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頭一棵老榆樹（無場次話?。?/h1>
2018-05-30 10:48:04費守疆
劇作家 2018年1期
費守疆
人 物
母 親 女，35?70歲，秦儉母親（操山東口音）
秦 儉 男，10?50多歲，乳名改子，沿江縣縣委書記
麗 華 女，30?50歲，秦儉妻子，鎮(zhèn)中心學校教師
馮 叔 男，50?70多歲，下江窩棚村老支書（操山東口音）
徐書記 男，50多歲，濱江紀委書記
順 子 男，11?51歲，馮叔兒子，秦儉發(fā)小
錢教授 男，60多歲，風水先生
梅 子 女，20多歲。秦儉女兒，醫(yī)大畢業(yè)生
朱景娜 女，30多歲，秦儉情人
左 栓 男，60多歲，村里五保戶
村民甲乙丙丁、村婦甲乙等
1
[隨著舒緩溫馨的音樂，場燈漸暗。
[觀眾耳邊響起了牛羊的叫聲……
[太陽快落山了……
[一群半大小子穿短褲赤裸上身，揮動著手中的布褂子“噼哩啪啦”
地從觀眾席的過道中叫喊著跑過……
[遠遠傳來年輕母親的呼喚：“改子，回家吃飯了！”“改子，回家吃飯了！”……
中年女人畫外音：“改子”是中共沿江縣委原書記秦儉的小名。作為一名紀檢干部，在調查處理他受賄案的過程中，和他有了一段時間的接觸。前不久，他托人將他獄中的懺悔日記交給了我……說什么呢？他本該和我們一樣在陽光下自由自在地呼吸，充滿懷念地回憶過去，信心滿滿地期盼未來……如今的他，只能在鐵窗之下……回放生活……想念未來……
秦儉的畫外音娓娓道來：我的家在松花江下游，離省城哈爾濱有一百多里地，那個屯兒叫“下江窩棚”。五十多戶的小屯子，一到夏天傍晚，炊煙從家家戶戶茅草房上的煙囪里探出身兒，又在微風中舒展開，漸漸與江面上的薄霧連成一片。在夕陽的映照下，屯子被淡淡的粉紗罩上……遠遠的朦朧中有壯漢與做飯的小媳婦兒調侃幾句結了婚的人才能聽懂、小孩子不懂的“那話兒”，“呼噠呼噠”的拉風匣聲、鐵鏟和灶臺上大鍋的碰撞聲、“吱吱啦啦”的爆鍋聲從各家各戶敞開的門里傳出來……過后，打老遠就能聞到蔥花在熱油里迸發(fā)出的香味兒……我媽不但做飯好吃，人也特別利索，無論啥時候你見到她，頭發(fā)都一絲不亂，一個發(fā)卡子戴了半輩子。鄰居家的嬸子、大娘們干活都戴著灰色、藍色圍裙，只有我媽系的圍裙白白凈凈的。從前我媽對我挺嬌慣的，自打我爸在村里修防洪堤壩開拖拉機運石頭出車禍去世后，對我管得就特別嚴了……唉，老家難忘！童年難忘！媽媽難忘！一想到這些，眼前就浮現出無邊無際黑黝黝的土地和村頭那棵老榆樹，耳邊就聽到了回蕩在大地上的一聲聲呼喚……
[“改子，回家吃飯了！”呼聲由遠及近……
[有幾個半大小子從觀眾席一溜煙兒地跑到臺上。
[“順子，看見改子了嗎？”
[“在后面！”
[一聲厲喝：“改子，你給我站住！”
[少年改子被“釘”在那兒。
[年輕的母親系著白圍裙上。
改 子 媽……
母 親 咋才回來？
改 子 在學校寫……寫作業(yè)了。
母 親 （嚴厲）把褲腿兒擼起來！擼起來！
[母親在改子小腿上用手指劃了一下，出現了一道白色印痕……
改 子 （膽怯）媽……我……我沒……
母 親 （打改子屁股）還撒謊！還撒謊！跟你說多少遍了？說多少遍了？教你不許去江里洗澡……當年你爸臨終時，我懷抱著你，發(fā)下了“改子若不出息，夫妻永不相見”的重誓。你不聽！你咋不聽?。。▊牡氐诘厣峡蓿?/p>
改 子 （跪到母親面前）媽……別哭了。改子再也不惹你生氣、再也不讓你操心了，媽……（母子抱頭痛哭）
[收光。
2
[秦儉畫外音（繼續(xù)述說）：
就這樣，在這片散發(fā)著土腥味兒的大平原上，我和伙伴們漸漸長大了。大人們也漸漸變老了……村頭那棵老榆樹葉子落了，到了來年開春兒又發(fā)出新芽……
[紗幕啟。茶余飯后，枝頭掛著紅布條的老榆樹下，井臺旁有幾個村民在下象棋，有人圍觀……
村民甲 將！
村民乙 遞轱轆，交棋！
村民丙 不行！不行！
村民甲 別動！放那兒！放那兒！不帶悔棋的！瞅你喝那點貓尿，有能耐，再下一盤兒！
村民丙 （惱怒）不下了！
[村民圍攏的越來越多……
母 親 吵吵啥呀？
[眾人紛紛起身讓坐兒……“秦嫂……”“秦嬸兒……”
[誰的“隨身聽”發(fā)出播音：“今年東北地區(qū)計劃招錄公務員2.5萬人，比去年增加5000人……”
母 親 又說啥？瞅瞅我這耳朵……
村民乙 招國家干部的事兒，你家改子，不是也報考了嗎？
母 親 嗯，是，是。這不是，我躲出來了，讓他一人兒在家復習，清靜。
[順子喝得臉通紅上……
村民甲 順子來了，呀，小臉紅撲的，喝了？
村民丙 來一段兒唄，順子，大伙兒樂意聽。鼓掌，來一段兒！
[眾村民鼓掌，順子有點“拿”的意思。
母 親 順子，來一段兒，嬸子也樂意聽。
順 子 你們說，都不好使，我聽秦嬸兒的。嬸子，聽啥？
眾村民 （七嘴八舌）《紅月娥做夢》《豬八戒拱地》《包公賠情》。
順 子 嬸子，《包公賠情》行嗎？
母 親 中！
順 子 一趕二，包拯、嫂子王鳳英全我一人兒來……“（喝一聲）張龍、趙虎、王朝、馬漢?。ù迕窦滓冶×性趦膳?，順子見他們一邊仨，一邊一個，
忙重新擺布，一邊兩人，入戲）開——呀——鍘——
眾村民 威武——
順 子 哐七來才！哐七來才！哐！哐！才！（亮相）嫂娘……（飾王）啊，三弟陳州放糧，為何去而復返？（飾包）適才在長亭之上，一怒之下鍘一贓官，特向嫂娘請罪?。椡酰╁幰悔E官為民除害，三弟何罪之有？（飾包）他……他……他……是包門的孽子……嫂娘的心肝！
（唱）包勉長亭去餞行，
亭外傳來喊冤聲。
[馮叔吹嗩吶加入伴奏……
眾村民 （喊）啊……老支書嗩吶不減當年?。“脟缹?，真叫上陣父子兵！
順 子 （接唱）一告他貪贓逼傷人命，
二告他仗勢欺人任意橫行，
三告他吞沒災糧罪孽重……
（飾王）哎呀！哐七來才……
七才……才……才……
（接唱）聽他言來驚斷魂，
鍘兒如同鍘我身……
[母親及眾村婦拭淚……
[一人急在母親身邊耳語，母親分開眾人，急下……
[光漸暗，現場演唱聲漸遠……
3
[光復明，秦家。
[秦儉穿印有“抗洪搶險突擊隊”的紅背心，心情煩躁地抽煙……
母 親 改子，咋還抽上煙了？咋地了，復習材料扔了一地呀？（蹲地上撿起資料）
秦 儉 媽，你看看這……
母 親 啥呀？又是你寫的詩，媽看不懂。你……到底咋地了？
秦 儉 這……公務員……我不想考了！
母 親 （驚）為啥？
秦 儉 別問了，不為啥。算卦的……剛走……
[音樂起。
母 親 你……信嗎？
秦 儉 我……信！
母 親 這么年輕，就信這？
秦 儉 寧可信其有……卦上說的。（遞上一紙條）這個……讓馮叔按上手印兒。
母 親 啥？
秦 儉 保證書。馮叔……他……再也不能邁進咱家……這道門檻兒。
母 親 （聲音顫抖）別……別信！
秦 儉 （固執(zhí)）我信！
母 親 改子……
秦 儉 那……我就不考了。
母 親 （失望、無奈、復雜）我……我去，還不行么……
[秦儉隱。
[月下，輕輕的敲門聲。
[母親與馮叔門里門外。
馮 叔 是我……來給你送點水……泉水。改子要考公務員了，用這水泡茶，討個吉利。
母 親 哦，放門外吧。
馮 叔 給我開門。
母 親 走吧，晚了。
[音樂憂傷。
馮 叔 晚了？哦……我這就回去睡覺。
母 親 等等……（從門縫將“保證書”遞出）你在這上面按個手印，傍晚來個算卦的——往后……你別再邁進這個門檻兒了。
馮 叔 （看“保證書”）算卦的凈瞎說，你也信？
母 親 （猶豫）信……改子前程要緊哪。
馮 叔 你……出來一下？
母 親 不了。
馮 叔 往后……不是……伴兒了？
母 親 不……是了……
馮 叔 一晃你家老秦大哥走了二十年了，大哥臨走時囑咐我，常過來幫襯點兒，扔下你們孤兒寡母的，不易……
母 親 這二十年……我……謝謝你……我和改子都謝謝你。
馮 叔 你答應過……老了，就到一塊兒，跟前兒……有個說話的。
母 親 還……不老……
馮 叔 我眼瞅快六十了，你也……剛搬來東北那會兒，你還梳個小羊角辮兒……
母 親 別說這。改子說，讓你在這上面……按個手印……我都……按上了。
馮 叔 （倔犟地）不按！在部隊帶兵，回村當村干部，沒被誰強迫過。不想到一塊兒……就認了，按這個干啥？
母 親 就算為了我……你說過，啥都聽我的，你說過……
馮 叔 我是說，在一塊過都聽你的。說這話兒那會兒……我才四十二……
母 親 按上！
馮 叔 不按！
[母親抽泣……
馮 叔 （心疼）哭啥呀？又不是我的錯……當初，實指望咱倆在結婚證書上按手印的……
母 親 按吧，改子撂下話了，說他將來要能當上縣里最大的官兒，就啥也不怕了。興許那會兒……求你了……
馮 叔 （捧著“保證書”的手哆嗦著）就沒緩？
母 親 沒緩。改子……是我的命！
馮 叔 剛才，你說改子的那話，算數？就是，改子當了官兒，咱倆興許……
母 親 算……算數兒。
馮 叔 （狠狠心）那……我按。
母 親 給你……
馮 叔 啥？
母 親 改子預備的，紅印泥。
馮 叔 不……不用。
[馮叔咬破了手指，按了上去，遞回“保證書”。
母 親 你呀……就是個犟……疼嗎？（遞手絹）擦擦……
馮 叔 不用。
母 親 你……恨孩子嗎？
馮 叔 不恨。改子，能干大事兒……水放這兒，回了……
[《苦菜花》歌曲旋律響起……母親拿著“保證書”推開門，月光下，馮叔的背影孤孤單單地消失在夜色中……
[青蛙叫。母親拭淚。
[麗華悄悄上。
麗 華 媽，回屋睡吧。
[母親沒反應。
麗 華 媽……
[母親依然望著遠方。
麗 華 （大聲地）媽！媽！您耳朵……啥都聽不見了？
[母親呆立不動的背影。
[天幕上投射出秦儉燈下書寫的影子。
[蛐蛐叫，夜，非常寧靜……
[光漸收。
[嗩吶響起。
[寬膛大嗓的女聲獨唱《村頭一棵老榆樹》：
黑土地有多大
祖祖輩輩靠著她
一人一支歌
四季四幅畫
風雨來去一年年
野草衰榮一茬茬
啊……啊……
她熟了莊稼
我白了頭發(fā)……
[幕后喊聲傳來：“改子當官兒了！”
[喜慶的鞭炮聲。
4
[大喇叭傳出廣播擴音器調頻聲。
[老榆樹下人們打水、閑聊、下棋……
村民甲 服不服？
村民丙 你緩棋了，不緩棋還指不定是誰輸呢！
村民甲 這么些年，就沒長進！那馬明明別著腿兒，你能將人家？你以為你是高干子弟呀？
村民丙 一個石頭棋子也有人偷？這么些年了，就用這鐵秤砣頂卒子，嘁！
村民甲 別整那些沒用的……下棋！
[大喇叭“噗噗”兩聲吹氣試音后……
男人廣播聲：各位村民請注意！請注意！啊，倆事兒啊！一呢，我再重復一遍，咱下江窩棚村清泉使用保護公約：1.禁止用于洗衣、澆地；2.禁止喂飲家畜；3.禁止不孝子女飲用；4.禁止有偷盜等劣跡行為的人飲用；5.做飯、泡茶、煎藥必保。那澆園子、飲牲口、洗衣服啥地，能使自家井水就使自家井水，能使江水就使江水……別碰、別碰，你這孩子……把他抱出去。你趕二呢，今兒鄉(xiāng)里開會通報，咱上游有的村兒村民上大壩上摳石頭壘自家豬圈，咱村有沒有？?。咳绻鄞灏l(fā)現這情況，逮一個罰一個！逮一個罰一個！直罰你到告饒！行了。下邊兒聽聽縣廣播電臺的新聞……
女播音員：聽眾朋友們，感謝您準時收聽晚間新聞。根據市委統(tǒng)一部署，沿江縣今天召開全縣機關干部大會。會上，中共沿江縣委書記秦儉同志就全縣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工作的深入開展，發(fā)表了講話……
[表演1區(qū)——主席臺、麥克風，秦儉著正裝面向臺下講話。
秦 儉 同志們，我剛才強調的第一點是：認清形勢，明確任務，把反腐倡廉建設放在各級黨委工作更加突出的位置，抓緊抓好。二是……
[暗轉。
[老榆樹下村民們傾聽大喇叭的播放。
秦儉聲：二是保持高壓態(tài)勢，著力解決重點領域的腐敗問題。要堅持一手抓懲治，一手抓預防，嚴肅查處濫用職權、貪污賄賂、腐化墮落、失職瀆職的案件，決不讓腐敗分子逃脫黨紀國法的懲處。重點查處黨的十八大后不收斂、不收手、問題線索反映集中、群眾反映強烈的問題?，F在重要崗位且要提拔使用的領導干部，必須嚴查選人用人。領導插手工程項目，搞權錢交易的行為，更要依法處置，不留情面。我們要注重發(fā)揮查辦案件的治本功能，加大預防腐敗的力度，把事后監(jiān)督與事前事中監(jiān)督結合起來，鞏固前期的成果，懲治腐敗決不手軟，反腐敗斗爭永遠在路上……
[村民們鼓掌喝彩。
村民甲 （自豪）改子真出息了！
村民乙 （夸耀）那是，咱村出去的最大干部！
[左栓興奮地給大家舀著清泉水。
村民丙 噓——
[眾人傾聽——
秦儉聲：這第三……
[暗轉。
5
[表演2區(qū)——母親、馮叔對坐，馮叔將“隨身聽”舉在母親的耳邊，母親指指耳朵上的助聽器，馮叔將“隨身聽”放在兩人中間。
秦儉聲：每個黨員干部都要做到，心中有黨、心中有民、心中有責、心中有戒。心中有黨，就是堅持黨的原則第一，黨的事業(yè)第一，人民的利益第一……
[音樂舒緩……馮叔激動地倒了兩盅酒……
馮 叔 （感慨）一晃，快二十年了，咱倆，值了。來！
母 親 （拭淚）值了！我也整一小口……（二人飲酒）
母 親 我把這干豆腐再給你熱熱。
馮 叔 不用，就這么坐一會兒……
母 親 我試試，不提這事兒。（撥手機……“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二人默默無語，母親給馮叔夾菜倒酒……
[表演1區(qū)——
秦 儉 （接聽座機）錢教授？到收發(fā)室了？我讓秘書接你。（放下電話，手機彩鈴響起《中國娃》：“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兒，站得穩(wěn)走得正踏踏實實闖天下……”接聽手機）老胡哇，再重申一下我的觀點，帶病提拔是我們現在任用干部的最大腐敗。這和司機酒駕有啥區(qū)別？交通違法罰款、扣分、拘留，這叫頂風上！原則呢？拍拍我們的肩膀頭，責任哪！對……對！你們給我把第一關。（放手機，又拿起座機電話）
[表演2區(qū)——
母 親 改子呀，都瘦了，這官兒，不好當啊。
[桌上手機響……
馮 叔 是……秦……改子？
母 親 （接聽）喂……
秦 儉 媽，您來電話了，有事兒？
母 親 （慌亂）啊，沒啥事兒，天氣預報說有雨，你那下了？
秦 儉 沒下。媽，您多穿點，捎回去的助聽器，用了沒？
母 親 用了，用了，啥都聽真亮兒地。
秦 儉 媽，今天周五，麗華從鎮(zhèn)中心?；厝ビ帜芘隳鷥商臁?/p>
母 親 說的是呢。麗華一上班就一周不回來，屋里屋外地，我一人兒冷冷清清……哎，改子呀……不，秦儉，你馮叔從廣播里聽著你講話了，還夸你呢……
[馮叔將耳朵湊到手機旁傾聽……
秦 儉 哦，謝謝他。媽，別讓他去咱家，影響不好。等咱家縣里的房子裝修完了，今年咱就搬縣城過年了，您就不孤單了。
[表演1區(qū)——敲門聲。
秦 儉 進來！媽，我撂電話了。
[表演2區(qū)——
母 親 （失神）撂……下吧，撂下吧。還是改子原先那句話……丟卒保車吧！
[《苦菜花》歌曲旋律。
[馮叔又喝了一杯酒。
母 親 他馮叔……對不起，對不起呀！這幾十年，我……欠你的，下輩子……還吧……（拭淚）
馮 叔 不怪你……走了……
母 親 等一下！（找出包袱）把這個，拿回去。
馮 叔 （犯倔）不拿?。ㄗ哉Z）招誰惹誰了？到老了，找個老伴兒，還耽誤他前途了？！
母 親 改子，膽小……
馮 叔 迷信！還整個丟卒保車，咱兩個老卒子后半輩子丟了！
母 親 你說咱倆是“老犢子”？
馮 叔 瞅你那耳朵，是老卒子！
母 親 人哪，鬧個歸齊，一輩子不就是活個孩子。再坐會兒吧，順子也快去市里幫他媳婦開飯店了吧？
馮 叔 說秋收利索了，就去。
母 親 你不去？
馮 叔 我，哪兒也不去！
母 親 唉！該去就去！
馮 叔 往后……我看你的腰，貓貓得更厲害了，兒子當縣委書記，還不直溜溜地？走了！
母 親 給，這個拿著，辟邪！
馮 叔 啥？
母 親 壽衣。這不，咱倆一人一套。原來還尋思……
馮 叔 整這個干啥？犯“膈應”！
母 親 犯啥“膈應”，人到歲數了，都先預備上，是增壽。人家都是老伴給做。趁我的眼睛還能紉針……
馮 叔 你說啥？
母 親 （小聲）糊弄閻王的，讓他以為咱沒了，就不找咱們了。
馮 叔 哪個閻王能像我這么虎！合身嗎？
母 親 比量著做的。你這白頭發(fā)……染染……
馮 叔 拿著了。回去……太陽落了……
母 親 落了，走吧……瞅著點兒，別當自個是小伙兒呢。
馮 叔 回吧！
[《苦菜花》音樂旋律。
[光漸收。
6
[《中國娃》手機彩鈴響：“最愛吃的菜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清清白白做人也像它……”
[光復明，秦儉宿舍……秦儉接聽手機……
秦 儉 嗯，嗯，這一段落原則上我沒意見。把省委巡視組來我縣開展巡視工作的重要性再強調一下……這么說：“開展巡視工作，是加強黨的建設、促進正確行使權力的重要手段?！卑?，哎……對，放在第一部分，好！好！你們幾個加加班，我也在宿舍整材料……明天放我辦公室。（放手機）
[朱景娜穿睡衣、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上。
朱景娜 秦哥……
秦 儉 差輩兒了，從順子那論，你管我叫叔。咿，你咋穿上這件衣服了？這是我愛人的，脫了！你不說用用衛(wèi)生間，咋……
朱景娜 秦哥，說啥呢？啥脫了呀？大伙兒都傳，哥要提拔到市里了。
秦 儉 凈瞎說?？烊Q衣服，這要是來了人……
朱景娜 瞅瞅把你嚇的！大伙兒說市委組織部來考察……
秦 儉 這話，可不能瞎傳。
朱景娜 秦哥……
秦 儉 叫書記。
朱景娜 秦哥……
秦 儉 叫書記。
朱景娜 秦哥！
秦 儉 哎呀，隨你吧！
朱景娜 瞅瞅你，又把人家當小孩兒，上次我來給你送文件，那風水大師還說你印堂發(fā)亮……
秦 儉 啥風水大師，迷信！那是農大教授，給咱縣考察今年防汛堤壩加固工程的。你再瞎說，可要惹麻煩。
朱景娜 人家的嘴嚴著呢。瞅你，哄哄……
秦 儉 別……你是順子的外甥女……
朱景娜 啥外甥女啊，八竿子打不著的。
秦 儉 你……你不說還沒出“五服”嘛？
朱景娜 笨！人家那是為了向組織上靠攏嘛。（往秦儉身上貼，隨手拿起了桌上的文件）反腐倡廉要形成全社會高壓態(tài)……太熱……
秦 儉 那叫“態(tài)勢”。
朱景娜 知道哇！人家說你這……宿舍太……熱……（又靠向秦儉）哥……我老公當上副局，也就你一句話……瞅你這襯衫扣……咋系這么緊……多熱呀……我給你……
[光漸收。
[秦儉聲音：別……別這樣……
7
[夜曲……光復明。
[舞臺分3個表演區(qū)。1區(qū)秦儉；2區(qū)麗華；3區(qū)梅子……
[隨著一聲微信提示的響聲，表演1區(qū)燈亮，秦儉打開手機，蘋果手機屏形狀在大屏幕上出現：“他爸，晚上吃飯了嗎？”
[又是一聲微信提示的響聲，表演2區(qū)燈亮，麗華捧著手機，大屏幕上出現文字提示：“吃了?！?/p>
[表演1區(qū)大屏幕：“沒喝酒？”
[表演2區(qū)大屏幕：“‘八項規(guī)定以后，誰還敢出去喝酒?！?/p>
[表演1區(qū)大屏幕：“嗯，那就少了往常的擔心，就沖你的身體，我也擁護‘八項規(guī)定。老百姓都說‘八項規(guī)定給干部上了八個保險?！?/p>
[表演2區(qū)大屏幕：“你們晚上吃了啥？”
[表演1區(qū)大屏幕：“包子和粥?！?/p>
[表演2區(qū)大屏幕：“媽呢？”
[表演1區(qū)大屏幕：“在我跟前兒納鞋底兒呢。”
[《中國娃》音樂起。
