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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魚銀色的鰭(短篇小說)

2018-06-23 02:25李娃
大觀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慧慧母親

“你說,沒有愛情,兩個人還可以一起生活下去嗎?”似乎是頭回被人這般率直地問話,使她覺得對方有些唐突。她的腦子里飛速地想著,其實并沒有想什么,下意識地,她便看著身邊這個喚作慧慧的年輕女子,說:“中國人的婚姻,百分之九十幾,都算是湊合吧……也有愛情,是有而一起生活著,但是,也不純粹是因為愛情吧,親情、責任……這樣的東西,絕對是有的吧……”她的喉嚨變得厚重,嗓音仿佛是從底下排擠出來的,淤滯,沉緩,因而蒼老,仿佛她有過許多的經(jīng)歷,才會這樣說話?!翱窗?,我歷經(jīng)滄桑?!笔窍胱龀鲞@樣的承諾吧,可是她自己知道,她,有些裝。

這是豐厚街中段的一個小小的鋪面,慧慧的店。她認識慧慧五年了,最初是母親在慧慧這兒定制了純棉的手工內(nèi)衣,慧慧是裁縫,也是老板娘,外地人,性子溫和,就這樣成了朋友。不過,她們聊天極少,像剛才這樣的談話,更是從未有過。

其時,她們倆一人一個塑料凳,并排坐在一張長長的條案邊。案板被白色的厚布扣住,其上堆滿了布料,小捆小捆用繩子扎住的,剪成一塊一塊疊起來的,還有一匹攤開來,單柄的黑色大剪子就那樣叉開著擱在上頭?;ɑňG綠的一片。電動縫紉機挨著條案放在前頭,對面的那臺腳踏的老式縫紉機呢,就在它的對面,都緊靠著墻壁。鋪面中間的一個細長的木柜子上敞開放了袋裝的內(nèi)衣,是春秋款的,她的左手邊還有一個低矮的條柜,放著的,不是布料,就是包裝好的內(nèi)衣,潦潦草草,都積了灰塵?;覊m明明白白地在包裝袋子上浮著。

她忍不住抬起頭來,墻壁上掛著樣品衣,一套套列著,袖子褲腳耷拉下來,像小隊的人,沒有了頭顱。她感到逼仄。還要說點什么呢?她想。

“但是沒有愛情啊,一天天地過下去——沒有愛情的,就應該要離婚吧?”慧慧微微地皺眉,可她并不像是為了表現(xiàn)她的苦惱,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灰色的水泥地面,“我想離婚,你說,要不要離婚……”

她是被母親的一通電話催著回的家。母親又在與她談論父親,父親把她想要的豆腐干買錯了,她要那種煙熏過的,薄薄的一層的,父親買回的是牛皮一般的厚墩墩的。她讓父親去換,父親不肯,他說他拉不開臉面。他們的談話就從豆腐干又一次落到了錢上面,父親的臉也又一次變成了豬肝樣的老紅色了……“你不要急,昨天才跟你說過的,不要為這樣的小事生氣嘛?!彼卣f著,手機一直按在右邊的耳朵上。左耳在疼,疼了三兩天了,看過醫(yī)生,說是中耳炎,耳膜薄得一個噴嚏都會穿孔,讓打點滴,用最貴的消炎藥打。她從醫(yī)院出來的門口接到母親這一天的第一個來電,要她去慧慧的店里把賬結(jié)了。當時母親的語氣還很平順,與父親的交談還未興起。

墨綠色的漁網(wǎng)就掛在慧慧的門店旁,隔壁是家漁需店。她瞥了一眼,網(wǎng)那邊的街,走路的人們像喝了酒一樣搖晃,被網(wǎng)孔劃成了小塊小塊的碎片,她突然感覺到身體的疼痛,像是被網(wǎng)割傷了。像是一條魚。在水灣里有一條大魚,身長兩米有余,頭壯如面盆,鱗片寸許,縛之,殺之,魚脂厚膩,可點燈用。她站在那兒,想起少年時聽父親說過的這個故事。那時她和父親母親住在一個機關(guān)大院的宿舍樓里,父親有一次將院角的那一溜平房指給她看,他說,前面那塊苗圃原來是一個水灣,與院外的湘江連通,捕過一條大魚,之后就把那個灣給填平了。

“那條大魚是什么顏色的?”她幾次這樣問父親。

“什么大魚?”父親納悶地問道。

“你說過的大魚……”她有些錯愕,明明是父親跟她說過的,他怎么會是這樣的反應呢?

