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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家鋪紀(jì)事

2018-06-09 13:46:44老愚
花城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女知青跛子矮子

老愚

當(dāng)年我下鄉(xiāng)的地方,叫樊家鋪,在湘西北入鄂西南的國道邊,是一個極小巧的地方。小巧到不成一個鎮(zhèn),不成一條街,只有靠山腳排著的三家鋪子:一家供銷社,一家肉食鋪,還有一家糧站。

糧站往左拐,是一條機耕道的土坡。坡長且陡,兩三里路徑直往上,人行車爬,上坡下坡都松不得一口氣。越過坡頂,是一道深峪。峪中有一溪清流,滿畈稻禾蔓延至山腳。溪流拐彎的遠(yuǎn)處,掩映著幾幢草屋和瓦房。過峪又是一道土坡,更長更陡。如此翻上翻下三四回,爬上最高一道坡頂,看見一塊被推平的山頭,其上建著一排紅磚青瓦的房子,那便是知青場,我們要去的山上。

我下鄉(xiāng)的時節(jié),正當(dāng)暮春霉雨季。細(xì)細(xì)末末的春雨,霧似的飛在若有若無的微風(fēng)里,徐徐緩緩,無休無止??瓷先ブ皇且粚与鼥V的薄紗,手在空中一抓,卻能捏出一把水來。站在敞篷的拖拉機上,沒有雨點撲面,臉上身上卻雨水成流。霉雨霉雨,既陰了天地也陰了心情,既霉了陽光也霉了日子……

就在拖拉機爬上山頂?shù)囊凰?,一派晃眼的陽光照射下來,將蒙蒙的雨霧壓在了山腰。陽光來得意外而且強蠻,來不及適應(yīng)這光與陰的驟變,我便徹底地浴在了敞亮明凈的光線里。晚霞堆在深遠(yuǎn)深遠(yuǎn)的天邊,如火如荼地燃燒。幾束金色的光焰,從燃得赤紅的晚霞堆里射出來,照在重重疊疊的山巒上,輝映出一條條柔和而靈動的山脊線。一道彩虹,橫跨在如海的蒼山之上,恰如寫意大師隨性而豪放的一筆,沒有來由,卻又恰到好處:遠(yuǎn)處晚霞勝火,近邊青山如黛,其間七彩成虹。這景致就那么久久地凝固在天邊,幾乎止息了聲息,止息了生靈……

那年,我十七歲。

趙跛子

上山第二天,場長牽來一頭水牛,將牛繩遞到我手上。說山上知青一百多人,數(shù)來算去,就我年齡最小。那時我也長得精瘦,看上去像冬日里滿山豎著的苧麻稈,隨手一捏,便會啪啪斷成幾截。知青們吃完飯,聚在禾場上比力氣,不是抱著石磙跑圈圈,就是抓住我的腰帶往上舉,看誰舉的時間長。大抵因為小而且瘦,我被照顧當(dāng)了牛倌。

與我同車來山上的,有的上了麻山,有的去了磚場,只有我牽著一頭呆呆木木的水牛,不知道往哪座山上走。我索性丟了牛繩,讓牛自己往前走。水牛跑到知青場后面,那里是一座水庫。水牛下到水庫里喝足了水,沿著水邊晃晃悠悠地啃青草。

雨后初晴,陽光鋪滿山坡,草木一派歡欣,坐在草地上,幾乎能聽到周遭葉展花開的細(xì)碎聲響。山里的風(fēng)沒有方向,攜著漫坡漫嶺的花香,忽南忽北地在山谷里流轉(zhuǎn),郁郁地讓人熏醉。布谷鳥從遙遠(yuǎn)處飛來,由遠(yuǎn)及近地邊飛邊鳴。間或有兩只相向而飛,“布谷布谷”的鳴叫似是應(yīng)答,又似是獨語,撒在空蕩蕩的山谷里,種子似的生長出好些孤寂與惆悵來……

等我睡醒,水牛已沒了蹤影。沿著水庫岸邊找,越走越往深山里。夕陽沉去,月亮升起,鬼影似的山林松濤驟起,似嘯似吼有些駭人。我不知該如何喚牛,也不知道如何記住回頭的道路,漫無目標(biāo)地在山里轉(zhuǎn),弄不清距知青場走了多遠(yuǎn)。后來,有一個火把,沿著水庫岸邊過來,然后聽見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持火把的,是一位陌生的男人,四十上下的模樣,走路一瘸一瘸地甩著右腿,身后跟著一個少女。有兩條狗忽前忽后地躥來躥去,借著火把的光亮,我看出那是一黃一白兩條獵狗。

場長見我和牛傍晚未回,便發(fā)動知青上山尋找。找到半夜,想起住在水庫邊的獵人父女,便上門求助。瘸腿獵人二話沒說,點上火把就出門上山。瘸腿獵人姓趙,人稱趙跛子。水牛也是趙跛子和獵狗找到的,在靠近水庫的一片松林里。牛繩纏在了一棵松樹上,水牛圍著松樹繞啊繞,繞到牛鼻子纏在樹干上動彈不得。水牛餓得趴在坡上起不來,跛子喂了兩捆青草,才將水牛牽回知青場。如果不是趙跛子,下鄉(xiāng)第二天,我便會餓死場里一頭牛。

