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宏宇
1934年,王光祈的《中國音樂史》一出來,面貌有改變。王光祈懂樂律。他的《中國音樂史》的前半本否定中國古代管樂理論,是對的。但是他把一個德國教授所做的一次很普通、很淺的實驗,拿來作為否定中國管律的依據(jù),這樣推崇一個外國普通人,是不對的。①梁茂春:《楊蔭瀏采訪錄》,《中國音樂學》2014年第2期,第18頁。
這是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楊蔭瀏先生在接受中央音樂學院梁茂春教授一次采訪中所說的一段話。值得注意的是,楊先生訪談中以頗為不屑的口氣提到的那個“外國普通人”,既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德國”教授,也不僅僅是“一個外國普通人”,而是比較音樂學柏林學派的核心人物、有“比較音樂學之父”之稱的奧地利人恩里?!せ舳鞑┧固貭枺‥richMoritz von Hornbostel)。②Dieter Christensen,“Erich M.von Hornbostel,Carl Stumpf,and the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Comparative Musicology”,in Bruno Nettl and Philip V.Bohlman eds.,Comparative Musicology and Anthropology of Music:Essays on the History of Ethnomusicolog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pp.201-209;Bruno Nettl,Becoming an Ethnomusicologist:A Miscellany of Influences(Lanham:The Scarecrow Press,2013),p.29.
對當代中國音樂界來說,霍恩博斯特爾絕對不應是個陌生的名字。早在1920年代初,在德國留學的王光祈就在其中文著述中提到過霍氏的研究成就(王光祈譯為“荷爾波斯特”)。1980年代中期,隨著民族音樂學研究在中國大陸的肇始,岸邊成雄、管建華、俞人豪等又將其作為業(yè)界先驅(qū)之一,對其比較音樂學研究的理論、實踐及其對王光祈的影響予以介紹。③[日]岸邊成雄:《比較音樂學的業(yè)績與方法》,朗櫻譯,收入董維松、沈洽編輯:《民族音樂學譯文集》,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65-277頁;管建華:《試評王光祈的比較音樂學觀點》,《音樂探索》1984年第1期,第63-67頁。[以色列]J.凱茲《德國比較音樂學創(chuàng)始人霍恩博斯特爾和施通普夫》,管建華譯,《音樂探索》1984年第1期,第81-82頁;俞人豪:《王光祈與比較音樂學的柏林學派》,《音樂探索》1986年第3期,第46-52頁;[荷]孔斯特:《民族音樂學》,袁靜芳、俞人豪譯,收入董維松、沈洽編輯:《民族音樂學譯文集》,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21-177頁。進入到1990年代后,沈洽、宋祥瑞、湯亞汀等繼續(xù)將霍恩博斯特爾等柏林比較音樂學家的學科建構(gòu)之功介紹到國內(nèi)。④沈洽:《民族音樂學10年》,收入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編:《中國音樂年鑒》,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38-355頁;宋瑞祥:《王光祈學術闡微》,《中國音樂學》1995年第3期,第97-109頁;湯亞?。骸段鞣矫褡逡魳穼W思想對中國的影響:歷史與現(xiàn)狀的評估》,《音樂藝術》1998年第2期,第21-28頁。到1990年代末,繆天瑞先生在其主編的《音樂百科詞典》相關條目的釋文中更是將霍氏尊為“最早提出[世界]三大體系(即“中國體系、希臘體系和波斯-阿拉伯體系”)說”之人。并將王光祈對三大樂系的研究稱作是“在霍恩博斯特爾提出的世界三大體系的基礎上,加以補充”。⑤繆天瑞:《音樂百科詞典》,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8年版,第54、275、616頁。
然而,近二十年過去了,目前中外有關德國柏林比較音樂學派與中國音樂的研究,仍不外乎聚焦德國柏林比較音樂學派的創(chuàng)建以及王光祈與其之間的學術淵源關系⑥關于王光祈與柏林比較音樂學派英文相關的研究成果,早期的著述可參見Isabel.K.F.Wong(黃瓊潘),“From Reaction to Synthesis:Chinese Musicolog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in Bruno Nettl and Philip B.Bohlman eds.,Comparative Musicology and Anthropology of Music(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pp.37-55.近期的研究,可參見 Jeremy Leong,“A Study of GermanPerspectives:MusicalContributionsof ThreeChineseScholars and Jewish Immigrants in Republican China”(PhD 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2009),pp.160-185.、霍氏和薩克斯在世界樂器分類上的貢獻,對以霍氏為代表的柏林比較音樂學家與域外中國音樂研究的直接關系卻缺乏探究。本文以霍恩博斯特爾為例,通過以下三個方面來討論柏林比較音樂學家與中國音樂的關系:一、霍恩博斯特爾、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中國音響收藏、二、霍恩博斯特爾的中國音樂論著、三、霍恩博斯特爾與王光祈。
在討論霍恩博斯特爾與中國音樂的關系之前,似有必要簡單地介紹一下霍恩博斯特爾的生平履歷、學術背景及職業(yè)生涯。1877年2月25日,霍恩博斯特爾生于奧地利維也納一個充滿音樂氣氛的貴族家庭,母親海倫·曼格呢斯(HeleneMagnus,1840—1914)是一位頗有名氣的歌唱家,以擅長演唱舒伯特歌曲聞名,對勃拉姆斯尤其崇拜。⑦Styra Avins,“Brahms in the Wittgenstein homes:A memoir and letters”,in Katy Hamilton,Natasha Loges eds.,Brahms in the Home and the Concert Hall(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pp.228,236.與他的老師和同事卡爾·斯通普夫(CarlStumpf,1848—1936)一樣,霍恩博斯特爾本人受過很好的音樂教育,幼年時即學習鋼琴,同時在著名音樂學家、作曲家、指揮家曼迪茨維斯基(EusebiusMandyczewski,1857—1929)門下學習和聲和對位。不到20歲時,他已是小有成就的鋼琴手和作曲家。王光祈在1920年代中期與霍氏初識時,就對霍氏的音樂天賦贊嘆不已,說:“此君(霍恩博斯特爾)辨音能力很大,從前彼能辨出‘十六分之一音’的差別?,F(xiàn)在(1927年)年事漸老,已只能辨出‘八分之一音’的差別。至于普通人,則往往對于‘四分之一音’的差別,亦已不能辨出矣。”⑧王光祈:《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成都:四川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87-88頁。
霍恩博斯特爾雖然具有超人的音樂天賦,又經(jīng)過嚴格系統(tǒng)的音樂技能訓練,但他1895至1899年在海德堡大學和維也納大學卻選擇攻讀自然科學,兼修哲學。1900年在維也納大學他所得到的是化學博士學位。畢業(yè)后,他移居德國柏林,在那里他結(jié)識了在柏林大學任心理學教授的德國音響學家、音樂學家斯通普夫,⑨斯通普夫于1893年出任柏林大學心理學研究所所長,與其學生霍恩博斯特爾和亞伯拉罕(OttoAbraham,1872-1926)創(chuàng)建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Berliner Phonogramm-Archiv)。斯通普夫還擔任過《音響和音樂學文獻》《比較音樂學匯編》的主編。關于斯通普夫、霍恩博斯特爾與柏林比較音樂學派,最近的研究著述可參見Riccardo Marinelli,“Melting Musics,F(xiàn)using Sounds:Stumpf,Hornbostel,and Comparative Musicology in Berlin,”in Rens Bod,Jaap Maat,and Thijs Weststeijn eds.,The Making of the Humanities Vol.III(Amsterdam: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14),pp.391-402.并成為他的學生和助手,專門從事聲音心理學、音響心理學(Psychoacoustics)與音樂學的研究。1905年,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成立,他被任命為該館的第一任主管。之后數(shù)年一直專注于民族音樂學音響以及文獻資料的收集與研究工作,直到他1933年被迫離職。⑩Israel J.Katz,“Erich M.von Hornbostel,”in Stanley Sadie and John Tyrrell eds.,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 2nd edition(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729-731.Lars-Christian Koch,“Images of Sound:Erich M.von Hornbostel and the Berlin Phonogram Archive”,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World Music edited by Philip V.Bohlman(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pp.475-497.
