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算起來,今年是在北京的第11個年頭,范正清馬上也要30歲了。當然,也沒有什么人惦記著這事。
家里沒有過生日的習慣,第一個生日蛋糕是宿舍同學湊錢買的。抹茶口味。范正清記得很清楚。
初夏的傍晚,有涼風,有月亮,一個典型的甜蜜的瞬間。大家讓她許個愿,她照做了,愿望是有一絲希望都要留下來,絕不回老家。
她微微笑著許了一個咬牙切齒的愿望。家鄉(xiāng)離這里只有幾個小時的車程。除了大姐令她有點記掛,再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人值得留念。
父親是個酒鬼,一天里大概只有幾個小時是清醒的,余下要么睡覺,要么罵人。母親是最主要的挨罵對象,郁郁多年,3年前得了病,53歲還差幾個月,就死了。
想起她短命的一生,沒有幾個愉快的時刻。小女兒成績不錯,考上了首都的學校,可能可以算作安慰。但是別人家的閨女十六七就去打工了,范正清18歲才結(jié)束高考,算上學費,也夠母親憂愁的了。積勞成疾,加上各種壓力,一天福沒有享到,就撒手而去了。范正清想到這里,眼眶總是要紅一下。但在她的克制之下,也很少出現(xiàn)眼淚奪眶而出的情況。她好像比誰都要犟一些。可能無依無靠的人只能靠著這種犟撐自己一把了。沒有它盔甲般的支持,早垮了。
就像大姐,柔順的大姐為了減輕家庭的負擔,初中畢業(yè)后就自動輟學了。她去肉聯(lián)廠打了兩年工,又跟著人家種了幾年大棚,沒有掙到什么錢,但是該吃的苦頭一個都沒有少。最后找了一個鄰村的小伙結(jié)了婚。先生了一個女孩,又生了一個男孩,幾年過去,就老得像是有四十了。實際上,大姐屬鼠的,今年也才34歲。
但在農(nóng)村,34歲恐怕已是一切已經(jīng)無可挽回的年紀,是一條路走到黑沒有其余出路的年紀。
有時,范正清也會浮想聯(lián)翩,想著以后有無可能把兩個外甥帶出來,能替姐姐擔待一點是一點,但是,通常這種浮想都只是浮想而已。
說到底,自己又有多大能耐呢?就連自己的婚事可能都有點懸了,男朋友的母親眼下還不知道自己的家境到底差到什么樣子,他們總是旁敲側(cè)擊想要打探得更為詳盡一些。要是知道她手里捏著的牌爛成這樣,還不定會遞送多少冷眼呢。
人家都有正式的工作,有固定的退休金,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出得起一部分首付,也可以落落大方地跳著廣場舞,總之,活得很是興高采烈。但是自己家里,除了一地雞毛,還能有什么呢。
想到這里,范正清又多了一圈焦慮。就在她隱隱不安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唯一牽掛的大姐,她在電話那頭拖著哭腔,說要過來北京,希望妹妹能讓她借住幾天。理由是,“為××舊事吵架了,你姐夫要把我攆出來了?!?/p>
這不是他們第一回吵架驚動親友了。而所謂的××舊事也已經(jīng)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據(jù)說是大姐的糊涂,導致應該從親戚那回收的一筆錢打了水漂。對方說已經(jīng)給過現(xiàn)金,實際上他們并未收到款項。損失大概有3000來塊。
這對當時的他們來說是不小的數(shù)目,對姐夫來說,是每逢喝酒必鬧事的借口,對大姐來說,則是揮之不去的陰影。
范正清在電話里安撫了大姐,答應給她買好車票,告訴她隨時可以來。至于來了以后,住幾天、如何應付姐夫的詢問,以及如何向兩個小外甥解釋,最后如何收場,還要不要繼續(xù)過下去,如果不留在當?shù)?,大姐和她的兩個孩子以后怎么辦,要不要知會一下父親……這些她暫時都還沒有想好。很明顯,世上的事總是犬牙交錯,她自身難保,沒有快刀斬亂麻的可能,過去咬牙切齒許下的心愿,只能說那不過是嘴硬罷了,她仍將時刻與她想要切斷的世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