趙跛子是位復(fù)員軍人。當(dāng)兵時,在雪域高原摔斷了腿,又窩在雪堆里凍了大半宿,送到成都沒治好,落下一走一瘸的殘疾。因為頂了塊榮軍的牌子,生產(chǎn)隊照顧他拿正勞力的工分,卻只看兩頭水牛。水牛白天要耕地耙田,趙跛子把早上割的牛草送到田邊地頭,晚上歇了工,再把牛牽到山上啃青草。白天是趙跛子的自由時間,便領(lǐng)著大黃小白兩條獵狗在山林里轉(zhuǎn)。趙跛子有一桿獵槍,說是西藏獵人送的,后來他教我打槍,我看也就是一般打霰彈的鳥銃。不過趙跛子的槍法真準(zhǔn),飛斑走兔,我沒見他失過手。即使是狡猾的火狐,機敏的獾豬,只要被他盯上,也便在劫難逃。不同的獵物,趙跛子有不同的打法,斑鳩要棲在樹上打,野雞要趕到空中打,狐貍要讓獵狗趕累了打,狗獾要用煙熏出洞來打……丟牛的第二天,趙跛子帶我去他立在水庫邊的茅草屋,滿墻掛的都是紅的狐皮,麻的獾皮,還有五顏六色的錦雞皮。

趙跛子瘸著腿回鄉(xiāng)沒幾天,老婆便扔下女兒跟人跑了。村上人說帶走他老婆的是個豬販子,趙跛子還在部隊時,兩人便好上了。趙跛子聽了這話,也就沒有滿世界地去尋去找,帶上女兒去了一趟岳父家,給岳父岳母響響地磕了三個頭,了結(jié)了這樁孽緣。趙跛子叫女兒丫兒,我也跟著丫兒丫兒地叫,至今不知道她是否還有別的名字。跛子整天把丫兒帶在身邊,放牛割草、趕山打獵,寸步不離。小學(xué)的老師上門讓丫兒返校復(fù)課,跛子硬是油鹽不進(jìn),老師大小道理講了一籮筐,跛子反正是搖頭。

我去跛子茅草屋時,丫兒已十五六歲,出落得像根水蔥,一雙眼睛又圓又大,亮得像落在水井里的兩顆星子。兩條獵狗纏在她的腿邊,像粘著她時刻不離的一對孿生弟弟。丫兒見了我并不怯生,站在禾場上抿著嘴笑,我猜想她是笑我放牛竟然丟了牛。

跛子帶我早上上山割草,晚上進(jìn)山放牛。跛子說,馬無夜草不肥,牛無夜草不壯。又說牛吃夜草不能過飽,過飽了牛會脹壞。白天牛被拉去上山耕地,或是去磚廠踩泥巴,我便跟著跛子和丫兒進(jìn)山打獵。跛子教我裝銃,教我放槍,卻并不讓我真打飛禽走獸,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跛子便會抓過槍去自己放。起初我以為跛子是怕我打不準(zhǔn)驚跑了獵物,有一回喝了酒,跛子才說:“你是讀書人,不要干這種殺生的事。我是爛命一條,你日后還要干大事的,這種殺生害命損陰德的事,你不能干?!逼缴谝淮斡腥烁嬖V我我是干大事的,當(dāng)時我真不知道,我一個下鄉(xiāng)知青,日后還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偉業(yè)可干。

跛子春天進(jìn)山是不帶獵槍的,只帶著大黃小白在樹林里鉆來竄去,說是如果不上山,獵狗養(yǎng)肥了就趕不了山了。跛子春天不打獵,是因為春天里禽要孵雛、獸要育仔,打一只害一群,天理傷得太大了。夏秋兩季,跛子打獵也是吃多少打多少,因為氣溫太高,打下的獵物皮毛沒法收拾。只有冬季跛子盡情發(fā)揮自己的槍法,大黃小白也格外盡職,有時追趕一只狐貍,能緊追不舍越過幾座山頭。

跛子時常讓我?guī)┌啉F、野兔回場里,大家一邊就著野味喝谷酒,一邊調(diào)笑我是趙跛子的上門女婿,弄得我一臉困窘。

知青場上養(yǎng)了十多條狗,而且是清一色的母狗。初起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知道,養(yǎng)母狗是為了發(fā)情期把周圍鄉(xiāng)下的公狗吸引來,待公狗爬上母狗的背脊性交,男知青便操起鋤頭,往正在交配的公狗頭上狠狠一擊,公狗便當(dāng)場斃命。整整一個春季,知青場里都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狗肉味。