與其師斯通普夫不同(斯氏主要對聲學和音樂心理學感興趣),而霍恩博斯特爾則將音響檔案的收集工作作為比較音樂學的基本工程來著手。他上任伊始就與柏林的民族學博物館(Museum für V?lkerkunde)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和卓有成效的合作關系。正是由于霍氏的不懈的努力和無私的奉獻(由于缺乏研究經(jīng)費,霍氏有時不得不自己掏腰包來支付該館所需費用)?Kurt Reinhard,“The Berlin Phonogramm-Archiv”,The Folklore and Folk Music Archivist5.2(1962).Lars-Christian Koch,Albrecht Wiedmann,Susanne Ziegler,“The Berlin Phonogramm-Archive:A treasury of sound recordings”,Acoustical Science and Technology 25.4(2004):227.,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才在歐美眾多音響檔案資料館中脫穎而出,成為業(yè)界的翹楚。?Bruno Nettl,“Review of The Demonstration Collection of E.M.von Hornbostel and the Berlin Phonogramm-Archive”,Ethnomusicology 8.2(1964):203.
圖1 霍恩博斯特爾?照片來源:Lars-Christian Koch,“Images of Sound:Erich M.von Hornbostel and the Berlin Phonogram Archive”,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World Music edited by Philip V.Bohlman(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pp.475-478.
音響檔案的收集工作外,霍恩博斯特爾另一成就是后來被學界普遍接受的樂器分類法。1914年,他與德國樂器學家、音樂學家科特·薩克斯(Curt Sachs,1881—1959)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比利時人馬伊翁(Victor-Charles Mahillon,1841—1924)在19世紀80年代為布魯塞爾皇家音樂學院博物館所藏樂器編制目錄時所創(chuàng)設的新的分類方式,一同設計出了新的、影響深遠的樂器分類法(SystematicderMusikinstrumente)。?受馬伊翁分類法的啟示,霍恩博斯特爾和薩克斯也將世界上的傳統(tǒng)樂器和民間各種響器分為四大類——響體性的體鳴樂器、震動性的膜鳴樂器、吹管類的氣鳴樂器、彈拉弦式的弦鳴樂器。Erich M.von Hornbostel and Curt Sachs,“Systematik der Musikinstrumente.Ein Versuch”,Zeitschrift für Ethnologie 46.Jahrg.,H.4/5(1914):553-590.此文后被翻譯成英文,以“Classification of Musical Instru-
霍恩博斯特爾的一生雖然涉獵極廣,著述甚豐?據(jù)新版《新格羅夫音樂及音樂家辭典》,霍氏共發(fā)表論文86篇,書評59種?;羰现龅脑敿毮夸?,可見K.P.Wachsmann,D.Christensen,H.-P.Reinecke eds.,Hornbostel Opera Omnia:Bibliographien/Bibliographies(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1976).,但與其師斯通普夫和其同事薩克斯不同的是,他并沒有可闡述其理論思想與實踐的專著傳世。霍氏的一些理論也頗遭后人詬病,其中最有爭議的是他的“吹奏五度”理論,以及他關于音階系統(tǒng)的研究。早從1930年代起,他“吹奏五度”理論就被巴羅克音樂專家,如布柯夫澤(Manfred F.Bukofzer)、羅伊德(Lloyd D.Lloyd)、施萊辛格(Kathleen Schlesinger)等質(zhì)疑,但該理論也得到荷蘭民族音樂學家孔斯特(Jaap Kunst,1891—1960)的辯護。?Willi Apel,Harvard Dictionary of Music(Cambridge,Mas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2),pp.97-98.Jaap Kunst,Ethno-Musicology(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1955),p.26.
霍恩博斯特爾雖然早在1917年就被柏林大學任命為教授,但霍氏對教學似乎沒有很大的興趣。因為家境優(yōu)越,他也不需要教授的工資來維持生活,直到1922年世界經(jīng)濟大蕭條時才不得不開始教學。從1923年開始,他才不得已在柏林大學開設《聲音心理學》等課程。從1928年(也就是王光祈正式進入柏林大學的第二年)起,霍氏陸續(xù)開設了《東方文明國家的音樂》《東方音樂》等課程。?Christensen,“Erich M.von Hornbostel,Carl Stumpf,and the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Comparative Musicology”,pp.204-206.雖然霍氏在柏林大學工作期間指導過的博士生不可謂多,只有兩個門生——1930年畢業(yè)的柯林斯基(Mieczyslaw Kolinski,1901—1981)和1934年畢業(yè)的波澤(Fritz Bose,1906—1975),但到他門下求教的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并不少。其中一些(包括王光祈在內(nèi))后來都成為世界音樂學界或民族音樂學界的領軍人物,如喬治·赫佐格(George Herzog,1901—1983)、漢斯·西克曼(HansHickmann,1908—1968)、海因里?!す孤℉einrich Husmann,1908—1983)、羅伯特·拉赫曼(Robert Lachmann,1892—1936)、馬瑞斯·施奈德(Marius Schneider,1903—1982)、沃爾特·維歐拉(WalterWiora,1906—1997)等。美國作曲家亨利·考埃爾(HenryCowell,1897—1965)在1930年代初在柏林時,也曾隨其學習。?Joel Sachs,Henry Cowell:A Man Made of Music(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p.187-189.1933年,霍恩博斯特爾因母親是猶太人而受到納粹迫害,被開除教職,被迫離開德國,先是移居瑞士,后又輾轉(zhuǎn)美國,在紐約的社會研究學院(NewSchoolforSocialResearch)任講師,次年,因為不適應紐約的氣候及身體的原因,移居英國,最終定居英國劍橋,1935年11月28日在英國劍橋病逝。?Israel J.Katz,“Erich M.von Hornbostel,”in Stanley Sadie and John Tyrrell eds.,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 2nd edition(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729-731.Christensen,“Erich M.von Hornbostel,Carl Stumpf,and the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Comparative Musicology”,pp.204-206.