“我說過嗎?沒有吧?”父親懷疑地看著她。

“我沒有說過,什么大魚?”他搖頭。

她時不時會想起那條傳說中的大魚?;刍墼诒澈髥査骸敖憬?,你在看什么?”慧慧這話親熱,并不諂媚??傆写緲愕臇|西。她想著,回轉(zhuǎn)頭,一笑。

瓷器店、鞭炮店、酒坊……她從這些店鋪前經(jīng)過。前面圍著一群人,就在一個閑置的店鋪前。記得那店是做臺灣無水南瓜蛋糕的,店主挺講究,顧客多與不多,都鐵著臉吆喝讓排隊,不可以用手直接取,給自己拿的也不行,非得由他用不銹鋼的夾子來夾。見俏買俏,鎮(zhèn)上人干什么事都是一窩蜂,熱情來得快也去得快,似乎已經(jīng)關(guān)門小半年了吧——商鋪今年關(guān)門多,只怕是一條街關(guān)了半把,江東路先鋒路那樣的正街……連金三角也有關(guān)了的,這是什么年景?她想著,昨天從巷子里走過時,從圍著柴火堆取暖的那小群的人聽來的閑話。

她駐足。正當中一個高瘦者操了一口很不地道的普通話,一串串現(xiàn)成的詞兒從嘴里蹦出來,他提調(diào)著身邊的男男女女,要他們鼓掌,舉起雙手,原地向右轉(zhuǎn)再左轉(zhuǎn),喊三聲:“我要,我要,我要!”——聽話,照做,一個個半張著嘴看著他,就像家養(yǎng)的寵物巴巴地望著自己的主人。多是年老的人,也雜了幾個中年的男人。他給他們獎品,銀色的金屬小鐲子。一個癟嘴的白發(fā)老婆子突然闖過來,向他索要,他大聲嚷著:“你剛才沒有做指令,好吧,好吧,看你這么老了,就給你一個,下不為例,是看你這么老了……”他以恩賜的面目對待了她。

稍遠處站著幾個女人,都是沿線店鋪的商販,是聽見這些吆喝聲走出來的吧,盯著那群人,哧哧地笑。她們交換著同一種眼神——看啦,騙子!她們心照不宣。然而騙局是件有趣的事,要傻到什么地步才會做這樣的蠢事?她知道她與她們有著一樣的想法。她突然感到嗓子有些堵,好像有溫吞的東西抵在那里,她心生羞恥。那群人作鳥獸散,各自提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是那個發(fā)鐲子的人給他們的,都是竊喜的表情。而那個派送禮物的人已叫喚了起來:“你們往這邊走,呃,說了讓你們往這邊走啊,你們……”他不再叫喚了,他的指令已然失效。

“你到了哪里?怎么還沒有回來?”母親在電話里壓低了聲音,聽出她連舌頭都在打著顫,“不得了了,我會被他氣死的,唉,你快些回來……”那種絕望的聲音又一次出現(xiàn)。她諾諾地應著,加緊往前走。與她隨行的男人,正低頭翻著手里提著的那只包,他是剛才那群里的一個。一個路人跟上來看,什么好東西?出錢了嗎?他對那個人說,嘿嘿,沒出一分錢,今天騙了個大便宜。沒有那么輕易的事,她心想。這個世間已沒有愚蠢的人。

她在門口換拖鞋,母親湊在她耳邊說話,都是電話里談過的。她點著頭,母親叮囑她不要作聲,父親就在廚房里,不要讓他聽了去。母親仿佛是個懼怕父親的人,但事實并非如此。她意外母親的隱忍。

“我的耳朵很痛?!彼f。左耳真的很疼,她也有憂慮,擔心它會穿孔。

“痛就去治啊,跟我說有什么用?意思就是不該催著你回來的嘍?好了,你去弄你的,不要管我,隨我們死活罷!”母親猝然憤怒。

她沉默,忽而跟母親說起了慧慧的事。

“那個孩子,這樣說的嗎?誠志那孩子,又老實,又肯做,一看就是個過日子的人。她離了他,想找什么樣的男人?嫌他沒有錢吧?像她那樣的,他養(yǎng),也是為難……”

“不是為錢,是為情。”她低下頭,將電暖爐的按鈕旋轉(zhuǎn)了一下,拉過毯子蓋住膝蓋。三月了,卻感覺天氣還很冷,電暖爐還沒有從客廳的沙發(fā)前撤下。

“她……”母親看著她,嘴角帶著隱秘的笑,不知她在笑誰。母親的憤怒已經(jīng)不在了。

“她還不懂事吧?!彼荛_了母親了視線?!澳阍谖疫吷?,我就心安,一下離開了,我就心上心下的……”母親以前的話在她的腦子里繞著。

父親搓著手向她們走來,母親盯了他一眼,用臂肘輕微地捅她的肋,微微地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言語。父親不看她們,徑直轉(zhuǎn)向了樓梯。這是一棟老式的復式樓,母親好多次抱怨爬樓梯越發(fā)費力了。然而只是抱怨,母親并不想離開這里??谑切姆?,慣常如此。

母親說起對面鄰居,那位五十多歲的老男人騎著摩托車,背后馱著他的情婦,從坡上下來,都朝她打招呼。她說,他們倒是想得通,要的時候搞在一起,不要的時候各搞各的。又笑了起來,他們的崽還沒長大時是同班同學,天天有人笑那兩個小的是恩婆兄弟,從一個爹肚子里出來的。

“我去單位了?!彼褦R在爐架上的雙腿放下來。

“還要去單位嗎?”母親問道。

“是的,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那你不知道做完一起回???”