一個微雨的春日,知青都窩在床上沒有上工。澧縣下放的知青豆乳養(yǎng)的黑母狗,引來了一條黃公狗。豆乳一鋤頭打死了黃狗,掛在禾場邊的松樹上剝皮。我在床上突然聽到了丫兒的哭聲,然后是跛子的怒吼。跑到禾場一看,樹上吊著的竟是跛子的獵狗大黃。丫兒扯著大黃垂著的尾巴號啕大哭,跛子則怒目圓睜,操起鳥銃頂著豆乳的胸口。起了床的知青邊喊邊操家伙,將跛子父女圍在中間。我撥開人群,一把推開豆乳,用胸膛頂著跛子的槍口,正色警告跛子:“打傷知青要坐牢的!你坐牢了丫兒誰管?!”誰知丫兒卻說:“誰打死大黃就打死誰!爸爸你坐牢了沒事,我自己管自己!”跛子見我擋在前面,終究沒有開槍,一把扯下吊在樹上的大黃,扛在肩上往回走。丫兒跟著父親邊走邊號:“賠我的大黃!賠我的大黃!”

我和跛子將大黃埋在了水庫邊上。跛子久久地站在隆起的狗墳邊,始終一言不發(fā)。丫兒哭得兩眼通紅,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滾吧!你們知青都是連狗都不如的白眼狼!”

后來我去跛子的茅草屋,父女倆都很冷淡,就連平時和我親熱的小白,也趴在遠(yuǎn)處一動不動,鼻子里發(fā)出惡意的哼哼聲,似乎隨時都可能撲過來咬我?guī)卓?。我知道,大黃的慘死讓跛子父女僅有的快樂失去了,沒人能讓這個家庭恢復(fù)原本的氣氛。

不久,我離開山上的麻場,調(diào)去湖邊建新場,不再有機會常去茅草屋??忌洗髮W(xué)后,我回山上和場里的知青告別,也向跛子父女告別。跛子似乎忘了過去的不快,留我下來吃飯。丫兒躲在灶屋里,不多時竟做出了滿滿的一桌菜:清燉的斑鳩,油炸的臘兔子,紅燒的白面……跛子倒了三杯酒,端了一杯給丫兒:“你也喝一杯吧,給你曙光哥送行!”說著又和我舉杯碰了一下:“我早看出你是干大事的!記得干大事的人別損陰德!”

前幾年,我回過一次山上,知青場已被拆掉了,站在水庫邊瞭望當(dāng)年的茅草屋,也已經(jīng)蹤影全無。趙跛子或許已經(jīng)作古,那丫兒呢?那個扎一對羊角辮、撲閃兩只水靈大眼的丫兒!

尤矮子

第一次見尤矮子,是在拖拉機把我們拉到知青場的那個下午。場里的老知青都跑出來幫新來的知青卸行李,只有尤矮子一手持釣竿,一手提鐵桶,從水庫大堤上走過來。尤矮子仿佛沒有看到新來的知青,舉著鐵桶對站在拖拉機上搬行李的高個子知青喊:“豆乳,下來煮魚去,晚上喝酒,老子釣了一條兩三斤重的紅鯉魚?!?/p>

知青們圍過來,看到鐵桶里果然有一條紅艷得泛著金光的鯉魚。鯉魚很鮮活,在半桶清水里慢悠悠地鼓動魚鰓,紅折扇似的尾巴,緩慢而有節(jié)奏地左右擺動。和我乘同一部拖拉機來的娟子見了,感嘆地說:“好漂亮的紅魚呀!吃了可惜了!”尤矮子抬頭一看,看到的是一張粉嫩俏麗的臉龐?!澳蔷桶阉派税?,由你去放!”尤矮子說著將鐵桶遞到娟子手上,仿佛忘記了剛才自己說過的煮魚喝酒的話。娟子真的接過鐵桶,走到禾場前面的水塘邊,將紅鯉魚倒進(jìn)了塘里。豆乳跳下拖拉機,追過來想搶回紅鯉魚,結(jié)果還是慢了??粗t鯉魚慢慢游到水塘中央,豆乳破口大罵:“尤矮子,狗雜種見色忘義,看見美女骨頭都酥了,沒出息!老子明天就把鯉魚抓起來煮了!”尤矮子也不對罵,嘿嘿一笑說:“什么見色忘義,給新知青進(jìn)場留個紀(jì)念唄?!?/p>

這條鯉魚,還真成了我們這批知青上山的一個紀(jì)念,直到我上大學(xué)離開知青場,也沒誰打過這條鯉魚的主意。我離場的那天早上,端了一碗米飯到塘邊,撒在清澈的塘水里,立馬紅鯉魚就浮上了水面,搖著尾巴慢慢游,似乎真的與我道別。尤矮子站在旁邊說:“幸好沒把這條魚吃掉,不然你離開了連個念想都沒有!”

