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洲
那年,我背井離鄉(xiāng),到兩千多里外打工。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我如林黛玉進賈府般小心翼翼。異鄉(xiāng)的方言,比外語還難懂,這更增加了我的孤獨感。
全身心投入工作時倒也不覺得什么。下班后,連個能用鄉(xiāng)音聊天的人也沒有。離群索居,我如一只受傷落單的獸,暗想著自己流落異鄉(xiāng)種種成立或不成立的理由,委屈、報怨、憤懣……獨自舔著傷口,在孤獨中瑟瑟發(fā)抖。
這讓我更加惦念遙遠的故鄉(xiāng)了。想起故鄉(xiāng)故人,如同聞見自家廚房飄出的味道,親切感油然而生。
生活遠比作品更精彩。離開家鄉(xiāng)久了,想起故人,其中對得起我的,我自然心存感激;傷害過我的,我已把他看作是作品中的藝術形象,想想他的成長經歷及所作所為時的環(huán)境,把他的種種不是,理解成是為了生存,屬于生活劇情發(fā)展的必然,倒也能諒解了,甚至覺得他當時的翻臉如翻書或落井下石也沒那么可恨了。
身在異鄉(xiāng),我多么想遇到他們??!能與他們用鄉(xiāng)音聊聊天,哪怕是僅僅問候一聲:“吃了沒有”“往哪兒哩”“去弄啥哩”也好呀!
一句平常簡單的鄉(xiāng)音問候,對于游子,竟是一種奢求!
終于,一年后,我休假回到了故鄉(xiāng)。我迫不及待地想得到故鄉(xiāng)故人的問候。我登門拜訪他們,或在他們有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逗留,希望收獲那聲鄉(xiāng)音問候。
“你現(xiàn)在當大官了吧?”一位昔日的同事劈頭就問。我聽得出,他不希望我當官。我離開家鄉(xiāng)前,在單位選舉中,他不投我的贊成票。為了讓他滿意,我告訴他,在異鄉(xiāng)我沒當官,而且,出門打工也沒打算當官。這讓他如釋重負:“沒當官好?。∧贻p人,多受點罪也好!”
“你發(fā)大財了吧?”一位老友一見面便急切地問。我告訴他,我只是打工,拿死工資,不可能發(fā)大財。老友一臉不屑:“有錢就有錢吧,別不敢說!其實,我有個好項目,你若肯投資,月息六分利。沒交情我還不告訴你哩!”
“你胖了!”一位對生活多有抱怨的朋友瞟了我一眼,接著便罵:“現(xiàn)在就他媽的不興好人!看看那些肥頭大耳的家伙,有幾個好東西?像我這樣的人,啥也不強求,人到無求品自高!我就清心寡欲,看淡一切!”其實,他并不瘦。我告訴他,我胖,是遺傳,而且,胖子不一定混得就好。在美國,富人都追求瘦?!耙彩?,胖不健康,死得早!”“品自高”先生迅速抓住我賣出的破綻,突然高興起來。
我不敢再奢望收獲鄉(xiāng)音問候了。還是回家吧。
我唾沫星四濺,向親友鄰居講述在異鄉(xiāng)的種種見聞。一屋子人聽得津津有味,不停地問這問那。眼前的熱鬧暫時驅走了我心中的孤獨。
我口若懸河地在眾人面前逞能時,母親默不作聲地坐著,沒有問我一句話,也不插話。大家散去了,屋子里只留下我與母親。此時,她仍靜靜地端詳著我,停了好久,才慢慢地說:“給媽說說,一個人在外地,你咋吃飯哩?”
“那個地方的人呀——”我拖了長腔,調皮地回答母親,“只干活,不吃飯!”
母親笑著罵了一句,又說:“好好給媽說說,一個人在外地,你咋吃飯哩?”
近二十年過去了。“一個人在外地,你咋吃飯哩?”每當在異鄉(xiāng)感到孤獨時,母親的這聲問候便會縈繞在耳邊。母親的問候中,沒有提官,沒有講錢,更沒有算計、嫉妒與利用。兒行千里母擔憂。善良的母親,對兒子的愛是無條件的,永遠是無私的!
獨處異鄉(xiāng),當我有了小小的得意時,當我遇到挫折受委屈時,我多想向母親訴說呀!“一個人在外地,你咋吃飯哩?”這句話又在我耳畔響起。而母親,已與我陰陽兩隔了!
淚眼模糊,寫不下去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