間為“2016年10月26日”。另一個則是范少山和閆杏兒他們倆的兒子范明這時候已經(jīng)五歲了。2016年,范明五歲,那就說明范少山和閆杏兒培植試管嬰兒的時間,乃是2010年。正所謂十月懷胎,只有在2010年試管受孕,范明才可能在2011年出生。假如說范明2011年出生,那就意味著范少山從北京城返回白羊峪下定決心帶領鄉(xiāng)親們創(chuàng)業(yè)的時間,最晚也得在2008年,或者干脆就是2007年。因為從范少山的重返故鄉(xiāng),到他和閆杏兒的試管嬰兒懷孕,至少也有兩三個年頭。假若他回家創(chuàng)業(yè)的時間是2008或2007年,那么,根據(jù)故事開頭所說范少山離家已經(jīng)三年時間來判斷,他離家去北京城闖世界的時間,就應該是2005或者2004年。然而,根據(jù)百度的結果,農(nóng)村中的所謂整體搬遷計劃,是從2009年才開始實施的一項政策。而這,很顯然也就意味著,在范少山毅然決定回鄉(xiāng)帶領鄉(xiāng)親們創(chuàng)業(yè)的2008或2007年,整體搬遷尚未提上議事日程。但多少有點令人不解的是,就是在這個時候,村干部們已經(jīng)把白羊峪的整體搬遷掛在了嘴上。與此同時,較之于2008或者2007年更早十幾年的1990年代中期,關仁山就讓范少山的爺爺范老井講出了一番“綠水青山”的大道理:“‘……你們去黑羊峪去看看吧!好好的青山綠水都糟蹋了!老百姓還能順順暢暢地吸口氣不?人都死了要錢還有個毛用???范老井的一席話,把會場攪了,人們散了,費大貴把鼻子都氣歪了。爺爺拍拍費大貴的肩膀說:‘支書,記住嘍,沒了綠水青山就啥也沒了?!标P仁山的《金谷銀山》,毫無疑問是一部旨在呼應所謂“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這種政治發(fā)展理念的主旋律長篇小說。這種思想題旨的設定雖然無可厚非,但刻意地讓一位不識字的老農(nóng)民在1990年代中期就說出一番事關“綠水青山”的大道理。如此一種“急功近利”的藝術處理方式,細細想來其實還是很有一點生硬。
時間因素的處理之外,更關鍵的問題,還在于范少山究竟為什么要不管不顧地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對此,關仁山給出的原因,乃是由于受到了老德安上吊自殺的強烈刺激。一個人丟下全家人跑到北京城賣菜三年后,范少山因為牽掛家人的安危而冒著大雪回到了故鄉(xiāng)白羊峪,沒想到,回家不久就撞上了老德安的自殺這件事兒。面對老德安的自殺,范少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思來想去,他找到了導致老德安的自殺的根本原因所在:“對!比貧窮更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因為看不到自己個活著的指望在哪兒,因為看不到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兒,老德安上吊自殺了!對他來說,死才是指望,死了,才是真的享福了。”“一個人活著沒指望,一個村活得沒希望,那就是生不如死!”“鄉(xiāng)親們的指望在哪兒?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兒?”就這樣,因為老德安之死的刺激,范少山開始認識到,只有給白羊峪村找到希望,才真正有望從根本上改變白羊峪的貧窮落后狀況。但,究竟怎樣才能給白羊峪找到希望呢?內心里一直以梁生寶為精神偶像的范少山,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并由此而開始找到身為村民小組長的余來鎖,一起琢磨采取什么樣的方式才能夠真正改變白羊峪貧窮落后的面貌。從此之后,他就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想方設法帶領鄉(xiāng)親們以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和旅游業(yè)脫貧致富的道路。此后,無論是種金谷子,還是培植一點都不上農(nóng)藥的“永不腐爛”的金蘋果,抑或還是打開“鬼難登”以充分改善交通條件,這些相應的脫貧致富措施也就自然順理成章了。這里的關鍵,其實還在于范少山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動因設定。明明在北京城里,不僅賣菜賣得順風順水,而且身邊也還有特別愛自己的后妻閆杏兒,僅僅憑著一本熟讀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的影響,憑著老德安上吊自殺的刺激,再加上他自己曾經(jīng)反復強調的熱愛故鄉(xiāng)的鄉(xiāng)愁,范少山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顧地回到白羊峪帶領眾鄉(xiāng)親創(chuàng)業(yè)嗎?雖然說關仁山的藝術邏輯也的確稱得上是完整自洽,但其中的說服力不夠充分,卻也是顯而易見的一種文本事實。
更進一步說,范少山自己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原動力不足倒在其次,其敘事邏輯的難以成立,更在于范少山與后妻閆杏兒二者感情關系的設定上。首先,是他們倆愛情的生成。范少山與閆杏兒的最初相識,是在為人潑辣的閆杏兒與她劈腿的前男友吵架的時候。由于前男友背信棄義地和她的閨蜜搞到了一起,氣不打一處來的閆杏兒便和他們倆當街吵了起來。由于路過的范少山意外地充當了閆杏兒下臺階的墊腳石角色,心存感激的閆杏兒很快就對范少山主動表達了感情。這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段敘述:“他動了喜歡杏兒的念頭,想去牽杏兒的手,沒敢。人家是大學畢業(yè),年輕漂亮。你是打山溝里滾出來的,雖是高中畢業(yè),但這幾年做買賣,那點墨水差不多干了,三十大幾了,人又老相,一個賣菜的,又是二婚頭,憑啥?范少山覺得自己個的想法沒天理?!睙o論如何,我們都應該承認范少山想法的合理性。遺憾處在于,一直到小說結束為止,敘述者都沒有明確交代,各方面條件都明顯要強過范少山的閆杏兒,究竟為什么要一門心思地嫁給范少山。