霍恩博斯特爾在主持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的近30年間(1905—1933),對世界各地區(qū)各民族的音響資料非常重視,特別是亞洲和美洲的音樂,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從建館伊始就有意識地搜集。早在建館之第二年就收藏有中國音樂錄音。
金經(jīng)言、魏漢茂(Hartmut Walravens)和李正欣(Joanna Lee)有關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所藏中國錄音的報告顯示,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中最早的中國音響收藏來自德裔美國人類學家、考古學家、漢學家、藝術史家勞佛爾博士(Berthold Laufer,1874—1934)。?金經(jīng)言:《關于現(xiàn)存德國的一批中國音樂唱筒的報告》收入《多聲世界——金經(jīng)言音樂文集》,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版,第3-12頁;Hartmut Walravens,“Popular Chinese Music a Century Ago:Berthold Laufer’s Legacy”,F(xiàn)ontes Artis Musicae 47.4(2000):345-352;Joanna Lee,“Wax Cylinders:Gems from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ACMR Report 13(2000):52.除了錄制中國民族民間音樂外,勞佛爾對中國民間藝術也極有興趣,發(fā)表過關于中國鴿哨、銅鈴、銅鼓、銅鏡的文章。BertholdLaufer,“TheChinesePigeon Whistles”,Scientific American 98(1908):394;“Chinese Bells,Drums and Mirrors”,Burlington Magazine 57(1930):183-187.Walter E.Clark,L.C.Goodrich,A.T.Olmstead and J.K.Shryock,“Berthold Laufer,1874-1934)”,Journal of theAmerican OrientalSociety 54.4(December 1934):349-362.出生在科隆,在德國獲得博士,但后來任芝加哥菲爾德自然歷史博物院人類學館主任的勞佛爾1901年到1904年應美國人類學家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的邀請,隨席福探險隊(Jacob H.Schiff Expedition)在中國考察。在華期間他在北京和上海錄制過一些民間歌曲、京劇唱段和皮影戲伴唱伴奏音樂,還在北京雍和宮錄了一些藏族歌曲。?他錄制的中國音響資料多達502個蠟唱筒(見Lee,“Wax Cylinders:GemsfromtheEarlyTwentiethCentury”,ACMRReport13(2000):52),但據(jù)金經(jīng)言的報告“該部所收藏的中國音樂唱筒,標過號共有425個,其中219個已分別與1962年和1967年復制成盤式磁帶。其余206個唱筒的現(xiàn)狀不詳”。見《多聲世界——金經(jīng)言音樂文集》,第5頁。柏林音響檔案館成立后,勞佛爾于1906年將其所錄的103個蠟筒寄給霍恩博斯特爾。這些錄音為當時在柏林音響檔案館義務幫忙的音樂學家們提供了難得的研究素材,其中的一部分還被霍氏制做成教學示范資料,其中有兩套(包括1913年采錄的《川江號子》、在北京錄制的笙曲伴奏樂《斷機教子》、笛曲《合歡令》)被曾隨霍氏學習過的考埃爾和赫佐格購買,帶回美國,1960年代復制成盤式磁帶在美國各大學民族音樂教學中用到。?GeorgeListandKurtReinhard eds.,The Demonstration Collectionof E.M.vonHornbostel and theBerlin Phonogramm-Archiv(New York:Ethnic Folkways Library FE 417,1963).值得慶幸的是,勞佛爾所寄贈的大部分唱筒現(xiàn)在還保留在柏林音響檔案館中。美國印第安納大學伯明頓校區(qū)的傳統(tǒng)音樂檔案館內(nèi)保存的更多,共有399個勞佛爾所錄制的蠟唱筒。20世紀90年代,在德國進行學習和考察的金經(jīng)言先生還曾將“其中67個唱筒的錄音”復錄回國。?金經(jīng)言:《關于現(xiàn)存德國的一批中國音樂唱筒的報告》,第7-8頁。
圖2-1?照 片 來 源:“Peking theater,China,”Research Library Digital Special Collections,accessed November 19,2017,http://lbryweb-007.amnh.org/digital/index.php/items/show/29043.、2-2?照片來源:“Actors in costume,China,”Research Library|Digital Special Collections,accessed November 19,2017,http://lbryweb-007.amnh.org/digital/index.php/items/show/29117.勞佛爾收藏中的一些中國戲曲照片
漢學家勞佛爾之后來中國采錄過中國音樂,并將在華所錄中國音響資料交給柏林音響檔案館保存的還有來華傳教的天主教、基督教教士、商人、來華外交人員、探險家以及在華從事教育的人士。如比利時圣心會傳教士歐斯特神父(Josephvan Oost,1877—1939)?中文近年有關歐斯特神父及其所錄鄂爾多斯、土默特地區(qū)民間音樂的研究,可參見李亞芳:《透過文本:對西方傳教士記錄的鄂爾多斯音樂的歷史民族音樂學考察與研究》,2011屆中央音樂學院博士論文。、德國漢學家赫伯特·米勒(HerbertMüller,1885—1966)?Hartmut Walravens,Herbert Müller(1885-1966):Sinologe,Kunstha n dler,Jurist und Journalist:eine biobibliographische Skizze(Berlin:C.Bell,1992).Herbert Mueller;Herbert J.Devine Galleries,The Sunglin collection of Chinese art and archaeology,Peking:Catalog of exhibition,New York,May,Nineteen Thirty(New York:Herbert J.Devine Galleries,1930).、德國駐四川和云南領事佛瑞茲·魏司(MaxFriedrich“Fritz”Weiss,1877—1955)、德國東方學家費迪南德·萊辛(Ferdinand D.Lessing,1882—1961)、時在同濟大學醫(yī)學任教授的安東·沃德耶爾(AntonJ.Waldeyer,1901—1970)等。此外,丹麥探險家哈士綸(Henning Haslund-Christensen,1896—1948)及其后來的瑞典人蒙泰爾(Gosta Montell,1899—1975)于 1927 年至1930年間錄制的蒙古土爾扈特部落的音響資料,也可在柏林音響檔案館內(nèi)見到。?中文近年有關哈士綸錄音的研究,可參見王雨桑:《哈士綸中國蒙古探險錄音檔案尋蹤》,《音樂研究》2009年第1期,第20-21頁。金經(jīng)言:《關于現(xiàn)存德國的一批中國音樂唱筒的報告》,第10頁。
歐斯特神父保存在柏林音響檔案館的中國音響資料是他1909年2至3月在蒙古地區(qū)錄制的來自于山西、陜西、甘肅及河北的漢族人的歌曲。他“至少錄制有50個中國音樂唱筒,其中10個唱筒存于柏林,余40個存于維也納(也許已不存)。歐斯特所錄唱筒內(nèi)容為內(nèi)蒙地區(qū)民歌現(xiàn)已復錄回國有其中10個唱筒錄音,內(nèi)容為由山西、陜西和甘肅等地來鄂爾多斯定居的漢人所唱的民歌?!?Josephvan Oost,“Recueide chansons mongoles”,Anthropos 3(1908):219-233;“Chansonspopulairesde larégion desOrtos,”Anthropos 7(1912):161-193;372-388;765-783;892-919;“La musique chez les Mongols des Urdus”,Anthropos 10/11(1915/1916):358-396.
