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雨晌 葉黎明
前些日子,西湖大雪之際,攜好友一同攬勝。兩人在湖邊感嘆“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時,腦海中忽地想到明朝文人張岱。文人賞雪,力求身旁三五好友能夠兩心相惜,吟詠對唱,好不得意。正如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蘇軾與張懷民攜游攬月,共賞庭下奇景,這樣的傾向在張岱《西湖七月半》一作中也可見一斑。那么究竟是何緣由使得張岱于大雪三日后、更定無人時獨游湖心亭?筆者試圖剝離厚重的歷史外殼向內(nèi)轉(zhuǎn),從文人自身因素入手解開這一疑問。
人教版八年級上冊的語文教科書將《記承天寺夜游》與《湖心亭看雪》(以下簡稱《湖》)二文收入同一單元,單元導(dǎo)語如是說道:“古人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水景物引起古人情思,激發(fā)他們創(chuàng)作出大量歌山詠水的優(yōu)美篇章?!?而于這些雋永文字中,我們也可淺窺不同文人各異的山水情懷。誠然,《記承天寺夜游》與《湖心亭看雪》屬隨性偶發(fā),并非文人戮力之作,卻被譽為“寫景雙壁”、一幅卷軸上的兩筆濃墨重彩,兩者必是存在許多相通之處?,F(xiàn)來,若要解讀蘇軾與張岱之文,便離不開朝代,離不開歷史。但倘若能跳脫復(fù)雜的背景,將蘇軾與張岱作為純粹的文人獨立比較,二者的選擇便開始變得明朗起來。
“癡人”,乃《湖》一文中舟子對于張岱的評價。對美景執(zhí)著的追求與熱愛,對活色生仙人生的著迷與眷戀,真性情的張宗子在世人眼中以“癡”形容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蓶|坡,又何嘗不是個癡人?林語堂曾于《蘇東坡傳》中評價道,“蘇東坡是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在創(chuàng)作《記承天寺夜游》前,我們且探尋東坡在貶謫地黃州留下的縷縷墨跡:元豐五年春,歸途遇雨,竹杖芒鞋輕勝馬(《定風(fēng)波》,1082年);元豐五年九月,醉歸無人,倚杖聽江聲(《臨江仙·夜歸臨皋》,1082年)。東坡精神上的變化體現(xiàn)于寫作上是輕盈靈動、再無拘束。另有《念奴嬌·赤壁懷古》《赤壁賦》等文均可例證,東坡雖被貶黃州、身無實權(quán),卻是實實在在地達到了精神的解脫自由,縱萬丈文情于此。一如當(dāng)年從烏臺詩案中死里逃生,自由的空氣輕拂其臉龐,東坡全然忘卻了自己的詩歌可能會帶來的百般危險,再度詩如泉涌。對此,東坡自嘲道:“我真是不可救藥!”因此,若要說“癡”,雖時代不同,但二人癡氣不相上下。
由“癡”入手,則承天寺的澄澈月夜與西湖雪后之聲色是這兩位癡人絕不會錯過的美景,那么二人面對癡景時做出的不同選擇又該如何解釋呢?于蘇軾,攜友人同攬月色實屬一種常態(tài)。《蘇東坡傳》第十六章中曾寫到,“他有一群朋友,像他一樣,身上金錢不多,身邊空閑不少”。在黃州無限閑暇的時光里,東坡將自己交付美酒、交付美景、交付好友。無論是記牛肉與酒的一篇小文、嚇壞負責(zé)監(jiān)視他的太守的《臨江仙·夜歸臨皋》,抑或是流傳千古的赤壁泛舟、《記承天寺夜游》,無不透露了一點,東坡甚喜與好友夜游,且人盡皆知。