尤矮子是個真矮子,往高了量也不會超過一米五,只是上身下身比例還勻稱,看上去不像個侏儒。尤矮子臉瘦,五官擠在窄窄的臉上,怎么看都覺得擠得有點變了形。后來看到美國電影中的外星人,才明白尤矮子生就的,原本不是一張地球人的臉。尤矮子長得黑,不僅臉上,全身就沒有一處稍微白一點的地方。有一回在水庫游泳,豆乳吆喝幾個人把尤矮子的短褲扒了,掰開屁股看屁眼是不是白一點,結(jié)果比其他地方更黑。和尤矮子一同從津市下鄉(xiāng)的易陵說,尤矮子老爸是飲食公司的,每天擺個煤爐子在街上炸油貨,尤矮子站在旁邊玩耍,一天天被煤煙熏成了這個黑不溜秋的樣子。

像所有的黑人一樣,尤矮子愛穿白色襯衣、淺色褲子。因為懶得洗衣服,一件白襯衣上身,不穿得和皮膚一樣黑漆漆油漬漬,尤矮子絕不會脫下來洗。要是哪位女知青看不下去,說尤矮子你的衣服都臭了,脫下來洗洗吧,尤矮子立刻脫下來,往女知青手里一塞。女知青拿了這衣服,捂著鼻子都覺得臭氣熏天。因為娟子放了紅鯉魚,便時常被尤矮子塞衣服洗。娟子說,只要幫尤矮子洗了衣裳,三天吃飯都惡心。據(jù)說尤矮子上山三四年,自己一次衣服都沒洗過。場里的女知青只要聽說尤矮子換了衣服,個個躲著繞著走。

不過,除了洗衣服這件事,尤矮子跟女知青的關(guān)系倒是很黏糊。女知青和尤矮子在一起,首先不用設(shè)防,其次不惹緋聞。沒有女知青擔(dān)心尤矮子會對自己動心事,也沒有男知青會相信哪位女知青能對尤矮子動心事。有了這份心理安全,女知青有事都愛找尤矮子:誰的鋤頭脫了把,扔給尤矮子;誰的籮筐斷了索,扔給尤矮子;誰的刮麻機鈍了刀片,還是扔給尤矮子。尤矮子不僅隨喊隨到,而且心靈手巧,三下兩下幫人解決難題。只是尤矮子的這種優(yōu)質(zhì)服務(wù),永遠(yuǎn)只對女知青提供。

尤矮子煙癮大,八九歲就跟著炸油貨的父親抽上了癮,十幾年抽成了滿口黑牙。山上沒錢買紙煙,從家里帶來的又不夠抽,尤矮子便厚著臉皮,找駐場的貧下中農(nóng)代表蹭旱煙。上工時,哪個貧下中農(nóng)代表丟下鋤頭在地頭一站,尤矮子立馬靠過去,急急忙忙掏出火柴,還有用報紙裁成的卷煙紙。對方從口袋摳出一片旱煙,撕下半片給尤矮子,尤矮子便極講究地卷成一個喇叭筒,點上火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長長地憋住一口氣,生怕跑漏了一絲煙味。

貧下中農(nóng)代表中,煙葉曬得最好的是李伯啦,煙色金黃,干濕適度,看上去爽眼,摸上去爽手,抽上去爽口。只是李伯啦生性小氣,抽支喇叭筒躲得老遠(yuǎn),尤矮子死皮賴臉跟過去,纏上半天才遞個喇叭筒讓他吧唧兩口。后來,尤矮子找到一個辦法,讓李伯啦心甘情愿地供他煙葉。麻場一年兩季打苧麻,每天定額十斤干麻,李伯啦個子高骨頭硬,彎下腰來打麻受刑一般,加上手腳又慢,一天打下來的濕麻曬干不到兩斤。尤矮子個兒矮,在地里打麻不用彎腰,上機刮麻手腳也靈便,一天打出來的濕麻能曬二十多斤。尤矮子不拿超額的苧麻掙工分,只拿去和李伯啦頂定額換旱煙。尤矮子沒煙抽了,便去李伯啦屋里去搬,一搬一大捆,李伯啦盡管心肝疼,卻只能由了尤矮子。尤矮子手上有了李伯啦的優(yōu)質(zhì)旱煙,江湖地位大長。下雨天不下地出工,尤矮子窩在被子里不起床,大家爭著把飯菜打來遞到他手上。

尤矮子的父親雖說是個炸油貨的,卻炸成了食品系統(tǒng)的勞模,不僅市里開會戴了大紅花,而且還獎了個下鄉(xiāng)子女返回津市工作的指標(biāo)。這在知青場算件大事,知青們有羨慕的有嫉妒的,有祝福的有嚷著讓尤矮子請客的。全場人似乎都很興奮,只有尤矮子反倒悶悶不樂,喇叭筒一支接一支地抽。傍晚,尤矮子約我到水庫邊,躺在山坡上聊心事。澄凈的湖水藍(lán)得透明,西天的火燒云映在水面,看上去像在湖底熊熊燃燒。晚風(fēng)穿過樹林,攜來青草和松針的淡淡香味……

“我要像你讀這么多書就好了!”尤矮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這一次是教育戰(zhàn)線招人,招去的知青是去當(dāng)小學(xué)教師的,尤矮子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即使未來怎么努力讀書,也難得成為一個合格教師。再說招工還要考試,尤矮子覺得自己會打個鴨蛋?!芭c其浪費這個指標(biāo),不如讓給別人吧,反正都是從津市出來的,走一個算一個,走一個也少一個?!?/p>

