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英哲,王靜濱,尹建華,戈焰,邱健行(.廣州中醫(yī)藥大學深圳醫(yī)院脾胃病科,廣東 深圳 58000;.廣東省第二中醫(yī)院脾胃病科,廣東 廣州 50405)
慢性乙型肝炎,是指既往有乙型肝炎病史,或乙型肝炎表面抗原陽性持續(xù)6個月以上,現(xiàn)乙肝表面抗原或乙肝病毒DNA仍為陽性者[1]。根據(jù)2010版慢性乙肝防治指南[1]意見,慢乙肝治療措施主要包括:抗病毒、免疫調節(jié)、抗纖維化治療以及抗炎抗氧化和保肝治療,其中抗病毒治療是慢性乙型肝炎的關鍵手段。但隨著核苷類似物的廣泛應用,病毒耐藥已成為影響抗病毒治療療效的最突出問題之一,且不能有效阻斷和延緩肝纖維化[2]。近年來中醫(yī)藥對慢性乙型肝炎的治療進行了大量的基礎和臨床研究及探索,積累了豐富經驗。借鑒“伏邪溫病”理論辨治慢性乙型肝炎,臨床取得了滿意的療效。
“伏邪”即伏氣,顧名思義,是指伏藏于體內而不立即發(fā)病的病邪,這些病邪深潛于體內,因一定誘發(fā)因素,如氣候、外邪、起居、飲食、情志等而引起病發(fā)?!胺啊崩碚撛从凇端貑枴ど鷼馔ㄌ煺摗返摹岸瑐诤?,春必病溫”。隨著歷代醫(yī)家對“伏邪”學說的充實發(fā)展,至明清時期,其廣泛應用于溫病領域,形成了“伏邪溫病”學說以指導臨床實踐。伏邪溫病是指感邪后未即時發(fā)病,邪氣伏藏,逾時而發(fā)的溫病[3]?!端貑枴返摹岸瑐诤?,春必病溫”,以及“藏于精者,春不病溫”,指出了伏邪溫病的基本病機:一為邪氣盛,一為正氣虛。伏邪溫病的臨床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深潛于里,起病初即現(xiàn)里熱證;病程長,病情纏綿難愈;易于化燥傷陰。關于“伏邪”溫病的治療,柳寶詒[4]在《溫熱逢源》中提出“一面瀉熱、一面透邪”。同時指出“伏邪溫病……最易灼傷陰液,陰液一傷,變證烽起。治伏氣溫病,當步步顧護其陰液?!笨偨Y起來,治療“伏邪”溫病,當以清熱透邪,養(yǎng)陰扶正為法。
慢性乙型肝炎與“伏邪溫病”有諸多契合之處,可以“伏邪溫病”理論指導慢性乙型肝炎的治療。
感染乙肝病毒后,“伏邪”深伏于體內不即發(fā)作,與人體和平共處,隨著感染日久,患者出現(xiàn)濕熱內蘊的“里熱證”表現(xiàn),諸如:口黏、口苦,乏力納呆、腹脹,脅痛、惡心厭油,尿黃、大便黏滯不爽,舌質紅或絳,苔黃膩或黃燥,脈弦、滑等脾虛濕熱內蘊表現(xiàn)。病久損及肝腎之陰可出現(xiàn)耳鳴、腰酸、脅痛、五心煩熱、口干咽燥和煩躁易怒等表現(xiàn);病癥纏綿、經久難愈、失治誤治,最終出現(xiàn)如黃疸、神昏、嘔血、便血或鼓脹等諸多變證。
慢乙肝之“伏邪”,除具有濕熱、陰傷等特征之外,它還是一種“疫毒”。毒的概念出自《素問·生氣通天論》“苛毒”說,意指毒氣嚴重劇烈的病邪,故一般解釋為“邪盛”謂之毒[5]。而“疫”則指出了其具有的傳染特性??偨Y起來,疫毒相關的特性有四:①傳染性,即如《瘟疫論·原病》[6]指出:此氣之來,無論老少強弱,觸之者即病;②特異性,即特定的臨床表現(xiàn);③遷延性,病情頑固,損傷臟腑,纏綿難愈;④暴戾性,即傳變迅速,病情較重,治療棘手。慢乙肝初起可表現(xiàn)出“疫毒”的前三個特性,若發(fā)病日久且失治誤治,即變證烽起,病情兇險,其暴戾性顯露無疑。
由以上可以得出慢性乙型肝炎“伏邪”的性質為“濕熱疫毒”,此為“邪氣盛”方面。
