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一
一般解讀此類文章往往限于內(nèi)容,忽略了形式。大而化之地把文章當作古典散文,泛泛論其抒情敘事議論。其實,忽略古典散文亞形式的間不容發(fā)的不同規(guī)范,很難洞悉文章的深邃內(nèi)涵和微妙意味。海內(nèi)大家周振甫先生論《與陳伯之書》,難得地注意到了中國古典散文的類別,將之歸結(jié)為“檄文”,認為:
具有軍隊里發(fā)的檄文性質(zhì)。檄文是討伐敵人的,措辭要剛健。這封信除了講明形勢勸陳伯之回來,還要用江南的美好春景來打動他。所以這幾句在文中有點綴映媚的作用。
說檄文具有討伐性,措辭要剛健,這應(yīng)該是有根據(jù)的,但是說“用江南的美好春景來打動”對方,“在文中有點綴映媚的作用”,卻與檄文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沖突。
劉勰在《文心雕龍·檄移》中總結(jié)檄文的特點:“恭行天罰”“奉辭伐罪”“厲辭為武”“奮其武怒,總其罪人,懲其惡稔之時,顯其貫盈之數(shù)”“其植義飏辭,務(wù)在剛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辭緩;露板以宣眾,不可使義隱。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這里的關(guān)鍵是“奉辭伐罪”“厲辭為武”,義正辭嚴,雷厲風(fēng)行,霸氣凌人,豪情面敵。在文風(fēng)上,劉勰還特別指出“不可使義隱”“曲趣密巧,無所取才矣”,任何含糊、婉曲,都是沒有才氣的表現(xiàn)。實際上是說,一有含糊婉曲,如“點綴映媚”,就不稱其為檄文了。
其實,只要看題目《與陳伯之書》,就不難明白,這不是檄文,而是“書”。書信是魏晉南北朝更為流行的文體,留下的經(jīng)典不少,如孔融《論盛孝章書》、曹丕《與吳植書》、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吳均《與朱元思書》等。
“書”是私人性質(zhì)的,而“檄”則是公文。
與丘遲差不多同時,亦在梁朝為官的裴子野,奉梁武帝之命,為討伐北魏,就寫過《喻虜檄文》,那就是貨真價實的奉辭伐罪,將其不可兩立的敵意強化到極點:
今戎丑數(shù)亡,自相吞噬,重以亢旱彌年,谷價騰踴,丁壯死于軍旅,婦女疲于轉(zhuǎn)輸,虐政慘刑,曾無懲改。
這是典型的檄文:在內(nèi)涵上是歷數(shù)其罪,在風(fēng)格上是“奮其武怒”。
丘遲在梁武帝任命的蕭宏麾下北伐,也是奉命為文,對于這個投降了異族的叛徒,本可以奉辭伐罪,作雷霆萬鈞的檄文,但他沒有,而是以私人性質(zhì)的書信勸降。居然使之率領(lǐng)八千兵馬歸順。這不僅是策略的成功,而且是文章的勝利。其原因首先在于,私人書信的性質(zhì),弱化了敵對性,突出了個人情誼。一開頭是:
遲頓首陳將軍足下:無恙,幸甚,幸甚!