[表演2區(qū)，母親在麗華身旁戴著老花鏡納鞋底兒。
[表演1區(qū)大屏幕：“唉，眼睛不好，還總是給我做鞋，我也不穿?！?/p>
[表演2區(qū)大屏幕：“媽的心思唄。要不你和媽說兩句？”
[表演1區(qū)大屏幕：“別，每次晚上和媽通話，她都失眠，你拍一張照片發(fā)來?！?/p>
[表演2區(qū)，麗華給母親拍照片，隨著“咔“一聲響，母親抬頭沖麗華一笑，大屏幕上出現母親的照片。
[表演1區(qū)大屏幕：“媽，好像瘦了?！?/p>
[表演2區(qū)大屏幕：“除了耳朵背點，沒別的毛病?！?/p>
[表演1區(qū)大屏幕：“我捎回去的新型助聽器咋樣？”
[表演2區(qū)大屏幕：“還行，但有時接觸不好?！?/p>
[表演1區(qū)大屏幕：“包子啥餡？”
[表演2區(qū)大屏幕：“素餡，剛出鍋，媽就讓我給老馮叔送去五個。”
[表演1區(qū)大屏幕：“媽，還沒斷了那個念想？”
[又一聲微信提示，表演3區(qū)燈亮，梅子在拉桿箱旁捧著手機……
梅 子 （語音）爸，我奶都那么大歲數了，還能活幾年，您都管她一輩子了。
秦 儉 （語音）嗬！咱家群主上來了？丫頭干啥呢？明天幾點的車？
梅 子 （語音）8點15哈站發(fā)車。爸，咋還不睡？
秦 儉 （語音）省委巡視組下周來，準備材料呢。明天讓小祁用私家車去接站，送你回鄉(xiāng)下?，F在公車私用查得嚴。
[表演2區(qū)大屏幕：“丫頭，你工作落實了？”
梅 子 （語音）媽，語音聊唄。
[表演2區(qū)大屏幕：“你奶一摻和，怕她又一宿睡不好。你說，我聽著?！?/p>
梅 子 （語音）白天我又去了那家外資醫(yī)院，在坦誠友好的氣氛下，終于達成了協(xié)議。
秦 儉 （語音）又和你那男同學商量好的？我告訴你……
梅 子 （語音）爸，我和媽聊天，您先潛一會兒。
秦 儉 （語音）爸是啥，還潛一會兒？爸正給你聯系省直機關，你就別出去瞎琢磨了。
梅 子 （語音）爸，自己的事兒自己辦！縣里新房子裝修差不多了吧？老媽辛苦了！
[表演2區(qū)大屏幕：“不辛苦。就著暑假的空兒弄利索了，今年咱們在縣城過年了。就是，你奶奶不愿意搬。說啥也舍不得老房子和她的菜園子?！?/p>
梅 子 （語音）還放心不下馮爺爺吧。都怪我爸，當初……
母 親 （自言自語）人哪，這一輩子鬧了個歸齊……我呀，有個好兒子，比啥房子、地呀，都強。你馮叔總念叨趁著腿腳能動，回山東老家一趟，還說和我搭伴兒回去，多招笑兒……你說吧，改子一小就懂事兒，有回你馮叔給我們娘倆送了幾個小香水梨，我說你去外屋洗干凈的，半天也沒動靜，我出去一看，他坐在門檻子上，往梨上抹肥皂呢……多招笑！穿個開襠褲，小雞雞就那么露著……多招笑……
麗 華 媽，我看您兒子對您和馮叔的事兒，也不像從前那么橫扒豎擋的了。
母 親 一晃二十來年了，兒子功成名就了，我老了。伴兒不伴兒的……
梅 子 （語音）爸，人生自古誰無死。我奶就活這么一輩子，要不是……
秦 儉 （語音）當初不是怕影響不好嘛。再往后，卦上說……
梅 子 （語音）共產黨員還信迷信？照顧了你的面子，毀了我奶的半生！
麗 華 （急，語音）梅子，不許這么跟爸爸說話。當年他也是為了進步。
母 親 （一怔）你跟誰說話？
麗 華 （掩飾）啊，沒有啊。
秦 儉 （語音）你讓咱媽說幾句話，按免提，我……想聽聽媽的聲兒。
[表演2區(qū)——
麗 華 媽，您想說啥？
母 親 啊，沒想說啥……（自語）你就說我呀，多招笑兒，在電視上看到改子……瞅瞅，還叫小名兒，秦儉！在電視上看著他穿著西服，板正地走進會場，全場人都站起來鼓掌，我這眼淚呀，就止不住……他一小挺瘦的，下雨天哪，上學我背著他呀，那小手就勒著我的脖子，我們娘倆身上披著一塊塑料布，一陣風把塑料布刮跑了，他在我背上就哭。我說，你把書包擱咱娘倆中間，澆不著書包就行唄。他又哭了，鬧了歸齊，書包忘帶了……
[秦儉拭淚……
[音樂……停頓……秦儉與梅子均在傾聽……
母 親 唉，一晃兒……
[麗華端熱水盆上。
麗 華 媽，燙燙腳。
母 親 媽自個兒來，你上一天班兒，也累了。
麗 華 您貓不下腰……（給婆婆洗腳）
母 親 瞅瞅，你頭發(fā)多黑，隨娘家人兒。都說三輩子不離姥兒家根兒，那是有數兒的。改子這能干的勁兒，就隨我們家。你姥爺當年是支前模范，抬擔架、推獨輪車，腿被日本人飛機炸折了，硬是爬著把擔架拖到了隱蔽的地方。（擦腳）改子，當年抗洪搶險突擊隊隊長，能干……（睡去，麗華給蓋被）
麗 華 （語音）給媽洗腳，現在睡了。咋不出聲？
秦 儉 （拭淚，語音）你……挺辛苦的，也睡吧。我沒事兒……
梅 子 （語音）媽、爸，你們都早點休息吧，10點多了。
[大屏幕上出現手機表情：流淚、擁抱、晚安……
[表演2區(qū)、3區(qū)均收光。
8
[表演1區(qū)，秦儉關掉手機，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
[音樂舒緩……蛐蛐叫著。
[秦儉坐著望著窗外擺弄著手中的筆。
秦 儉 （內心獨白）聽說省里接到了不少對我的舉報信……我墮落了？人生如夢，及時行樂……有時感到自己很卑鄙。臺上臺下，白天黑夜……人前和背后判若兩人，反差多大呀！我咋了？《麥克白》里的三個女巫……好像還有第四個？第四個就是自己。權力的魔杖太神奇、太誘人了！讓人不由自主。血肉生命成為魔杖下的偶人。有了這個魔杖，你啥都不用付出，就能擁有一切！
[“咔”一聲照明開關響，熄燈，一聲嘆息……
秦儉畫外音： 我也想及早剎車……可是慣性太大了……萬一是虛驚一場，那可就虧大了……
[昏暗中的秦儉打開了手機，手機屏發(fā)出的光亮照在他的臉上，有些詭異……
[手機《中國娃》彩鈴響起……
秦 儉 （接手機）錢教授？到樓下了。好，秘書在樓下接您。
[收光。
9
[光復明。
[秦儉宿舍里，戴墨鏡的錢教授在秦儉的陪同下，欣賞著室內的陳設。手中折扇開合之間可見一個“禪”字。
錢教授 為官清廉，十分簡樸。哈哈哈……秦儉果然“勤儉”。
秦 儉 “八項規(guī)定”以后……
錢教授 （仰頭審視）好字?。睿盀樘斓亓⑿模瑸樯窳⒚?；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边@是宋代大儒張載的名言。生為男兒，當有經天緯地之情懷。秦書記，佩服！
秦 儉 大師見笑，這是我大學老師的筆墨。
錢教授 看來你我今日相見是再續(xù)前緣哪！在下江窩棚一別，18年有余。當年英姿勃發(fā)考取公務員的年輕人，如今成為統(tǒng)領一方的諸侯。可敬可敬！
秦 儉 多虧大師當年指點迷津。請，大師手眼通天，省領導的深宅大院都來去自如……
錢教授 哪里，哪里。閑散之人，云游四海。（觀桌上棋勢）哦，秦書記原來是隱世高手，這棋勢……
秦 儉 （一怔）請大師慧眼點撥。
錢教授 這盤棋風云變幻，刀光劍影，倒也氣象萬千?？v橫三百六十一個點，黑白三百六十一顆子，有道是官場、人生莫超脫其外。
秦 儉 哦？敢情大師大俗大雅，對這黑白世界……請大師指點。
錢教授 書記大人，敢窺如此棋局，必是高手，無須我多言?！罢即髨觥薄跋仁帧薄按蛉搿薄皸壸印薄@“棄子”么……該說最顯智慧?！皸墶迸c“不棄”大有講究……
秦 儉 請講……（看腕上手表）
錢教授 看情形，不過一是場誘敵來殺。以準備無棄之子為誘餌，故意以犧牲較小利益，換取更大利益。這二……這二是被追殺突圍，不得以犧牲部分利益保全整體利益……這第五就是“打劫”，事關生死存亡，也最為慘烈。有短兵相接、背水一戰(zhàn)之意。這劫材多的打贏“生死劫”，不分軒輊，形成“連環(huán)劫”。
秦 儉 我這盤棋至此，但求“無憂劫”，請大師……（推上銀行卡）
錢教授 初局、中盤、收官，步步涉險，如履薄冰。慎終如始，方無敗局。
秦 儉 （直接地）錢教授，前樓還有個會等我講話，這兩張卡上……
錢教授 （明知故問）什么卡？
秦 儉 哦，圖書借閱卡。
錢教授 讓我長知識……玩笑、玩笑。
秦 儉 密碼也在口袋里，還請……這張50個……
錢教授 市里還有個副職，虛席以待，非秦書記莫屬……這張我替你效勞，另一張……
秦 儉 另一張給您的一點心意，10個。
錢教授 心意領了。這個請收回。（將卡推回秦儉面前）
秦 儉 （急）您這是……
錢教授 自家人何必破費呢。如果書記覺得過意不去，我有個親屬想拿下松花江在貴縣江段堤壩加固工程，還請書記……
秦 儉 （面有難色）這……恐怕得經過資質驗證和招投標……您看……
錢教授 不勉強，不勉強！（將兩張卡推送回秦儉面前，起身欲走）
秦 儉 別……別……我和他們打個招呼，走個程序。（將卡雙手奉上）
錢教授 （內含玄機）爽快！我明天就去省城將這張借閱卡交給那位求知若渴的讀者。
秦 儉 拜托！
錢教授 拜托！（將手中折扇嫻熟地翻轉幾下，欲下，又來到棋桌前停步，親自拿起棋子演示）將這一劫……整個……當曲三方在全盤補盡劫材后，再走出盤角曲四打殺劫。你看……
秦 儉 高！高?。ㄏ嗨妥叩介T口）您這扇子玩的……
錢教授 （一語雙關）只要用心，書記這支筆也可以玩兒得出神入化……啊……
[二人心照不宣地大笑“哈哈哈……”
[收光。
10
[光復明。
[秦儉一手持手機，一手玩弄著鋼筆，來回踱步，舉止口氣透著謙卑。
秦 儉 喂，大組織……打擾您休息……正泡腳呢？上次送您的靈芝孢子粉吃了嗎……對，對，增強身體免疫力……可不唄……得堅持。哦……大組織是看著我成長的，都這個年齡了，改不了了……變成了工作狂……15年前您當書記的時候就在大會上說我是拼命三郎……是……是……對唄！那次全市干部大會上我發(fā)言的標題是《正確行使人民賦予的權力》……大組織，還有12天您過58歲生日，我想……低調……肯定是小范圍……碼幾個您瞅著順眼的聚聚……有個點兒……在個小胡同，沒掛幌兒……行，行，您放心……哦，哦……今天我跑了一天鄉(xiāng)下……精準扶貧是塊硬骨頭……嗯，嗯……廖俊波的先進事跡學了，很感人。“四有”……那肯定記在心里?！靶闹杏悬h，心中有民，心中有責，心中有戒”……大組織放心！嗯，哦……是……我也沒把官位看得很重……哦……您那兒來人了？（一本正經）是，是，對于一個共產黨員來說。特別是黨的領導干部，精神補鈣十分重要?。ㄐ÷暎┦恰心种?，能有啥閃失……那我撂了。對了，大組織上邊的“大戈畢丹”我這也找到接洽人兒了……是，是……不說了，不說了……我等大組織的消息……撂了。
[秦儉放下手機，長出一口氣……手機彩鈴又響起《中國娃》的歌曲“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站得穩(wěn)走得正……”按手機拒接……秦儉欲關手機……又一聲語音提示，他打開手機……
麗 華 （語音）你關機了吧？我給你念念今天剛看到的一條微信。你要是關機了，就明天聽聽。（讀）下雨了，拿起雨傘的那一刻，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跟雨傘學做人！雨傘說：“你不為別人擋風遮雨，誰會將你舉在頭上。”雨鞋說：“人家把全部的重量托付給我，我還計較什么泥里水里?！逼鋵崳斘覀冊诤鮿e人的同時，也會得到別人的尊重。真誠是收獲的最佳方式。學會感恩，學會付出，學會擔當，全世界都會為你讓路。
[音樂舒展……
畫外音：秦書記，省里通知，明天上午9點您到省紀委徐書記辦公室。
[“當當……”教堂的鐘聲。
[秦儉一怔，猛地坐起。
[光漸收。
11
[敲門聲：“秦書記，您上午從省里帶回來那盒‘廬山云霧，給您沏好 了一杯放在茶幾上了……”
秦 儉 噢，你回去吧……（若有所思）廬……山……云……霧……
[光復明。
[徐書記辦公室。
徐書記 你認真看看這份警示訓誡談話記錄，如確認，請簽字。
秦 儉 我……沒有……一切屬實。（簽字）
[徐書記審看。
秦 儉 （慚愧地）老領導……我……
徐書記 你的名字里有個“儉”字。（將記錄稿交工作人員）可以了。
[工作人員下。
徐書記 坐吧，咱們可以隨便聊了。當年你的任職談話是在二樓……
秦 儉 那時您在組織部……
徐書記 你任職上任初始，的確干出了一番名堂，口碑甚佳，任職三年就被選為全省優(yōu)秀縣委書記。我為你驕傲過呀！
秦 儉 我剛當副鎮(zhèn)長的時候，老書記就提醒過我：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徐書記 這茶……咋樣？
秦 儉 哦……不……好……好……（手機響起，慌忙關機）
徐書記 嗯，《中國娃》，當年全縣機關干部慶七一大合唱，你領唱過這首歌兒……
秦 儉 當年您就說這首歌詞好，我就設為手機彩鈴，一直……
徐書記 好詞兒??！“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兒，站得穩(wěn)走得正踏踏實實闖天下。最愛吃的菜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清清白白做人也不摻假……“唉！一聽這歌詞我就感動，清清白白……你是學中文的，諸葛亮的《戒子書》里是怎么說的了？
秦 儉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币馑际恰?/p>
[徐書記以手勢制止秦儉繼續(xù)說下去……
徐書記 喝茶……茶可以養(yǎng)心啊！記的當年你去井岡山回來還給我?guī)Щ貋硪缓?。咋樣？你母親身體還好吧？
秦 儉 我媽身體挺好的，謝謝您還……
徐書記 年輕時你就是全鎮(zhèn)有名的孝子，現在的老人都不愁吃穿戴的，就是圖個省心。醫(yī)院里沒有病人，牢房里沒有親人，是他們最樸素的愿望啊！記得當年我剛到縣委書記的任上，我的小學老師贈給我兩句話——“肩上擔子更重，腳下冰更薄?！蹦闶前嘧拥囊话咽?，稍有不慎，損失不可估量。就單說你手下的干部，還是那句話，“上梁不正，下梁歪……”哦……不，叫“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例子還少嗎？
秦 儉 請老領導放心，我用黨性擔?！?/p>
徐書記 你要是講黨性，今天我就不會請你坐在這兒了。對了，你在大學里如果沒讀過，那在黨校一定聽說過馮夢龍的這句話：“勸君莫做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我不希望你這個當年被全市各縣公認的最有前途、群眾口碑最好的縣委書記，違背初衷，被人民唾棄……
秦 儉 徐書記，我發(fā)誓……
徐書記 小秦，你干嗎不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話……（失望地）當年充滿朝氣，目光干凈、單純的秦干事哪去了？不……什么也別說了。希望今天的談話能夠讓你清醒……這包茶，你帶著……（意味深長地）清心養(yǎng)目，趁著天還沒黑，回吧。路……還挺遠的……
秦 儉 謝謝老領導。
徐書記 記著，這茶需要好水……
秦 儉 好水……
[暗轉。
12
[光復明。
[以下戲劇場面在時鐘“咔咔”走動聲中、心臟“怦怦”跳動聲中進行。
[秦儉氣極敗壞地將手中的一沓銀行卡摔在地上。
秦 儉 一夜之間，一夜之間哪！幾百萬元成了塑料片子，這個女人太可惡了！跑了！（又按臺式電話……“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重復“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又按手機……“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敲門聲……秦儉嚇了一跳……門外傳來：“秦書記，您泡泡腳吧……”
秦 儉 （沒好氣兒）不泡！
[秦儉又換了一部手機撥打……電話接通……
秦 儉 （急切中故作鎮(zhèn)靜）大組織！大組織！您……那靈芝孢子粉……在醫(yī)院？我明天去看您。大組織，您在省城這幾天，聽沒聽到一些關于……是……是……我肯定的，心底無私天地寬……好！我明天一定去看您……撂了……
[秦儉泄氣地坐在椅子上……忽又抓起手機撥打……
秦 儉 大師，大師您看我這次……（憤怒地摔了手機）什么他媽的隔墻有耳！什么他媽的天機不可泄露！
[敲門聲……
秦 儉 （不耐煩地）不泡！
[畫外音：（嚴肅地）秦書記，我們是省紀委的，請你協(xié)助調查！
[秦儉呆若木雞。
[收光。
13
[光復明，村頭老榆樹下。
順 子 你們看報了嗎？上網了嗎？也都關心關心政治，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村民甲 你罵誰匹夫?。?/p>
順 子 嘖，匹夫，是老百姓的意思。
村民甲 （理解）啊……那你接著說。
順 子 《人民日報》揭露官場六大……六大……啥了？（忘記，忙開手機查找）
村民乙 玩微信呢，這時候的人，整天都讓微信整得迷瞪地……
順 子 （念）《人民日報》揭露官場六大怪現象……太長，我就念標題了。1.清廉的不如腐敗的。腐敗就有錢買官。2.親民的不如霸道的。3.干事兒的不如會說的。4.不站隊的不如站對隊的。就是想當官，你得跟對人兒。5.眼睛向下的不如眼睛向上的。6.實干的不如作秀的。
村民甲 （由衷地）服了，徹底服了！
順 子 服啥？
村民甲 服偉大的祖國唄！真扛造害，讓貪官們這么整，還能屹立在東方。但我真心服的是，有希望了！
村民乙 想說啥，就照直崩得了！
村民甲 我服……黨中央有魄力，敢揭傷疤，敢說實話?。▌忧椋┯芯攘耍?/p>
順 子 坐得正，那說話底氣就足！
村民丙 要我說呀，現在反腐敗，還是“治”得輕。當年抗聯打完仗，戰(zhàn)利品必須交公。有一次在依蘭抗聯第五軍把偽軍一個賀團的仨營全部繳械……
村民丁 這小子，天天看抗聯打仗的書，記性真好！
村民乙 （聽得入神，對?。╅]嘴！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說完自覺失言，趕緊看周圍，怕左栓聽見）這左叔也怪哈，耳朵能聽見，不能說話。接著說！
村民丙 那個團長太太十個金鎦子都搜出來了，五軍一個姓孫的副官和警衛(wèi)員每人偷偷留下一個，后來被發(fā)現了，軍長周保中親自下令，“啪！啪！”兩槍把倆人兒給斃了。完事兒，有人看見周軍長背地里掉眼淚……那警衛(wèi)員姓李，救過軍長的命……
村民甲 真爺們兒！
村民丁 這小子記性真好，不是編的吧？
村民丙 嘁！撒謊是的！不過這不是在書上看的，是聽左栓他二大爺說的。
順 子 （證實）是，我也聽說過。
村民乙 底氣兒足，才敢較真兒！黨中央，這份兒的?。ㄘQ大拇哥）
[左栓湊上前，齜牙豎大拇哥并給給大家舀了一瓢清泉水……
[馮叔手持“隨身聽”披衣上……他將“隨身聽”放在井臺上，按大了音量：“今年防汛形勢不容樂觀”……
[女播音員聲音——下面播報重要新聞：日前中共濱北市紀律檢查委員會對中共下江縣委原書記秦儉嚴重違紀問題進行立案審查。經查，秦儉違反生活紀律，與他人發(fā)生不正當關系，造成不良影響；違反工作紀律，利用職務之便插手防汛工程招標；違反組織紀律，提拔任用干部，收受財物，涉嫌受賄犯罪。秦儉身為黨員領導干部，理想信念喪失，嚴重違反黨的紀律，且黨的十八大之后，仍不收斂，不收手，性質惡劣，情節(jié)嚴重。根據《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等有關規(guī)定，經中共濱北市紀委常委會審議并報上級紀委批準，決定給予秦儉開除黨籍、開除公職處分，收繳其違紀所得，將其涉嫌犯罪問題及線索移送司法機關依法處理。