慢性乙型肝炎發(fā)病的內因為“正氣虛”,即脾胃虧虛,正氣不足?!督饏T要略》云:“四季脾旺不受邪”。指出了脾氣充盛,外邪則不可侵犯?!镀⑽刚摗穂7]曰:元氣之充足,皆由脾胃之氣無所傷,而后能滋養(yǎng)元氣。若胃氣之本弱,飲食自倍,則脾胃之氣既傷,元氣亦不能充,而諸病之所由生也。進而得出“內傷脾胃,百病由生”的著名論斷。朱丹溪[8]則提出:“脾胃俱虛,納化皆難,元氣斯弱,百邪易侵”。揭示了脾虛正氣不足與邪氣入侵的內在關聯(lián)。至喻嘉言[9]提出:“故理脾則百病不生,不理脾則諸疾續(xù)起”。更是從治療角度印證了脾胃虛弱與發(fā)病的密切關系。修宗昌、余紹源等[10]總結當代相關研究后指出:脾虛與免疫器官、非特異性免疫、體液免疫、細胞免疫、細胞因子、分子免疫及免疫遺傳學等方面異常改變均有極為顯著的相關性。脾虛時機體免疫系統(tǒng)功能低下,抵抗力減弱,故易罹患疾病,且所患之病易發(fā)展、傳變。而我們在大量臨床實踐中也印證了使用補氣健脾、溫中健脾等治法均可使病人體質增強、機體免疫力提高,降低發(fā)病率。
由此,可以看出慢性乙型肝炎發(fā)病的內因主要是脾胃虧虛,正氣不足,此為“正氣虛”方面。
慢性乙型肝炎的“伏邪”部位,我們認為是厥陰肝經及少陽膽經,而以厥陰肝經為主。
首先,《素問·陰陽離合論》云:“圣人南面而立,前曰廣明,后曰太沖;太沖之地,名曰少陰;少陰之上,名曰太陽……廣明之下,名曰太陰;太陰之前,名曰陽明……厥陰之表,名曰少陽。是故三陽之離合也,太陽為開,陽明為闔,少陽為樞……三陰之離合也,太陰為開,厥陰為闔,少陰為樞”。如此按照方位排列,少陽應處于左上之東南方,而厥陰則處于左側之東方(見圖1)。《素問·五運行大論》曰:“風寒在下,燥熱在上,濕氣在中,火游行其間”。顧植山[11]在《疫病鉤沉》里根據(jù)上述理論及三陰三陽的方位,認為寒為陰邪,風寒下受,少陰處于下方正北,寒邪從北方入侵,故前人認為的“寒邪無不伏于少陰”理論依據(jù)即源于此。而濕熱之氣與厥陰少陽之東南方位相對應,故可認為濕熱之邪易伏藏于厥陰肝經及少陽膽經。其次,厥陰為闔,提示厥陰經的部位功能處于人體最深層,具有閉合收斂的作用,且在三陰中,厥陰為陰氣至盛狀態(tài),陰氣盛則收斂閉合作用更加明顯,所以若厥陰肝經感染邪氣,則邪氣易深藏于內,不易透邪外出;而所染之邪為重著黏滯之濕邪,更是纏綿不愈,深伏不易透出,這也跟慢乙肝病勢纏綿、反復難愈的特點相吻合。現(xiàn)代醫(yī)學研究顯示人感染乙肝病毒后,病毒進入肝細胞核內形成共價閉合環(huán)狀DNA(cccDNA),cccDNA半衰期長,很難從體內徹底清除[12-13],與我們認為的“伏邪”深藏于厥陰肝經相一致。第三,少陽經感邪,可出現(xiàn)口苦、咽干、脅痛、腹脹、黃疸等癥狀,與慢乙肝的癥狀相吻合;而重癥肝炎階段神昏、出血、腹水、黃疸等則與邪陷厥陰肝經相吻合。
圖1 陰陽離合圖示
綜合以上分析,可以認為慢性乙型肝炎的基本病機為脾胃虧虛,濕熱疫毒之邪伏于厥陰肝經及少陽膽經,且以伏于厥陰肝經為主。
益氣健脾常用四君子湯、太子參、山藥、黃芪、五爪龍、白扁豆之屬,脾陽不足,可予理中湯、炮姜、生曬參或紅參。用藥須時時顧護脾胃,不可過用苦寒傷脾敗胃之品。結合“伏邪溫病”易于化燥傷陰及“濕熱疫毒”久伏傷陰的特性,扶正之中亦須包括養(yǎng)陰之法,常用女貞子、旱蓮草、枸杞、石斛、白芍、制何首烏、生地、酸棗仁等,以味薄清潤之品為主,少用滋膩厚味。
“出則少陽,入則厥陰”,透邪治療以運轉少陽樞機為第一要務,務使體內深伏之“濕熱疫毒”外透,臟邪還腑,從陰出陽。何廉臣[14]謂:濕熱結邪在里,非苦辛開泄不足以解其里結,非分解夾邪不足以解其伏邪也……加減小柴胡湯、增損小柴胡湯、四逆散合白薇湯之分消瘀熱,對癥酌用,歷驗不爽。我們透邪常以四逆散為主。其中柴胡一味,升發(fā)少陽本氣,運轉少陽樞機,引邪外出,這也符合《素問·藏氣法時論》之“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的治療;而四逆散整方則具有透達升降、開泄分消之功,是逐邪透邪之良藥。
