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崇潔
在這個以“快”為美的時代,很多朋友不理解我對戲曲的熱愛,覺得這門古老的藝術(shù)太“慢”。其實戲曲于我而言,更像一株空谷幽蘭,它不孤寂,不高傲,不張揚,不自矜,只靜靜地等待著相隔百年的知音,踏著晨露而來,欣喜地因它的美麗而流下熱淚……
緣起《牡丹亭》
十歲那年,父母第一次帶我走進劇院,看的是昆曲《牡丹亭》。臺上扮演柳夢梅的,是著名昆曲表演藝術(shù)家岳美緹老師。那一晚,岳老師婉轉(zhuǎn)悠揚的水磨腔,瀟灑倜儻的身段,華美精致的戲服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幼小的心。我仿佛走進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如夢似幻卻又妙不可言。下戲以后,爸爸帶我找臺下坐著的國寶級昆曲大師俞振飛先生求簽名,記得俞老親切地摸著我的頭說:“這么小的娃娃,就喜歡我們的傳統(tǒng)戲曲,真是有緣??!”
或許是俞老的話應驗了。后來的日子,我便常常往劇院跑。當時離家最近的是重慶市越劇團,從此,越劇《西廂記》《紅樓夢》《梁山伯與祝英臺》就成了我童年最好的陪伴。我喜歡王文娟老師的《黛玉葬花》、范瑞娟老師的《十八相送》、尹桂芳老師的《沙漠王子》……便找來唱詞,買來磁帶,一遍一遍地聽,一遍一遍地唱,還纏著媽媽為我自制戲服。慢慢地,我迷上了中國古典文學,因為細膩的唱詞中有最純正的中國味道。你用心聆聽,就會發(fā)現(xiàn)它獨特的韻味以及令人窒息的美,正如《牡丹亭》所唱:“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緣自開卷來
十六歲,我踏進了中等師范的大門,成為一名預備人民教師。大量的閱讀,讓我對傳統(tǒng)文化和戲曲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我讀李漁的《閑情偶寄》,讀湯顯祖的《臨川四夢》,讀沈復的《浮生六記》,也讀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我在文學的海洋里暢游,驚喜地發(fā)現(xiàn)很多教育界的大師們也有很深厚的戲曲功底。美術(shù)教育家李叔同先生年輕時經(jīng)常反串演出,戲曲的滋養(yǎng)使得他對傳統(tǒng)音樂十分敏感,他那首膾炙人口的“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就與越劇《西廂記》唱詞中“碧云天,黃花地,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有異曲同工之妙。還有葉圣陶先生幼時就讀于私塾,放學后父親常帶他去聽說書看昆曲,正是這些評書戲曲,培養(yǎng)了葉先生對文藝的興趣,也促使他走上教書育人的道路。因戲和大師們結(jié)緣令我倍感榮幸和親切,對戲曲也更加一往情深。
走上工作崗位后,我一頭扎進語文教學的海洋,市區(qū)賽課、撰寫論文、研究課題、參與研修。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無暇再去戲院看戲了。但這并不妨礙我對戲曲的癡迷。工作之余,我常去圖書館查閱與戲曲有關(guān)的資料。一次次探尋中,六百年昆曲歲月、三百年國粹京劇、一百年越劇雅韻就這樣撲面而來。戲曲的滋養(yǎng)和深厚的文化底蘊,讓我在三尺講臺上更加豐盈從容。2012年,我幸運地成為重慶市骨干教師。2017年,我被評為重慶市學科教學名師。在成長和奮斗的日子里,戲曲已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美妙樂章。
緣聚小百花
三年前的一個夏日,經(jīng)朋友介紹,我在一次越劇雅集中走進了重慶群星小百花越劇團。這是重慶沙坪壩文化館下設(shè)的青年越劇票友團體。團友們來自各行各業(yè),平均年齡只有三十多歲。因為熱愛越劇,大家相約每周日下午一起練功學戲 ,共同感受越劇藝術(shù)的魅力。我們的老師,是原重慶市越劇團國家二級演員胡心福。胡老師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因為常年堅持教學越劇,她依然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胡老師告訴我,雖然我之前沒有任何越劇表演基礎(chǔ),但只要有決心有毅力,就一定能學有所成。