[眾村民驚愕，呆若木雞。
[暗轉，傳來隆隆的雷聲。
14
[光復明，秦家。
[母親畫外音：“麗華……梅子，看天要下雨了吧，晾的衣裳拿屋來……醬缸蓋兒也蓋上……”
[母親上。
母 親 這人兒，都哪去了？（擺弄助聽器）這助聽器也不好使了……
[音樂低沉。
[母親拿著晾曬的衣裳下。
[表演2區(qū)——麗華失聲痛哭，梅子不知所措……
梅 子 媽、媽……他們是審查，又不是……我爸不能咋樣……
[梅子打手機……“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梅 子 媽，你別這樣。你這樣，我奶她……
麗 華 去！快找你馮爺去，讓他告訴大伙兒……這事兒……千萬別讓你奶知道。保密一天算一天。要不……會要了她的命！快去！
梅 子 哎！（急欲下，差點撞到母親）
母 親 這孩子，毛了張光地，干啥去？
梅 子 奶，我出去一下。（急下）
麗 華 媽……
母 親 這是……你們娘倆兒咋地了？你哭了，娘倆兒鬧嘰嘰了？之為啥呀？來，把針給我紉上。
麗 華 （紉針）沒啥，梅子……畢業(yè)找工作的事兒……
母 親 嘖嘖，有知識有文化的，干啥都掙飯吃。可不能為了這事兒，讓她爸犯錯誤。別哭了。（叨咕）你說現在這當官兒的，三天兩頭就進去一個，三天兩頭就進去一個。這上邊也是，不是好人，你讓他當官兒干啥？坑老百姓！你得像改子這樣的，從農村出去的，知道老百姓不易。你說那些貪官，太貪！沒看那電視劇《人民的名義》里頭那個啥長了，那錢……多的嚇人哪！這幫犢子玩意兒……梅子回來咱吃飯，啊？麗華！
麗 華 媽，你先吃。
母 親 等梅子回來一塊吃！給改子掛個電話，提醒他吃藥。一天天就知道工作、工作。那胃……手機呢，掛呀？
麗 華 媽……剛掛完，他……開會呢。
母 親 這一天天的，開不完的會。你手機呢？
麗 華 干啥呀？
母 親 你把前幾天他在電視上講話的錄像給媽看看，他好像瘦了。
麗 華 媽……他……沒瘦……
母 親 嘖嘖，瞅你這孩子，瘦沒瘦，當媽的一眼就能看出來?？禳c，播！
[麗華無奈地將手機中的講話錄像調出來。
[大屏幕上出現秦儉坐在主席臺中間講話：在抓“嚴”上下功夫。保持高壓態(tài)勢，真正做到無禁區(qū)、全覆蓋、零容忍。對違反紀律的行為發(fā)現一起，查處一起。堅決把紀律和規(guī)矩立起來，嚴起來，執(zhí)行到位。一方面，要堅持“老虎”“蒼蠅”一起打，讓紀律和規(guī)矩成為不可觸碰的“高壓線”。另一方面……
麗 華 媽，看看就行了。（欲拿回手機）
母 親 嘖嘖，你瞅你這孩子，等一下……
[大屏幕空白……隨即出現畫面“同志們，我縣改革發(fā)展正處于關鍵時期，做好黨風廉政……”
[暗轉。
[母親聲音：“嘖嘖，停電了？”
[雷聲、雨聲、長長的嘆息聲……
[梅子聲音：“媽，順子叔去省里打聽了，說我爸這事兒，挺大……”
[麗華聲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把燈打開吧，睡不著……”
[“咔”一聲，舞臺燈亮，母親披衣靠臥。
麗 華 那頭惦記著你爸，家這頭擔心……你奶。唉！瞞一天算一天吧。
梅 子 （發(fā)現） 媽，我爸出事兒才幾天，你頭發(fā)白了這么多……媽，我恨自己……
麗 華 恨啥？
梅 子 我這個醫(yī)學院畢業(yè)的高才生，卻救不了自個兒的爸爸。（哭泣）
麗 華 自作孽，誰都無能為力……小時候……你爸爸一把就能把你舉到頭頂上，你就“嘎嘎”地笑……
梅 子 爸爸……曾是……我的偶像……
麗 華 明天……算了……我自己去。
梅 子 啥事兒？媽？
麗 華 沒事兒。睡吧。
[關燈，夜曲。
15
[站前小飯館，車水馬龍，汽車來往聲、叫賣聲、長途客車的發(fā)車提示聲、汽車到站的喇叭聲不絕于耳……
[隨著“3號桌原汁麥兩瓶”的吆喝聲，燈復明。
[一小方桌上擺著幾盤小菜及三副碗筷，馮叔與兒子順子面對面，已微醉……
馮 叔 順子，別喝了，白酒剩了就剩了。
順 子 （動情、哭腔）爸，我心里難受。當年，我和改子最好……撒尿和泥、放屁崩坑……如今他……
馮 叔 老爸知道。順子我可告訴你，一會兒麗華上廁所回來，你可不能這樣。
順 子 唉，來一趟省里，啥消息也沒打聽著，更不用說見一面了。（又倒酒）
馮 叔 剩的酒不要了，（奪過酒瓶）一會兒就發(fā)車了。
順 子 兩天……就兩天工夫，麗華頭發(fā)白成那樣。上個月和彩萍在咱家店里還嘮，等房子裝修好搬縣里，姐倆也是個伴兒……這倒好，張羅賣呢。（從麗華包里掏出紙片）瞅瞅，賣房的小廣告見人就發(fā)……縣官太太落到這個地步！
馮 叔 這丫頭不是尋思賣了房，替改子還上點贓款，能輕判點嘛。
順 子 （又喝一口）改子那相好的，我見過一次，看著挺面善的，誰承想她把改子的錢全卷跑了，一毛也沒給留哇！這女人……
馮 叔 唉！聽說改子這回刮拉倒了三十個科級干部，四個處級。這不，就牽扯到三十多個家庭……
順 子 老婆孩子往后咋抬頭哇？坑死人了！還是……
[麗華上。
馮 叔 （忙攔住順子話頭）啊，麗華，坐下，快發(fā)車了。
麗 華 馮叔，丫頭給您倒一杯，秦儉的事兒，不，老秦家的事兒，這么些年讓您老操心了。順子，來，（倒酒）他不爭氣，誰也不怪。
馮 叔 唉！苦了你家這仨女人，你婆婆……嘿，不說了……（飲酒）
順 子 （醉態(tài)）當官，出人頭地，哈哈……包公同志在《鍘美案》里打發(fā)秦香蓮……（手拍桌子打著節(jié)奏唱）“這是紋銀三百兩，拿回家去度荒年，教養(yǎng)子女把書念，千萬念書莫做官，你丈夫倒把那高官做，害得你居家不團圓……”
馮 叔 （生氣地喝）順子，喝多了！
麗 華 順子……快喝口水！
[音樂起。
馮 叔 當年，改子多好哇，有文憑、有頭腦，會來事兒又孝順。他當上縣委書記，全村人都跟著光榮，在老榆樹下放鞭炮……那下晚兒，我和順子，就我們爺倆兒喝了一瓶小燒……頭幾年干得確實好，上邊的印象、老百姓的口碑……
順 子 還頭幾年，就今年開春兒，我一哥們兒公司的資質和信譽都“嘎嘎”的，想承包沿江堤壩加固工程，為了順當點兒，我去縣里找改子。叫他改子，他臉“呱嗒”就撂下了……這人哪……變了！
馮 叔 我不是說，不許去……
順 子 我偷著去了。他板著臉（學秦儉）：“得嚴格按照招投標的規(guī)定辦，誰打招呼在黨紀國法面前都歸零?！?/p>
馮 叔 這不挺好嘛！
順 子 挺好啥？后來聽說中標的那家公司，就是改子給說的話……哼，那天他打辦公室出來，還說晚上讓我陪他喝兩盅呢。全是假的！
馮 叔 順子……（回憶）他當縣委書記的消息，村頭大喇叭一公布，你婆婆一人兒偷偷去小賣部買了一瓶酒和一些水果、罐頭，去你公公墳前，那一通哭啊……誰知這孩子……啥時候變的？
麗 華 記得那天我從中心校下班，您在老榆樹下給村民開大會呢……
馮 叔 那天我是用權了。要求凡是咱下江窩棚的村民，任何人不許找改子辦私事兒……一家不落地都在保證書上按了手印，172戶、七八張紙，鮮紅的手印，按得滿滿的，像血……（哽咽）改子啊……白瞎了，白瞎了鄉(xiāng)親們的一片心哪……（拭淚）
[傳來鄰桌的畫外音：“這下崴泥里了，沒聽老百姓說嘛，秦儉遇紀檢，立馬腿發(fā)軟，先吃‘雙規(guī)飯，后端監(jiān)獄碗……”
[站前廣播聲：“開往玉泉、寶山、下江窩棚的客車開始檢票了……”
順 子 麗華，走吧，檢票了。剩這點白酒拿著。
[麗華從馮叔手里接過白酒瓶，一飲而盡……
馮 叔 （急）麗華你……
[光漸收。馮叔與順子隱。
16
[一束定點光打在麗華身上……麗華在講臺上領著學生們朗讀課文。
麗 華 同學們，聽老師先給你們朗讀一遍——
曾是媽媽懷里歡唱的黃鸝
曾是爸爸背上盛開的野菊
捉一只蝴蝶
能編織美麗的故事
含一片草葉
能吹出動人的歌曲
挖一籃野菜
撐圓了小豬的肚皮
逮一串小魚
樂壞了饞嘴的貓咪
哦 鄉(xiāng)下孩子
生在陽光下
長在曠野里
[麗華再也抑制不住淚水，背過身去，又轉身面對觀眾哽咽……
麗 華 同學們，跟我讀——“曾是媽媽懷里……”
[聲音漸靜。
[光漸收。
17
[光漸明。舞臺點點光環(huán)閃耀。
梅 子 （手機通話）親愛的……謝謝你給我?guī)磉@么多好消息……當然是好消息，沒考上公務員就是好消息。當初是我鼓勵你……現在想想，還是別放棄咱的專業(yè)。救死扶傷……我不是不慎重，兩年……就兩年，這個決定我深思熟慮的。已經批了……在自己老家當兩年村長助理，磨煉磨煉……也是替我爸……盡孝。我奶奶……也老了……不能……等兩年期滿，我還得回醫(yī)院去應聘。沒啥事兒，真沒啥事兒……挺好的呀。我爸……是……還是那么忙……我媽基本同意了。你要是不愿意來東北……我就隨你去南方老家……將來我爸媽退休，還有我奶奶都去……歐啦……天天視頻，你還非來看我干啥……去！沒正經的！好了……我去看你行了吧？拜！哎呀，沒事兒，我家沒啥事兒！撂了！
[梅子長出一口氣。
[收光。
18
[光復明……樂曲憂郁……
[秦家。表演1區(qū)，秦儉和麗華面對面坐……時鐘“咔咔”走動的聲音，可怕的沉默……
秦 儉 唉……繁華落盡哪，落配的鳳凰不如雞……（麗華遞一張紙）
麗 華 哦，把這個簽了。
秦 儉 不簽……不行嗎？
麗 華 不行。我欽佩的突擊隊長……沒了……
秦 儉 這個家，就……
麗 華 你放心，媽跟我過。按上手印。（遞印泥）
秦 儉 還是這盒印泥？
麗 華 還是。
秦 儉 （手顫抖著按向印泥盒）沒了，秦儉啥都沒了。你割斷了我最后一根救命的繩子……我想過……自殺……
麗 華 女兒還是你的女兒，母親也還是你的母親，只是我……
秦 儉 那……還是個家嗎？
麗 華 （從手上摘下戒指）這個……還你。這枚銅戒指……我戴了25年，這 25年，我一直把它……當金的……
秦 儉 你答應……陪我……一輩子的。
麗 華 你……不配……
秦 儉 我……
麗 華 一個男人政治上的失足，女人可以陪他東山再起。道德上的敗壞，就如同一把帶刺兒的刀，扎在身上……拔出來會帶著肉絲……身上早已血肉模糊……
秦 儉 你……麗華……我……
麗 華 （繼續(xù)）女人的力量不是如何承受屈辱，而是男人在前面掌舵，她用全部力量搖槳，牙根咬出了血……自己悄悄咽下去，也不愿讓男人分心……簽吧。（遞紙）
秦 儉 （心情復雜）也……也好……媽……就拜托你了。哦……離婚這事兒別讓旁人知道……給我……留最后這點面子……（在紙上簽字，按手印）
麗 華 不知道從啥時候起，你只要面子……不要尊嚴了……
[大提琴琴弓顫抖……
麗 華 這張卡……你拿著。
秦 儉 啥？
麗 華 縣里房子我賣了，錢都在這兒。你帶上……退還贓款，能判輕點兒。
秦 儉 我不能拿！這房子都是你工資攢的。
麗 華 你拿著。能早點回來，就多陪媽兩年。要不……你可真成了……永遠的不忠不孝了。密碼……是你生日……
秦 儉 （一把抓住麗華的手）麗華……對不起！早該把你接到縣里，可我……這么多年，你幫我盡孝……
麗 華 （厭惡地甩開秦儉的手）放開我?。ㄆ鹕碛撸?/p>
秦 儉 她……不讓別人伸手。每次我回來，要走包餃子，她都自己包……
麗 華 我……我去搟皮兒。（麗華手機彩鈴響“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沒，我那可愛的……”接聽）哦，順子，他在……（遞手機給秦儉）找你的。（下）
[表演3區(qū)定點光中，順子出現。
順 子 秦……改子，咋不出聲兒？
秦 儉 這時候，也就是你……給我來個電話。謝謝你和馮叔給我辦了取保候審。
順 子 老太太歲數大了，陪陪她，也算你盡孝……
秦 儉 嗯。唉，回到下江窩棚，看到老榆樹，要是一切都能回到從前多好……
[回憶的音樂……
順 子 那前兒，還都是光腚娃娃……
[畫外音——兒時的改子和順子嗚嗷喊叫：“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
叫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釘杠錘！釘杠錘！你輸了……你輸了……”
[現實，音樂繼續(xù)……
秦 儉 是呀，我輸了，輸得很慘。
順 子 嗯，我就不去家里了。淚窩子淺，怕老太太看出來……
秦 儉 是，小時候你就好哭……你……還能叫我一聲嗎？
順 子 啥？
秦 儉 像從前一樣，小時候，有人欺負我，你擋在我面前……
順 子 （動情地）弟兒！
秦 儉 （哽咽地）哥！
[停頓，音樂繼續(xù)。
順 子 改子！
秦 儉 哥——
順 子 記著，退一步說……將來……萬一……有哥吃的，就餓不著弟兒！
秦 儉 記住了，哥……掛了。
[表演3區(qū)收光。
[秦儉放下手機，咬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伏案捶打著桌面……
[表演1區(qū)收光。
19
[表演2區(qū)光亮。
母 親 你又沾手干啥？一年到頭也見不著他影兒，這回他去國外參加培訓，又得一年半載的，去吧，倆人兒嘮嘮嗑……
麗 華 媽……有啥嘮的。
[婆媳和面、拌餡兒。
[表演1區(qū)光漸亮。
[秦儉拿著卡坐立不安。
母 親 我都聽人家說了，培訓就是提高，提高就能提拔，提拔就能為老百姓干大事兒。那年上省委黨校學仨月，回來當的縣委書記。麗華，你說咱家改子還能提拔哪去，?。?/p>
[秦儉隔門傾聽。
麗 華 （支吾）哦……這……是組織上的事兒，不好說……
母 親 咳！你再把那皮兒搟薄點，改子愿意吃皮薄餡大的。招呼你馮叔和順子一塊過來吃。改子昨晚和我嘮了半宿，我和你馮叔的事兒，他贊成了。我尋思，也這么大歲數了，等過后你們搬縣里住新房，倆人在一塊也像個家。我就不動了，離不開老窩。給你馮叔掛電話，讓他把那好小燒灌一瓶，拿過來。
麗 華 （猶豫）媽，咱也沒做啥菜，讓馮叔他們過來，好嗎？
母 親 嘖嘖，有啥不好？我占手呢，你掛，我說。
[麗華無奈地撥手機……將手機貼在母親的耳邊。
母 親 喂……喂……你大點聲！哦……（命令）灌一瓶小燒，叫順子一塊，過來吃餃子！沒啥事兒，改子要有更大進步了。明天要上省里報到。咱樂呵樂呵。你不是說，老也看不著改子的影兒嘛，麻溜過來！哎，哎，拿喇叭過來，吹個曲兒，喜興喜興。掛了！
麗 華 媽，那……我去炒倆菜。
母 親 不用啊，我都預備完了。餡子好像有點干……（自顧自地說著）他爹要是還活著，說不上樂成啥樣呢。麗華，咋了，干啥去？
麗 華 （慌忙）媽……沒醋了。我買瓶醋。（下）
母 親 嘖嘖，這孩子！
[音樂。
[秦儉走到母親身后。
母 親 歇著你的，不用你。
秦 儉 我……還像小時候過年那樣……擺餃子……蓋簾呢？
母 親 那兒呢。你一小作（讀zuō）起來也是沒邊沒沿兒呀，人家你藺嬸家二妮用豆角葉當餡兒包了泥餃子擺在蓋簾上，曬干了玩兒。你和順子把泥餃子都倒人家大醬缸里了……我這個給人家賠禮道歉哪！
秦 儉 從小……我就讓媽操心。
母 親 淘小子出好貨。瞅瞅現在……多好哇，媽臉上有光彩！
秦 儉 媽，我給您挽袖子……
母 親 還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咋叫孝？像你，當個好官，給老百姓辦事兒，媽臉上有光，人前腰板溜直。不像電視上報的那些貪官。嘖嘖，棉襖沒穿破，讓人家指破了。你說他家老人孬不孬糟？你給媽記住，你手下有貪官，就狠狠地治！
秦 儉 媽，您這綹頭發(fā)耷拉下來了。（為母親攏上）
母 親 要我說，忠就是孝。咋說不能兩全呢？嘖嘖！
秦 儉 媽……（與母親依依不舍）
母 親 瞅瞅你，又像一小似的。
秦 儉 我……想聽您叫我……改子……
母 親 改子！生你那年咱村在你爹的主持下，將旱田改為水田，就給你起了這個小名。（發(fā)覺兒子異常）改子……咋了？
秦 儉 沒……沒咋呀。哦……我明天這一走，不能?？磱尅圆恢鴭尠娘溩印矝]人管我……叫這小名了……
母 親 瞅瞅你，這么一說，媽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兒。
秦 儉 歇會兒吧。
母 親 （用圍裙擦手，坐凳子上，秦儉坐在小板凳上，雙手墊在母親雙膝上，頭側枕在腿上，母親撫摸著兒子的頭發(fā)）也有白頭發(fā)了，一小給你洗一回頭，這個費勁兒。
秦 儉 媽，小時候哄我睡覺哼那歌兒叫……
母 親 媽一小在山東老家，你姥姥就唱……不知叫啥名兒。（哼唱，拍著兒子）
“云兒飄在?？?，魚兒藏在水中，早晨太陽里曬漁網，迎面吹過來大海風……”
[《漁光曲》音樂起。
秦 儉 媽，給您捎回來那膏藥，好使？
母 親 嗯，還中。陰天下雨貼上，不像以前那么疼了。
[秦儉拿過手機擺弄。
母 親 你們年輕人，捧著手機，比媽都親。
秦 儉 媽，您笑笑……
母 親 （慌忙弄頭發(fā)，抻衣裳）這披頭散發(fā)的，照啥相啊……
秦 儉 就這樣，笑笑……（拍照……自己湊到母親身邊貼著母親的臉，用手機自拍）
母 親 照啥樣？我瞅瞅……瞅你，還照得眼淚汪汪的，不好！再照！（母子重新坐攏自拍……又調出來看）這孩子，瞅這笑咋像哭似的。咱娘倆的第一張相片是縣文化館老師來屯子給照的呢。照相時你尿了，老師說別動，我就沒敢動，你把我新換的褲子都尿濕了。老師說笑一笑，你還“咯咯”笑呢……唉，一晃兒……
[麗華暗上。
秦 儉 （抑制不住眼淚）媽，對不起……
母 親 咋的了？
秦 儉 兒子我……
麗 華 （有意岔開）媽，我買了老陳醋。
母 親 哦，一樣。改子咋了？
秦 儉 這回走……得挺長時間……不能回來……看媽……
母 親 媽心里也不得勁兒，可又一想你有大出息，媽也挺樂的。這輩子呀，夫妻是緣分，娘倆也得是緣分。在媽心里呀，生你時那根兒臍帶壓根就沒剪斷。人活在世一輩子也不易，這些年你自個兒在外頭打拼，麗華一頭兒上班，一頭兒在家伺候我。這回好了，梅子畢業(yè)也快有工作了，日子多舒心哪！看子敬母??！你在外邊干得好……那句話咋說的了？麗華你說……
麗 華 一個好母親，勝過一個好老師。
秦 儉 媽，改子，不是個好學生。
母 親 這話可不著調，那是給媽打臉呢。兒子贏了呢，就是媽贏了。你改子輸了呢，就是媽輸了……你就說，電視里播的那些貪官，讓他爹媽咋活？把自己一輩子毀了不說，把家也坑了。等吃完飯，我領你去看幾個叔叔嬸子，當官不能忘本……
麗 華 媽，燒水嗎？
母 親 燒哇！瞅我這瞎忙乎。改子，跟麗華去老榆樹那兒打桶泉水，預備煮餃子。老左要是沒在那兒，鑰匙擱樹杈上掛著呢，怕小孩子弄埋汰了。
秦 儉 媽，我……
麗 華 媽，我去。
母 親 天都黑了，兩口子總不在一起。（對兒子）去！跟麗華一塊去，順便到村口迎迎咱梅子。
秦 儉 （見麗華不情愿）我去。
[傳來《苦菜花》的嗩吶曲。
母 親 （一怔）這老東西，一吹這曲兒，保管心里有事兒了。唉！
[暗轉。
20
[光漸明，老榆樹在月光下朦朦朧朧、昏昏欲睡。夜空中一輪圓月，遠處傳來青蛙叫。
[左栓在月光下掃著樹下的零星落葉。
[秦儉拎著水桶上，悄悄從衣兜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在棋盤上。
馮 叔 送回來了？（從樹后閃出）
秦 儉 送回來了。
馮 叔 當年你從這里走出去，我把這個卒子給揣兜里，是咋說的？
秦 儉 “過了河的卒子是不能退的?！蔽摇x謝您和順子幫我辦了取保候審。“小卒一去不還鄉(xiāng)”……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算我倒霉。
