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梓涵
一天,我偶然看見桌上擺著幾只金燦燦的柿子,心頭不禁涌起往事。
8年前,年僅兩歲的我隨著姥姥去鄉(xiāng)下探望太姥姥。時已初秋,但夏日的余威仍未散去,太姥姥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暗紅色大襟上衣和一條絳紫色粗布褲子,領口和袖口零星地繡著幾株青綠色的萱草,耳朵上帶著一對沒有光澤的銀質耳飾,笑容如春風般和煦,站在院子那棵老柿子樹下迎接我們。
雖是初秋,還是有幾顆柿子迫不及待地落下來,掉到樹下厚厚的草灰上。太姥姥先撿了一個,在袖子上擦了擦遞給我,這大概是鄉(xiāng)下最隆重的見面禮了。我好奇地剝開皮,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甜絲絲的,還夾雜著柿子特有的奇怪的澀味,但很好吃。隨后,我們進屋了。一個土炕,一個火爐,一只柳木小幾,門口掛著一只小竹籃,還有一盞老掉牙的煤油燈(聽姥姥說,太姥姥不習慣現(xiàn)代化的電燈,習慣了晚上對著煤油燈做針線活,屋子里的電燈只在有客人時才會用?,F(xiàn)在想來可能是太姥姥節(jié)儉吧),整個屋子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鄉(xiāng)下農(nóng)村特有的土炕味……剩下的,我便不記得了,只記著那段時光很美好很自在。白天,坐在柿子樹下聽太姥姥講從前的故事;傍晚,我坐在煤油燈下看她一針一線地繡莊稼人永遠繡不完的針線活。我想,太姥姥用這種方式勾勒著她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可能在用這種方式寄托著一種心情,也可能是在記錄著她對眼前幸福生活的滿足……
再后來,我斷斷續(xù)續(xù)地看過她幾次,記憶中她一直是那么悠閑那么慈祥,也一直延續(xù)著同樣的生活模式。我慢慢地長大了,看望太姥姥的次數(shù)少了,見面的機會也少了。
幾年后的一天,媽媽對我說:“聽說太姥姥生病了,病得很重,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日了?!蹦翘鞁寢屜騿挝徽埩思?,帶我去看太姥姥。
還是在那個屋子,還是那個土炕,太姥姥背對著我們,比以前消瘦了許多,我看著她單薄的背影就像皮影戲里的影子。她掙扎著坐起來,我這才注意到太姥姥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窩深陷,顴骨高聳,??!這還是我記憶中健康的太姥姥嗎?我明明看出她強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她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向我們問好,但我從屋子里所有人含著淚的雙眼看出她病得很重,據(jù)說醫(yī)生都束手無策。太姥姥忽然叫著我的小名說:“你要好好念書,別像我,一輩子都是莊稼人?!蔽译m年幼無知,可也猜出了幾分話中的含義,一時間,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爭氣地涌了出來,視線瞬間模糊了。至于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怎樣回去的,我都是處于半暈半醒的狀態(tài)。
幾個月后的冬天,再次傳來噩耗——太姥姥去世了!我一下子愣住了,一直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直到看到金絲楠木棺材和旁邊那些笑得陰森恐怖的小紙人時,我才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太姥姥的葬禮在她生前居住過的小院子旁邊舉行,儀式很隆重。我卻看著那一桌子美味佳肴心生厭惡,便自個兒跑到小院里,院子里像太姥姥生前一樣,一塊菜地,幾株夾竹桃……還有那棵柿子樹。我撫摸著柿子樹,仿佛撫摸著太姥姥粗糙的手背……冷風瑟瑟地吹著,像是一支低回婉轉、纏綿凄涼的曲子,在敘述著太姥姥的一生。
也許多年后,柿子樹上會有一只鳥兒在此停息,為愛她的人,繼續(xù)歌唱。
也許當這棵柿子樹第一百次結果的時候,會出現(xiàn)一位穿著暗紅色大襟上衣的老人,站在樹下,等著她最想見的親人。
若干年以后,誰還會記得童年的點點滴滴,唯有兒時的柿子樹與我那慈祥的太姥姥令我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