歐斯特除了將鄂爾多斯、土默特地區(qū)的漢族民歌錄音外,1908至1915年還發(fā)表有《蒙古歌曲集》《鄂爾多斯?jié)h族民歌》等數(shù)篇論文。?Erich M.von Hornbostel,“Ch’ao-t’ien-tz.Eine chinesische Notation und ihre Ausführungen”,Archiv für Musikwissenschaft(1918/19),p.498.論文標題的中譯來自金經(jīng)言:《幾部研究中國音樂的西文著作》,《中國音樂》1995年第3期,第15頁?;舳鞑┧固貭栵@然對歐斯特神父研究有興趣,在其1919年發(fā)表的論文《【朝天子】——一份中國樂譜及其演奏》(詳見下節(jié))一文中,他將歐斯特的論文《鄂爾多斯?jié)h族民歌》列為參考書目之一。?Lee,“Wax Cylinders”,pp.52-58.金經(jīng)言說“來辛于1930年至1933間在中國錄有音樂唱筒約70個,采錄地點和內(nèi)容不詳。無復制錄音資料?!币姟抖嗦暿澜纭鸾?jīng)言音樂文集》,第8頁。
1902年至1905年在柏林攻讀法學和東方學,1905年至1907年在柏林民俗博物館工作,曾在北京大學任教、后任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方語言系教授的萊辛于 1930年至1933年隨瑞典地理學家、探險家斯文·赫定(Sven Anders Hedin,1865—1952)的中國西北探險隊考察時錄制了71個音筒。他的這些錄音筒也交由柏林音響檔案館保存。?關于米勒在1912—1913年期間錄制的100個音筒,詳見JoannaLee,“Wax Cylinders:GemsfromtheEarly TwentiethCentury”,ACMR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赫伯特·米勒留存在柏林音響檔案館的中國音樂音響(100個蠟音筒)和相關的文字資料,尤其是他寫給霍氏的關于在北京錄制古琴曲的珍貴記錄。?Report 13(2000):56-57.關于米勒在北京錄制古琴曲及寫給霍恩博斯特爾的信的英譯,見唐世璋(John Thompson)的博客:http://www.silkqin.com/11misc/muller.htm Accessed:2017-11-21.米勒也曾發(fā)表過與中國音樂有關的文論。據(jù)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的金經(jīng)言講,該文是他與霍氏“合作的一篇報告稿,題為《中國音樂的新成分》”。此外,柏林民俗博物館音樂民族學部還保存有米勒致霍氏的書信5封和一篇《關于中國北方的音樂表演》的短文?!皶胖杏兴姆獍l(fā)展北京東裱褙胡同63號,時間分別為1912年7月24日、1913年4月25日、1913年7月21日和1913年9月21日。米勒在這些信中主要向霍恩博斯特爾敘述了他對中國音樂的一些看法,也有他對中國音樂演出的一些感想,以及他用唱筒留聲機的一些情況和困難。另一封信發(fā)自柏林,時間為1914年6月16日,也提到中國音樂的唱筒情況。那篇關于中國北方音樂演出的短文敘述了他對我國北方戲曲表演、某些樂器的印象和看法”。?金經(jīng)言:《多聲世界——金經(jīng)言音樂文集》,第9頁。
霍恩博斯特爾在主持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期間不僅接受西人采錄的中國音響資料,他還有意識地通過在華西人獲取中國音樂音響、音像資料。他與20世紀初在上海同濟大學醫(yī)學院工作過的柏林大學醫(yī)學教授克勞德·杜·波里斯-雷蒙德(Claude du Bois-Reymond,1855—1925)的太太瑪瑞·杜·波里斯-雷蒙德夫人(Marie du Bois-Reymond,1864—1937)的合作就是一例。關于霍氏與波里斯-雷蒙德夫人合作之緣起及其采錄方式,曾經(jīng)采訪過杜·波里斯-雷蒙德夫人的王光祈在其《中國音樂史》一書中,曾有如下之清楚的交代:
……1908年左右,上海同濟大學生物學教授、德人諦普氏(Du Bois-Reymond),偕其夫人寓居滬濱,其夫人性喜音樂,常將在華所聽調(diào)子錄下寄回德國。事為柏林大學比較音樂學教授、奧人荷爾波斯特氏(Hornbostel)所聞。乃寄采音機器一架(現(xiàn)在每架價值一百萬馬克左右,其采法甚為簡易,人人皆可為之)到滬,囑其采制。于是諦普夫人遂代為采制百余片。今春余曾往晤夫人,詢其當時采制手續(xù),據(jù)云:或者邀請中國音樂名手在家演奏,與以若干酬金,或者前往各處廟堂聽僧奏樂,將其采下。惟七弦奏之音太低,不能采上片子云云。?王光祈:《中國音樂史》,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85頁。
波里斯-雷蒙德夫人在中國居住的六年期間(1908年—1914年)共在北京、寧波、青島和上海等地至少錄制了51個音筒,為她演奏(唱)的不僅有上海浦東、寧波和青島的和尚、道士和走街串巷的職業(yè)和非職業(yè)藝人,甚至還有一位來自廣東的時在同濟大學醫(yī)學院就讀的大學生。?Lee,“Wax Cylinders:Gems from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p.54.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還收藏有杜·波里斯-雷蒙德夫人“1908年5月2日至1914年6月25日間致霍恩博斯特爾的手寫信21封?!?金經(jīng)言:《多聲世界——金經(jīng)言音樂文集》,第6頁。關于霍氏與杜波里斯-雷蒙德夫人間的通信,德國學者史通文(Andreas Steen)在其近期有關留聲機在中國的論文中也有較詳細的敘述,參見Andreas Steen,“Mitdem Phonographen in China(1903-1914):Technologien,Reiseziele und die Mobilit t des Klangs”,in Mechthild Leutner,and Klaus Mühlhahn eds.,Reisen in chinesischer Geschichte und Gegenwart:Erfahrungen,Berichte(Wiesbaden:Harrassowitz Verlag,2008),pp.136-139.此外,她在錄音時還留有些錄音記錄,后來她還寫有手稿《中國音樂札記》一部。其中記有她對中國城鄉(xiāng)的音樂活動細微的觀察。?Fredric Lieberman,Chinese Music: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1979),p.81.