馮 叔 你……心有不甘？
秦 儉 家家賣酒，不露是好手。從古至今，叫個官兒……就往自個兜里……
馮 叔 （怒）你……你胡說！（氣）改子……你真變了，變得我不認識了！也對， 我是“卒”，你是“車”。當初你考上公務員，把全村人樂的呀，就在這老樹下放鞭炮，送你走……我悄悄把這個卒子揣在你兜里，你懂的?？伞娴耐炅搜剑∽渥泳谷坏怪摺犑欣锶苏f，不久前紀委就有人敲打過你，就扯你袖子，咬你耳朵……可你，紅完臉兒、出完汗，還是……真是……記吃不記打呀！
[左栓將掃帚重重地摔在一邊。
馮 叔 （感嘆）左栓……左栓他二大爺，當年抗聯第五軍一個師的軍需官，他們拼死拼活，為啥？就為了看你今天走到這一步？你還有牢騷？（音樂）當年……（命令地）坐下！你坐這兒。我除了是你的長輩，還是你的入黨介紹人！
秦 儉 我舀桶水，我媽在家等著呢……
[秦儉上前用葫蘆瓢舀水，左栓上來一把奪過瓢，水灑在地上……
秦 儉 落井下石！連你都……
[左栓怒，將《公約》牌子摘下，送到秦儉面前，人們可見公約上新增添了一條：“貪官污吏禁用。”
馮 叔 他不是沖你這個村里長大的孩子。老百姓最恨只吃草料不耕地的牛！在他眼里，貪官比小偷還可恨！那天……你當上縣委書記那天，你媽忍著腰疼挨家送糖啊，比你娶麗華那會兒還樂……唉！不說這些，你打水干啥？
秦 儉 我媽……要給我……煮餃子。
馮 叔 哼！你媽要知道了……得要了她的命！
秦 儉 馮叔，這個……“保證書”……（從兜里掏出當年的“保證書”撕著）我撕了……
[左栓厭惡地把秦儉推到一旁，將紙屑撿起。
馮 叔 撕了？那上邊有我的血……（走到清泉井邊上舀了一瓢水，雙手端著）這眼泉，下江窩棚的人把它當成了神泉。每逢松花江枯水期，江底都露出了石頭，這泉卻一寸不落。村里老人走了，晚輩都用這泉水給他（她）擦得干干凈凈才入殮；有娃娃生出來，取一盆水回家燒熱，給娃娃來個人生第一次……洗禮。同樣是縣委書記，你看人家廖俊波！你看看人家！哼！咱共產黨的干部要都像你這樣，再有戰(zhàn)爭，老百姓還能像當年抗日那樣，做軍鞋、抬擔架、掩護傷員、推獨輪車送軍糧嗎？按公約，新加這條兒，你今兒是不能用這泉水的，左栓是怕你把泉弄臟了！這一瓢……算我的，但愿能把你的雙手和那顆心……洗干凈……別瞎了這好水！
[馮叔將水遞給秦儉……馮叔與左栓隱。
[秦儉孤零零地站立良久。
秦 儉 你們怕我弄臟了這眼清泉……左叔嫌我臟，馮叔……小時候你抱著我在懷里，我屙你身上，你還笑?，F在，也嫌我臟……是啊，有時候，我也討厭自己。老榆樹，你也嫌我嗎？聽老人們講，最困難的時候，人們餓得摘光了你的葉子，扒光了你的樹皮，坐在你的腳下，靠你的身軀支撐……以為你再也熬不過冬天?？傻诙觊_春，你又頑強地發(fā)出了新芽兒。老人們說，你和農民一個命，都像野草，堅韌、倔強、寬厚……
（捧著水瓢喃喃自語）好水……好水……如今，你們都不認識我了？我是改子呀……（將泉水澆到頭上，爆發(fā)地呼喊）我是改子——
[一道閃電，大雨如注，雨中的老榆樹下，秦儉顯得那么渺小……
[收光。
21
[夜，青蛙叫。
[老榆樹下馮叔和左栓及幾個村民參差而坐，馮叔用小嗩吶吹著《蘇武牧羊》的曲子，如泣如訴……
馮 叔 這是咋了？咋一代不如一代呢？（含淚望星空）改子敢瞧不起左栓？聽坐地戶老輩人講，左栓他二大爺是抗聯軍需官，那會兒，部隊軍裝都是老百姓支援的。把白花旗布用黃菠蘿樹皮和柞樹皮熬成水染黃色兒。第二場雪的時候，棉軍裝都發(fā)完了，還有個戰(zhàn)士沒領到。左栓他二大爺想都沒想，把自個兒該領的那套軍裝給了那個戰(zhàn)士……誰都不知道……（音樂）大崴子伏擊戰(zhàn)……零下40多度啊，戰(zhàn)士們不敢點火，趴在雪里一動也不敢動啊……沖鋒時，師長踹了雪中一個戰(zhàn)士一腳，他還是沒動……打掃戰(zhàn)場時，師長怒氣沖沖地拎著槍找過來，人們從雪里扒出來那個人，已經僵了……戰(zhàn)友們掩埋他時才發(fā)現，他單軍衣里塞的都是苞米葉子……流著淚的戰(zhàn)友們，送走了臉上帶著笑容的軍需官……
村民甲 還帶著笑容？
馮 叔 師長說，這樣死……挺好……是夢見了一堆火……
村民乙 那人就是……
馮 叔 對，那人就是左栓他二大爺……那時候的官兒……不像現在。
村民丙 這事兒……沒給改子講過？
馮 叔 講過……他忘了……（喃喃地）忘了……
[收光。
22
[夜，雨聲。
[傳來“啪啪”的拍打聲……秦母年輕時的聲音：“還敢不敢了？你這不省心的……”年幼秦儉的聲音：“媽，媽，我再也不敢了……媽……”
[監(jiān)舍里，秦儉身著囚服，失魂落魄地望著窗外。
秦 儉 （獨白）是夢？不……真亮地呀！媽打得手疼、心疼，媽的眼淚明明落在我的臉上了呀……哦，又下雨了，一場秋雨一場寒。命，就是命。（吟）“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 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正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卑?，“八大金剛”微信群的哥們兒，進來仨了，我這群主……咋也沒想到，當年主席臺上西服革履的秦書記，會穿上這身衣服。忘了是哪本書中的一句話：“誰不曾在黑夜流過淚?！保ㄏ乱庾R地摸著）手機呢？（到處尋覓）沒手機了。要那玩意兒還有啥用？人們很快就會忘記……哈哈……我媽要是看到她引以為榮的改子，如今落得這副模樣兒，怕不僅僅是流淚呀！有手機多好……（把手扣在耳朵上，模仿手機通話）媽，睡了嗎？兒子挺好的……媽，手機沒電了，撂了……（拭淚）
[音樂。
秦 儉 （獨白）我7歲那年，發(fā)燒幾天不退，下了拖拉機，媽背著我到縣醫(yī)院看病，排隊掛號。眼瞅就輪到了，一個白大褂在窗口拿走了最后一個號，說是院長親戚。媽摟著我，在醫(yī)院走廊上坐了一宿。媽的臉貼著我的臉，說讓我涼快涼快……那次我知道了，人的眼淚是澀的。那天晚上，也下著這么大的雨，那風“嗚嗚”直響，聽著瘆人……這之前，我只知道錢對生活多么要緊。打那以后，我朦朧地體會到權力比錢重要得多。再后來，看到有個當官的學長回學院，師生們那個謙卑，連一向趾高氣揚的校長，都在從前的學生面前變成了學生……我明白了，當官好！當官肯定舒服！當官要是特別疼，誰還當官。確實好哇！我只要咳嗽幾聲，衛(wèi)生局長、醫(yī)院院長帶著最權威的醫(yī)生就會等在我辦公室門口……確實好哇！你拿出一支煙，就有兩三個打火機同時都點著，用了誰的，也很有政治……可我秦儉畢竟是農民家的孩子，看不了老百姓受苦，我也確實拼命地為老百姓辦了好事兒、實事兒。當鄉(xiāng)黨委書記時，經常跟老百姓住一鋪炕，喝小燒，嘮家常。葉子煙，農民給你卷完，用吐沫一粘，你不抽，他說你嫌乎他。上誰家，都叫你盤腿坐炕里，喝多了，就給你講葷段子，跟你稱兄道弟……那時當官的舒服勁兒和現在不一樣。人哪 ，欲望沒邊兒沒沿兒，就像沒堤壩約束的洪水，不成災才怪了呢！從一條中華煙到一個小信封、一個卡……開始害怕，甚至不敢直視紀檢干部的眼睛。唉！大學畢業(yè)那會兒，老師說我是整個中文系最有作家潛質的……唉！命！都是命！沒“作家”，坐牢了。
[音樂漸起。
秦 儉 （獨白）“膨脹”，當年高考復習時背過這個條目——當物體受熱時，其中的粒子運動速度就會加快，因此占據了額外的空間。這種現象叫“膨脹”。液體的膨脹率比固體大10倍；氣體的膨脹率比液體大100倍。人的頭腦和欲望呢……我爸說過：“男人要有股子拼勁兒，一人一條命是用來拼的?！蔽移疵仄疵?，我輸了，輸得很慘……晚了，一切都晚了！對不起為我守寡多年的母親，她視兒子如生命。我是她的精神支柱。媽下的大醬特別好吃，村里人人都夸。一夸她就每年都多下，醬發(fā)好了，她就端個小鋁盆兒挨家送，聽人家的夸贊心里舒坦，回到家，邊干活還邊哼著歌兒。我一在電視上出現，媽就跟鄰居嬸子、大娘們問——“看沒看電視呀？有我家改子……”（停頓）瞞不過，啥都瞞不過呀！小時候和順子一起去江里洗澡，回來媽在我腿上一劃，出了一道印兒，她就知道我下水了……瞞不住哇……（停頓，捶打自個兒腦袋）唉！假如時光倒流……假如老天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當個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犬相聞，花間一壺酒……多好哇，夢一樣美！如今，惡夢成真！梅子填報大學報考志愿時，全家一致同意她學醫(yī)，接到醫(yī)科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媽樂得呀，說：“妥了！這回咱家有醫(yī)生了，誰都不愁得病了?！泵纷?，老爸自身免疫力太差了，辜負了黨的重托和人民的期望，如今無藥可救……對不起了，孩子！父親失足，定會讓女兒蒙冤受屈。老爸曾暢想，你找個如意郎君，爸西裝筆挺挽著女兒，把你送入新婚殿堂……不能了……我用大好年華、充沛精力，還有……還有無數鈔票，為自己訂做了一件沉重的囚服。這衣裳見不得太陽，見光就會燃燒，把自己的尊嚴和靈魂燒成灰燼……灰燼哪?。ā都t旗頌》樂曲聲中，秦儉充滿朝氣……）剛滿18歲，馮叔就介紹我入了黨，在黨旗下我舉起右拳，那是真誠的、神圣的呀?。贻p時的聲音響起：“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擁護黨的綱領，遵守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的義務，執(zhí)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主義奮斗終生！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奉獻一切，永不叛黨！”一道閃電，一聲炸雷聲中，秦儉拭淚仰天呼喊）對不起呀?。ㄓ曷?，停頓）媽，這場雨完了，老榆樹的葉子也該落了吧？今年……不用腌那么多酸菜了，改子吃不著媽包的餃子了……我告訴您，現在我穿的就是媽給我做的布鞋……別再給我做鞋了，那次錐子都把您的手扎出血了……今天是陰歷八月十六……（悄聲唱）“祝您生日快樂……”（呼喊）媽！生日快樂！
[雷聲隆隆，雨聲。
[光漸收。
23
[光復明。
[雨夜的秦家，梅子點燃蛋糕上的生日蠟燭……
母 親 嘖嘖，我說等你馮爺爺和順子叔一塊吃飯，你這孩子，咋把蠟燭點上了？
梅 子 馮爺爺和順子叔帶人上大壩了，松花江上游出現了管涌。
母 親 今年水大。麗華，他們爺兒倆不來，別炒那么多菜了。梅子，你把電視調調，看看天氣預報。你爸也不知到沒到北京報到，北京下沒下雨。他手機關機。（戴上助聽器）
[電視機調出不同的畫面……最后固定在新聞頻道……
麗 華 媽，坐下……把這老壽星的皇冠戴上。
母 親 嘖嘖。還戴這玩意兒，往年都是我兒子……
[麗華與梅子拍手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
梅 子 奶奶，閉上眼睛，許個愿，然后吹蠟燭。
母 親 我許愿，你爸……
梅 子 （制止）別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母親雙手合十許愿……吹滅蠟燭……
母 親 （對梅子）電視大點聲……
[梅子調大電視音量，女主持人：“抗洪搶險進入決戰(zhàn)期，沿江軍民嚴陣以待！”男主持人：“從濱北市中級人民檢察院案件公開信息網上獲悉，日前濱北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受賄罪、瀆職罪判處下江縣委原書記秦儉有期徒刑十年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一個炸雷，桌上的蛋糕摔落在地……
[三人定格般僵在那里……
母 親 啥……啥？秦……啥？
麗 華 媽……重名。
母 親 嗯，是重名，肯定重名……巧了，也是縣委書記。
[梅子轉身抽泣。
[母親突然拿起身邊墊子砸向電視機……
母 親 （歇斯底里）我讓你報錯！我讓你報錯！
麗 華 （抱住母親）媽，不怪電視臺。
母 親 （不相信地看著兒媳婦和孫女）真的？
梅 子 （撲到奶奶懷里哭）奶奶……
麗 華 媽，一直不敢告訴您……
母 親 （捧著梅子的臉）改子！改子！餓了吧，改子？
梅 子 （急）奶奶，我是梅子，您孫女……
母 親 （猛地推開梅子）錯了！你和它（指電視機）都錯了?。ūl(fā)式地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雷聲隆隆。
[大雨如注。
[突然停電，一片漆黑。
[麗華：“媽！媽……”梅子：“奶奶！奶奶！”母親：“哈哈哈……哈哈哈……我去找改子！”
[音樂由急切轉為壓抑。
24
[音樂轉為舒緩。
[定點光里母親與麗華從包里拿出供品一一擺放。
母 親 （凄涼地）他爸呀，對不住了，你臨走前我答應的事兒，沒……沒辦好。家門不幸。我這兒……（欲跪，被麗華攙扶住）
麗 華 媽，您不能這樣。
母 親 我替兒子來賠罪了……怪我呀……沒教育好兒子……（又欲跪）
麗 華 媽……我……替他……（雙膝跪地）
母 親 （哽咽）難為兒媳婦了……他爸，我賠罪來了。打你走后，改子可懂事了，拎水、喂豬、打柴禾，讓干啥干啥，學習也不用我操心。上大學那前兒，從來不跟家里要錢。畢業(yè)后入了黨，在鄉(xiāng)里當了幾年文書，沒不夸的。唉，考上了公務員后當上了鎮(zhèn)長、書記，又當了縣委書記，鄉(xiāng)親們都說咱老秦家祖墳冒青煙了，風水好……（停頓）老秦哪，對不住……（燒紙、停頓、燒紙）老秦哪，對不住哇?。ㄍｎD、倒酒）他爸，對不住哇！當年你咽氣之前，乞求的眼神看著我，我答應過你，把改子培養(yǎng)成人、有出息！要不，我就不入老秦家的家譜……（燒紙）
麗 華 媽，您別這樣……
母 親 我……來跟你道個過兒！也道個別。我說過，不把改子培養(yǎng)成人，下輩子也不見你。這回……應了……我是上不了老秦家的家譜了……（哭喊）你不是說寒門出孝子嗎？（聲嘶力竭）你說過呀……他爸！
麗 華 媽?。ㄆ畔眰z抱頭痛哭）
[光漸收。
25
[場上黑暗。
[只聽見洪水翻卷著拍打著堤岸……
男人們畫外音：“ 這頭頂的云彩黑得嚇人……”
“前幾個月大堤加固竣工儀式上，他秦儉還親自到場講話了呢，說堤壩加固后，可抵御百年一遇的洪水。”
“就是，那天大壩上彩旗飄舞，還有‘平安壩‘幸福堤的大標語”
“有時候領導講話、標語口號，得上二十里地以外聽去！”
“噓——”
[手持喇叭聲：“洪峰馬上就到，洪峰馬上就到！大家不要驚慌，大家不要驚慌，堅守崗位……堅守崗位……”
[洪水驟然轟鳴。舞臺上燈光驟亮，人們身著迷彩服、救生衣，手持鐵鍬、手電，傳遞著草袋、沙包……
[堤壩上插著“武警二支隊”“市直機關”的旗幟，馮叔扶起一個跌倒的抗洪隊員……
馮 叔 （一怔）徐書記？你們……都上來了？
徐書記 快走?。ǘ讼拢?/p>
[急切的水聲與音樂中，人們穿梭著，處處嘈雜、呼喊……
[隨著一聲巨響，一陣慌亂的嘈雜、呼叫……“決堤了！破壩了！快往山上跑啊……”“兒子……兒子……兒子你在哪兒？”“媽……媽……媽媽……”“ 順子啊……千萬小心??！”“突擊隊，給我上！上……”
[音樂驟起，旋即死一般的寂靜……
[低沉的大提琴憂郁而凄涼。
[疲憊、憂傷的人們相互依靠在一起。
[角落里有人抽泣。
村民甲 房子沖塌了，莊稼……眼瞅收割的莊稼啊，沒指望了！
村民乙 （用拳頭捶打著土地）坑人哪！坑人哪！加固堤壩的施工隊用蘆葦稈兒當鋼筋，石頭之間連水泥砂漿都沒有。
村民丙 貪官！這工程……聽說秦儉插手了。喪良心，咋對自個兒老家親人下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村民丁 他把一切都毀了，咱決饒不了他！
[一個穿救生衣、滿臉泥水的人，頭發(fā)凌亂地向幾個村民下跪、抽泣：“對不起！對不起……”
村民甲 （驚）梅子？！
[梅子失聲痛哭……跑下……
[一陣急促的腳步，幾個村民擁著被左栓背著的順子上……
村民甲 順子？
年輕甲 順子叔……咋了？
年輕乙 上游沖下來的木頭撞他頭上了……挺嚴重……
[馮叔從另一側急上，撲上去抱住兒子……
馮 叔 順子！順子！你睜開眼，我是老爸……梅子呢？快喊梅子……（喊）梅子！梅子……
[梅子急上，跑過來看順子傷勢，隨即將自己的救生衣脫下來，墊在順子頭下。人們看見梅子外套里的T恤上印著“青年突擊隊“的紅字……
梅 子 抬到臨時帳篷里去，我掛120……（打手機，眾將順子抬下）喂……縣急救中心嗎？有位頭外傷重癥患者……對……下江窩棚村……直接到抗洪搶險指揮部，有紅旗…… 對！越快越好……
[麗華慌忙跑上……
麗 華 （喘）大家伙兒看見我媽了嗎？看見我媽沒？
梅 子 （急）沒看著奶奶呀？咋……
馮 叔 （急）你媽咋的了？
麗 華 我到家發(fā)現人沒了，供佛的香爐也打碎了……
[眾村民均搖頭……突然，一村民指遠處：“大壩上，好像有個人影兒……”
麗 華 （瘋了一般）媽……（狂奔而下，梅子及部分村民隨下）
[眾人喊聲：“秦嬸兒……”“秦奶……”“媽……”“奶奶……”
[《苦菜花》音樂起。
[隱隱地傳來母親的呼喚聲：“改子丟了……改子丟了……改子，回家吃飯了……改子，回家吃飯了……”
[隱隱的母親頭戴壽星帽，頭發(fā)凌亂，背著壽衣包袱的背影漸行漸遠……
[光漸收。
26
[旋即舞臺燈光大亮。雨后，老榆樹的樹杈上掛滿了紅布條……陽光照耀下濕漉漉的樹葉閃閃發(fā)亮。
[嗩吶吹奏的《苦菜花》旋律變得高亢、悅耳。
[音樂聲。
秦儉畫外音：人們沒有找到我媽，只在大水退后的樹杈上找到了媽媽那個裝著壽衣的包袱，里面有她老人家給我做的最后一雙鞋……后來，順子哥來看我，帶來一包嬌綠的榆樹錢兒，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順子哥說，梅子回家鄉(xiāng)當了村官，拼命地帶領著鄉(xiāng)親們重建家園。大家伙兒都心疼地說，這丫頭，在替她爸……贖罪……哦，嚼著甜絲絲的榆樹錢兒……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里聽見麗華在領著學生們讀課文……也聽到了來自下江窩棚，不，來自大地的親切呼喚……
畫外音（中年女人）：哦，合上這本沉重的日記，真不知道該說什么……這來自大地的呼喚……
[傳來孩子們齊聲朗讀課文聲：“如果我們放棄這片土地，轉讓給你們，你們一定要記住這片黑土地是神圣的?？諝馀c它滋養(yǎng)的生命是一體的，清風給了我們的祖先第一口呼吸，也送走了祖先的最后一聲嘆息。同樣，空氣也會給我們的子孫和所有的生物以生命。你們要照管好它，使你們也能夠品嘗經過草地后的甜 美味道?！?/p>
[最后全體演職員簇擁著母親呼喚著：“改子！回家吃飯了！改子！回家吃飯了……”
[秦儉的扮演者向觀眾深度鞠躬……是演員的謝幕，也是人物的謝罪……
[左栓的扮演者將一瓢清泉水面向觀眾揚向天空，將美好的愿望和祝福灑向人間……
[全劇終。