如果說東坡攜友夜游是一種常態(tài),那么張岱于《湖心亭看雪》中的行為可謂是一反常態(tài)。由《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兩部作品可見張岱是一寫山描水的圣手。其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西湖大雪三日后的那般景色必是令他心馳神往的。這時便出現(xiàn)了反常之一:賞雪時間。張岱同喜夜游,《夜航船》《西湖七月半》等名篇可顯,但遺留下來的大多作品中未出現(xiàn)強烈的喜夜游傾向,且《湖》文中無論是“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或是“霧凇沆碭”、“長堤一痕”之景,放到白天觀賞都更為令人驚嘆。但在1632年,張岱卻選擇在大雪三日后的更定時分,也就是晚上八點左右出游西湖。接著便是反常之二:賞雪行為。據(jù)《陶庵夢憶》一書整理,張岱交游往來甚廣,陳洪綬、王月生、朱兆宣等等體己好友,數(shù)不勝數(shù)。身為富家公子的張岱,好成群出游,也并非身旁無人,為何選擇在這個雪夜獨游湖心亭?東坡與張岱的“癡景”在如此選擇下就出現(xiàn)分歧了?!逗肺闹性岬竭@樣一個細節(jié),“余強飲三大白而別”。由《陶庵夢憶》最后一卷中收錄的《張東谷好酒》一文可知,張岱不勝酒力,且《自為墓志銘》中提及自己那么多的“好”,也未涉美酒。不勝酒力卻強飲三大白,可證其遇上亭中二人的喜悅之情。明明喜悅,最后卻依舊選擇離去,由此我們可以推測,張岱癡迷的不僅是絕美的雪景。其實從他獨游雪夜、強飲而去的舉動來看,說他“癡靜”也許更為恰當(dāng)。正如沈從文所說,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真性情的人,想法總是與眾不同。更定無人時獨賞雪景,山水之景不過映襯,這種天地空曠下的渺渺靜謐感才是真性情的文人張岱所癡迷的境界。
魯迅說過,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同樣,身處不同朝代背景下的蘇軾與張岱在截然不同的處境下寫下了這兩篇小品文,攜游與獨行的選擇也許從二人自身的身份、地位與處境方面解讀更為合適。先來談?wù)剸|坡,從烏臺詩案的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于生活與官場形勢所迫,化身一位有氣質(zhì)的“農(nóng)夫”謫居黃州。黃州位于長江邊上,是一個窮苦的小鎮(zhèn),東坡在此安定下來,并于元豐四年正式務(wù)農(nóng)。也許因著偶像陶潛的影子,竹杖芒鞋在蘇軾身上并不顯突兀,而他與市井之民也相交甚歡?!短K東坡傳》中寫道:“蘇東坡的鄰人和朋友是潘酒監(jiān)、郭藥師、龐大夫、農(nóng)夫古某;還有一個說話大嗓門兒跋扈霸道的婆娘,常和丈夫吵嘴,夜里像豬一般啼叫。”可見東坡的朋友并非只局限于朝堂之上或文人之間,他的交友范圍從布衣到才子、從凡夫俗子到古怪之人,甚為寬泛。而東坡在與他們交往的過程中更是不拘小節(jié),屢屢為朋友們作詩、取幽默典故之類。用現(xiàn)代話語來說,東坡在當(dāng)時是一位走“平民路線”或“接地氣”的文人。而東坡這樣的性格與過人的才情決定了他作為一位偉大文人所擁有的強大吸引力。
張岱的交友則與東坡截然相反。在其所做文章中我們常能窺見當(dāng)朝才子佳人之風(fēng)貌,其筆下同游之人再不濟也都是些達官貴人、名妓閑僧。如張岱至交陳洪綬,考《陶庵夢憶》,其曾反復(fù)出現(xiàn)于卷三《白洋潮》《陳章侯》,卷六《水滸牌》,補遺《魯王》中。陳老蓮在明末清初可謂以書畫見長,作品《西廂記》插圖、《水滸葉子》至今仍為世人傳道,他也是張岱的好友。再說《陶庵夢憶》卷八內(nèi)《張東谷好酒》一文中的張東谷,是常來張岱家“蹭飯”的熟絡(luò)朋友。張東谷好飲酒,是個名副其實的酒徒。若酒徒有多種類型,東谷當(dāng)屬趣味型酒徒,其出語滑稽,令人忍俊不禁。但面對酒道失傳和衰落的現(xiàn)實,他“悒悒不自得”,這種由小處窺大的哲思和反省歷史時的真誠,若非性情文人的胸懷與見識是實在無法堆砌的。另有現(xiàn)于卷一《鐘山》的太常朱兆宣,卷一《木猶龍》、卷三《白洋潮》、補遺《祁世培》均有所記的御史祁彪佳等等。由其作品《陶庵夢憶》《西湖夢尋》考證張岱的至交好友,無一不是才者貴者。