霍恩博斯特爾主持的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時收集保存的中國音樂錄音,并非都是錄制者在實地所錄,也有些是早期純商業(yè)性的音響制品,如奧地利人類學家理查德·特恩瓦爾德(Richard Thurnwald,1869—1954)寄給該館的11個蠟制音筒,就是他在1906年的中國、香港、新加坡、馬尼拉之行中購買的商業(yè)性錄音。?Lee,“Wax Cylinders:Gems from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p.53.
霍恩博斯特爾主持的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的這些采錄于清末民初的錄音、影像,其采錄地點極為廣闊,幾乎涵蓋了中國大部分內(nèi)陸與邊疆。其涉及的音樂體裁及題材亦包羅萬象,不但有古琴曲、舊時宮廷藝人演奏的雅樂和專業(yè)藝人表演的戲曲、曲藝、宗教歌曲、器樂曲等,還包括商賈小販的小調(diào)、民間歌謠等。有些音響和影像資料是錄制者長期深入到相關地區(qū),多次嘗試才得以錄制下來的。如德國駐成都領事官魏司在1912年就曾錄制了數(shù)個蠟音筒。可惜這些音筒在寄回德國的途中遺失了。1913年,魏司又深入到四川涼山倮倮地區(qū)錄制了數(shù)十個音筒,“內(nèi)容為狩獵呼喊、放牧歌、搖籃曲、酒歌、情歌、婚禮歌曲、和拾柴時消磨時間的歌曲等”。?金經(jīng)言:《多聲世界——金經(jīng)言音樂文集》,第12頁。魏司的四川長江船工號子也是他經(jīng)過多次努力才錄制成的。?List and Reinhard eds.,The Demonstration Collection of E.M.von Hornbostel and the Berlin Phonogramm-Archiv,p.24.
1877年2月23日出生于瑞士蘇黎世的魏司,早年在柏林大學的東方研究會學習法律和中文。1899年來華后,先是在青島膠州做海關官員,1900年調(diào)到德國領事館任翻譯,先后在上海、廣州、天津和南京任職。1905年他被調(diào)往重慶和成都,1911年起成為升為領事。在派駐四川期間,喜愛音樂、會彈鋼琴的魏司開始接觸到彝族的文化,并萌生了考察大涼山地區(qū)的念頭。1913年11月他和新婚的妻子穿過了大柏和馬鞭地區(qū),把一些彝族歌曲錄到蠟筒上。?有關魏司夫婦的生平、教育背景、在中國所就職的經(jīng)歷及其在中國各地所拍攝的照片和一些錄音,可在https://themen.crossasia.org/weiss/leben/?lang=en網(wǎng)站上看到、聽到。金經(jīng)言和李正欣從柏林民俗博物館保存的一份目錄中證實,魏司錄制的中國唱筒現(xiàn)共存有49個,一部分為1912年他滯留重慶時錄制的川江號子、藏族獵歌、歐洲曲調(diào)但有中文填詞的歌曲和成都士兵唱的國歌,共9個唱筒,另一部分,共40個唱筒,其中包括兒歌、新娘和葬禮歌曲、搖籃曲、告別歌、山地曲以及一些器樂曲。另外還有魏司的《倮倮歌曲》打字稿。?Lee,“Wax Cylinders:Gems from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pp.55-57.此外,金先生還讀到魏司1912年5月28日至1914年1月17日寄給霍恩博斯特爾的三封信。在1912年5月28日的信中,魏司提到“這些唱筒全部是所謂的長江上游的纖夫和船工的苦力號子。它們是第一次錄在唱筒上。……這些苦力把沉重的船只從宜昌拉至重慶,以至長江(及其支流)的更上游。……唱筒的錄音師這樣進行的,我把這些人叫到我的住處,要求他們唱出他們熟悉的所有號子(這些號子我也已在逆流和順流的多次旅行時熟悉?!瓌×业臄[動和船體本身的振動不可能在船上進行錄音?!痹谕?0月29日從成都發(fā)出的信中,魏司對霍氏沒有收到他寄出的川江號子非常失望,“……花費了如此精力錄成的唱筒您竟然沒有收到,更令人遺憾的是從成都出發(fā)再去重錄將更加困難。此外,這里根本不可能再錄下嘉陵江上那些有價值的苦力號子。”1914年1月17日寄自成都的信中,魏司告訴霍恩博斯特爾,他又寄出一批重錄的號子唱筒,“但愿您已收到船工號子的錄音,這次我委托信得過的和非常友好的途徑轉(zhuǎn)送?!?值得慶幸的是,柏林民俗博物館音樂民族學部保存的魏司錄制的49個中國音樂唱筒,經(jīng)中國藝術研究院金經(jīng)言之手,“現(xiàn)已復錄回國有其中42個唱筒錄音,其中號子唱筒7個,余為彝族歌曲?!苯鸾?jīng)言:《關于現(xiàn)存德國的一批中國音樂唱筒的報告》收入《多聲世界——金經(jīng)言音樂文集》,第12頁。
圖3 魏司和他妻子Hedwig Margarete Weiss-Sonnenburg在四川?圖3照片來源:https://themen.crossasia.org/weiss/leben/?lang=en Accessed:2017/11/20.
有意義的是,霍氏主持的柏林音響檔案館的這些音像資料不僅為中國音樂留下了可貴的聲像資料,也為歐洲當時新興的比較音樂學者們提供了原材料,正是由于有了這些音響資料,早期的比較音樂學者才對中國的民族民間音樂有了不僅僅是道聽途說或基于古籍文本的研究。1927年4月28日正式在柏林大學注冊入讀的王光祈就提到:
柏林大學“比較音樂學”門,藏有各種民族音樂片子一萬種以上。大部分皆系大學方面派人前赴各地,直接采制者。大凡研究“比較音樂學”的學生,如作博士論文,必須將片子上之調(diào)子,一一聽出錄下,加以解析(初學甚不容易)。只是空談理論,不能考得博士。?王光祈:《中國音樂史》,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185頁。
另一個很有力的例子是1907至1910年在柏林音響檔案館擔任過霍恩博斯特爾助手的德國音樂學家埃里希·費舍爾(Erich Fischer,1887—1977,王光祈譯為“飛俠”)。在其1910年提交給柏林大學的博士論文《關于中國音樂的研究》中,費舍爾就充分利用了柏林音響檔案館的這些中國錄音。費舍爾這篇論文通過對勞佛爾的兩個音筒和波里斯-雷蒙德夫人7首錄音的記譜及型態(tài)分析(其中包括笛、笙、揚琴、二胡、月琴和琵琶曲,以及為皮影戲演出伴唱的京劇唱段),開創(chuàng)了歐洲人利用中國音樂唱筒提供的實際音響來研究中國當代民間音樂的先河。?Erich Fischer,“Beitr ge zur Erforschung der chinesischen Musik”(aus dem Phonogrammarchiv des psychologche Instituts der Universit t- zu Berlin) (Leipzig: Breitkopf und H tel,1910),pp. 153-206. 參見金經(jīng)言:《幾部研究中國音樂的西文著作》,《中國音樂》1995 年第3 期,第15 頁。
圖4 Fischer,“Beitrge zur Erforschung der chinesischen Musik”?圖4及譜1來源:Erich Fischer,“Beitr ge zur Erforschung der chinesischen Musik”(aus demPhonogrammarchiv des psychologche Instiuts der Universit t zu Berlin)(Leipzig:Breitkopf und H tel,1910).