從字面上看,“頓首”是不是太卑屈了?“將軍足下”,毫無敵意,只有對朋友的客氣?!盁o恙”,不但是客氣,而且是親切。哪里像面臨冷兵器對抗的前鋒。從實質(zhì)上說,本文雖為書信,卻具有公文性質(zhì),這些套話、空話為書信體格式所可容納,是不可刪節(jié)的,刪節(jié)后就可能完全是私人性質(zhì)的了。空話、套話在一般情況下是應(yīng)該省略的,但這是書信體公文,套話卻是必要的。其功能在于,第一,雖具公文性質(zhì),卻須暫且回避檄文的威逼;第二,心照不宣的是,這里的“頓首”在實際上不會兌現(xiàn),“無恙,幸甚,幸甚”也不代表真實情感。即使套話加倍,仍然是空的。一言不合,兵刃相加,血肉橫飛,你死我活,不言而喻。
不但形式不能忽略,就連形式中的套話、空話也不能忽略,因為套話、空話并非沒有內(nèi)在意義,而是有心照不宣意味的。正像今日國際關(guān)系中哪怕是抗議的照會,最后也可能有“順致崇高的敬意”之類。
空話講完了,接下來,就要接觸實質(zhì)性問題。
目的是勸降,要化解敵意,但兩軍對壘,你死我活迫在眉睫,要化解敵意,必須委婉,關(guān)鍵在于找到切入點。丘遲不取徑情直遂,而是分幾個層次,委婉地逐步推進。
第一層次是將眼前的敵意放在一邊,把對方過去的功業(yè)放在正面,存異求同:
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鵠以高翔。昔因機變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開國稱孤,朱輪華轂,擁旄萬里,何其壯也!
這就不但是求同,而且是贊之為“雄”了。把敵人的才華捧到足以匡時濟世,把他當年棄齊投梁之舉比喻為鴻鵠高翔(其實,這個家伙很草莽),對他曾經(jīng)的功業(yè)不惜以當時最高的榮譽和排場(開國稱孤,朱輪華轂,擁旄萬里)來形容渲染,還要帶上抒情性的贊嘆(何其壯也)。
第二層次,不管多么溢美,還是要提示,獲得這樣的榮譽乃因為“遭遇明主”,也就是投靠梁武帝的結(jié)果。這從立意來說可謂“關(guān)鎖”之語,為對方歸順埋下伏筆。但是,對方畢竟眼下投降敵人了,這個問題必須正面提出:
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zhàn),對穹廬以屈膝,又何劣邪?
此為第三層次,話語極其嚴厲,不但正面指出其奔亡之虜,而且指出其丑劣,特別點明對異族的“屈膝”,與前面所描寫的溢美形成強烈對比。這樣強的刺激性語言,不是不利于勸降對方嗎?
第四層次,對其消極的一面輕描淡寫,壞事往輕里說,壞話往好里說:
尋君去就之際,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內(nèi)審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蹶,以至于此。
這是因果分析,不直說過去背叛的原因,用委婉語“去就之際”,固然有對方自己的過錯——不能“內(nèi)審諸己”,只是考慮不當。這已經(jīng)很委婉了,還有更委婉的,那就是“外受流言”,為他從客觀方面開脫:外部的“流言”即不實的消息,這是關(guān)鎖的必要,否則把話說絕,就沒有辦法讓他下臺階了。
第五層次,接觸到問題的實質(zhì),交代投降的性質(zhì)和寬大政策,不能不直接點到陳伯之的“罪”(赦罪責(zé)功)?!白铩边@個字是無法委婉的,但旨在化消極為積極,“罪”是作為“赦”的賓語,舊罪可赦,輔之以“責(zé)功”,期在新功。邏輯推演理由是充分的,可光有邏輯推演不夠雄辯,接著舉出歷史上人君寬大為懷,反復(fù)之人受到寬宥的故事,只要“迷途知返”,再大的過錯也可以“屈法申恩”,保證祖墳、府第不變,親屬、妻妾安全。這是從正面展示歸降的光明前景,用了相當華彩的語詞——“佩紫懷黃,贊帷幄之謀;乘軺建節(jié),奉疆埸之任”,說的是宏圖大展、建功立業(yè)的未來;“刑馬作誓”,說的是得到梁武帝信任,光耀門楣。接著從反面,警示不顧羞恥茍活(“靦顏借命”)為敵酋賣命的可悲下場。當然這也不是空話嚇唬,而是有事實有真相:歷史上,不論南燕還是后秦,雖然強盛一時,但最終無不覆滅敗亡;而眼前的北魏,正分崩離析、自相殘殺,投靠他們,恰如魚游沸鼎,燕巢飛幕,下場可想而知。這里,用了觸及當時民族矛盾特點的話語“異類”“北虜”“偽嬖”,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雜種”。從這樣的詞語中,可以看出當時民族血統(tǒng)融合階段性的特點。