不過也難怪,出身累世顯宦之家、祖孫幾代都工詩擅文的張岱,兼紈绔子弟的豪奢享樂習(xí)氣和晚明名士文人縱欲玩世的頹放作風(fēng)于一身。對于交友,他有一頗為自得的名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莫看短短兩句,張岱想與之交好的“有癖有疵真氣文人”,世間又有幾何?再說岱曾撰《自為墓志銘》,坦言自己“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在這樣一位文人的身上是存在富家公子難以褪去的傲氣的,因此張岱交友的準(zhǔn)則與界限也就不像東坡那么隨意了。
在時間的長廊里,金戈鐵馬的宋朝與繁盛一時的明朝孕育了截然不同的兩位文人。生在不同朝代、不同生長環(huán)境、不同階層、不同背景下的東坡與張岱沿著自己的人生軌跡,漸漸形成了鮮明獨特、獨樹一幟的個性。很明顯,東坡身為文人性格更親民些,尤其是在被貶黃州期間為保生活自降“農(nóng)夫”之后,而張岱是包裹在煙火的氣息里成長卻又“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冰雪。東坡能夠屈居現(xiàn)實放下身段,脫去文人長袍、摘下方巾,與凡人一道做名自由快樂的“農(nóng)夫”,換作張岱,是絕沒法子做到的。如若把二人比作磁鐵,那么東坡的磁極上必是人潮洶涌、挨挨擠擠,而張岱的則是冷冷清清。所以,東坡舉難時“四鄰相率助舉杵,人人知他囊無錢”,平易近人的蘇軾天生就具備了一種文人的吸引力與呼朋喚友的天性。于是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的那個月夜,蒙受同等境遇的好友張懷民自然而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身邊。而與之相反,高高在上的張岱縱使再真性情,其交友門檻始終居高不下,相比東坡的引力,奉行“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的張岱有著更為嚴(yán)格的精英化交友準(zhǔn)則,對于常人或脾性不投之人,我們反倒能在張岱身上嗅到一絲“斥力”的味道。這樣的味道已經(jīng)驅(qū)散了張岱周圍的平常人,更何況大雪三日后,世間出現(xiàn)這樣一個安寧平和,允許文人默默無言、與天兩相對望的冰雪世界,張岱又豈會冒著被性情不投之人破壞意境的風(fēng)險輕易邀他人進入?這也就是蘇軾與張岱,一位自帶吸引力、平和易近,一位滿身冰雪傲氣、眼界極高,攜游與獨行之別便由此而來。
《記承天寺夜游》作于元豐六年十月,此時的蘇軾被貶黃州已是第四個年頭了。在僥幸未死初至黃州的幾年內(nèi)政治理想折戟沉沙,急需在黃州完成暫時的安頓與自我心靈的重塑。在這段時間里,蘇軾為求內(nèi)心的真正安寧寄居寺院,轉(zhuǎn)向宗教。經(jīng)歷了三年的深思與沉淀,到元豐五年左右,在《定風(fēng)波》一文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蘇軾基本實現(xiàn)了內(nèi)在精神的突圍,買地沙湖,安安心心地想在黃州盛放自己的余生。內(nèi)心已安定下來,只是偶爾還會涌上一些愁緒,那么就讓精神哲學(xué)現(xiàn)于字里行間,用自嘲的方式一筆帶過。正如《記承天寺夜游》一文的文眼“閑”字,既包含了與懷民同游月夜的悠閑,又代表了此階段所達到的閑適態(tài)度,更帶著一份被貶官后清閑日子的自嘲。攜懷民夜游的行為究其根源還是文中的一句“念無與為樂者”。蘇軾被貶,好友懷民亦被貶;蘇軾深夜未寢,懷民亦未寢。論共賞月夜談天解憂,攜懷民同游是絕佳選擇?!芭c懷民共同為樂”,這是蘇軾攜友夜游行為的意義。