責任編輯 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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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守疆
人 物
母 親 女，35?70歲，秦儉母親（操山東口音）
秦 儉 男，10?50多歲，乳名改子，沿江縣縣委書記
麗 華 女，30?50歲，秦儉妻子，鎮(zhèn)中心學校教師
馮 叔 男，50?70多歲，下江窩棚村老支書（操山東口音）
徐書記 男，50多歲，濱江紀委書記
順 子 男，11?51歲，馮叔兒子，秦儉發(fā)小
錢教授 男，60多歲，風水先生
梅 子 女，20多歲。秦儉女兒，醫(yī)大畢業(yè)生
朱景娜 女，30多歲，秦儉情人
左 栓 男，60多歲，村里五保戶
村民甲乙丙丁、村婦甲乙等
1
[隨著舒緩溫馨的音樂，場燈漸暗。
[觀眾耳邊響起了牛羊的叫聲……
[太陽快落山了……
[一群半大小子穿短褲赤裸上身，揮動著手中的布褂子“噼哩啪啦”
地從觀眾席的過道中叫喊著跑過……
[遠遠傳來年輕母親的呼喚：“改子，回家吃飯了！”“改子，回家吃飯了！”……
中年女人畫外音：“改子”是中共沿江縣委原書記秦儉的小名。作為一名紀檢干部，在調查處理他受賄案的過程中，和他有了一段時間的接觸。前不久，他托人將他獄中的懺悔日記交給了我……說什么呢？他本該和我們一樣在陽光下自由自在地呼吸，充滿懷念地回憶過去，信心滿滿地期盼未來……如今的他，只能在鐵窗之下……回放生活……想念未來……
秦儉的畫外音娓娓道來：我的家在松花江下游，離省城哈爾濱有一百多里地，那個屯兒叫“下江窩棚”。五十多戶的小屯子，一到夏天傍晚，炊煙從家家戶戶茅草房上的煙囪里探出身兒，又在微風中舒展開，漸漸與江面上的薄霧連成一片。在夕陽的映照下，屯子被淡淡的粉紗罩上……遠遠的朦朧中有壯漢與做飯的小媳婦兒調侃幾句結了婚的人才能聽懂、小孩子不懂的“那話兒”，“呼噠呼噠”的拉風匣聲、鐵鏟和灶臺上大鍋的碰撞聲、“吱吱啦啦”的爆鍋聲從各家各戶敞開的門里傳出來……過后，打老遠就能聞到蔥花在熱油里迸發(fā)出的香味兒……我媽不但做飯好吃，人也特別利索，無論啥時候你見到她，頭發(fā)都一絲不亂，一個發(fā)卡子戴了半輩子。鄰居家的嬸子、大娘們干活都戴著灰色、藍色圍裙，只有我媽系的圍裙白白凈凈的。從前我媽對我挺嬌慣的，自打我爸在村里修防洪堤壩開拖拉機運石頭出車禍去世后，對我管得就特別嚴了……唉，老家難忘！童年難忘！媽媽難忘！一想到這些，眼前就浮現出無邊無際黑黝黝的土地和村頭那棵老榆樹，耳邊就聽到了回蕩在大地上的一聲聲呼喚……
[“改子，回家吃飯了！”呼聲由遠及近……
[有幾個半大小子從觀眾席一溜煙兒地跑到臺上。
[“順子，看見改子了嗎？”
[“在后面！”
[一聲厲喝：“改子，你給我站住！”
[少年改子被“釘”在那兒。
[年輕的母親系著白圍裙上。
改 子 媽……
母 親 咋才回來？
改 子 在學校寫……寫作業(yè)了。
母 親 （嚴厲）把褲腿兒擼起來！擼起來！
[母親在改子小腿上用手指劃了一下，出現了一道白色印痕……
改 子 （膽怯）媽……我……我沒……
母 親 （打改子屁股）還撒謊！還撒謊！跟你說多少遍了？說多少遍了？教你不許去江里洗澡……當年你爸臨終時，我懷抱著你，發(fā)下了“改子若不出息，夫妻永不相見”的重誓。你不聽！你咋不聽?。。▊牡氐诘厣峡蓿?/p>
改 子 （跪到母親面前）媽……別哭了。改子再也不惹你生氣、再也不讓你操心了，媽……（母子抱頭痛哭）
[收光。
2
[秦儉畫外音（繼續(xù)述說）：
就這樣，在這片散發(fā)著土腥味兒的大平原上，我和伙伴們漸漸長大了。大人們也漸漸變老了……村頭那棵老榆樹葉子落了，到了來年開春兒又發(fā)出新芽……
[紗幕啟。茶余飯后，枝頭掛著紅布條的老榆樹下，井臺旁有幾個村民在下象棋，有人圍觀……
村民甲 將！
村民乙 遞轱轆，交棋！
村民丙 不行！不行！
村民甲 別動！放那兒！放那兒！不帶悔棋的！瞅你喝那點貓尿，有能耐，再下一盤兒！
村民丙 （惱怒）不下了！
[村民圍攏的越來越多……
母 親 吵吵啥呀？
[眾人紛紛起身讓坐兒……“秦嫂……”“秦嬸兒……”
[誰的“隨身聽”發(fā)出播音：“今年東北地區(qū)計劃招錄公務員2.5萬人，比去年增加5000人……”
母 親 又說啥？瞅瞅我這耳朵……
村民乙 招國家干部的事兒，你家改子，不是也報考了嗎？
母 親 嗯，是，是。這不是，我躲出來了，讓他一人兒在家復習，清靜。
[順子喝得臉通紅上……
村民甲 順子來了，呀，小臉紅撲的，喝了？
村民丙 來一段兒唄，順子，大伙兒樂意聽。鼓掌，來一段兒！
[眾村民鼓掌，順子有點“拿”的意思。
母 親 順子，來一段兒，嬸子也樂意聽。
順 子 你們說，都不好使，我聽秦嬸兒的。嬸子，聽啥？
眾村民 （七嘴八舌）《紅月娥做夢》《豬八戒拱地》《包公賠情》。
順 子 嬸子，《包公賠情》行嗎？
母 親 中！
順 子 一趕二，包拯、嫂子王鳳英全我一人兒來……“（喝一聲）張龍、趙虎、王朝、馬漢?。ù迕窦滓冶×性趦膳?，順子見他們一邊仨，一邊一個，
忙重新擺布，一邊兩人，入戲）開——呀——鍘——
眾村民 威武——
順 子 哐七來才！哐七來才！哐！哐！才！（亮相）嫂娘……（飾王）啊，三弟陳州放糧，為何去而復返？（飾包）適才在長亭之上，一怒之下鍘一贓官，特向嫂娘請罪?。椡酰╁幰悔E官為民除害，三弟何罪之有？（飾包）他……他……他……是包門的孽子……嫂娘的心肝！
（唱）包勉長亭去餞行，
亭外傳來喊冤聲。
[馮叔吹嗩吶加入伴奏……
眾村民 （喊）啊……老支書嗩吶不減當年?。“脟缹?，真叫上陣父子兵！
順 子 （接唱）一告他貪贓逼傷人命，
二告他仗勢欺人任意橫行，
三告他吞沒災糧罪孽重……
（飾王）哎呀！哐七來才……
七才……才……才……
（接唱）聽他言來驚斷魂，
鍘兒如同鍘我身……
[母親及眾村婦拭淚……
[一人急在母親身邊耳語，母親分開眾人，急下……
[光漸暗，現場演唱聲漸遠……
3
[光復明，秦家。
[秦儉穿印有“抗洪搶險突擊隊”的紅背心，心情煩躁地抽煙……
母 親 改子，咋還抽上煙了？咋地了，復習材料扔了一地呀？（蹲地上撿起資料）
秦 儉 媽，你看看這……
母 親 啥呀？又是你寫的詩，媽看不懂。你……到底咋地了？
秦 儉 這……公務員……我不想考了！
母 親 （驚）為啥？
秦 儉 別問了，不為啥。算卦的……剛走……
[音樂起。
母 親 你……信嗎？
秦 儉 我……信！
母 親 這么年輕，就信這？
秦 儉 寧可信其有……卦上說的。（遞上一紙條）這個……讓馮叔按上手印兒。
母 親 啥？
秦 儉 保證書。馮叔……他……再也不能邁進咱家……這道門檻兒。
母 親 （聲音顫抖）別……別信！
秦 儉 （固執(zhí)）我信！
母 親 改子……
秦 儉 那……我就不考了。
母 親 （失望、無奈、復雜）我……我去，還不行么……
[秦儉隱。
[月下，輕輕的敲門聲。
[母親與馮叔門里門外。
馮 叔 是我……來給你送點水……泉水。改子要考公務員了，用這水泡茶，討個吉利。
母 親 哦，放門外吧。
馮 叔 給我開門。
母 親 走吧，晚了。
[音樂憂傷。
馮 叔 晚了？哦……我這就回去睡覺。
母 親 等等……（從門縫將“保證書”遞出）你在這上面按個手印，傍晚來個算卦的——往后……你別再邁進這個門檻兒了。
馮 叔 （看“保證書”）算卦的凈瞎說，你也信？
母 親 （猶豫）信……改子前程要緊哪。
馮 叔 你……出來一下？
母 親 不了。
馮 叔 往后……不是……伴兒了？
母 親 不……是了……
馮 叔 一晃你家老秦大哥走了二十年了，大哥臨走時囑咐我，常過來幫襯點兒，扔下你們孤兒寡母的，不易……
母 親 這二十年……我……謝謝你……我和改子都謝謝你。
馮 叔 你答應過……老了，就到一塊兒，跟前兒……有個說話的。
母 親 還……不老……
馮 叔 我眼瞅快六十了，你也……剛搬來東北那會兒，你還梳個小羊角辮兒……
母 親 別說這。改子說，讓你在這上面……按個手印……我都……按上了。
馮 叔 （倔犟地）不按！在部隊帶兵，回村當村干部，沒被誰強迫過。不想到一塊兒……就認了，按這個干啥？
母 親 就算為了我……你說過，啥都聽我的，你說過……
馮 叔 我是說，在一塊過都聽你的。說這話兒那會兒……我才四十二……
母 親 按上！
馮 叔 不按！
[母親抽泣……
馮 叔 （心疼）哭啥呀？又不是我的錯……當初，實指望咱倆在結婚證書上按手印的……
母 親 按吧，改子撂下話了，說他將來要能當上縣里最大的官兒，就啥也不怕了。興許那會兒……求你了……
馮 叔 （捧著“保證書”的手哆嗦著）就沒緩？
母 親 沒緩。改子……是我的命！
馮 叔 剛才，你說改子的那話，算數？就是，改子當了官兒，咱倆興許……
母 親 算……算數兒。
馮 叔 （狠狠心）那……我按。
母 親 給你……
馮 叔 啥？
母 親 改子預備的，紅印泥。
馮 叔 不……不用。
[馮叔咬破了手指，按了上去，遞回“保證書”。
母 親 你呀……就是個犟……疼嗎？（遞手絹）擦擦……
馮 叔 不用。
母 親 你……恨孩子嗎？
馮 叔 不恨。改子，能干大事兒……水放這兒，回了……
[《苦菜花》歌曲旋律響起……母親拿著“保證書”推開門，月光下，馮叔的背影孤孤單單地消失在夜色中……
[青蛙叫。母親拭淚。
[麗華悄悄上。
麗 華 媽，回屋睡吧。
[母親沒反應。
麗 華 媽……
[母親依然望著遠方。
麗 華 （大聲地）媽！媽！您耳朵……啥都聽不見了？
[母親呆立不動的背影。
[天幕上投射出秦儉燈下書寫的影子。
[蛐蛐叫，夜，非常寧靜……
[光漸收。
[嗩吶響起。
[寬膛大嗓的女聲獨唱《村頭一棵老榆樹》：
黑土地有多大
祖祖輩輩靠著她
一人一支歌
四季四幅畫
風雨來去一年年
野草衰榮一茬茬
啊……啊……
她熟了莊稼
我白了頭發(fā)……
[幕后喊聲傳來：“改子當官兒了！”
[喜慶的鞭炮聲。
4
[大喇叭傳出廣播擴音器調頻聲。
[老榆樹下人們打水、閑聊、下棋……
村民甲 服不服？
村民丙 你緩棋了，不緩棋還指不定是誰輸呢！
村民甲 這么些年，就沒長進！那馬明明別著腿兒，你能將人家？你以為你是高干子弟呀？
村民丙 一個石頭棋子也有人偷？這么些年了，就用這鐵秤砣頂卒子，嘁！
村民甲 別整那些沒用的……下棋！
[大喇叭“噗噗”兩聲吹氣試音后……
男人廣播聲：各位村民請注意！請注意！啊，倆事兒啊！一呢，我再重復一遍，咱下江窩棚村清泉使用保護公約：1.禁止用于洗衣、澆地；2.禁止喂飲家畜；3.禁止不孝子女飲用；4.禁止有偷盜等劣跡行為的人飲用；5.做飯、泡茶、煎藥必保。那澆園子、飲牲口、洗衣服啥地，能使自家井水就使自家井水，能使江水就使江水……別碰、別碰，你這孩子……把他抱出去。你趕二呢，今兒鄉(xiāng)里開會通報，咱上游有的村兒村民上大壩上摳石頭壘自家豬圈，咱村有沒有？?。咳绻鄞灏l(fā)現這情況，逮一個罰一個！逮一個罰一個！直罰你到告饒！行了。下邊兒聽聽縣廣播電臺的新聞……
女播音員：聽眾朋友們，感謝您準時收聽晚間新聞。根據市委統(tǒng)一部署，沿江縣今天召開全縣機關干部大會。會上，中共沿江縣委書記秦儉同志就全縣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工作的深入開展，發(fā)表了講話……
[表演1區(qū)——主席臺、麥克風，秦儉著正裝面向臺下講話。
秦 儉 同志們，我剛才強調的第一點是：認清形勢，明確任務，把反腐倡廉建設放在各級黨委工作更加突出的位置，抓緊抓好。二是……
[暗轉。
[老榆樹下村民們傾聽大喇叭的播放。
秦儉聲：二是保持高壓態(tài)勢，著力解決重點領域的腐敗問題。要堅持一手抓懲治，一手抓預防，嚴肅查處濫用職權、貪污賄賂、腐化墮落、失職瀆職的案件，決不讓腐敗分子逃脫黨紀國法的懲處。重點查處黨的十八大后不收斂、不收手、問題線索反映集中、群眾反映強烈的問題?，F在重要崗位且要提拔使用的領導干部，必須嚴查選人用人。領導插手工程項目，搞權錢交易的行為，更要依法處置，不留情面。我們要注重發(fā)揮查辦案件的治本功能，加大預防腐敗的力度，把事后監(jiān)督與事前事中監(jiān)督結合起來，鞏固前期的成果，懲治腐敗決不手軟，反腐敗斗爭永遠在路上……
[村民們鼓掌喝彩。
村民甲 （自豪）改子真出息了！
村民乙 （夸耀）那是，咱村出去的最大干部！
[左栓興奮地給大家舀著清泉水。
村民丙 噓——
[眾人傾聽——
秦儉聲：這第三……
[暗轉。
5
[表演2區(qū)——母親、馮叔對坐，馮叔將“隨身聽”舉在母親的耳邊，母親指指耳朵上的助聽器，馮叔將“隨身聽”放在兩人中間。
秦儉聲：每個黨員干部都要做到，心中有黨、心中有民、心中有責、心中有戒。心中有黨，就是堅持黨的原則第一，黨的事業(yè)第一，人民的利益第一……
[音樂舒緩……馮叔激動地倒了兩盅酒……
馮 叔 （感慨）一晃，快二十年了，咱倆，值了。來！
母 親 （拭淚）值了！我也整一小口……（二人飲酒）
母 親 我把這干豆腐再給你熱熱。
馮 叔 不用，就這么坐一會兒……
母 親 我試試，不提這事兒。（撥手機……“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二人默默無語，母親給馮叔夾菜倒酒……
[表演1區(qū)——
秦 儉 （接聽座機）錢教授？到收發(fā)室了？我讓秘書接你。（放下電話，手機彩鈴響起《中國娃》：“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兒，站得穩(wěn)走得正踏踏實實闖天下……”接聽手機）老胡哇，再重申一下我的觀點，帶病提拔是我們現在任用干部的最大腐敗。這和司機酒駕有啥區(qū)別？交通違法罰款、扣分、拘留，這叫頂風上！原則呢？拍拍我們的肩膀頭，責任哪！對……對！你們給我把第一關。（放手機，又拿起座機電話）
[表演2區(qū)——
母 親 改子呀，都瘦了，這官兒，不好當啊。
[桌上手機響……
馮 叔 是……秦……改子？
母 親 （接聽）喂……
秦 儉 媽，您來電話了，有事兒？
母 親 （慌亂）啊，沒啥事兒，天氣預報說有雨，你那下了？
秦 儉 沒下。媽，您多穿點，捎回去的助聽器，用了沒？
母 親 用了，用了，啥都聽真亮兒地。
秦 儉 媽，今天周五，麗華從鎮(zhèn)中心?；厝ビ帜芘隳鷥商臁?/p>
母 親 說的是呢。麗華一上班就一周不回來，屋里屋外地，我一人兒冷冷清清……哎，改子呀……不，秦儉，你馮叔從廣播里聽著你講話了，還夸你呢……
[馮叔將耳朵湊到手機旁傾聽……
秦 儉 哦，謝謝他。媽，別讓他去咱家，影響不好。等咱家縣里的房子裝修完了，今年咱就搬縣城過年了，您就不孤單了。
[表演1區(qū)——敲門聲。
秦 儉 進來！媽，我撂電話了。
[表演2區(qū)——
母 親 （失神）撂……下吧，撂下吧。還是改子原先那句話……丟卒保車吧！
[《苦菜花》歌曲旋律。
[馮叔又喝了一杯酒。
母 親 他馮叔……對不起，對不起呀！這幾十年，我……欠你的，下輩子……還吧……（拭淚）
馮 叔 不怪你……走了……
母 親 等一下！（找出包袱）把這個，拿回去。
馮 叔 （犯倔）不拿?。ㄗ哉Z）招誰惹誰了？到老了，找個老伴兒，還耽誤他前途了？！
母 親 改子，膽小……
馮 叔 迷信！還整個丟卒保車，咱兩個老卒子后半輩子丟了！
母 親 你說咱倆是“老犢子”？
馮 叔 瞅你那耳朵，是老卒子！
母 親 人哪，鬧個歸齊，一輩子不就是活個孩子。再坐會兒吧，順子也快去市里幫他媳婦開飯店了吧？
馮 叔 說秋收利索了，就去。
母 親 你不去？
馮 叔 我，哪兒也不去！
母 親 唉！該去就去！
馮 叔 往后……我看你的腰，貓貓得更厲害了，兒子當縣委書記，還不直溜溜地？走了！
母 親 給，這個拿著，辟邪！
馮 叔 啥？
母 親 壽衣。這不，咱倆一人一套。原來還尋思……
馮 叔 整這個干啥？犯“膈應”！
母 親 犯啥“膈應”，人到歲數了，都先預備上，是增壽。人家都是老伴給做。趁我的眼睛還能紉針……
馮 叔 你說啥？
母 親 （小聲）糊弄閻王的，讓他以為咱沒了，就不找咱們了。
馮 叔 哪個閻王能像我這么虎！合身嗎？
母 親 比量著做的。你這白頭發(fā)……染染……
馮 叔 拿著了。回去……太陽落了……
母 親 落了，走吧……瞅著點兒，別當自個是小伙兒呢。
馮 叔 回吧！
[《苦菜花》音樂旋律。
[光漸收。
6
[《中國娃》手機彩鈴響：“最愛吃的菜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清清白白做人也像它……”
[光復明，秦儉宿舍……秦儉接聽手機……
秦 儉 嗯，嗯，這一段落原則上我沒意見。把省委巡視組來我縣開展巡視工作的重要性再強調一下……這么說：“開展巡視工作，是加強黨的建設、促進正確行使權力的重要手段?！卑?，哎……對，放在第一部分，好！好！你們幾個加加班，我也在宿舍整材料……明天放我辦公室。（放手機）
[朱景娜穿睡衣、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上。
朱景娜 秦哥……
秦 儉 差輩兒了，從順子那論，你管我叫叔。咿，你咋穿上這件衣服了？這是我愛人的，脫了！你不說用用衛(wèi)生間，咋……
朱景娜 秦哥，說啥呢？啥脫了呀？大伙兒都傳，哥要提拔到市里了。
秦 儉 凈瞎說?？烊Q衣服，這要是來了人……
朱景娜 瞅瞅把你嚇的！大伙兒說市委組織部來考察……
秦 儉 這話，可不能瞎傳。
朱景娜 秦哥……
秦 儉 叫書記。
朱景娜 秦哥……
秦 儉 叫書記。
朱景娜 秦哥！
秦 儉 哎呀，隨你吧！
朱景娜 瞅瞅你，又把人家當小孩兒，上次我來給你送文件，那風水大師還說你印堂發(fā)亮……
秦 儉 啥風水大師，迷信！那是農大教授，給咱縣考察今年防汛堤壩加固工程的。你再瞎說，可要惹麻煩。
朱景娜 人家的嘴嚴著呢。瞅你，哄哄……
秦 儉 別……你是順子的外甥女……
朱景娜 啥外甥女啊，八竿子打不著的。
秦 儉 你……你不說還沒出“五服”嘛？
朱景娜 笨！人家那是為了向組織上靠攏嘛。（往秦儉身上貼，隨手拿起了桌上的文件）反腐倡廉要形成全社會高壓態(tài)……太熱……
秦 儉 那叫“態(tài)勢”。
朱景娜 知道哇！人家說你這……宿舍太……熱……（又靠向秦儉）哥……我老公當上副局，也就你一句話……瞅你這襯衫扣……咋系這么緊……多熱呀……我給你……
[光漸收。
[秦儉聲音：別……別這樣……
7
[夜曲……光復明。
[舞臺分3個表演區(qū)。1區(qū)秦儉；2區(qū)麗華；3區(qū)梅子……
[隨著一聲微信提示的響聲，表演1區(qū)燈亮，秦儉打開手機，蘋果手機屏形狀在大屏幕上出現：“他爸，晚上吃飯了嗎？”
[又是一聲微信提示的響聲，表演2區(qū)燈亮，麗華捧著手機，大屏幕上出現文字提示：“吃了?！?/p>
[表演1區(qū)大屏幕：“沒喝酒？”
[表演2區(qū)大屏幕：“‘八項規(guī)定以后，誰還敢出去喝酒?！?/p>
[表演1區(qū)大屏幕：“嗯，那就少了往常的擔心，就沖你的身體，我也擁護‘八項規(guī)定。老百姓都說‘八項規(guī)定給干部上了八個保險?！?/p>
[表演2區(qū)大屏幕：“你們晚上吃了啥？”
[表演1區(qū)大屏幕：“包子和粥?！?/p>
[表演2區(qū)大屏幕：“媽呢？”
[表演1區(qū)大屏幕：“在我跟前兒納鞋底兒呢。”
[《中國娃》音樂起。
[表演2區(qū)，母親在麗華身旁戴著老花鏡納鞋底兒。