這一段的精彩有三:陳伯之要歸順,有百利而無一害;事情很簡單,只是一念之間;作者似乎不是為梁武帝,而是為陳伯之的名節(jié)和子孫著想,如果他不聽,完全為對方可惜(豈不哀哉)。
接下來是第六個層次: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用江南之風(fēng)景來喚醒他對故鄉(xiāng)的感情,為文章帶來了亮點。首先,在春夏秋冬四季中選擇了春,因為江南的夏秋與冬,與北方之差異不如春。其次,選擇的不是早春,而是暮春,有草之長、花之雜、鶯之亂一派春意正濃的景象。一切景語皆情語。這故國之景語,不是用來欣賞的。而是讓對方與往昔對比,“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于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恨”,不是什么用“美好春景來打動他”起“點綴映媚的作用”,而是讓對方感傷、慚愧。
這一段,明顯與前幾段不同。一是,前者皆是說理,這里突然轉(zhuǎn)成完全是抒情(人之情也,將軍獨無情哉),這是檄文體裁所不能承擔的,只有書信體才有這樣的優(yōu)長。二是,這種抒情不僅僅為喚醒情感,更重要的是歸結(jié)為“早勵良規(guī)”,這是很理性的。
當然,丘遲的勝利,不僅是文章,而且也是時代使然。南朝漢族政權(quán)與北方鮮卑政權(quán)軍事對抗頻仍,南朝屢次北伐,鮮有重大成果,南北長期僵持——其性質(zhì)為民族矛盾。陳伯之投降北魏鮮卑,依民族大義,當視為漢賊,但是丘遲沒有采取這樣的態(tài)度,與當時民族文化矛盾已經(jīng)緩和有關(guān)。戰(zhàn)事發(fā)生于公元505年,北魏鮮卑孝文帝早已于十年前主動全盤漢化,習(xí)漢語,改漢姓,通漢婚,衣漢服,行漢儀,崇儒家,拜孔子。在文化上、血統(tǒng)上趨于融合,實際上是處于文化統(tǒng)一的進程之中。
二
本文以“書”為體,在風(fēng)格上,與更早些時代的書信體有所繼承和發(fā)展。建安時代,出了個“改造文章的祖師”曹操,他的文章清峻通脫,不拘一格,如“今孤言此,若為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設(shè)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讓縣自明本志令》),率真任氣,切直自然。這種風(fēng)格,也表現(xiàn)在其后一些作家的書信中。如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足下昔稱吾于穎川,吾常謂之知言,然經(jīng)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從便得知也……)以及劉琨、王羲之等人的書札短章等。
但另一面,當時的書信最負盛名者,如曹丕、曹植等人的書札,既慷慨任氣,感情真摯,同時也講究文采,多用駢句。如曹丕《與朝歌令吳質(zhì)書》: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jīng),逍遙百氏;彈棋間設(shè),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fēng)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余顧而言,斯樂難常,足下之徒,咸以為然。今果分別,各在一方。元瑜長逝,化為異物。每一念至,何時可言!