尤矮子最終把回城的指標(biāo)讓給了易陵。易陵的父親是工業(yè)局的副局長,因為家庭的差異,平時易陵并不太與尤矮子來往,易陵的賬,尤矮子也不太買。只是易陵從小學(xué)到高中都是讀的好學(xué)校,平時也愛讀點書,招工考試通得過,不會浪費指標(biāo)。易陵招回城里,并沒有去小學(xué)當(dāng)老師,父親找人把他換到了絲綢廠,在供銷科當(dāng)了銷售員。

尤矮子離場返城,是在我上大學(xué)一年后。那一批回城大多是頂父母的班。尤矮子照例回了飲食公司,是不是接過父親的煤灶炸油貨我不知道,最終在飲食公司下崗是確定的。下鄉(xiāng)三十年聚會,尤矮子是滾著輪椅來的。我上去遞給他一支煙,他搖搖頭說戒了:“醫(yī)生逼著戒的。其實人都這樣了,戒與不戒有多大個意義?”尤矮子沖我咧嘴一笑,雖有一絲苦澀,神情卻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

福 吧

福吧的名字叫吳家福,是夢溪鎮(zhèn)吳伯啦的兒子。吳伯啦解放前開南貨鋪,解放后在鎮(zhèn)上供銷社當(dāng)?shù)陠T。福吧長得像父親,矮矮敦敦,白白凈凈,肉肉滾滾,見人總是一臉笑,縱然有人指著鼻子罵上臉,照樣嬉皮笑臉不生氣。這脾氣不僅讓福吧四面八方廣結(jié)人緣,走錯路了都是朋友,而且讓他每遇困境逢兇化吉,少吃了好些啞巴虧。

福吧下鄉(xiāng)早,“文革”之初便隨家里下到了鄉(xiāng)下。七十年代初建麻場,被收到場里建場房,是麻場里最老的一批知青。我到山上時,他在山下樊家鋪邊上的另一個場部。剛到場里沒幾天,場長通知到山下的場部開重要會議,說是每個知青都不能缺席。我們猜測,是不是哪個出逃了,或者是哪個走資派被打倒了,心中充滿了莊肅和緊張。走進(jìn)會場一看,福吧坐在臺上,旁邊站著公社分管知青工作的朱伯啦。朱伯啦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時常兩人一起喝酒。他倆走在街上,活脫一對猴子,常常有人把兩人弄混。

朱伯啦站在臺上義正詞嚴(yán),說得青筋暴突唾沫橫飛。原來,會議的主題是批判福吧嚴(yán)重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說是福吧屢教不改,又搞大了一個女知青的肚子。福吧坐在臺上,由著朱伯啦指著鼻子罵,臉上依舊堆滿笑容。朱伯啦幾次讓他嚴(yán)肅點,他依然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朱伯啦問他:“你上次說了改正,而且賭咒發(fā)了誓,怎么又舊病發(fā)作?”“想改,真的想改,就是沒忍??!”福吧依舊一邊說一邊笑。臺下的知青哄堂大笑,豆乳領(lǐng)頭在臺下起哄:“福吧屢教不改,我們把他閹了!”朱伯啦明白會再開下去就收不了場了,說了句“全體知青都要汲取教訓(xùn),引以為戒”,匆匆宣布散會。

那時節(jié),搞女知青是重罪,是要以“破壞上山下鄉(xiāng)罪”判刑的。好在福吧自己也是知青,搞了女知青只能批評教育,不能批斗判刑。對待這類犯作風(fēng)錯誤的知青,最嚴(yán)厲的懲罰就是不讓返城。和福吧一批的老知青,一個一個陸陸續(xù)續(xù)返了城,福吧形單影只地留在了場里。福吧似乎也并不急于回城,待在場里優(yōu)哉游哉,時不時弄出一樁緋聞來。

這一回,福吧是和一個澧縣來的女知青好上了。這女孩先我一年下到場里,名字叫桃子,據(jù)說是澧縣城長得最好看的妹子。桃子下到場里,從縣城跑來找她的男孩就沒有斷過線。常常夜半三更,還有人站在山坡上桃子桃子地叫喊,弄得全場人睡不了覺。其中有縣長的兒子,也有社會上的爛仔,好幾個在后來的嚴(yán)打中被綁赴了刑場。男孩來歸來,并沒有沾上桃子的邊,桃子在場里該下地便下地,該收工便收工,并不搭理前來找她的任何人。沒人說得清福吧使了什么招術(shù),把如花似玉的桃子勾上了床。追求桃子的男子,不是玉樹臨風(fēng),便是器宇軒昂,唯獨福吧看上去長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蘆,兩只眼睛像是用篾片劃出來的,又淺又小如同兩顆老鼠屎。可桃子偏偏神差鬼使喜歡上了他。女知青們說上一兩句福吧長得丑之類的話,桃子又哼鼻子又瞪眼,護(hù)得像塊寶。桃子也知道福吧和場里好幾個女知青好過,有兩個至今仍在場里。福吧也不隱瞞自己的情史,兩人月下在山道上散步,還慫恿福吧說來聽聽。