[表演1區(qū)大屏幕：“唉，眼睛不好，還總是給我做鞋，我也不穿?！?/p>
[表演2區(qū)大屏幕：“媽的心思唄。要不你和媽說兩句？”
[表演1區(qū)大屏幕：“別，每次晚上和媽通話，她都失眠，你拍一張照片發(fā)來?！?/p>
[表演2區(qū)，麗華給母親拍照片，隨著“咔“一聲響，母親抬頭沖麗華一笑，大屏幕上出現母親的照片。
[表演1區(qū)大屏幕：“媽，好像瘦了?！?/p>
[表演2區(qū)大屏幕：“除了耳朵背點，沒別的毛病?！?/p>
[表演1區(qū)大屏幕：“我捎回去的新型助聽器咋樣？”
[表演2區(qū)大屏幕：“還行，但有時接觸不好?！?/p>
[表演1區(qū)大屏幕：“包子啥餡？”
[表演2區(qū)大屏幕：“素餡，剛出鍋，媽就讓我給老馮叔送去五個。”
[表演1區(qū)大屏幕：“媽，還沒斷了那個念想？”
[又一聲微信提示，表演3區(qū)燈亮，梅子在拉桿箱旁捧著手機……
梅 子 （語音）爸，我奶都那么大歲數了，還能活幾年，您都管她一輩子了。
秦 儉 （語音）嗬！咱家群主上來了？丫頭干啥呢？明天幾點的車？
梅 子 （語音）8點15哈站發(fā)車。爸，咋還不睡？
秦 儉 （語音）省委巡視組下周來，準備材料呢。明天讓小祁用私家車去接站，送你回鄉(xiāng)下?，F在公車私用查得嚴。
[表演2區(qū)大屏幕：“丫頭，你工作落實了？”
梅 子 （語音）媽，語音聊唄。
[表演2區(qū)大屏幕：“你奶一摻和，怕她又一宿睡不好。你說，我聽著?！?/p>
梅 子 （語音）白天我又去了那家外資醫(yī)院，在坦誠友好的氣氛下，終于達成了協(xié)議。
秦 儉 （語音）又和你那男同學商量好的？我告訴你……
梅 子 （語音）爸，我和媽聊天，您先潛一會兒。
秦 儉 （語音）爸是啥，還潛一會兒？爸正給你聯系省直機關，你就別出去瞎琢磨了。
梅 子 （語音）爸，自己的事兒自己辦！縣里新房子裝修差不多了吧？老媽辛苦了！
[表演2區(qū)大屏幕：“不辛苦。就著暑假的空兒弄利索了，今年咱們在縣城過年了。就是，你奶奶不愿意搬。說啥也舍不得老房子和她的菜園子?！?/p>
梅 子 （語音）還放心不下馮爺爺吧。都怪我爸，當初……
母 親 （自言自語）人哪，這一輩子鬧了個歸齊……我呀，有個好兒子，比啥房子、地呀，都強。你馮叔總念叨趁著腿腳能動，回山東老家一趟，還說和我搭伴兒回去，多招笑兒……你說吧，改子一小就懂事兒，有回你馮叔給我們娘倆送了幾個小香水梨，我說你去外屋洗干凈的，半天也沒動靜，我出去一看，他坐在門檻子上，往梨上抹肥皂呢……多招笑！穿個開襠褲，小雞雞就那么露著……多招笑……
麗 華 媽，我看您兒子對您和馮叔的事兒，也不像從前那么橫扒豎擋的了。
母 親 一晃二十來年了，兒子功成名就了，我老了。伴兒不伴兒的……
梅 子 （語音）爸，人生自古誰無死。我奶就活這么一輩子，要不是……
秦 儉 （語音）當初不是怕影響不好嘛。再往后，卦上說……
梅 子 （語音）共產黨員還信迷信？照顧了你的面子，毀了我奶的半生！
麗 華 （急，語音）梅子，不許這么跟爸爸說話。當年他也是為了進步。
母 親 （一怔）你跟誰說話？
麗 華 （掩飾）啊，沒有啊。
秦 儉 （語音）你讓咱媽說幾句話，按免提，我……想聽聽媽的聲兒。
[表演2區(qū)——
麗 華 媽，您想說啥？
母 親 啊，沒想說啥……（自語）你就說我呀，多招笑兒，在電視上看到改子……瞅瞅，還叫小名兒，秦儉！在電視上看著他穿著西服，板正地走進會場，全場人都站起來鼓掌，我這眼淚呀，就止不住……他一小挺瘦的，下雨天哪，上學我背著他呀，那小手就勒著我的脖子，我們娘倆身上披著一塊塑料布，一陣風把塑料布刮跑了，他在我背上就哭。我說，你把書包擱咱娘倆中間，澆不著書包就行唄。他又哭了，鬧了歸齊，書包忘帶了……
[秦儉拭淚……
[音樂……停頓……秦儉與梅子均在傾聽……
母 親 唉，一晃兒……
[麗華端熱水盆上。
麗 華 媽，燙燙腳。
母 親 媽自個兒來，你上一天班兒，也累了。
麗 華 您貓不下腰……（給婆婆洗腳）
母 親 瞅瞅，你頭發(fā)多黑，隨娘家人兒。都說三輩子不離姥兒家根兒，那是有數兒的。改子這能干的勁兒，就隨我們家。你姥爺當年是支前模范，抬擔架、推獨輪車，腿被日本人飛機炸折了，硬是爬著把擔架拖到了隱蔽的地方。（擦腳）改子，當年抗洪搶險突擊隊隊長，能干……（睡去，麗華給蓋被）
麗 華 （語音）給媽洗腳，現在睡了。咋不出聲？
秦 儉 （拭淚，語音）你……挺辛苦的，也睡吧。我沒事兒……
梅 子 （語音）媽、爸，你們都早點休息吧，10點多了。
[大屏幕上出現手機表情：流淚、擁抱、晚安……
[表演2區(qū)、3區(qū)均收光。
8
[表演1區(qū)，秦儉關掉手機，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
[音樂舒緩……蛐蛐叫著。
[秦儉坐著望著窗外擺弄著手中的筆。
秦 儉 （內心獨白）聽說省里接到了不少對我的舉報信……我墮落了？人生如夢，及時行樂……有時感到自己很卑鄙。臺上臺下，白天黑夜……人前和背后判若兩人，反差多大呀！我咋了？《麥克白》里的三個女巫……好像還有第四個？第四個就是自己。權力的魔杖太神奇、太誘人了！讓人不由自主。血肉生命成為魔杖下的偶人。有了這個魔杖，你啥都不用付出，就能擁有一切！
[“咔”一聲照明開關響，熄燈，一聲嘆息……
秦儉畫外音： 我也想及早剎車……可是慣性太大了……萬一是虛驚一場，那可就虧大了……
[昏暗中的秦儉打開了手機，手機屏發(fā)出的光亮照在他的臉上，有些詭異……
[手機《中國娃》彩鈴響起……
秦 儉 （接手機）錢教授？到樓下了。好，秘書在樓下接您。
[收光。
9
[光復明。
[秦儉宿舍里，戴墨鏡的錢教授在秦儉的陪同下，欣賞著室內的陳設。手中折扇開合之間可見一個“禪”字。
錢教授 為官清廉，十分簡樸。哈哈哈……秦儉果然“勤儉”。
秦 儉 “八項規(guī)定”以后……
錢教授 （仰頭審視）好字?。睿盀樘斓亓⑿模瑸樯窳⒚?；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边@是宋代大儒張載的名言。生為男兒，當有經天緯地之情懷。秦書記，佩服！
秦 儉 大師見笑，這是我大學老師的筆墨。
錢教授 看來你我今日相見是再續(xù)前緣哪！在下江窩棚一別，18年有余。當年英姿勃發(fā)考取公務員的年輕人，如今成為統(tǒng)領一方的諸侯。可敬可敬！
秦 儉 多虧大師當年指點迷津。請，大師手眼通天，省領導的深宅大院都來去自如……
錢教授 哪里，哪里。閑散之人，云游四海。（觀桌上棋勢）哦，秦書記原來是隱世高手，這棋勢……
秦 儉 （一怔）請大師慧眼點撥。
錢教授 這盤棋風云變幻，刀光劍影，倒也氣象萬千?？v橫三百六十一個點，黑白三百六十一顆子，有道是官場、人生莫超脫其外。
秦 儉 哦？敢情大師大俗大雅，對這黑白世界……請大師指點。
錢教授 書記大人，敢窺如此棋局，必是高手，無須我多言?！罢即髨觥薄跋仁帧薄按蛉搿薄皸壸印薄@“棄子”么……該說最顯智慧?！皸墶迸c“不棄”大有講究……
秦 儉 請講……（看腕上手表）
錢教授 看情形，不過一是場誘敵來殺。以準備無棄之子為誘餌，故意以犧牲較小利益，換取更大利益。這二……這二是被追殺突圍，不得以犧牲部分利益保全整體利益……這第五就是“打劫”，事關生死存亡，也最為慘烈。有短兵相接、背水一戰(zhàn)之意。這劫材多的打贏“生死劫”，不分軒輊，形成“連環(huán)劫”。
秦 儉 我這盤棋至此，但求“無憂劫”，請大師……（推上銀行卡）
錢教授 初局、中盤、收官，步步涉險，如履薄冰。慎終如始，方無敗局。
秦 儉 （直接地）錢教授，前樓還有個會等我講話，這兩張卡上……
錢教授 （明知故問）什么卡？
秦 儉 哦，圖書借閱卡。
錢教授 讓我長知識……玩笑、玩笑。
秦 儉 密碼也在口袋里，還請……這張50個……
錢教授 市里還有個副職，虛席以待，非秦書記莫屬……這張我替你效勞，另一張……
秦 儉 另一張給您的一點心意，10個。
錢教授 心意領了。這個請收回。（將卡推回秦儉面前）
秦 儉 （急）您這是……
錢教授 自家人何必破費呢。如果書記覺得過意不去，我有個親屬想拿下松花江在貴縣江段堤壩加固工程，還請書記……
秦 儉 （面有難色）這……恐怕得經過資質驗證和招投標……您看……
錢教授 不勉強，不勉強！（將兩張卡推送回秦儉面前，起身欲走）
秦 儉 別……別……我和他們打個招呼，走個程序。（將卡雙手奉上）
錢教授 （內含玄機）爽快！我明天就去省城將這張借閱卡交給那位求知若渴的讀者。
秦 儉 拜托！
錢教授 拜托！（將手中折扇嫻熟地翻轉幾下，欲下，又來到棋桌前停步，親自拿起棋子演示）將這一劫……整個……當曲三方在全盤補盡劫材后，再走出盤角曲四打殺劫。你看……
秦 儉 高！高?。ㄏ嗨妥叩介T口）您這扇子玩的……
錢教授 （一語雙關）只要用心，書記這支筆也可以玩兒得出神入化……啊……
[二人心照不宣地大笑“哈哈哈……”
[收光。
10
[光復明。
[秦儉一手持手機，一手玩弄著鋼筆，來回踱步，舉止口氣透著謙卑。
秦 儉 喂，大組織……打擾您休息……正泡腳呢？上次送您的靈芝孢子粉吃了嗎……對，對，增強身體免疫力……可不唄……得堅持。哦……大組織是看著我成長的，都這個年齡了，改不了了……變成了工作狂……15年前您當書記的時候就在大會上說我是拼命三郎……是……是……對唄！那次全市干部大會上我發(fā)言的標題是《正確行使人民賦予的權力》……大組織，還有12天您過58歲生日，我想……低調……肯定是小范圍……碼幾個您瞅著順眼的聚聚……有個點兒……在個小胡同，沒掛幌兒……行，行，您放心……哦，哦……今天我跑了一天鄉(xiāng)下……精準扶貧是塊硬骨頭……嗯，嗯……廖俊波的先進事跡學了，很感人。“四有”……那肯定記在心里?！靶闹杏悬h，心中有民，心中有責，心中有戒”……大組織放心！嗯，哦……是……我也沒把官位看得很重……哦……您那兒來人了？（一本正經）是，是，對于一個共產黨員來說。特別是黨的領導干部，精神補鈣十分重要?。ㄐ÷暎┦恰心种?，能有啥閃失……那我撂了。對了，大組織上邊的“大戈畢丹”我這也找到接洽人兒了……是，是……不說了，不說了……我等大組織的消息……撂了。
[秦儉放下手機，長出一口氣……手機彩鈴又響起《中國娃》的歌曲“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站得穩(wěn)走得正……”按手機拒接……秦儉欲關手機……又一聲語音提示，他打開手機……
麗 華 （語音）你關機了吧？我給你念念今天剛看到的一條微信。你要是關機了，就明天聽聽。（讀）下雨了，拿起雨傘的那一刻，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跟雨傘學做人！雨傘說：“你不為別人擋風遮雨，誰會將你舉在頭上。”雨鞋說：“人家把全部的重量托付給我，我還計較什么泥里水里?！逼鋵崳斘覀冊诤鮿e人的同時，也會得到別人的尊重。真誠是收獲的最佳方式。學會感恩，學會付出，學會擔當，全世界都會為你讓路。
[音樂舒展……
畫外音：秦書記，省里通知，明天上午9點您到省紀委徐書記辦公室。
[“當當……”教堂的鐘聲。
[秦儉一怔，猛地坐起。
[光漸收。
11
[敲門聲：“秦書記，您上午從省里帶回來那盒‘廬山云霧，給您沏好 了一杯放在茶幾上了……”
秦 儉 噢，你回去吧……（若有所思）廬……山……云……霧……
[光復明。
[徐書記辦公室。
徐書記 你認真看看這份警示訓誡談話記錄，如確認，請簽字。
秦 儉 我……沒有……一切屬實。（簽字）
[徐書記審看。
秦 儉 （慚愧地）老領導……我……
徐書記 你的名字里有個“儉”字。（將記錄稿交工作人員）可以了。
[工作人員下。
徐書記 坐吧，咱們可以隨便聊了。當年你的任職談話是在二樓……
秦 儉 那時您在組織部……
徐書記 你任職上任初始，的確干出了一番名堂，口碑甚佳，任職三年就被選為全省優(yōu)秀縣委書記。我為你驕傲過呀！
秦 儉 我剛當副鎮(zhèn)長的時候，老書記就提醒過我：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徐書記 這茶……咋樣？
秦 儉 哦……不……好……好……（手機響起，慌忙關機）
徐書記 嗯，《中國娃》，當年全縣機關干部慶七一大合唱，你領唱過這首歌兒……
秦 儉 當年您就說這首歌詞好，我就設為手機彩鈴，一直……
徐書記 好詞兒??！“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兒，站得穩(wěn)走得正踏踏實實闖天下。最愛吃的菜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清清白白做人也不摻假……“唉！一聽這歌詞我就感動，清清白白……你是學中文的，諸葛亮的《戒子書》里是怎么說的了？
秦 儉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币馑际恰?/p>
[徐書記以手勢制止秦儉繼續(xù)說下去……
徐書記 喝茶……茶可以養(yǎng)心啊！記的當年你去井岡山回來還給我?guī)Щ貋硪缓?。咋樣？你母親身體還好吧？
秦 儉 我媽身體挺好的，謝謝您還……
徐書記 年輕時你就是全鎮(zhèn)有名的孝子，現在的老人都不愁吃穿戴的，就是圖個省心。醫(yī)院里沒有病人，牢房里沒有親人，是他們最樸素的愿望啊！記得當年我剛到縣委書記的任上，我的小學老師贈給我兩句話——“肩上擔子更重，腳下冰更薄?！蹦闶前嘧拥囊话咽?，稍有不慎，損失不可估量。就單說你手下的干部，還是那句話，“上梁不正，下梁歪……”哦……不，叫“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例子還少嗎？
秦 儉 請老領導放心，我用黨性擔?！?/p>
徐書記 你要是講黨性，今天我就不會請你坐在這兒了。對了，你在大學里如果沒讀過，那在黨校一定聽說過馮夢龍的這句話：“勸君莫做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我不希望你這個當年被全市各縣公認的最有前途、群眾口碑最好的縣委書記，違背初衷，被人民唾棄……
秦 儉 徐書記，我發(fā)誓……
徐書記 小秦，你干嗎不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話……（失望地）當年充滿朝氣，目光干凈、單純的秦干事哪去了？不……什么也別說了。希望今天的談話能夠讓你清醒……這包茶，你帶著……（意味深長地）清心養(yǎng)目，趁著天還沒黑，回吧。路……還挺遠的……
秦 儉 謝謝老領導。
徐書記 記著，這茶需要好水……
秦 儉 好水……
[暗轉。
12
[光復明。
[以下戲劇場面在時鐘“咔咔”走動聲中、心臟“怦怦”跳動聲中進行。
[秦儉氣極敗壞地將手中的一沓銀行卡摔在地上。
秦 儉 一夜之間，一夜之間哪！幾百萬元成了塑料片子，這個女人太可惡了！跑了！（又按臺式電話……“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重復“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又按手機……“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敲門聲……秦儉嚇了一跳……門外傳來：“秦書記，您泡泡腳吧……”
秦 儉 （沒好氣兒）不泡！
[秦儉又換了一部手機撥打……電話接通……
秦 儉 （急切中故作鎮(zhèn)靜）大組織！大組織！您……那靈芝孢子粉……在醫(yī)院？我明天去看您。大組織，您在省城這幾天，聽沒聽到一些關于……是……是……我肯定的，心底無私天地寬……好！我明天一定去看您……撂了……
[秦儉泄氣地坐在椅子上……忽又抓起手機撥打……
秦 儉 大師，大師您看我這次……（憤怒地摔了手機）什么他媽的隔墻有耳！什么他媽的天機不可泄露！
[敲門聲……
秦 儉 （不耐煩地）不泡！
[畫外音：（嚴肅地）秦書記，我們是省紀委的，請你協(xié)助調查！
[秦儉呆若木雞。
[收光。
13
[光復明，村頭老榆樹下。
順 子 你們看報了嗎？上網了嗎？也都關心關心政治，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村民甲 你罵誰匹夫?。?/p>
順 子 嘖，匹夫，是老百姓的意思。
村民甲 （理解）啊……那你接著說。
順 子 《人民日報》揭露官場六大……六大……啥了？（忘記，忙開手機查找）
村民乙 玩微信呢，這時候的人，整天都讓微信整得迷瞪地……
順 子 （念）《人民日報》揭露官場六大怪現象……太長，我就念標題了。1.清廉的不如腐敗的。腐敗就有錢買官。2.親民的不如霸道的。3.干事兒的不如會說的。4.不站隊的不如站對隊的。就是想當官，你得跟對人兒。5.眼睛向下的不如眼睛向上的。6.實干的不如作秀的。
村民甲 （由衷地）服了，徹底服了！
順 子 服啥？
村民甲 服偉大的祖國唄！真扛造害，讓貪官們這么整，還能屹立在東方。但我真心服的是，有希望了！
村民乙 想說啥，就照直崩得了！
村民甲 我服……黨中央有魄力，敢揭傷疤，敢說實話?。▌忧椋┯芯攘耍?/p>
順 子 坐得正，那說話底氣就足！
村民丙 要我說呀，現在反腐敗，還是“治”得輕。當年抗聯打完仗，戰(zhàn)利品必須交公。有一次在依蘭抗聯第五軍把偽軍一個賀團的仨營全部繳械……
村民丁 這小子，天天看抗聯打仗的書，記性真好！
村民乙 （聽得入神，對?。╅]嘴！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說完自覺失言，趕緊看周圍，怕左栓聽見）這左叔也怪哈，耳朵能聽見，不能說話。接著說！
村民丙 那個團長太太十個金鎦子都搜出來了，五軍一個姓孫的副官和警衛(wèi)員每人偷偷留下一個，后來被發(fā)現了，軍長周保中親自下令，“啪！啪！”兩槍把倆人兒給斃了。完事兒，有人看見周軍長背地里掉眼淚……那警衛(wèi)員姓李，救過軍長的命……
村民甲 真爺們兒！
村民丁 這小子記性真好，不是編的吧？
村民丙 嘁！撒謊是的！不過這不是在書上看的，是聽左栓他二大爺說的。
順 子 （證實）是，我也聽說過。
村民乙 底氣兒足，才敢較真兒！黨中央，這份兒的?。ㄘQ大拇哥）
[左栓湊上前，齜牙豎大拇哥并給給大家舀了一瓢清泉水……
[馮叔手持“隨身聽”披衣上……他將“隨身聽”放在井臺上，按大了音量：“今年防汛形勢不容樂觀”……
[女播音員聲音——下面播報重要新聞：日前中共濱北市紀律檢查委員會對中共下江縣委原書記秦儉嚴重違紀問題進行立案審查。經查，秦儉違反生活紀律，與他人發(fā)生不正當關系，造成不良影響；違反工作紀律，利用職務之便插手防汛工程招標；違反組織紀律，提拔任用干部，收受財物，涉嫌受賄犯罪。秦儉身為黨員領導干部，理想信念喪失，嚴重違反黨的紀律，且黨的十八大之后，仍不收斂，不收手，性質惡劣，情節(jié)嚴重。根據《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等有關規(guī)定，經中共濱北市紀委常委會審議并報上級紀委批準，決定給予秦儉開除黨籍、開除公職處分，收繳其違紀所得，將其涉嫌犯罪問題及線索移送司法機關依法處理。