元豐六年五月,蘇軾作下《滿庭芳》,“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當(dāng)時蘇軾眾多朋友或怕株連,或避嫌疑,紛紛疏遠了他,使他備感世態(tài)炎涼。然而,他的同鄉(xiāng)陳慥卻蔑視世俗,仍與其過從甚密,五年中竟七次來訪。元豐六年五月,“棄官黃州三十三年”的王長官因送陳慥到荊南某地訪東坡,得以與東坡會晤,此作才得以誕生。由此可見,蘇軾雖與黃州人民相交甚歡,卻也承受著世俗情誼的叛離與壓力。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挪威的森林》里直子所說,“一個人的夜晚,會把人孤單死的”。于是我們可以猜想,此次夜游賞月行為的意義也許就在于“相與為樂”“相與解憂”,因此即使懷民就寢,蘇軾也會尋他人一同攬月。
那么張岱為何選擇獨游呢?這還得從他的人生與朝代說起。一方面,比起蘇軾輾轉(zhuǎn)黃州惠州儋州、一波三折的人生,張岱的前半生則顯得平坦開闊得多。前面也說到了,張岱出生在累世顯宦之家,每日的日常生活就是一場鑼鼓喧天的大戲?!逗耐た囱匪浿邪l(fā)生在崇禎五年(1632年),此時的張岱正值壯年,精致優(yōu)雅而又放浪形骸地活著。他的二三十歲活色生香,沒有生活的困頓使之煩憂,沒有大起大落的仕途相擾,只管盡情地享樂,做自己所愛之事。這也直接鑄就了張岱隨性隨意無所拘束的性格。并且,他有來自家庭的強有力支撐,有底氣去做出任何一種人生選擇,攜游與獨行這樣的選擇實屬小事。所以攜友出游于張岱是常事,當(dāng)人群散盡,天地大靜,人與雪夜兩相對望也是張岱。而獨游湖心亭這一行為或許不過是張岱在那個夜晚的選擇罷了,也許無目的、無意義,只是這位文人的隨性之舉?;蛘哒f,雪夜獨游,是張岱天性使然。另一方面,也有學(xué)者曾說,在《湖心亭看雪》中能讀出“天人合一”的味道。試想,若是能夠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那么人與“天”之間必是已構(gòu)建了心靈相通的聯(lián)系。若要說有誰能對明朝人事景物眷戀至如此之深,甚至能與時空對話交流,那么只有張岱。湖心亭看雪之時,張岱尚且恣意享受著明朝帶給他的繁榮,明朝賜他錦衣玉食,縱容他才情四溢。他對明朝是極為親近的,仿佛與這個朝代,他所處的這一世界融為一體。有何證據(jù)能證明張岱此時是如此徹底地浸潤于明朝繁華中呢?我想明亡后的兩部著作足以反證。常有人說,讀《陶庵》與《西湖》,張岱筆下盡是凋零的繁華。他念明朝念得那么深,也只有真實歷經(jīng)二朝,享盡富貴又散盡家財?shù)娜耍鹿P才能做到如此睿智、冷峻,不顯刻薄而不失閑趣。正因為衣食無憂的張岱在明朝繁華中浸潤得太過徹底,卻絲毫不知曉他的理想世界正在漸漸土崩瓦解。至崇禎年間,民變頻發(fā),后金軍隊也突破長城,五入關(guān)內(nèi),內(nèi)憂外患夾雜的明王朝局勢千鈞一發(fā)、危在旦夕。公元1644年,大順軍隊終于攻占北京,崇禎帝自縊,明朝滅亡。自此之后,張岱筆下,筆筆皆破碎,連一個完整的夢也無法拼湊。反之可想,其亡國之痛愈深,也愈能證明他浸陷明朝之深。當(dāng)這樣的張岱遇上難得的大雪三日,當(dāng)一人一舟立于漫天白雪的純凈中,張岱需要的或許只是一份與他所愛朝代美景的安靜交流與用心感受,而不是他人相擾。
文人們坐擁各異的山水情懷,卻也在山川河流間關(guān)照自我。兩種朝代,兩個夜晚,兩番奇景。在飛雪與月色下,無論攜游或是獨行,除了區(qū)別于兩位文人癡心的深淺、自身攜帶的引力與斥力等,不過二人真性情的顯山露水。月夜與懷民安放了孤獨閑者蘇軾的憂愁,大雪與湖心亭盛滿了性情中人張岱的癡情。攬月何與懷民同,因兩人之閑一人之憂;看雪緣何湖心亭,以其心已澄澈透明也,心中通透,西湖成獨。
[作者通聯(lián):韓雨晌,杭州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葉黎明,杭州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