朱伯啦想棒打鴛鴦,將福吧調(diào)到了山上,把桃子留在了山下。兩個場走小路只隔了六七里,走機耕道騎單車個把小時就到。傍晚下了工,常見桃子推部單車,汗津津地跑上山來,和福吧提著鐵桶,拿上換洗衣服到水庫里游泳。游泳上岸,著泳裝的桃子婷婷款款地走回來,濕漉漉的長發(fā)貼在裸露的肩頭上,白皙的肌膚貼著晶瑩的水珠,在夕陽里閃閃爍爍泛著金光。泳衣貼著的胸脯,一起一伏格外活脫。兩條修長柔滑的美腿,托著緊繃上翹的臀部,使整個身體的力量上提,走起路來輕盈得像在路上飄。跟在后頭的豆乳和尤矮子見了,聲嘶力竭地叫喊:“受不了了!噴血呵!”

福吧調(diào)到山上,分派的工作是守花生。自打趙跛子和丫兒不再搭理我,我也不想再放牛,免得在山上割草、看牛時碰上沒話說。隊長見我態(tài)度堅決,接過牛繩說:“那你和福吧去守花生吧!”

場里在背靠水庫的東山坡上,種了一大片綠油油的花生,夏日花落生籽,便要派人整天看守。起初是守牛羊野兔偷吃花生莖葉,待到花生籽粒飽滿,則要守獾豬、老鼠和夜里偷拔花生的農(nóng)民。守花生的棚子,搭在半坡上的花生地里,站在棚邊,東南西北哪片花生地都能望到。福吧和我從場里搬來五根樅樹、兩捆毛竹、十多擔(dān)稻草,整整忙了兩天才將棚子搭起來。棚里只有一張用模板搭起的地鋪,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書桌,還有一盞新買的馬燈。馬燈用一根麻繩吊在書桌頂上,將棚子照得透亮。

朗月的山野,是夏蟲的世界:飄飄蕩蕩的螢火蟲,像傳說中小鬼們的眼,一眨一閃地滿山游蕩,弄不清它們想要飛向哪個地方;草叢里的蛐蛐和紡織娘娘,長一聲短一聲,粗一聲細(xì)一聲地相互競唱,協(xié)奏出豐富多彩的和弦……福吧從床頭摸出兩本書,一本扔給我,一本自己捧在手里,就著馬燈光讀起來。我的那本是《唐詩三百首》,已被他卷了很多角,畫了好些圈圈杠杠。那是我第一次讀到那么多的唐詩,知道唐代有那么多的好詩人。“詩光看沒有用,要背!每天背兩首,睡覺前我考你?!备0梢贿吙磿贿厡ξ艺f,口氣就像一位老教師。也就是在那年夏秋之交的三個月里,在那個荒山野地的草棚中,我一首不落地將三百首唐詩背了下來。每天清晨,我手捧詩集站立在山坡上,面朝噴薄而出的朝陽,大聲誦讀那些或華麗或雋永的詩章,像草葉吸吮露珠,像花朵迎接朝陽。

“知道桃子為什么喜歡我嗎?因為我愛讀書!幾乎所有的美女都喜歡會讀書的人。美女自己越不讀書,就越崇拜讀書的人。她們不一定聽得懂詩,但聽得懂故事。書里的故事講出來,個個引人入勝,你每天給她講兩個,古代的現(xiàn)代的,中國的外國的,講上一個月她不愛上你才怪!古人說書中自有顏如玉,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我讀書不是為了黃金屋,只為顏如玉!黃金屋也不一定能換來顏如玉呢。美女再高傲,都服讀書這服藥,百試百靈。”

一天晚上喝了酒,福吧丟掉手里的書對我說,越說越興奮,把他的每個戀愛故事說了一遍。星稀月斜,我聽得睡眼惺忪,恍惚中看見一條蛇從棚頂?shù)穆槔K溜下來,蛇頭差不多碰到了福吧的腦袋。我叫了一聲“別動”,操起一根竹棍把蛇打到地上,噗噗兩棍將蛇打死。福吧看到被打死的是一條母蝮蛇,說一定還有一條公的。兩人操著竹棍東撥西戳,將棚子找了個遍,最后,在枕頭下找到了一條公蛇。如果當(dāng)時沒發(fā)現(xiàn),說不定我們中會有一個被蝮蛇咬傷,假若是在睡夢中,必定會一命嗚呼。這事至今想起來,脊背還一陣陣發(fā)涼。

因為生活作風(fēng)問題,福吧很晚才招工返城。先是招到我父親所在的中學(xué)當(dāng)炊事員,經(jīng)父親推薦,慢慢替人代課,后來考去讀了兩年教師培訓(xùn)學(xué)院,正式轉(zhuǎn)崗當(dāng)了老師。福吧是在中學(xué)校長的任上退休的,據(jù)說,在澧縣福吧一直是公認(rèn)的優(yōu)秀校長。

福吧并沒有和桃子結(jié)婚,工作后在夢溪鎮(zhèn)上的糧站,找了一個蘇姓的妹子?;楹竺扛羧齼赡昃蜁饕粍t緋聞,婚姻卻一直很牢靠。朋友聚會,蘇姓妹子并不避諱這個話題,望著福吧說:“他就這個愛好,狗改不了吃屎!”福吧也不申辯,胖胖的臉龐堆了一臉笑容,兩只老鼠屎般的小眼睛瞇縫著,舉起酒杯吆喝大家:“喝酒!喝酒!”

