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鵬喜
南方的樹真是阿娜多姿。
僅一棵榕樹就令人怦然心動,浮想聯(lián)翩。挺拔豐腴的樹腰,濃密蔥籠的樹冠,千絲萬縷氣根靜垂輕飄,姿色足以傾城傾國……
我在南寧街頭公園徜徉,觀賞儀態(tài)萬方的南方樹木。賞心悅目之際,一株病樹赫然入目!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难劬?,這是一株吊瓶的樹。是的,就是我們這些人在醫(yī)院輸液打點滴的吊瓶。樹干上吊了三個塑料藥瓶,纏著縱橫的塑膠管,一如重癥病人身上插滿導管。
我看得訝然發(fā)呆。顯然這株樹病得不輕,枝葉萎靡,靠瘦骨嶙峋的軀干強撐著。這一定是棵名貴樹木,園丁在努力救治。但我疑竇頓生,疑慮多多,關于病灶、病因、預后、代價等等,正如面對一個重癥病人立刻想到的問題。
車水馬龍的街頭,巴掌大一塊地方,集中了這么多珍稀樹木,固然滿足了我等人類一飽眼福,然而它們是土著嗎?如果是喬遷者,遷徙時尊重過它們的意愿嗎?背井離鄉(xiāng),流落人間是否水土不服?
不是我愛發(fā)牢騷,這些年來,關于大樹進城,行道景觀樹背后隱藏的景象,呼吁刀下留樹的故事太多。
樹木原本有頑強的生命力。我兩次去新疆,游歷了南疆北疆,兩次都頂禮膜拜胡楊。我面對胡楊發(fā)呆,戈壁灘上,天地之間,胡楊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腐。當地人告訴我說。
即使倒下了,一棵橫列的胡楊,或者哪怕是一截斜插的胡楊枝,都是一尊天然木雕。蒼穹下,大漠上,馬鳴風蕭,孤煙夕陽,倒下的胡楊鐵骨錚錚,它生命凝固的造型,從任何角度看都是一種象征,一種寓意。
難道能把活著的或者死去的胡楊遷移到城市來提升城市形象嗎?
如果說胡楊的例子太極端,那就談談普通平凡的樹木吧。在我的鄉(xiāng)愁里,漢水之濱城鄉(xiāng)遍植楊柳,尋常百姓門前屋后,阡陌閭巷街頭巷尾,隨處可見。楊柳親民且耐受力極強,除了遮陽擋雨,還任由大人攀折小孩攀爬。編柳條筺,編柳帽,拽曬衣繩,蕩秋千。哪怕折腰斷椏甚至電灼雷劈,楊柳不屈不撓,春來鳴條萬千,夏至遮蔭一片。蟻穴蟬蛻或者討厭的毛毛蟲,都是孩童鮮活的玩具。
如今楊柳都在城里消失了。試問園林主政者,難道將土著楊柳趕盡殺絕,是為了給南橘北枳圈地皮嗎?
為一棵病樹吊瓶精神可嘉,但其實死一棵樹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哪怕是名貴珍稀樹木。搶救黃山迎賓松無須大驚小怪,炒作之下,過去樸質好客的黃山主人而今變成笑容可掬的迎賓小姐。
植物自然死亡天經地義,病樹前頭萬木春。媒體總是片面報道世界各地森林火災,夸張為浩劫。其實一場適度的天然大火是森林世界的生命輪回。毋寧說森林之火是賜予生命的血與火的洗禮。淘汰,平衡,看似慘烈的灰燼是未來森林的沃土。
又聯(lián)想到近年愈演愈烈的烏木之爭。烏木原本是埋藏于地下的植物化石,因其質地功能又有人文價值,進行考古發(fā)掘是可取的。但如今為了爭利,訴訟紛紛,粗暴地打擾了安息于地下的植物先輩。我推測地下未發(fā)現(xiàn)的烏木很多,那么人們是否打算挖祖墳、拆房子發(fā)烏木財呢?
從南寧到北海再到河內,沿途看到一棵又一棵紅木仆倒。它們不是病倒的,是被伐倒的。最大的一棵長三十幾米,直徑超過兩米,據說是亞洲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大紅木。它們被肢解,制成精美貴重的紅木家具。人類真是心靈手巧,將紅木家具雕龍刻鳳,栩栩如生。
但人類雖以萬物之靈自詡,未必就是天地間至尊無尚的精靈。我看人不如樹,人不過活幾十上百年,樹活幾百上千年,誰見的世面多?更遑論形象、大小。若比感知能力,樹渾身上下遍布感官,上天幾十米,入地幾十米,縱橫交錯構造縝密的生命網絡。樹也必定有自己的語言和思想,只是它的生命密碼人類尚無解。
樹有病,人或知;人有病,天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