費舍爾并非是唯一運用到波里斯-雷蒙德夫人等來華西人于20世紀初在中國各地錄制的音響的西方學人?;羰系耐?、著名樂器學家薩克斯在其1940年出版的經(jīng)典著作《樂器史》中,也參考引用了杜·波里斯-雷蒙德夫人在中國采錄樂曲時寫下的筆記《中國音樂札記》。?Curt Sachs,The History of Musical Instruments(New York:W.W.Norton,1940),pp.165 and 174.在其早些時(1930年)出版的德文《比較音樂學》中,薩克斯也采用了魏司錄制的這首《四川船工號子》?Curt Sachs,Vergleichende Musikwissenschaft(Leipzig:Quelle and Meyer,1930),p.72.List and Reinhard eds.,The Demonstration Colection of E.M.von Hornbostel and the Berlin Phonogramm-Archiv,p.24.作為譜例。
用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中國錄音筒作為主要研究素材的還有后來(1952年至1968年)擔任過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長的德國民族音樂學家科特·萊茵哈德(KurtReinhard,1914—1979)。萊氏在其1956年出版的德文《中國音樂》一書中,也多用到米勒、波里斯-雷蒙德夫人的錄音資料和照片,其書中的35個譜例和30張黑白照片大都取自柏林音響檔案館的收藏,包括霍恩博斯特爾記譜的曲牌【朝天子】(詳見下節(jié))。[51]KurtReinhard,ChinesischeMusik(Eisenach&Kassel:Erich R th Verlag,1956).此書出版后,周文中曾發(fā)表過書評,見Notes 14.2(Mach 1957):258-260.
譜1 Fischer,“Beitr ge zur Erforschung der chinesischen Musik”
譜2《四川船工號子》
譜3[52]圖5、圖 6、圖7及譜3資料來源:Kurt Reinhard,Chinesische Musik(Eisenach&Kassel:Erich R th Verlag,1956).
圖5 Chinesische Musik封面
圖6 Chinesische Musik照片(吹笛)
圖7 三弦
更有意義的是,至今仍有西方學者運用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的中國音像資料。新近完成的一篇專門研究四川船工與川江號子的博士論文中,出生在波蘭、在意大利攻讀博士的作者查義高(Igor Iwo Chabrowski)就多次引用到魏司的音響及影像資料。[53]Igor Iwo Chabrowski,“‘Tied to a Boat by the Sound of a Gong’:World,Work and Society Seen through the Work Songs of Sichuan Boatmen(1880s-1930s)”(PhD Thesis,European University Institute,2013).此論文已由荷蘭萊頓的Brill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專書,見Igor Iwo Chabrowski,Singing on the River:Sichuan Boatmen and Their Work Songs,1880s-1930s(Leiden and Boston:Brill,2015).2009年,四川大學出版社根據(jù)魏司夫婦留下的文字和影像資料出版了中、德、英三種文字的《巴蜀老照片——德國魏司夫婦的中國西南記行》一書。[54]Tamara Wyss,Yesterday in the Land of Ba and Shu:Travels of Hedwig and Fritz Weiss in Southwest China(Chengdu:Sichuan University Press,2009).
霍恩博斯特爾主持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期間收藏的中國音像資料不但為歐洲學者研究中國音樂提供了原材料,為海外的中國學者也提供了直接或間接的幫助。如王光祈在撰寫《中國音樂史》時,就多得益于費舍爾的研究,特別是其第十章《器樂之進化》一章所舉的例子,更是直接引自費舍爾論文中有關中國音樂的例子,用王光祈自己的話說:
本章所舉器樂兩例,系選自德人飛俠(E.Fishcher)君一九○九年之博士論文,題為《中國音樂之研究》,曾載于《國際音樂會雜志》第十二卷。其材料系取于柏林大學留聲機片部所藏中國音樂片子?!w俠君論文中,本有調(diào)子十余種;余所以獨取下列兩種者(一為笙獨奏,二為笛子、月琴合奏),以其屬于“復音音樂”,因本書對于此項問題,前此尚未論及也。[55]王光祈:《中國音樂史》,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185頁。
王光祈1934年完成的博士論文《論中國古典歌劇》雖然是提交給波恩大學的,但其所用的資料也直接得益于柏林音響檔案館的中國錄音:
比較音樂學家喜歡利用唱片,這一點為人所共知。雖然高亭公司出版了幾百張關于中國戲曲的唱片,其中也有十幾張關于古典戲曲的唱片,但僅此舉僅為出口貿(mào)易,而在德國并無出售。幸虧霍恩博斯特爾教授先生出版的《東方音樂》(Musik des Orients,第五號,它在德國公開發(fā)行)中尚有一張關于古典戲曲的唱片,我曾將該唱片與1792年和1923年的兩個版本作了比較……,各音程大體一致,只是在節(jié)奏上稍有出入。例如,1792年版本上的一些四分音符在唱片上有時就變成了加附點的四分音符??偟膩碚f,唱片與1923年出版的書比較,有百分之九十是一致的。[56]王光祈:《論中國古典歌?。?530-1860)》,金經(jīng)言譯,收入《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成都:四川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207-208頁。
早在與王光祈相識之前,霍恩博斯特爾就已發(fā)表過有關中國音樂的專題論文一篇,即《【朝天子】——一份中國樂譜及其演奏版本》。此文發(fā)表在1918年10月創(chuàng)刊的《音樂學檔案》上。[57]Erich M.von Hornbostel,“Ch’ao-t’ien-tz.Eine chinesische Notation und ihre Ausführungen”,Archiv für Musikwissenschaft1.4.(1919):477-498.據(jù)金經(jīng)言,霍氏與米勒也曾發(fā)表過與中國音樂有關的“一篇報告稿,題為《中國音樂的新成分》(NeuesvonderchinesischenMusik)”發(fā)表于1918年。[58]金經(jīng)言:《關于現(xiàn)存德國的一批中國音樂唱筒的報告》,收入《多聲世界——金經(jīng)言音樂文集》,第9頁。此外,霍氏1930年在《人類學》(Anthropos)上還就中國語言發(fā)表過題目為《美洲的一種中國式表意文字》的文章。[59]Erich M.V.Hornbostel,“Chinesische Ideogramme in Amerika”,Anthropos 25.5/6(1930):953-960.