俗話說,這世界上既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但關仁山在《金谷銀山》中所描寫著的范少山與閆杏兒之間,就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愛。給讀者的感覺是,似乎只因為他是范少山,是小說的一號男主人公,閆杏兒就應該不管不顧地愛上他。如此一種描寫,與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中徐改霞對梁生寶選擇的那樣一種理性十足,自然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但相比較而言,文本的敘事邏輯問題卻更為突出地體現(xiàn)在婚后閆杏兒對于范少山簡直就是毫無道理可言的無條件認同上。比如,范少山和余來鎖第一次到北京城去購買西洋參種子,本來就已經(jīng)張口向閆杏兒借過錢,沒想到,到最后卻因為缺乏經(jīng)驗而上當受騙血本無歸。當范少山被迫向閆杏兒坦白了事件的整個過程之后,得到的卻是閆杏兒毫無怨言的理解與支持:“瞞不住了。范少山把買種子挨騙和回來報案的事兒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又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杏兒,還得用兩萬,俺想把鄉(xiāng)親們湊的錢和救濟款還回去。杏兒說:‘我領到的股金卡里還有十萬,咱倆一人一半。還了錢,剩下的留著你用。明天我去銀行取。范少山鼻子一酸,差點兒落淚。他緊緊抱著杏兒:‘杏兒,你真好。杏兒說:‘咱倆一對傻子?!毕惹耙呀?jīng)借了錢,上當受騙后再一次提出借錢,閆杏兒的反應卻是除了理解,還是理解。如此一種故事情節(jié)設置,明顯違背了日常生活中的常情常理。給人的感覺,似乎閆杏兒的錢不是辛辛苦苦掙來的,而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到一樣。不能不強調的一點是,類似這樣對丈夫范少山給予無條件支持的故事情節(jié),在這部《金谷銀山》中還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多次。只要范少山在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中遇到資金之類跨不過去的難題,就必然會想到閆杏兒。而閆杏兒在文本中的主要存在價值,也就是作為范少山的堅強后盾存在。無論范少山遇到什么樣的難題,閆杏兒就會竭盡所能義無反顧地給予無條件的支持。也因此,我們不妨設想一下,雖然有丈夫,但這丈夫卻拋下自己一個人在北京城賣菜打拼,然后不管不顧地跑回故鄉(xiāng)白羊峪去帶領鄉(xiāng)親們脫貧致富。不僅如此,在整個創(chuàng)業(yè)過程中,這丈夫一旦遇上困難,留在城里的妻子就得提供無償?shù)闹С帧8猩跽?,這丈夫不僅在生活上幫不上妻子一點忙,而且還硬是把親生女兒小雪和干女兒黑桃送到妻子身邊由她一人撫養(yǎng)。從日常的生活情理出發(fā)來加以考量,如此一種絕對不平衡的夫妻關系,恐怕是任何一位現(xiàn)代女性都難以接受的,哪怕她的確擁有超乎常人的自我犧牲精神。但到了《金谷銀山》里,這樣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不可能不對等的男女感情奇跡,偏偏就發(fā)生在了范少山與閆杏兒身上。唯因其不合常情常理,所以,這樣的一種敘事邏輯實際上是難以成立的。倘若說范少山的新型農(nóng)民形象塑造絕對離不開后妻閆杏兒的強有力支持,倘若說范少山與閆杏兒他們倆是一種類似于多米諾骨牌那樣的一種緊密連帶關系,那么,一旦其中的一個部分出現(xiàn)了問題,其他部分的坍臺也就是不可避免的結果。更何況,他們倆之間情感故事的敘事邏輯本就是難以成立的。
然而,我們對閆杏兒這一女性形象的分析卻并不能到此為止。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注意到,關仁山寫作《金谷銀山》的時候,已經(jīng)置身于21世紀的當下時代。到了這個時代,來自西方的女性主義或者說女權主義思想,都早已經(jīng)成為不再時髦的文化常識。令人遺憾處在于,作家關仁山明明已經(jīng)接受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或者說女權主義思想的洗禮,但他在寫作《金谷銀山》的時候,卻還是不無“陳腐”地在一種男尊女卑潛意識的主導下,硬是把大學生閆杏兒寫成了一位現(xiàn)代意識匱乏的對于男性的依賴與臣服者。不要說與那些更具現(xiàn)代意識的寫作者,即使與柳青筆下義無反顧地告別了梁生寶的徐改霞相比較,其寫作觀念的落后,恐怕也都是無法否認的一種客觀事實。置身于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或者說女權主義思想洗禮的時代,卻不無陳腐地刻畫塑造出如同閆杏兒這樣極不現(xiàn)代的女性形象來,不管怎么說,都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
2017年11月14日晚23時50分完稿于山西大學書齋
【注釋】
①藍愛國:《解構十七年》,100-101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9月版。
②蒙萬夫等編:《柳青寫作生涯》,79-80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85年5月版。
③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14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8月版。
(王春林,山西大學文學院。本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ZD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