到了南北朝時,駢儷之風(fēng)更成主流,即便書信,也未能免俗。如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以大量駢句,將景物從四面八方寫來:
向因涉頓,憑觀川陸;遨神清渚,流睇方曛;東顧五州之隔,西眺九派之分;窺地門之絕景,望天際之孤云。長圖大念,隱心者久矣。南則積山萬狀,負氣爭高,含霞飲景,參差代雄,凌跨長隴,前后相屬,帶天有匝,橫地?zé)o窮;東則砥原遠隰,亡端靡際,寒蓬夕卷,古樹云平,旋風(fēng)四起,思鳥群歸,靜聽無聞,極視不見。北則陂池潛演,湖脈通連,苧蒿攸積,菰蘆所繁,棲波之鳥,水化之蟲,智吞愚,強捕小,號噪驚聒,紛乎其中;西則回江永指,長波天合,滔滔何窮,漫漫安竭?創(chuàng)古迄今,舳艫相接。思盡波濤,悲滿潭壑。煙歸八表,終為野塵。而是注集,長寫不測,修靈浩蕩,知其何故哉?西南望廬山,又特驚異……
但是,這樣的家書,后世卻鮮有追隨者。其原因乃在,首先,耽于平面鋪陳,寫景如畫。畫乃視覺之瞬間藝術(shù),以一望盡收為長,而文乃時間藝術(shù),其全貌須在延續(xù)性中呈現(xiàn)。麗語繁詞,須前后照應(yīng),八百字之豐富,前讀后忘,不能構(gòu)成統(tǒng)一圖畫,難能如觀畫之瞬間一覽。其次,真正富有感情的幾句——“孤鶴寒嘯,游鴻遠吟,樵蘇一嘆,舟子再泣”,與前文之大筆濃墨渲染之壯麗、秀麗并不相稱,“誠足悲憂”不知從何而來,故以鮑照之才也只好承認“不可說也”。至于對妹妹的感情,則不過幾句安慰寒暄——“寒暑難適,汝專自慎,夙夜戒護,勿我為念”,與前文更不相關(guān)。最后,只是說“聊書所睹。臨涂草蹙,辭意不周”。非常奇怪的是這么一個大詩人,寫到親情居然沒有多少詞語,只剩下個“辭意不周”,給人以草草了事之感。
不難看出,鮑照將排比平行句法和滔滔滾滾的詞語發(fā)揮到極致,缺乏控制的華贍文采窒息了抒情。這是鮑照的局限,也是平行句法的平面展示與抒情議論的文脈遞進的矛盾。此等文體貴在以排比句豐其體,用散句以貫其脈,駢散兼?zhèn)?,方能氣韻生動?/p>
對偶句的局限,在南朝探索近體詩的過程中已有所體現(xiàn),如律詩只規(guī)定當中兩聯(lián)屬對,首聯(lián)和尾聯(lián)不對,一味對到幾十句的排律,少有杰作。為了避免對仗的局限,乃有流水句(因果關(guān)系,或時間空間前后相隨)以避免平面滑行,如“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駱賓王),“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杜甫),“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杜甫)。散句樸質(zhì)無華,然具文脈自由、情緒遞進之長。
丘遲在詩歌上的成就跟鮑照相比不可望其項背,但《與陳伯之書》卻遠勝鮑照。雖亦多用華彩駢句:
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鵠以高翔。昔因機變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開國稱孤,朱輪華轂,擁旄萬里,何其壯也!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zhàn),對穹廬以屈膝,又何劣邪?尋君去就之際,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內(nèi)審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蹶,以至于此。
這顯然是駢散交織,就其駢句而言,并不限于自然景觀之視覺美,皆非靜止畫面,而是想象性的概括,更重要的是,所有駢句都從屬于散句的因果邏輯,作為對比和例證?!皸壯嗳钢≈?,慕鴻鵠以高翔”為“何其壯也”的根據(jù);“聞鳴鏑而股戰(zhàn),對穹廬以屈膝”,乃“又何劣邪”的原因;“沉迷猖蹶,以至于此”,“不能內(nèi)審諸己,外受流言”則是結(jié)果。
與鮑照局限于平面的視覺之畫不同,丘遲的一系列駢句,仍然處于歸降之理性邏輯中:“赦罪責(zé)功,棄瑕錄用”以句中對,與句間對,雙重駢句交代政策?!巴瞥嘈挠谔煜?,安反側(cè)于萬物”“朱鮪涉血于友于,張繡剚刃于愛子”“漢主不以為疑,魏君待之若舊”則是歷史典故,從邏輯上來說,則是類比推理?!八砂夭霍澹H戚安居,高臺未傾,愛妾尚在”都是為了給“悠悠爾心,亦何可言”提供現(xiàn)實的理由?!芭遄蠎腰S,贊帷幄之謀;乘軺建節(jié),奉疆埸之任”,文脈推進,形象地說明歸順的好處。與之對照的是,不歸降的后果——“以慕容超之強,身送東市;姚泓之盛,面縛西都”。