【朝天子】是我國流傳很廣的著名曲牌,屬于朝會樂(亦稱殿陛音樂)中之丹陛樂,用于朝會中群臣行禮時。樂器包括大鼓、方響、云鑼、簫、管、笛、杖鼓、拍板、戲竹。[60]王耀華、杜亞雄:《中國傳統(tǒng)音樂概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25頁。但【朝天子】在民間戲曲和器樂曲中也有同名曲牌?,F(xiàn)存有多種版本,包括蘇州道教版本、無錫十番打擊樂版本,上海吹打版本、遼南吹打版本、昆曲器樂曲牌和川劇和京劇版本。
霍恩博斯特爾所記譜分析的是米勒1912至1913年從北京寄回德國的絃子(三弦)版的【朝天子】曲牌。同一曲牌米勒錄有三種版本:兩種三弦獨奏版、一種四胡版和簫、笛、管合奏版。米勒同時還寄給霍氏兩張演奏盲藝人的照片(見圖8)和一份沒有板眼的工尺譜(見譜4)?;羰显谄湔撐闹袑@幾種錄音和樂譜都進行了細致的對比分析。
圖8 盲藝人
霍恩博斯特爾的文章以中國音樂簡介開始,然后分析米勒所記的【朝天子】工尺譜(見譜4)。他首先將【朝天子】分為A B C D E五個樂句(見譜5),每個樂句又細分為a,b,c,d幾個動機,每個動機由三個音組成,如第一樂句A的第一個動機為 bB(2)、C(4)、bE(1)三個音。在音高上,他根據(jù)五度相生法分析出七個音級,并用數(shù)字1-6按順序標出:bE(1)、bB(2)、F(3)、C(4)、G(5)、D(6)(見譜6)。
譜4 【朝天子】工尺譜
譜5 【朝天子】
譜6 【朝天子】
對于霍恩博斯特爾的這些太過注重其“吹奏五度”理倫的樂句劃分,以及動機分析,法國當代音樂學家皮卡爾(Fran ois Picard)持反對意見。但皮卡爾也承認霍氏的譯譜除了節(jié)拍和節(jié)奏外是精確的,霍氏對比各種版本的綜合性分析法(見譜7)也是有效、并有啟發(fā)意義的。[61]Fran oisPicard,“CrossingStages,Crossing Countries,Crossing Times:InstrumentalQupaiinEuropean Scholarship”,in Alan R.Thrasher ed.,Qupai in Chinese Music:Melodic Models in Form and Practice(New York:Routledge,2016),pp.56-60.
譜7 霍恩博斯特爾的【朝天子】綜合性分析譜
從霍恩博斯特爾文章后所附的參考文獻來看,霍氏對當時域外中國音樂研究的歷史和現(xiàn)狀是很熟悉的,他的參考資料不僅包括法國人錢德明(Joseph Marie Amiot)、拉魯瓦(Louis Laloy)、庫朗(Maurice Courant)和比利時人阿里嗣(Jules van Aalst)的中國音樂專著,也囊括了美國人吉爾曼(Benjamin J.Gilman)中國音樂系統(tǒng)心理分析的專論和英國人慕阿德(A.C.Moule)有關中國樂器的長文。
1986年,俞人豪曾從“音樂進化論思想”“音樂文化圈論”“研究課題和治學風格”三個方面,探討過王光祈與比較音樂學的柏林學派的關系。他具體提到:“在《中國樂制發(fā)微》(1928)一文中他根據(jù)霍恩博斯特爾所謂巴比倫的標準尺度為23厘米這一假設,確定黃鐘律管之發(fā)音為717.4音分,與西洋的#f相近。在同一文中他詳細論述了中國古代樂制‘三分損益律’與外國的關系問題,他最后的結(jié)論是:‘我們可以斷定吾國樂制,非學自希臘,但是與古代巴比倫卻有若干關系?!凇肚О倌觊g中國與西方的音樂關系》(1935年)一文中他更明確了中國樂律源于巴比倫的觀點……”[62]俞人豪:《王光祈與比較音樂學的柏林學派》,《音樂探索》1986年第3期,第49頁。
王光祈最早提到霍氏黃鐘律管之發(fā)音為#f,是在他進入柏林大學之前。在1924年12月16日作序,中華書局1926年1月首版的《東西樂制之研究》“著者敬白”中,王光祈在講述到西人推斷“黃鐘律管所發(fā)之音”時,就提到霍恩博斯特爾對黃鐘正律的譯解:
中國古代尺度,變遷頻仍。究竟黃鐘九寸應合今日尺度若干,迄無定說。因而黃鐘律管所發(fā)之音,其高低如何,亦無從推斷。至于拙著,則假定“黃鐘倍律”為c,“黃鐘正律”(即長九寸)為c1,“黃鐘半律”為c2,以其便于講解也。(西人著述中亦有譯“黃鐘”為c者。)此外或以黃鐘為e1,或以黃鐘為#f1(此說系得自之柏林大學音樂教授 Hornbostel。彼謂古代黃鐘九寸,實等于西洋23公分Centimetre,其所發(fā)之音應為#f1云云)。要皆莫衷一是?!?,本書所述亞剌伯十七律制,系更加德國普通著述而言。惟就Hornbostel教授所考,則為二十四律,而非十七律。[63]王光祈:《東西樂制之研究》,收入《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下),第106頁。
在1925年11月5日寫就的《東方民族之音樂》“自序”中,王光祈又援引霍氏在南美的實地研究為自己的“世界三大樂系”理論提供依據(jù):
“中國樂系”不但流入四鄰各國,并且南渡爪哇,西涉南洋群島,以至于南美洲。據(jù)奧國音樂學者Hornbostel君(現(xiàn)為柏林大學教授),親往南美考察,發(fā)現(xiàn)中國律管制度早已流傳該洲。最近且在秘魯掘一銀笛,其笛距離遠近,恰與中國笛孔計算之法相同。大約中國樂制系從南洋群島輾轉(zhuǎn)流入南美,蓋因南洋群島土人所用,亦系中國律管制度,故知之也。至于暹羅、緬甸兩處,本為中國文化傳播之地,然該兩處樂制同時受“波斯亞剌伯樂系”影響,故其來源不甚分明。[64]王光祈:《東西樂制之研究》,收入《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下),第408頁。
雖然對霍氏將黃鐘之音理解為“西洋之#f1”存疑,但王光祈在其譯譜實踐中仍不忘提醒讀者霍氏之說:
我譯中國樂譜,常以中國黃鐘譯為西洋之c1,但事實上黃鐘之音究竟等于西洋何音,到現(xiàn)在尚未有定論。我國古代以黃鐘為九寸。惟古代九寸,究竟等于現(xiàn)代中國長度若干,至今未決,所以我們亦不敢妄斷。據(jù)德國柏林大學教授Hornbostel君言,中國古代黃鐘九寸,當?shù)扔谖餮?3centimeter之長。因彼在中國所得之排簫,以及南洋南美所傳播之黃鐘律管,其長度皆是如此也。假使此種揣測不錯,則黃鐘之音應等于西洋之#f1。此外法國人有譯黃鐘為e1者,英國人、日本人、德國人有譯黃鐘為c1或為f1者,議論紛紜,莫衷一是。我以為這個問題若要解決,必須在中國地內(nèi)掘得上古之律管或尺子,然后始能下一確答。[65]王光祈:《東西樂制之研究》,收入《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下),第420頁。
在其1931年2月26日作序,1934年9月由中華書局首版的《中國音樂史》中,王光祈再一次提到:
中國歷代論律者,除《呂氏春秋》與《史記》外,既多以黃鐘為九寸,吾人為計算便利起見,亦姑從九寸之說。但九寸究合今尺若干,至今猶無定論。據(jù)柏林大學教授荷爾波斯特(Hornbostel,奧人)考證中國古籍,并參考南洋、南美各處所流傳之黃鐘律管,遂斷定黃鐘九寸,等于西尺二十三公分(23 cm)。[66]王光祈:《中國音樂史》,收入《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82頁。
王光祈不僅熟悉霍恩博斯特爾的黃鐘長度與律管算法的研究,他進入到柏林大學不久,倆人還在一起進行過黃鐘律管的實驗:
余于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四日,曾在柏林大學教授荷爾波斯特(Hornbostel)家中,與彼共同實驗一次。彼曾制有黃鐘律管一支,系銅質(zhì),其直徑為西尺0.9公分。其長度為西尺23公分。管中實以銅柱,柱下有柄,可以自由上下伸縮。柱上刻有西尺公分數(shù)目。如此,則只須一根黃鐘律管,便可直將其余各律求出。因為每次稍將該柱向吹口一端上升一點,則管中空間長度便縮短一點。同時又可于柱上公分數(shù)目,稽核其長短究有若干故也。我們實驗之時,其空氣為攝氏寒暑表零度上十五度。先將黃鐘律管一吹,同時又吹“量音器”與之比較,以便察出該管所發(fā)之音,其顫動數(shù)為何。(按量音器系一根彈簧所制成。彈簧之上,有針可以移轉(zhuǎn)。針愈移,則彈簧能夠顫動之長度,愈為縮短,其音亦愈高,其顫動數(shù)亦愈多。此外,尚有半圓形銅板,附于該器之上,刻有數(shù)目以便使該針每次移轉(zhuǎn)之時,皆可在板上察出究竟移了許多,同時即可由此算出其顫動數(shù)。)我們一面吹律管,一面吹“量音器”;并將該器之針逐漸移動,一直移到管上之音與器上之音完全相同。(自然是只憑聽覺判斷。但此君辨音能力很大,從前彼能辨出“十六分之一音”的差別。現(xiàn)在年事漸老,已只能辨出“八分之一音”的差別。至于普通人,則往往對于“四分之一音”的差別,亦已不能辨出矣。)查其顫動數(shù),實為346.5vd(按vd二字母,系表示“復顫動”之意),等于西洋五線譜之f1。其公式如下:(按該教授從前實驗所得黃鐘之音,為五線譜上之#f1,其顫動數(shù),實為366.5vd;與我們此次所驗者相較約差半音。余嘗以此詢彼。彼謂“或系實”“驗時,聽音未準之故。此類實驗,至少非數(shù)十次以上,殆難望其精確”云云。但數(shù)目即或有錯,而計算方法卻極正確。[67]王光祈:《中國音樂史》,收入《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87-88頁。
1920年代初,王光祈還向國人推薦、甚至為北平國立圖書館購買過霍恩博斯特爾翻譯的“英儒愛理斯(A.J.Ellis)一八八五年在美術學會之講演”——《論各民族的音階》:
此文曾由柏林大學教授荷爾波斯特(Hornbostel)譯為德文,登在《比較音樂學雜志》(Sammelb nde für vergleichende Musikwissenschaft)第十一卷第一頁至第七十五頁。關于亞剌伯琵琶一段,在第十六頁至第十九頁?!隧椀挛碾s志余于數(shù)年前,曾為國立北平圖書館買了一冊,價值三十馬克(約合現(xiàn)在國幣三十元),讀者可以取來參考。[68]王光祈:《中國音樂史》,收入《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114頁。
王光祈雖然不是霍恩博斯特爾麾下的博士生,但他的博士論文在研究方法上頗受霍氏的影響。1934年12月王光祈在其由日內(nèi)瓦中國國際圖書館所屬《東西文化》雜志社出版的德文版《論中國古典歌劇》“前言”中就以鳴謝的方式提到霍氏對他的影響:“盡管本文以我多年悉心研究的中國史料作為依據(jù),但就方法而言,還是受到了歐洲的影響。這一點要感謝教授席德邁爾(Schiedermair)和霍恩博斯特爾(Hornbostel)兩位先生?!痹谡撐暮笏降摹拔业暮啔v”中,王光祈又提到他與霍氏的師生關系:“從1922年起攻讀音樂學,并在柏林隨一位德國私人音樂老師學習小提琴和音樂理論。1927年4月28日入柏林大學,并以音樂學作為主課攻讀達七個學期之久(曾從師于教授霍恩博斯特爾、教授舍爾林先生、教授沃爾夫、教授薩克斯諸先生)?!盵69]王光祈:《論中國古典歌?。?530—1860)》,金經(jīng)言譯,收入《王光祈文集·音樂卷》(上),第202、248-249頁。
以上,筆者從霍恩博斯特爾主管柏林音響檔案資料館期間的中國音響收藏及其應用、霍氏本人的中國音樂論著以及霍恩博斯特爾與王光祈的交往三個方面對柏林比較音樂學家與中國音樂的關系進行了分析綜述。從提供的例證可以看出,德國柏林比較音樂學派的創(chuàng)建伊始即與中國音樂有關?;羰现鞒值陌亓忠繇憴n案館的這些音像資料不僅為中國音樂留下了可聽、可見的聲像資料,也為域外中國音樂研究提供了原材料。由于有了這些音響資料,早期的比較音樂學者才對中國的民族民間音樂有了不僅僅是道聽途說或基于古籍文本的研究。霍氏本人對中國傳統(tǒng)曲牌【朝天子】的譯譜和形態(tài)研究,進一步證明中國音樂在比較音樂學派研究領域中占有一席之地?;舳鞑┧固貭柵c王光祈的交往互動的例證亦表明王光祈與柏林比較音樂學派之間的關系已不僅僅局限于學術理念和研究方法上,更深入到了個人交往的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