樂 寶

場里每天上工,是一個班組一個班組約齊了出發(fā)的,十幾個人荷鋤挑擔(dān),長長的一路行走在彎彎盤盤的山道上,時間長了難免寂寞。娟子說:“樂寶,你有收音機,晚上聽到了什么消息說一說?!睒穼毺舾被j筐走在隊伍后頭,聽見娟子叫他,趕到前頭說,沒聽到什么消息,只有“美國之音”說剛下水的巨輪不行。接著將晚上在“美國之音”中聽到的新聞都說了一遍。這事一開頭,慢慢便成了習(xí)慣。每天班組上工,都是樂寶講述“美國之音”里的新聞。樂寶一邊講,眼睛卻盯著娟子那張好看的臉。開始是一個班組,后來是別的班組也讓樂寶去講,再后來,干脆是晚上一群人圍著收音機收聽。樂寶平時沒什么人搭理,常常將家里帶來的好吃好喝分給大家,才有人跟他一起抽煙喝酒混上一晚。沒想到一個“美國之音”,讓一群人每天晚上圍著他轉(zhuǎn),不由自主地有了人五人六的感覺,有時候故意蹲在茅坑里不出來,讓人三番五次到茅坑來請:“時間到了!時間到了!”這時他才慢慢拿報紙刮屁股,慢慢摟起褲子走回宿舍,慢慢掏出鑰匙打開箱子,把收音機擺在書桌上。

這事沒過多久,朱伯啦就知道了。是有人故意告的密,還是失口說出去了,沒人弄得清,反正朱伯啦鐵青著臉爬到了山上。知青場集體收聽敵臺,這是驚天大案,弄不好是要抓好多人的。樂寶明白了這事的輕重,哭著連夜跑回了家里,一連幾天不敢回場。

朱伯啦并不派人去追樂寶,只在場里把聽過“美國之音”的找來,辦了兩天學(xué)習(xí)班,讓大家反復(fù)背誦毛主席語錄:“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hù)。凡是敵人擁護(hù)的,我們就要反對?!弊詈笞屆總€人寫一份認(rèn)識。認(rèn)識材料收齊,又讓場長撬開樂寶的箱子,當(dāng)眾沒收了樂寶的收音機:“你們心里都明白,汪樂天腦子有病,一會兒清白,一會兒糊涂,這收音機放在他手里,他一犯病還會出事犯錯誤。你們都是插友,要相互愛護(hù),不能利用他腦子有病干錯事!”朱伯啦這么一說,大家想想樂寶呆呆傻傻的樣子,也覺得他的腦子是有病。如果沒病,誰會把收聽敵臺的事對人說,甚至每天組織人收聽呢?

樂寶是被父親送回場里的。父親交給朱伯啦一份縣醫(yī)院蓋了鮮紅印章的證明,證明樂寶患有間歇性精神病。敵臺風(fēng)波就此過去,場里恢復(fù)了舊有的平靜,只是大家再看樂寶,怎么看都覺得他有病。樂寶把家里帶來的紅糖、蜂蜜分給大家,大家覺得他過去沒這么大方;樂寶把家里帶來的白酒、香煙鎖起來,大家覺得他過去沒這么小氣。往常樂寶干活慢,現(xiàn)在覺得他不僅干得慢,而且干過的活要全部返工;往常樂寶吃得多,每月飯票不夠吃,現(xiàn)在覺得他吃得更多,吃到一半女知青過來搶他的碗,擔(dān)心他不知飽足把自己撐死……

樂寶的父親是位南下干部,從北到南一路打過來,身上鉆了好幾顆子彈。解放初留在澧縣,論戰(zhàn)功至少可以當(dāng)個縣長,實在文化太低,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攏,最后只當(dāng)了個局長。局長休了遠(yuǎn)在東北的小腳村姑,在一中找了個女教師做太太。據(jù)說開始時女教師不愿意,局長多少霸了一點蠻,把生米煮成了熟飯?;楹缶珠L太太倒是當(dāng)?shù)糜心S袠?,接二連三地生了一群女兒,最后如愿以償,生下樂寶這個八斤半的胖小子。英雄晚年得子,自然樂天樂地,樂天的大名幾乎脫口而出。一雙父母加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姐姐,每天把他寶呵貝的喊來喊去,慢慢便落下了樂寶這個名字。

樂寶繼承了父親的魁梧身材,肩寬體胖,肥頭大耳,一副大官人的身板。唯一的遺憾是嘴闊唇厚,而且有點地包天,向外突起的下顎,給人進(jìn)化滯后的感覺。樂寶從小和書有仇,拿到手里就想撕,當(dāng)教師的母親買了多少糖果餅干做交易,樂寶還是不讀書。從小學(xué)到高中,樂寶沒做過幾回作業(yè),不是拿出零食請同學(xué)幫忙,便是回家扔給姐姐。樂寶接到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通知書,父親拿在手里哈哈大笑:“樂寶呵樂寶,如今你也成了知識青年!”