接著是抒情,“暮春三月,江南草長”之語,不是風(fēng)景的“點綴映媚”,而是歸結(jié)到“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以故國之情達歸順之理。最后則是形勢大好,八方來朝。如今大軍壓境,“吊民洛油,伐罪秦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這完全是威脅性的語言,但說得很客氣:“聊布往懷,君其詳之”,你看著辦吧。
這層層遞進的散句邏輯與駢句的華彩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其檄文之威懾與書信之婉曲結(jié)合的分寸把握精準,有陳伯之歸順的實踐可證明。
孫子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薄安粦?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孫子兵法·謀攻篇》)。丘遲之作,可為經(jīng)典兵書提供一成功例證。
三
本文屬于駢文,其特點除了前述多用對偶句法以外,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節(jié)奏。
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曰:“東顧五州之隔,西眺九派之分;窺地門之絕景,望天際之孤云?!币贿B四句都是六言,與古文不拘長短之散句異趣,顯然旨在追求句子節(jié)奏的統(tǒng)一。但是,也留下了人為痕跡,一連用了四個“之”字,后兩句本來可以省略為“窺地門絕景,望天際孤云”,顯然是為了避免出現(xiàn)五字句。同時也說明,這還不完全是對仗,而是平行句法。接下來的是:“南則積山萬狀,負氣爭高,含霞飲景,參差代雄,凌跨長隴,前后相屬,帶天有匝,橫地?zé)o窮。”第一句為六言,其余皆為四言。除了最后的“帶天有匝,橫地?zé)o窮”外,句法和語義都不對稱,還算不上對仗。這說明,作為駢文,鮑照的這篇文章還不算成熟。而在晚鮑照生半個世紀的丘遲《與陳伯之書》中,就比較可觀了:
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鵠以高翔。昔因機變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開國稱孤,朱輪華轂,擁旄萬里,何其壯也!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zhàn),對穹廬以屈膝,又何劣邪?尋君去就之際,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內(nèi)審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蹶,以至于此。
從節(jié)奏上講,均為六言與四言,不過不像鮑照那樣連續(xù)用四言和六言,而是四言六言交替。蓋此時駢體四六格式已經(jīng)定型。這樣在節(jié)奏上,不但統(tǒng)一,而且有變化。這種統(tǒng)一,不但在節(jié)奏上,而且在句法上同構(gòu),在詞義上同類。“棄燕雀”對“慕鴻鵠”,實詞對實詞,動物對動物?!爸睂Α耙浴?,虛詞對虛詞。皆為嚴對。“小志”對“高翔”,皆為偏正結(jié)構(gòu)??梢妼ΨQ句法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對仗。這種統(tǒng)一并不單調(diào),由于其問雜以變化,因而顯得相當豐富。對仗句間,以不對仗的連接詞(昔,如何,直以)貫穿文脈,又以感嘆句(何其壯也!又何劣邪?)避免了一味對仗的板滯,在越來越嚴格的對仗(甚至講究平仄)的潮流中,超越純形式的空洞,獲得了相對的自由,豐富的情感和思想得以展示。
駢文盛于南北朝,后世逐漸衰微,蓋由其對仗過分嚴苛,形式窒息情志,激起了韓愈反駢文的古文運動,在中國散文史上,產(chǎn)生了唐宋八大家的輝煌。文起八代之衰之譽,當之無愧。但是,駢文并未完全絕滅,在諸多官方文書中仍占有一席之地(如宋徽宗之“罪己詔”),在文人作品中偶爾出現(xiàn)經(jīng)典之作(如王勃的《滕王閣序》)。至于駢文的對仗句法更不曾完全失去生命,相反在經(jīng)典作品中,轉(zhuǎn)化為駢散交織,顯出神奇魅力,為后世散文增添文采,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之“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F(xiàn)代的散文家將駢句與散句結(jié)合,不限四六言,靈活運用,如魯迅“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等,俯拾皆是,顯其生命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