[眾村民驚愕，呆若木雞。
[暗轉，傳來隆隆的雷聲。
14
[光復明，秦家。
[母親畫外音：“麗華……梅子，看天要下雨了吧，晾的衣裳拿屋來……醬缸蓋兒也蓋上……”
[母親上。
母 親 這人兒，都哪去了？（擺弄助聽器）這助聽器也不好使了……
[音樂低沉。
[母親拿著晾曬的衣裳下。
[表演2區(qū)——麗華失聲痛哭，梅子不知所措……
梅 子 媽、媽……他們是審查，又不是……我爸不能咋樣……
[梅子打手機……“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梅 子 媽，你別這樣。你這樣，我奶她……
麗 華 去！快找你馮爺去，讓他告訴大伙兒……這事兒……千萬別讓你奶知道。保密一天算一天。要不……會要了她的命！快去！
梅 子 哎！（急欲下，差點撞到母親）
母 親 這孩子，毛了張光地，干啥去？
梅 子 奶，我出去一下。（急下）
麗 華 媽……
母 親 這是……你們娘倆兒咋地了？你哭了，娘倆兒鬧嘰嘰了？之為啥呀？來，把針給我紉上。
麗 華 （紉針）沒啥，梅子……畢業(yè)找工作的事兒……
母 親 嘖嘖，有知識有文化的，干啥都掙飯吃。可不能為了這事兒，讓她爸犯錯誤。別哭了。（叨咕）你說現在這當官兒的，三天兩頭就進去一個，三天兩頭就進去一個。這上邊也是，不是好人，你讓他當官兒干啥？坑老百姓！你得像改子這樣的，從農村出去的，知道老百姓不易。你說那些貪官，太貪！沒看那電視劇《人民的名義》里頭那個啥長了，那錢……多的嚇人哪！這幫犢子玩意兒……梅子回來咱吃飯，啊？麗華！
麗 華 媽，你先吃。
母 親 等梅子回來一塊吃！給改子掛個電話，提醒他吃藥。一天天就知道工作、工作。那胃……手機呢，掛呀？
麗 華 媽……剛掛完，他……開會呢。
母 親 這一天天的，開不完的會。你手機呢？
麗 華 干啥呀？
母 親 你把前幾天他在電視上講話的錄像給媽看看，他好像瘦了。
麗 華 媽……他……沒瘦……
母 親 嘖嘖，瞅你這孩子，瘦沒瘦，當媽的一眼就能看出來?？禳c，播！
[麗華無奈地將手機中的講話錄像調出來。
[大屏幕上出現秦儉坐在主席臺中間講話：在抓“嚴”上下功夫。保持高壓態(tài)勢，真正做到無禁區(qū)、全覆蓋、零容忍。對違反紀律的行為發(fā)現一起，查處一起。堅決把紀律和規(guī)矩立起來，嚴起來，執(zhí)行到位。一方面，要堅持“老虎”“蒼蠅”一起打，讓紀律和規(guī)矩成為不可觸碰的“高壓線”。另一方面……
麗 華 媽，看看就行了。（欲拿回手機）
母 親 嘖嘖，你瞅你這孩子，等一下……
[大屏幕空白……隨即出現畫面“同志們，我縣改革發(fā)展正處于關鍵時期，做好黨風廉政……”
[暗轉。
[母親聲音：“嘖嘖，停電了？”
[雷聲、雨聲、長長的嘆息聲……
[梅子聲音：“媽，順子叔去省里打聽了，說我爸這事兒，挺大……”
[麗華聲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把燈打開吧，睡不著……”
[“咔”一聲，舞臺燈亮，母親披衣靠臥。
麗 華 那頭惦記著你爸，家這頭擔心……你奶。唉！瞞一天算一天吧。
梅 子 （發(fā)現） 媽，我爸出事兒才幾天，你頭發(fā)白了這么多……媽，我恨自己……
麗 華 恨啥？
梅 子 我這個醫(yī)學院畢業(yè)的高才生，卻救不了自個兒的爸爸。（哭泣）
麗 華 自作孽，誰都無能為力……小時候……你爸爸一把就能把你舉到頭頂上，你就“嘎嘎”地笑……
梅 子 爸爸……曾是……我的偶像……
麗 華 明天……算了……我自己去。
梅 子 啥事兒？媽？
麗 華 沒事兒。睡吧。
[關燈，夜曲。
15
[站前小飯館，車水馬龍，汽車來往聲、叫賣聲、長途客車的發(fā)車提示聲、汽車到站的喇叭聲不絕于耳……
[隨著“3號桌原汁麥兩瓶”的吆喝聲，燈復明。
[一小方桌上擺著幾盤小菜及三副碗筷，馮叔與兒子順子面對面，已微醉……
馮 叔 順子，別喝了，白酒剩了就剩了。
順 子 （動情、哭腔）爸，我心里難受。當年，我和改子最好……撒尿和泥、放屁崩坑……如今他……
馮 叔 老爸知道。順子我可告訴你，一會兒麗華上廁所回來，你可不能這樣。
順 子 唉，來一趟省里，啥消息也沒打聽著，更不用說見一面了。（又倒酒）
馮 叔 剩的酒不要了，（奪過酒瓶）一會兒就發(fā)車了。
順 子 兩天……就兩天工夫，麗華頭發(fā)白成那樣。上個月和彩萍在咱家店里還嘮，等房子裝修好搬縣里，姐倆也是個伴兒……這倒好，張羅賣呢。（從麗華包里掏出紙片）瞅瞅，賣房的小廣告見人就發(fā)……縣官太太落到這個地步！
馮 叔 這丫頭不是尋思賣了房，替改子還上點贓款，能輕判點嘛。
順 子 （又喝一口）改子那相好的，我見過一次，看著挺面善的，誰承想她把改子的錢全卷跑了，一毛也沒給留哇！這女人……
馮 叔 唉！聽說改子這回刮拉倒了三十個科級干部，四個處級。這不，就牽扯到三十多個家庭……
順 子 老婆孩子往后咋抬頭哇？坑死人了！還是……
[麗華上。
馮 叔 （忙攔住順子話頭）啊，麗華，坐下，快發(fā)車了。
麗 華 馮叔，丫頭給您倒一杯，秦儉的事兒，不，老秦家的事兒，這么些年讓您老操心了。順子，來，（倒酒）他不爭氣，誰也不怪。
馮 叔 唉！苦了你家這仨女人，你婆婆……嘿，不說了……（飲酒）
順 子 （醉態(tài)）當官，出人頭地，哈哈……包公同志在《鍘美案》里打發(fā)秦香蓮……（手拍桌子打著節(jié)奏唱）“這是紋銀三百兩，拿回家去度荒年，教養(yǎng)子女把書念，千萬念書莫做官，你丈夫倒把那高官做，害得你居家不團圓……”
馮 叔 （生氣地喝）順子，喝多了！
麗 華 順子……快喝口水！
[音樂起。
馮 叔 當年，改子多好哇，有文憑、有頭腦，會來事兒又孝順。他當上縣委書記，全村人都跟著光榮，在老榆樹下放鞭炮……那下晚兒，我和順子，就我們爺倆兒喝了一瓶小燒……頭幾年干得確實好，上邊的印象、老百姓的口碑……
順 子 還頭幾年，就今年開春兒，我一哥們兒公司的資質和信譽都“嘎嘎”的，想承包沿江堤壩加固工程，為了順當點兒，我去縣里找改子。叫他改子，他臉“呱嗒”就撂下了……這人哪……變了！
馮 叔 我不是說，不許去……
順 子 我偷著去了。他板著臉（學秦儉）：“得嚴格按照招投標的規(guī)定辦，誰打招呼在黨紀國法面前都歸零?！?/p>
馮 叔 這不挺好嘛！
順 子 挺好啥？后來聽說中標的那家公司，就是改子給說的話……哼，那天他打辦公室出來，還說晚上讓我陪他喝兩盅呢。全是假的！
馮 叔 順子……（回憶）他當縣委書記的消息，村頭大喇叭一公布，你婆婆一人兒偷偷去小賣部買了一瓶酒和一些水果、罐頭，去你公公墳前，那一通哭啊……誰知這孩子……啥時候變的？
麗 華 記得那天我從中心校下班，您在老榆樹下給村民開大會呢……
馮 叔 那天我是用權了。要求凡是咱下江窩棚的村民，任何人不許找改子辦私事兒……一家不落地都在保證書上按了手印，172戶、七八張紙，鮮紅的手印，按得滿滿的，像血……（哽咽）改子啊……白瞎了，白瞎了鄉(xiāng)親們的一片心哪……（拭淚）
[傳來鄰桌的畫外音：“這下崴泥里了，沒聽老百姓說嘛，秦儉遇紀檢，立馬腿發(fā)軟，先吃‘雙規(guī)飯，后端監(jiān)獄碗……”
[站前廣播聲：“開往玉泉、寶山、下江窩棚的客車開始檢票了……”
順 子 麗華，走吧，檢票了。剩這點白酒拿著。
[麗華從馮叔手里接過白酒瓶，一飲而盡……
馮 叔 （急）麗華你……
[光漸收。馮叔與順子隱。
16
[一束定點光打在麗華身上……麗華在講臺上領著學生們朗讀課文。
麗 華 同學們，聽老師先給你們朗讀一遍——
曾是媽媽懷里歡唱的黃鸝
曾是爸爸背上盛開的野菊
捉一只蝴蝶
能編織美麗的故事
含一片草葉
能吹出動人的歌曲
挖一籃野菜
撐圓了小豬的肚皮
逮一串小魚
樂壞了饞嘴的貓咪
哦 鄉(xiāng)下孩子
生在陽光下
長在曠野里
[麗華再也抑制不住淚水，背過身去，又轉身面對觀眾哽咽……
麗 華 同學們，跟我讀——“曾是媽媽懷里……”
[聲音漸靜。
[光漸收。
17
[光漸明。舞臺點點光環(huán)閃耀。
梅 子 （手機通話）親愛的……謝謝你給我?guī)磉@么多好消息……當然是好消息，沒考上公務員就是好消息。當初是我鼓勵你……現在想想，還是別放棄咱的專業(yè)。救死扶傷……我不是不慎重，兩年……就兩年，這個決定我深思熟慮的。已經批了……在自己老家當兩年村長助理，磨煉磨煉……也是替我爸……盡孝。我奶奶……也老了……不能……等兩年期滿，我還得回醫(yī)院去應聘。沒啥事兒，真沒啥事兒……挺好的呀。我爸……是……還是那么忙……我媽基本同意了。你要是不愿意來東北……我就隨你去南方老家……將來我爸媽退休，還有我奶奶都去……歐啦……天天視頻，你還非來看我干啥……去！沒正經的！好了……我去看你行了吧？拜！哎呀，沒事兒，我家沒啥事兒！撂了！
[梅子長出一口氣。
[收光。
18
[光復明……樂曲憂郁……
[秦家。表演1區(qū)，秦儉和麗華面對面坐……時鐘“咔咔”走動的聲音，可怕的沉默……
秦 儉 唉……繁華落盡哪，落配的鳳凰不如雞……（麗華遞一張紙）
麗 華 哦，把這個簽了。
秦 儉 不簽……不行嗎？
麗 華 不行。我欽佩的突擊隊長……沒了……
秦 儉 這個家，就……
麗 華 你放心，媽跟我過。按上手印。（遞印泥）
秦 儉 還是這盒印泥？
麗 華 還是。
秦 儉 （手顫抖著按向印泥盒）沒了，秦儉啥都沒了。你割斷了我最后一根救命的繩子……我想過……自殺……
麗 華 女兒還是你的女兒，母親也還是你的母親，只是我……
秦 儉 那……還是個家嗎？
麗 華 （從手上摘下戒指）這個……還你。這枚銅戒指……我戴了25年，這 25年，我一直把它……當金的……
秦 儉 你答應……陪我……一輩子的。
麗 華 你……不配……
秦 儉 我……
麗 華 一個男人政治上的失足，女人可以陪他東山再起。道德上的敗壞，就如同一把帶刺兒的刀，扎在身上……拔出來會帶著肉絲……身上早已血肉模糊……
秦 儉 你……麗華……我……
麗 華 （繼續(xù)）女人的力量不是如何承受屈辱，而是男人在前面掌舵，她用全部力量搖槳，牙根咬出了血……自己悄悄咽下去，也不愿讓男人分心……簽吧。（遞紙）
秦 儉 （心情復雜）也……也好……媽……就拜托你了。哦……離婚這事兒別讓旁人知道……給我……留最后這點面子……（在紙上簽字，按手印）
麗 華 不知道從啥時候起，你只要面子……不要尊嚴了……
[大提琴琴弓顫抖……
麗 華 這張卡……你拿著。
秦 儉 啥？
麗 華 縣里房子我賣了，錢都在這兒。你帶上……退還贓款，能判輕點兒。
秦 儉 我不能拿！這房子都是你工資攢的。
麗 華 你拿著。能早點回來，就多陪媽兩年。要不……你可真成了……永遠的不忠不孝了。密碼……是你生日……
秦 儉 （一把抓住麗華的手）麗華……對不起！早該把你接到縣里，可我……這么多年，你幫我盡孝……
麗 華 （厭惡地甩開秦儉的手）放開我?。ㄆ鹕碛撸?/p>
秦 儉 她……不讓別人伸手。每次我回來，要走包餃子，她都自己包……
麗 華 我……我去搟皮兒。（麗華手機彩鈴響“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沒，我那可愛的……”接聽）哦，順子，他在……（遞手機給秦儉）找你的。（下）
[表演3區(qū)定點光中，順子出現。
順 子 秦……改子，咋不出聲兒？
秦 儉 這時候，也就是你……給我來個電話。謝謝你和馮叔給我辦了取保候審。
順 子 老太太歲數大了，陪陪她，也算你盡孝……
秦 儉 嗯。唉，回到下江窩棚，看到老榆樹，要是一切都能回到從前多好……
[回憶的音樂……
順 子 那前兒，還都是光腚娃娃……
[畫外音——兒時的改子和順子嗚嗷喊叫：“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
叫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釘杠錘！釘杠錘！你輸了……你輸了……”
[現實，音樂繼續(xù)……
秦 儉 是呀，我輸了，輸得很慘。
順 子 嗯，我就不去家里了。淚窩子淺，怕老太太看出來……
秦 儉 是，小時候你就好哭……你……還能叫我一聲嗎？
順 子 啥？
秦 儉 像從前一樣，小時候，有人欺負我，你擋在我面前……
順 子 （動情地）弟兒！
秦 儉 （哽咽地）哥！
[停頓，音樂繼續(xù)。
順 子 改子！
秦 儉 哥——
順 子 記著，退一步說……將來……萬一……有哥吃的，就餓不著弟兒！
秦 儉 記住了，哥……掛了。
[表演3區(qū)收光。
[秦儉放下手機，咬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伏案捶打著桌面……
[表演1區(qū)收光。
19
[表演2區(qū)光亮。
母 親 你又沾手干啥？一年到頭也見不著他影兒，這回他去國外參加培訓，又得一年半載的，去吧，倆人兒嘮嘮嗑……
麗 華 媽……有啥嘮的。
[婆媳和面、拌餡兒。
[表演1區(qū)光漸亮。
[秦儉拿著卡坐立不安。
母 親 我都聽人家說了，培訓就是提高，提高就能提拔，提拔就能為老百姓干大事兒。那年上省委黨校學仨月，回來當的縣委書記。麗華，你說咱家改子還能提拔哪去，?。?/p>
[秦儉隔門傾聽。
麗 華 （支吾）哦……這……是組織上的事兒，不好說……
母 親 咳！你再把那皮兒搟薄點，改子愿意吃皮薄餡大的。招呼你馮叔和順子一塊過來吃。改子昨晚和我嘮了半宿，我和你馮叔的事兒，他贊成了。我尋思，也這么大歲數了，等過后你們搬縣里住新房，倆人在一塊也像個家。我就不動了，離不開老窩。給你馮叔掛電話，讓他把那好小燒灌一瓶，拿過來。
麗 華 （猶豫）媽，咱也沒做啥菜，讓馮叔他們過來，好嗎？
母 親 嘖嘖，有啥不好？我占手呢，你掛，我說。
[麗華無奈地撥手機……將手機貼在母親的耳邊。
母 親 喂……喂……你大點聲！哦……（命令）灌一瓶小燒，叫順子一塊，過來吃餃子！沒啥事兒，改子要有更大進步了。明天要上省里報到。咱樂呵樂呵。你不是說，老也看不著改子的影兒嘛，麻溜過來！哎，哎，拿喇叭過來，吹個曲兒，喜興喜興。掛了！
麗 華 媽，那……我去炒倆菜。
母 親 不用啊，我都預備完了。餡子好像有點干……（自顧自地說著）他爹要是還活著，說不上樂成啥樣呢。麗華，咋了，干啥去？
麗 華 （慌忙）媽……沒醋了。我買瓶醋。（下）
母 親 嘖嘖，這孩子！
[音樂。
[秦儉走到母親身后。
母 親 歇著你的，不用你。
秦 儉 我……還像小時候過年那樣……擺餃子……蓋簾呢？
母 親 那兒呢。你一小作（讀zuō）起來也是沒邊沒沿兒呀，人家你藺嬸家二妮用豆角葉當餡兒包了泥餃子擺在蓋簾上，曬干了玩兒。你和順子把泥餃子都倒人家大醬缸里了……我這個給人家賠禮道歉哪！
秦 儉 從小……我就讓媽操心。
母 親 淘小子出好貨。瞅瞅現在……多好哇，媽臉上有光彩！
秦 儉 媽，我給您挽袖子……
母 親 還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咋叫孝？像你，當個好官，給老百姓辦事兒，媽臉上有光，人前腰板溜直。不像電視上報的那些貪官。嘖嘖，棉襖沒穿破，讓人家指破了。你說他家老人孬不孬糟？你給媽記住，你手下有貪官，就狠狠地治！
秦 儉 媽，您這綹頭發(fā)耷拉下來了。（為母親攏上）
母 親 要我說，忠就是孝。咋說不能兩全呢？嘖嘖！
秦 儉 媽……（與母親依依不舍）
母 親 瞅瞅你，又像一小似的。
秦 儉 我……想聽您叫我……改子……
母 親 改子！生你那年咱村在你爹的主持下，將旱田改為水田，就給你起了這個小名。（發(fā)覺兒子異常）改子……咋了？
秦 儉 沒……沒咋呀。哦……我明天這一走，不能?？磱尅圆恢鴭尠娘溩印矝]人管我……叫這小名了……
母 親 瞅瞅你，這么一說，媽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兒。
秦 儉 歇會兒吧。
母 親 （用圍裙擦手，坐凳子上，秦儉坐在小板凳上，雙手墊在母親雙膝上，頭側枕在腿上，母親撫摸著兒子的頭發(fā)）也有白頭發(fā)了，一小給你洗一回頭，這個費勁兒。
秦 儉 媽，小時候哄我睡覺哼那歌兒叫……
母 親 媽一小在山東老家，你姥姥就唱……不知叫啥名兒。（哼唱，拍著兒子）
“云兒飄在?？?，魚兒藏在水中，早晨太陽里曬漁網，迎面吹過來大海風……”
[《漁光曲》音樂起。
秦 儉 媽，給您捎回來那膏藥，好使？
母 親 嗯，還中。陰天下雨貼上，不像以前那么疼了。
[秦儉拿過手機擺弄。
母 親 你們年輕人，捧著手機，比媽都親。
秦 儉 媽，您笑笑……
母 親 （慌忙弄頭發(fā)，抻衣裳）這披頭散發(fā)的，照啥相啊……
秦 儉 就這樣，笑笑……（拍照……自己湊到母親身邊貼著母親的臉，用手機自拍）
母 親 照啥樣？我瞅瞅……瞅你，還照得眼淚汪汪的，不好！再照！（母子重新坐攏自拍……又調出來看）這孩子，瞅這笑咋像哭似的。咱娘倆的第一張相片是縣文化館老師來屯子給照的呢。照相時你尿了，老師說別動，我就沒敢動，你把我新換的褲子都尿濕了。老師說笑一笑，你還“咯咯”笑呢……唉，一晃兒……
[麗華暗上。
秦 儉 （抑制不住眼淚）媽，對不起……
母 親 咋的了？
秦 儉 兒子我……
麗 華 （有意岔開）媽，我買了老陳醋。
母 親 哦，一樣。改子咋了？
秦 儉 這回走……得挺長時間……不能回來……看媽……
母 親 媽心里也不得勁兒，可又一想你有大出息，媽也挺樂的。這輩子呀，夫妻是緣分，娘倆也得是緣分。在媽心里呀，生你時那根兒臍帶壓根就沒剪斷。人活在世一輩子也不易，這些年你自個兒在外頭打拼，麗華一頭兒上班，一頭兒在家伺候我。這回好了，梅子畢業(yè)也快有工作了，日子多舒心哪！看子敬母??！你在外邊干得好……那句話咋說的了？麗華你說……
麗 華 一個好母親，勝過一個好老師。
秦 儉 媽，改子，不是個好學生。
母 親 這話可不著調，那是給媽打臉呢。兒子贏了呢，就是媽贏了。你改子輸了呢，就是媽輸了……你就說，電視里播的那些貪官，讓他爹媽咋活？把自己一輩子毀了不說，把家也坑了。等吃完飯，我領你去看幾個叔叔嬸子，當官不能忘本……
麗 華 媽，燒水嗎？
母 親 燒哇！瞅我這瞎忙乎。改子，跟麗華去老榆樹那兒打桶泉水，預備煮餃子。老左要是沒在那兒，鑰匙擱樹杈上掛著呢，怕小孩子弄埋汰了。
秦 儉 媽，我……
麗 華 媽，我去。
母 親 天都黑了，兩口子總不在一起。（對兒子）去！跟麗華一塊去，順便到村口迎迎咱梅子。
秦 儉 （見麗華不情愿）我去。
[傳來《苦菜花》的嗩吶曲。
母 親 （一怔）這老東西，一吹這曲兒，保管心里有事兒了。唉！
[暗轉。
20
[光漸明，老榆樹在月光下朦朦朧朧、昏昏欲睡。夜空中一輪圓月，遠處傳來青蛙叫。
[左栓在月光下掃著樹下的零星落葉。
[秦儉拎著水桶上，悄悄從衣兜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在棋盤上。
馮 叔 送回來了？（從樹后閃出）
秦 儉 送回來了。
馮 叔 當年你從這里走出去，我把這個卒子給揣兜里，是咋說的？
秦 儉 “過了河的卒子是不能退的?！蔽摇x謝您和順子幫我辦了取保候審。“小卒一去不還鄉(xiāng)”……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算我倒霉。
馮 叔 你……心有不甘？