自打娟子上了山,樂寶的眼睛里便沒了別的異性,回家看到姐姐們,也覺得橫豎不順眼。樂寶下鄉(xiāng)時已有兩三個姐姐成了家,常常從家里給樂寶捎吃的用的,樂寶總是立馬送到娟子的宿舍去。起初娟子接了往桌上一攤,見者有份,宿舍里的姐妹樂呵呵地分享。時間一長,娟子覺得不太對勁,樂寶一來她便往外跑,躲著樂寶不見面。樂寶丟了魂似的跑回家,賴著姐姐們想辦法。姐姐們拗不過樂寶,只好結(jié)伴來山上找娟子。娟子原本有男友,長得高大帥氣,在鎮(zhèn)上的建筑隊里當(dāng)工人。娟子見到姐姐們,始終沒有開過口,隨便姐姐們說什么,只是不停地?fù)u頭。娟子性情開朗,性格柔順,屬于那種人見人愛的美女,即使是同齡的女性,見了也會喜歡。姐姐們一見到娟子,心里便有了答案:眼前這個美女,不會是樂寶碗里的菜。

場里的知青知道了樂寶搬兵姐姐的事,更覺得樂寶有病,豆乳甚至說:“一家人都有?。 本曜勇犃诉B忙阻止:“豆乳你別這么說,人家一家人都挺好的。樂寶喜歡誰,也是他的權(quán)利,不要老說人家有病。朱伯啦這么說,是為了保護(hù)樂寶,也是為了保護(hù)全場知青。那時聽‘美國之音,你不比誰都積極?”娟子話說得柔和,態(tài)度卻很硬朗,而且句句都在理上,場里再也沒人說樂寶有病之類的話。

娟子和我同姓,按輩分我是叔叔。兩家的父輩常有往來,算得上世交。這層因由加上性情相投,兩人的關(guān)系便近過常人。娟子拒絕樂寶的姐姐后,樂寶看上去魂不守舍,娟子怕樂寶出事,便約了我一起去見樂寶。娟子說我是她的男朋友,高中時就好上了,而且兩個家里的人都知道,鎮(zhèn)上很多人也知道。我明白娟子把我頂出來,是想有一個看得見的人擺在眼前,讓樂寶徹底滅了這個念頭。

樂寶真的沒再找過娟子,只是更加落落寡合,三天兩頭請假往家里跑,一月出不了幾天工。后來我和娟子一起調(diào)去了湖邊,沒再見過樂寶。聽說我們下山不久,樂寶便辦了返城,用的還是那張說他有間歇性精神病的醫(yī)院證明。

這些年,我去過美國很多次,有兩次站在“美國之音”的大樓前,自然地想起了樂寶。導(dǎo)游說,“美國之音”早已停了對華廣播,冷戰(zhàn)時代的輿論格局已經(jīng)打破。如今的互聯(lián)網(wǎng)、自媒體無所不在,廣播傳播的有效性已大打折扣。當(dāng)然,無論媒介如何便捷,人們對于真相的追索,永遠(yuǎn)是一種本能。只要還有窗口,就會有人張望,盡管透過窗口,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當(dāng)年在山上,樂寶給了我們這扇窗口。重要的不是我們在樂寶無心打開的窗口里看到了什么,而是我們在無意中學(xué)會了尋找窗口張望。

那年重返山上,我謝絕了福吧和娟子同行的請求,獨自駕著一輛越野車,從樊家鋪拐上上山的機耕道。道路失修已久,坑坑洼洼積滿泥水,上坡下坡車胎都有些打滑。

我將汽車停在水庫的大壩上,在靠近水面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因為雨季,水庫的水線很高,滿滿的一庫碧水,漾著細(xì)微的波紋。岸邊的花草雜亂而蓬勃,一叢一叢的野薔薇,從大壩上爬下來,艷紅艷紅地在陽光里開得熱鬧。也有布谷鳥在遠(yuǎn)處飛過,“布谷布谷”的幾聲鳴叫之后,山里幽靜得瘆人。

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坡上,當(dāng)年栽種苧麻、花生的梯田,都已退耕還林,連同拆掉了房子的場部地基上,密匝匝地種滿了油茶樹。油茶花事正盛,漫山遍野都是開放得純凈而又秾麗的白色花朵,置身其中,仿佛習(xí)俗里一場盛大的祭事。再過一些年月,大抵沒人再記得這個曾經(jīng)的麻場,這些曾經(jīng)的知青,這季曾經(jīng)的青春與生命。姑且認(rèn)為這一歲一季的花事,就是山野的記憶,就是草木的祭祀吧!草木非人,孰能無情?

福吧、尤矮子、桃子、豆乳、娟子、樂寶……他們都還記得嗎?記得我們曾經(jīng)的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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