在胡老師的鼓勵下,已經(jīng)三十九歲的我,選擇成為越劇中的一名“女小生”。我從最基本的臺步、云手、指法、水袖開始學起,一招一式也不敢懈怠。記得我學戲之后的第三個月,團里正在排練越劇名家傅傳香的代表作《情探》。團長讓我扮演赴京趕考的一名書生,雖然是不起眼的群眾角色,唱腔也是事先錄制,但我還是非常緊張。我深知戲曲是包含了“唱念做打”的綜合舞臺藝術(shù)。所謂“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無論是表演的程式規(guī)范,還是臺上的眼神念白,處處透著講究和學問。那段時間,我一有時間就聽唱腔,對著視頻練身段,還讓同學幫我錄視頻找不足。排練中,因為還不習慣穿兩寸高的小生鞋,我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起。功夫不負有心人,大戲展演那天,我扮演的書生瀟灑可愛,有招有式,居然博得大家一致好評。接下來,我又向老師學習了《情探·伴讀》《雙飛翼·杏林重逢》《紅樓夢·問紫娟》《打金枝·闖宮》《梁?!な嗨肌返仍絼〗?jīng)典折子戲。我還利用周末和團友們一起走進西南大學、重慶大學、育才中學等,免費為師生們舉辦越劇公益演出。三年來,我從一個戲曲表演的門外漢,慢慢成長為能獨立演出折子戲的業(yè)余票友。在排練和演出中,我更深入地了解博大精深的戲曲文化,感受到戲曲藝術(shù)無窮無盡的魅力。
緣結(jié)梨園情
如果有人問我,三十多年過去了,為什么那么熱愛戲曲?我會回答,因為“最美的風景是人”。在愛戲?qū)W戲的日子里,無論是戲曲界的大師、普通演員,還是業(yè)余票友,他們身上那種奮進勤勉、嚴謹務(wù)實、謙虛真誠的品質(zhì)時時讓我敬佩不已。
浙江嵊州是百年越劇的發(fā)源地,也是一座山青水秀的江南小城。2017年暑假,我自費來到嵊州越劇藝校參加越劇票友培訓班。在七天的艱苦訓練中,我們像專業(yè)學員那樣每天起床喊嗓,參加聲腔、形臺、腿功、唱腔課程的學習。我們當中,有來自東北七十高齡的老阿姨,也有不滿十歲的學齡兒童??崾钛籽?,四個小時形臺腿功課上下來,大家兩腿顫顫不能行,卻沒有一個人喊苦喊累。
學習期間,我有幸見到著名越劇范派小生吳鳳花老師。吳老師是二度梅花獎獲得者,全國德藝雙馨的表演藝術(shù)家。因為長期粉墨登臺,她的臉患上了嚴重的油彩過敏癥,幾近毀容。但她仍然堅守在舞臺上,從未輕言放棄。記得培訓結(jié)束時,吳老師和我們?yōu)I話別,大家不約而同地清唱起《十八相送》——“三載同窗情似海,山伯難舍祝英臺”,那場景僅“感動”二字不足以形容。短短幾天相處,在世外桃源一樣的嵊州藝校里,在高雅藝術(shù)的熏陶下,我們忘記身外紅塵,結(jié)下深情厚誼,身心凈化升華。有時候,與其說是我們熱愛戲曲,不如說是我們更喜歡熱愛戲曲的人,因為這里有知音,有現(xiàn)代社會難得的純粹。
緣寄新蓓蕾
斗轉(zhuǎn)星移,不可否認的是,戲劇在多元的娛樂形式中不再那么受熱捧。古老的藝術(shù)需要新鮮血液,更需要傳承。作為一名人民教師,讓孩子從小感受傳統(tǒng)戲曲的魅力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
2017年開始,我所在的重慶市人和街小學開設(shè)了“國學啟蒙”戲曲課程。作為指導老師,我特意邀請到好友——重慶市京劇院優(yōu)秀青衣田琳老師為孩子們擔任輔導員,親身示范最專業(yè)的唱腔和身段。記得那是一個初冬的午后,陽光穿過銀杏樹金黃的落葉照進校園,風中彌漫著青草的甜香。在三(4)班教室,孩子們正在學唱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一張張小臉紅潤可愛,一雙雙小手叉在腰間,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嗓門一個賽一個亮。田琳老師正嚴格要求孩子們在唱的時候一定要把拖腔的尾音唱足,這樣才有京劇的味道,表達出人物激動的心情。而我,則在一旁忘情地指揮……我分明看到,一朵朵梨園蓓蕾正在陽光中茁壯成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戲曲是一扇窗,透過它,我們可以看到真善美,看到詩意,看到人情和人性。而今再品《牡丹亭》,我會更重于唱腔韻味的拿捏,體味司笛司琴的深厚功力。因這水磨腔的妙處,便在于那唱腔,纏綿悱惻,但卻又是柔中帶剛,暗藏勁道。就像是打太極,在身形流動間,化綿勁于掌底。一陣香風,如舞蝶般的韻味。
著名教育家王尚文先生曾說過:“教師所能教給學生的唯有我們自己?!蔽以笌е鴳蚯o予我的詩心,不浮躁、不盲從、不矯情、不虛飾,陪伴著孩子們徜徉于傳統(tǒng)文化的海洋中。我愿把戲曲之美傳遞給我身邊的每一個人,讓我們一起在清朗的心靈里記錄生命中所有的美麗。
(作者單位:重慶市人和街小學)
責任編輯 田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