“濕熱疫毒”之邪久伏體內,纏綿頑固,故清熱解毒、化濕利濕是“透邪”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須貫穿整個治療始終,使驅邪務盡。乙肝病毒攜帶者或慢性乙肝非活動期患者,雖無明顯癥狀,無證可辨,也應謹守清熱解毒、化濕利濕之法,一以貫之。常用的清熱解毒藥物包括珍珠草、溪黃草、雞骨草、虎杖、蒲公英、半枝蓮和白花蛇舌草等。常用的化濕利濕藥物包括:茯苓、豬苓、薏苡仁、蒼術、車前子、澤瀉及金錢草等。
活血化瘀、消食導滯也是“透邪”的一部分。濕熱疫毒內伏厥陰,與肝經血分交混瘀結,故須用活血消瘀之品,可選用丹參、三七、赤芍、澤蘭、桃仁、鱉甲及土鱉蟲等。而濕熱伏邪阻滯脾胃運化,可酌加麥芽、谷芽、萊菔子、雞內金、布渣葉等消導理脾之品以消食導滯、增進食欲。
慢性乙型肝炎的治療是一個漫長艱巨的過程,中醫(yī)藥有著獨特的優(yōu)勢,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們嘗試以“伏邪溫病”理論為指導,按照“脾虛、濕熱疫毒伏邪于厥陰少陽”的基本病機,謹守“扶正透邪”的治法,辨證施藥,取得滿意的療效,值得臨床上進一步研究并推廣。
區(qū)某某,女,27歲,2015年9月19日初診。主訴:發(fā)現(xiàn)乙肝表面抗原陽性3年,右脅脹滿半月?,F(xiàn)病史:3年前體檢發(fā)現(xiàn)乙肝兩對半HBsAg(+)、HBeAg(+)、HBcAg(+),肝功:ALT、AST輕度升高,具體不祥。當時無明顯不適,未進一步行相關診治。半月前患者出現(xiàn)右脅脹滿、乏力癥狀,到當?shù)蒯t(yī)院查肝功能:ALT:96U/L;AST:73U/L;HBV-DNA:6.37E+6拷貝/mL,查肝膽彩超:肝實質回聲增粗。為中西醫(yī)結合治療,遂來求診。刻下癥:神疲乏力,右脅部脹滿明顯,伴胃脘部脹滿及噯氣,眠差多夢,口干口苦,納一般,小便黃,大便溏。舌暗苔黃膩,脈弦滑。診斷:肝著病(慢性乙型病毒性肝炎),證屬肝郁脾虛,濕熱內蘊。先透邪治以疏肝理氣,清熱解毒利濕為主,待邪不盛再緩圖補益。處方:柴胡12 g,赤芍12 g,甘草6 g,枳實10 g,救必應15 g,溪黃草30 g,雞骨草30 g,珍珠草30 g,川厚樸12 g,元胡15 g,海螵蛸15 g。21劑,每日1劑,配合恩替卡韋片0.5 mg,每日1次口服。
復診:2015年10月10日復診,查肝功能時ALT正常,AST:50.3 U/L,刻下癥:患者仍有疲乏癥狀,右脅部及胃脘部脹滿明顯緩解,舌脈仍為濕熱之象,繼續(xù)予清熱化濕利濕透邪為主,適當配合健脾扶正之品,守上方去海螵蛸、川厚樸、元胡,加茯苓20 g,豬苓20 g,麥芽30 g,丹參15 g,白術10 g。共21劑,每日1劑。繼續(xù)配合恩替卡韋片口服。
后予上方加減治療三月余,2016年2月6日復診,患者無特殊不適,納眠可,精神體力較前好轉,舌暗紅,苔薄白,脈弦。復查肝功能正常,查HBV-DNA:2.26E+3拷貝/mL。治療效果明顯,繼續(xù)予清熱化濕透邪,健脾疏肝為法,處方如下:柴胡10 g,白芍10 g,炙甘草6 g,枳殼10 g,茯苓15 g,麥芽30 g,丹參15 g,白術15 g,雞骨草30 g,珍珠草30 g,女貞子10 g,黃芪15 g。2月后隨訪患者無特殊不適,肝功能及HBV-DNA均正常,腹部彩超正常,未見增粗光點。繼續(xù)以上方加減調治并配合恩替卡韋片口服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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