秦 儉 家家賣酒，不露是好手。從古至今，叫個官兒……就往自個兜里……
馮 叔 （怒）你……你胡說！（氣）改子……你真變了，變得我不認識了！也對， 我是“卒”，你是“車”。當初你考上公務員，把全村人樂的呀，就在這老樹下放鞭炮，送你走……我悄悄把這個卒子揣在你兜里，你懂的?？伞娴耐炅搜剑∽渥泳谷坏怪摺犑欣锶苏f，不久前紀委就有人敲打過你，就扯你袖子，咬你耳朵……可你，紅完臉兒、出完汗，還是……真是……記吃不記打呀！
[左栓將掃帚重重地摔在一邊。
馮 叔 （感嘆）左栓……左栓他二大爺，當年抗聯第五軍一個師的軍需官，他們拼死拼活，為啥？就為了看你今天走到這一步？你還有牢騷？（音樂）當年……（命令地）坐下！你坐這兒。我除了是你的長輩，還是你的入黨介紹人！
秦 儉 我舀桶水，我媽在家等著呢……
[秦儉上前用葫蘆瓢舀水，左栓上來一把奪過瓢，水灑在地上……
秦 儉 落井下石！連你都……
[左栓怒，將《公約》牌子摘下，送到秦儉面前，人們可見公約上新增添了一條：“貪官污吏禁用。”
馮 叔 他不是沖你這個村里長大的孩子。老百姓最恨只吃草料不耕地的牛！在他眼里，貪官比小偷還可恨！那天……你當上縣委書記那天，你媽忍著腰疼挨家送糖啊，比你娶麗華那會兒還樂……唉！不說這些，你打水干啥？
秦 儉 我媽……要給我……煮餃子。
馮 叔 哼！你媽要知道了……得要了她的命！
秦 儉 馮叔，這個……“保證書”……（從兜里掏出當年的“保證書”撕著）我撕了……
[左栓厭惡地把秦儉推到一旁，將紙屑撿起。
馮 叔 撕了？那上邊有我的血……（走到清泉井邊上舀了一瓢水，雙手端著）這眼泉，下江窩棚的人把它當成了神泉。每逢松花江枯水期，江底都露出了石頭，這泉卻一寸不落。村里老人走了，晚輩都用這泉水給他（她）擦得干干凈凈才入殮；有娃娃生出來，取一盆水回家燒熱，給娃娃來個人生第一次……洗禮。同樣是縣委書記，你看人家廖俊波！你看看人家！哼！咱共產黨的干部要都像你這樣，再有戰(zhàn)爭，老百姓還能像當年抗日那樣，做軍鞋、抬擔架、掩護傷員、推獨輪車送軍糧嗎？按公約，新加這條兒，你今兒是不能用這泉水的，左栓是怕你把泉弄臟了！這一瓢……算我的，但愿能把你的雙手和那顆心……洗干凈……別瞎了這好水！
[馮叔將水遞給秦儉……馮叔與左栓隱。
[秦儉孤零零地站立良久。
秦 儉 你們怕我弄臟了這眼清泉……左叔嫌我臟，馮叔……小時候你抱著我在懷里，我屙你身上，你還笑?，F在，也嫌我臟……是啊，有時候，我也討厭自己。老榆樹，你也嫌我嗎？聽老人們講，最困難的時候，人們餓得摘光了你的葉子，扒光了你的樹皮，坐在你的腳下，靠你的身軀支撐……以為你再也熬不過冬天?？傻诙觊_春，你又頑強地發(fā)出了新芽兒。老人們說，你和農民一個命，都像野草，堅韌、倔強、寬厚……
（捧著水瓢喃喃自語）好水……好水……如今，你們都不認識我了？我是改子呀……（將泉水澆到頭上，爆發(fā)地呼喊）我是改子——
[一道閃電，大雨如注，雨中的老榆樹下，秦儉顯得那么渺小……
[收光。
21
[夜，青蛙叫。
[老榆樹下馮叔和左栓及幾個村民參差而坐，馮叔用小嗩吶吹著《蘇武牧羊》的曲子，如泣如訴……
馮 叔 這是咋了？咋一代不如一代呢？（含淚望星空）改子敢瞧不起左栓？聽坐地戶老輩人講，左栓他二大爺是抗聯軍需官，那會兒，部隊軍裝都是老百姓支援的。把白花旗布用黃菠蘿樹皮和柞樹皮熬成水染黃色兒。第二場雪的時候，棉軍裝都發(fā)完了，還有個戰(zhàn)士沒領到。左栓他二大爺想都沒想，把自個兒該領的那套軍裝給了那個戰(zhàn)士……誰都不知道……（音樂）大崴子伏擊戰(zhàn)……零下40多度啊，戰(zhàn)士們不敢點火，趴在雪里一動也不敢動啊……沖鋒時，師長踹了雪中一個戰(zhàn)士一腳，他還是沒動……打掃戰(zhàn)場時，師長怒氣沖沖地拎著槍找過來，人們從雪里扒出來那個人，已經僵了……戰(zhàn)友們掩埋他時才發(fā)現，他單軍衣里塞的都是苞米葉子……流著淚的戰(zhàn)友們，送走了臉上帶著笑容的軍需官……
村民甲 還帶著笑容？
馮 叔 師長說，這樣死……挺好……是夢見了一堆火……
村民乙 那人就是……
馮 叔 對，那人就是左栓他二大爺……那時候的官兒……不像現在。
村民丙 這事兒……沒給改子講過？
馮 叔 講過……他忘了……（喃喃地）忘了……
[收光。
22
[夜，雨聲。
[傳來“啪啪”的拍打聲……秦母年輕時的聲音：“還敢不敢了？你這不省心的……”年幼秦儉的聲音：“媽，媽，我再也不敢了……媽……”
[監(jiān)舍里，秦儉身著囚服，失魂落魄地望著窗外。
秦 儉 （獨白）是夢？不……真亮地呀！媽打得手疼、心疼，媽的眼淚明明落在我的臉上了呀……哦，又下雨了，一場秋雨一場寒。命，就是命。（吟）“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 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正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卑?，“八大金剛”微信群的哥們兒，進來仨了，我這群主……咋也沒想到，當年主席臺上西服革履的秦書記，會穿上這身衣服。忘了是哪本書中的一句話：“誰不曾在黑夜流過淚?！保ㄏ乱庾R地摸著）手機呢？（到處尋覓）沒手機了。要那玩意兒還有啥用？人們很快就會忘記……哈哈……我媽要是看到她引以為榮的改子，如今落得這副模樣兒，怕不僅僅是流淚呀！有手機多好……（把手扣在耳朵上，模仿手機通話）媽，睡了嗎？兒子挺好的……媽，手機沒電了，撂了……（拭淚）
[音樂。
秦 儉 （獨白）我7歲那年，發(fā)燒幾天不退，下了拖拉機，媽背著我到縣醫(yī)院看病，排隊掛號。眼瞅就輪到了，一個白大褂在窗口拿走了最后一個號，說是院長親戚。媽摟著我，在醫(yī)院走廊上坐了一宿。媽的臉貼著我的臉，說讓我涼快涼快……那次我知道了，人的眼淚是澀的。那天晚上，也下著這么大的雨，那風“嗚嗚”直響，聽著瘆人……這之前，我只知道錢對生活多么要緊。打那以后，我朦朧地體會到權力比錢重要得多。再后來，看到有個當官的學長回學院，師生們那個謙卑，連一向趾高氣揚的校長，都在從前的學生面前變成了學生……我明白了，當官好！當官肯定舒服！當官要是特別疼，誰還當官。確實好哇！我只要咳嗽幾聲，衛(wèi)生局長、醫(yī)院院長帶著最權威的醫(yī)生就會等在我辦公室門口……確實好哇！你拿出一支煙，就有兩三個打火機同時都點著，用了誰的，也很有政治……可我秦儉畢竟是農民家的孩子，看不了老百姓受苦，我也確實拼命地為老百姓辦了好事兒、實事兒。當鄉(xiāng)黨委書記時，經常跟老百姓住一鋪炕，喝小燒，嘮家常。葉子煙，農民給你卷完，用吐沫一粘，你不抽，他說你嫌乎他。上誰家，都叫你盤腿坐炕里，喝多了，就給你講葷段子，跟你稱兄道弟……那時當官的舒服勁兒和現在不一樣。人哪 ，欲望沒邊兒沒沿兒，就像沒堤壩約束的洪水，不成災才怪了呢！從一條中華煙到一個小信封、一個卡……開始害怕，甚至不敢直視紀檢干部的眼睛。唉！大學畢業(yè)那會兒，老師說我是整個中文系最有作家潛質的……唉！命！都是命！沒“作家”，坐牢了。
[音樂漸起。
秦 儉 （獨白）“膨脹”，當年高考復習時背過這個條目——當物體受熱時，其中的粒子運動速度就會加快，因此占據了額外的空間。這種現象叫“膨脹”。液體的膨脹率比固體大10倍；氣體的膨脹率比液體大100倍。人的頭腦和欲望呢……我爸說過：“男人要有股子拼勁兒，一人一條命是用來拼的?！蔽移疵仄疵?，我輸了，輸得很慘……晚了，一切都晚了！對不起為我守寡多年的母親，她視兒子如生命。我是她的精神支柱。媽下的大醬特別好吃，村里人人都夸。一夸她就每年都多下，醬發(fā)好了，她就端個小鋁盆兒挨家送，聽人家的夸贊心里舒坦，回到家，邊干活還邊哼著歌兒。我一在電視上出現，媽就跟鄰居嬸子、大娘們問——“看沒看電視呀？有我家改子……”（停頓）瞞不過，啥都瞞不過呀！小時候和順子一起去江里洗澡，回來媽在我腿上一劃，出了一道印兒，她就知道我下水了……瞞不住哇……（停頓，捶打自個兒腦袋）唉！假如時光倒流……假如老天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當個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犬相聞，花間一壺酒……多好哇，夢一樣美！如今，惡夢成真！梅子填報大學報考志愿時，全家一致同意她學醫(yī)，接到醫(yī)科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媽樂得呀，說：“妥了！這回咱家有醫(yī)生了，誰都不愁得病了?！泵纷?，老爸自身免疫力太差了，辜負了黨的重托和人民的期望，如今無藥可救……對不起了，孩子！父親失足，定會讓女兒蒙冤受屈。老爸曾暢想，你找個如意郎君，爸西裝筆挺挽著女兒，把你送入新婚殿堂……不能了……我用大好年華、充沛精力，還有……還有無數鈔票，為自己訂做了一件沉重的囚服。這衣裳見不得太陽，見光就會燃燒，把自己的尊嚴和靈魂燒成灰燼……灰燼哪?。ā都t旗頌》樂曲聲中，秦儉充滿朝氣……）剛滿18歲，馮叔就介紹我入了黨，在黨旗下我舉起右拳，那是真誠的、神圣的呀?。贻p時的聲音響起：“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擁護黨的綱領，遵守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的義務，執(zhí)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主義奮斗終生！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奉獻一切，永不叛黨！”一道閃電，一聲炸雷聲中，秦儉拭淚仰天呼喊）對不起呀?。ㄓ曷?，停頓）媽，這場雨完了，老榆樹的葉子也該落了吧？今年……不用腌那么多酸菜了，改子吃不著媽包的餃子了……我告訴您，現在我穿的就是媽給我做的布鞋……別再給我做鞋了，那次錐子都把您的手扎出血了……今天是陰歷八月十六……（悄聲唱）“祝您生日快樂……”（呼喊）媽！生日快樂！
[雷聲隆隆，雨聲。
[光漸收。
23
[光復明。
[雨夜的秦家，梅子點燃蛋糕上的生日蠟燭……
母 親 嘖嘖，我說等你馮爺爺和順子叔一塊吃飯，你這孩子，咋把蠟燭點上了？
梅 子 馮爺爺和順子叔帶人上大壩了，松花江上游出現了管涌。
母 親 今年水大。麗華，他們爺兒倆不來，別炒那么多菜了。梅子，你把電視調調，看看天氣預報。你爸也不知到沒到北京報到，北京下沒下雨。他手機關機。（戴上助聽器）
[電視機調出不同的畫面……最后固定在新聞頻道……
麗 華 媽，坐下……把這老壽星的皇冠戴上。
母 親 嘖嘖。還戴這玩意兒，往年都是我兒子……
[麗華與梅子拍手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
梅 子 奶奶，閉上眼睛，許個愿，然后吹蠟燭。
母 親 我許愿，你爸……
梅 子 （制止）別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母親雙手合十許愿……吹滅蠟燭……
母 親 （對梅子）電視大點聲……
[梅子調大電視音量，女主持人：“抗洪搶險進入決戰(zhàn)期，沿江軍民嚴陣以待！”男主持人：“從濱北市中級人民檢察院案件公開信息網上獲悉，日前濱北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受賄罪、瀆職罪判處下江縣委原書記秦儉有期徒刑十年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一個炸雷，桌上的蛋糕摔落在地……
[三人定格般僵在那里……
母 親 啥……啥？秦……啥？
麗 華 媽……重名。
母 親 嗯，是重名，肯定重名……巧了，也是縣委書記。
[梅子轉身抽泣。
[母親突然拿起身邊墊子砸向電視機……
母 親 （歇斯底里）我讓你報錯！我讓你報錯！
麗 華 （抱住母親）媽，不怪電視臺。
母 親 （不相信地看著兒媳婦和孫女）真的？
梅 子 （撲到奶奶懷里哭）奶奶……
麗 華 媽，一直不敢告訴您……
母 親 （捧著梅子的臉）改子！改子！餓了吧，改子？
梅 子 （急）奶奶，我是梅子，您孫女……
母 親 （猛地推開梅子）錯了！你和它（指電視機）都錯了?。ūl(fā)式地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雷聲隆隆。
[大雨如注。
[突然停電，一片漆黑。
[麗華：“媽！媽……”梅子：“奶奶！奶奶！”母親：“哈哈哈……哈哈哈……我去找改子！”
[音樂由急切轉為壓抑。
24
[音樂轉為舒緩。
[定點光里母親與麗華從包里拿出供品一一擺放。
母 親 （凄涼地）他爸呀，對不住了，你臨走前我答應的事兒，沒……沒辦好。家門不幸。我這兒……（欲跪，被麗華攙扶住）
麗 華 媽，您不能這樣。
母 親 我替兒子來賠罪了……怪我呀……沒教育好兒子……（又欲跪）
麗 華 媽……我……替他……（雙膝跪地）
母 親 （哽咽）難為兒媳婦了……他爸，我賠罪來了。打你走后，改子可懂事了，拎水、喂豬、打柴禾，讓干啥干啥，學習也不用我操心。上大學那前兒，從來不跟家里要錢。畢業(yè)后入了黨，在鄉(xiāng)里當了幾年文書，沒不夸的。唉，考上了公務員后當上了鎮(zhèn)長、書記，又當了縣委書記，鄉(xiāng)親們都說咱老秦家祖墳冒青煙了，風水好……（停頓）老秦哪，對不住……（燒紙、停頓、燒紙）老秦哪，對不住哇?。ㄍｎD、倒酒）他爸，對不住哇！當年你咽氣之前，乞求的眼神看著我，我答應過你，把改子培養(yǎng)成人、有出息！要不，我就不入老秦家的家譜……（燒紙）
麗 華 媽，您別這樣……
母 親 我……來跟你道個過兒！也道個別。我說過，不把改子培養(yǎng)成人，下輩子也不見你。這回……應了……我是上不了老秦家的家譜了……（哭喊）你不是說寒門出孝子嗎？（聲嘶力竭）你說過呀……他爸！
麗 華 媽?。ㄆ畔眰z抱頭痛哭）
[光漸收。
25
[場上黑暗。
[只聽見洪水翻卷著拍打著堤岸……
男人們畫外音：“ 這頭頂的云彩黑得嚇人……”
“前幾個月大堤加固竣工儀式上，他秦儉還親自到場講話了呢，說堤壩加固后，可抵御百年一遇的洪水。”
“就是，那天大壩上彩旗飄舞，還有‘平安壩‘幸福堤的大標語”
“有時候領導講話、標語口號，得上二十里地以外聽去！”
“噓——”
[手持喇叭聲：“洪峰馬上就到，洪峰馬上就到！大家不要驚慌，大家不要驚慌，堅守崗位……堅守崗位……”
[洪水驟然轟鳴。舞臺上燈光驟亮，人們身著迷彩服、救生衣，手持鐵鍬、手電，傳遞著草袋、沙包……
[堤壩上插著“武警二支隊”“市直機關”的旗幟，馮叔扶起一個跌倒的抗洪隊員……
馮 叔 （一怔）徐書記？你們……都上來了？
徐書記 快走?。ǘ讼拢?/p>
[急切的水聲與音樂中，人們穿梭著，處處嘈雜、呼喊……
[隨著一聲巨響，一陣慌亂的嘈雜、呼叫……“決堤了！破壩了！快往山上跑啊……”“兒子……兒子……兒子你在哪兒？”“媽……媽……媽媽……”“ 順子啊……千萬小心??！”“突擊隊，給我上！上……”
[音樂驟起，旋即死一般的寂靜……
[低沉的大提琴憂郁而凄涼。
[疲憊、憂傷的人們相互依靠在一起。
[角落里有人抽泣。
村民甲 房子沖塌了，莊稼……眼瞅收割的莊稼啊，沒指望了！
村民乙 （用拳頭捶打著土地）坑人哪！坑人哪！加固堤壩的施工隊用蘆葦稈兒當鋼筋，石頭之間連水泥砂漿都沒有。
村民丙 貪官！這工程……聽說秦儉插手了。喪良心，咋對自個兒老家親人下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村民丁 他把一切都毀了，咱決饒不了他！
[一個穿救生衣、滿臉泥水的人，頭發(fā)凌亂地向幾個村民下跪、抽泣：“對不起！對不起……”
村民甲 （驚）梅子？！
[梅子失聲痛哭……跑下……
[一陣急促的腳步，幾個村民擁著被左栓背著的順子上……
村民甲 順子？
年輕甲 順子叔……咋了？
年輕乙 上游沖下來的木頭撞他頭上了……挺嚴重……
[馮叔從另一側急上，撲上去抱住兒子……
馮 叔 順子！順子！你睜開眼，我是老爸……梅子呢？快喊梅子……（喊）梅子！梅子……
[梅子急上，跑過來看順子傷勢，隨即將自己的救生衣脫下來，墊在順子頭下。人們看見梅子外套里的T恤上印著“青年突擊隊“的紅字……
梅 子 抬到臨時帳篷里去，我掛120……（打手機，眾將順子抬下）喂……縣急救中心嗎？有位頭外傷重癥患者……對……下江窩棚村……直接到抗洪搶險指揮部，有紅旗…… 對！越快越好……
[麗華慌忙跑上……
麗 華 （喘）大家伙兒看見我媽了嗎？看見我媽沒？
梅 子 （急）沒看著奶奶呀？咋……
馮 叔 （急）你媽咋的了？
麗 華 我到家發(fā)現人沒了，供佛的香爐也打碎了……
[眾村民均搖頭……突然，一村民指遠處：“大壩上，好像有個人影兒……”
麗 華 （瘋了一般）媽……（狂奔而下，梅子及部分村民隨下）
[眾人喊聲：“秦嬸兒……”“秦奶……”“媽……”“奶奶……”
[《苦菜花》音樂起。
[隱隱地傳來母親的呼喚聲：“改子丟了……改子丟了……改子，回家吃飯了……改子，回家吃飯了……”
[隱隱的母親頭戴壽星帽，頭發(fā)凌亂，背著壽衣包袱的背影漸行漸遠……
[光漸收。
26
[旋即舞臺燈光大亮。雨后，老榆樹的樹杈上掛滿了紅布條……陽光照耀下濕漉漉的樹葉閃閃發(fā)亮。
[嗩吶吹奏的《苦菜花》旋律變得高亢、悅耳。
[音樂聲。
秦儉畫外音：人們沒有找到我媽，只在大水退后的樹杈上找到了媽媽那個裝著壽衣的包袱，里面有她老人家給我做的最后一雙鞋……后來，順子哥來看我，帶來一包嬌綠的榆樹錢兒，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順子哥說，梅子回家鄉(xiāng)當了村官，拼命地帶領著鄉(xiāng)親們重建家園。大家伙兒都心疼地說，這丫頭，在替她爸……贖罪……哦，嚼著甜絲絲的榆樹錢兒……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里聽見麗華在領著學生們讀課文……也聽到了來自下江窩棚，不，來自大地的親切呼喚……
畫外音（中年女人）：哦，合上這本沉重的日記，真不知道該說什么……這來自大地的呼喚……
[傳來孩子們齊聲朗讀課文聲：“如果我們放棄這片土地，轉讓給你們，你們一定要記住這片黑土地是神圣的?？諝馀c它滋養(yǎng)的生命是一體的，清風給了我們的祖先第一口呼吸，也送走了祖先的最后一聲嘆息。同樣，空氣也會給我們的子孫和所有的生物以生命。你們要照管好它，使你們也能夠品嘗經過草地后的甜 美味道?！?/p>
[最后全體演職員簇擁著母親呼喚著：“改子！回家吃飯了！改子！回家吃飯了……”
[秦儉的扮演者向觀眾深度鞠躬……是演員的謝幕，也是人物的謝罪……
[左栓的扮演者將一瓢清泉水面向觀眾揚向天空，將美好的愿望和祝福灑向人間……
[全劇終。
責任編輯 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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