“你這里有事呢……”

她只是想出去一會兒。沒有其他可去之處。

“安,還不下班嗎?”有人喚她。她抬頭,上了年紀的女同事,一襲皮袍子,富貴之氣恰好涌到眉目下邊。

“哦,我等立言來,他來接我……”她把話說的像真的一樣真實,連她自己也是信了。

“我說是的嘛,今天過節(jié)呢,你還這么認真?!睋Q而言之,除了她,都不會這樣守著公家的地盤。

今天過節(jié)哩,是元宵?!氨娎飳にО俣龋嚾换厥?,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彼粋€人說過。是最美的一闋詞,她那樣說。那個人的臉,他走向她的樣子,他坐在不遠處,他電話里的聲音……非真非幻。她曾經(jīng)在半夜里聽到風鈴的聲音。密閉的陽臺,晾衣架的末端,掛過一串風鈴。

她聽到風鈴輕輕的聲音:“叮——?!6!彼乃季w也是這樣。從遙遠處而來的,風,這隱秘的信使。沒有比它更快的了。它來了,不動聲色地捧著她的心,又把這顆心牽著,帶向她所未知的遙遠處。

然而,沒有風聲,陽臺也不可能有風透進來,細微的都沒可能。那鈴聲,如水光泡影,是假的吧。卻又是真的。她聽見了,再清晰不過。她沒有驚動枕邊的那個男人。她很清醒。

罷了,罷了。心頭暗語,竟做了一出古人言,她不禁啞然失笑。驀地敲動鍵盤,打開了QQ。好久沒去瞧,早已不侍弄那些勞什子——她小小的愕然,可憐見的,她竟中了那詞里的毒,滿腦門子之乎者也,矯情,真?zhèn)€矯情。她不禁晃了晃腦袋,卻在一瞬間呆住。

是空間的一個訪客。一眼落在那三字昵稱上,九個數(shù)字從心頭掃過,她詫異她還記得那么牢。算來已是隔了多年。對于這個昵稱所代表的部分,她以為毫無意義。她的記性讓她感到了苦澀,還有些許為難。這實在是不合情理。

如鯁在喉。

她往家的方向去。從高大的楓樹下走,一地的黃葉子,有個面粉店的老板正在拿竹掃帚唰唰地掃著,再遠些的街口,穿橘紅背心的環(huán)衛(wèi)工推著斗車朝向這邊來。她經(jīng)過了那個掃地的人,又經(jīng)過了穿背心的工人,在街口站定。

是渡口。

她往那兒走去。她從未想過要去那里。

從濱江大道那一線的麻石欄桿里開出一個缺口,有一條殘破的小路折向了江心。江水褪出小半個河床,露出的黃泥在蒙蒙的日頭下散發(fā)著灰白的顏色。春草狂亂,不能生的地方都好像對不起這白絨布罩子下氤氳的天光。沒有船停泊在這里,所謂渡口,不過是從前的稱呼。只是,不這樣叫它,還能叫做什么呢?那個男人,是稱做朋友,還是戀人,還是認識的人?

有一條鐵軌。一側(cè)是樹木,一側(cè)是房子。紅磚矮倉庫,連綿伸向前方,似乎軌道有多長,它就有多長。她沿著軌道往前走,在其所有看過的影片和劇目里,每當鐵軌出現(xiàn),女人當凌步于上,雙臂展舉,輕足慢移,得以牽手同伴取得扶助,戰(zhàn)戰(zhàn)兢兢、搖搖晃晃、巧笑晏晏。她下意識地將腳尖踏在黑亮的軌道上,又很快地收回來。暗諷這一舉足里的俗氣,恰似戴了頭花抹了大紅臉般,癡傻可笑。

她回想到,剛才路過的那條聲色繁盛的街,一個老翁推著一輛自行車從對面來,單車的后座上放置了玻璃的櫥柜,里邊列了十數(shù)個俄式面包,塊頭大,焦黃,又無絲毫油光。擦肩而過時,她微微笑,低低地說:“看上去真香??!”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咧了咧嘴,似是笑,又未笑開,一步未停地走向前去。她跟隨他,心里些許遺憾,他并不懂她,她是真的想吃。如果他買了給她,只需些微的錢幣,該是甜蜜的事。不知他為何不懂。

男人穿著沖鋒衣,雙手在牛仔褲兩邊搖晃,他期待她走上鐵軌吧,有兩次她察覺到,他的手背觸到了她的手背。他的憧憬,更突顯了方才她的癡傻,所以她不領(lǐng)情。垂著雙手,她繼續(xù)走著。男人跟她說話,她含笑應一聲。她并不厭惡他。

在一個小客棧的床前,他翻著自己的口袋,把每一個口袋翻遍了,只差沒有把袋布給掏出來。他很仔細,來來回回了兩遍。又朝她看著,笑著說:“不要留下什么東西在身上,帶回去就麻煩了?!彼K于發(fā)現(xiàn)了沖鋒衣內(nèi)兜里的錢,是她的錢。他驚訝地說:“你放的?”他的身上已經(jīng)沒有大額的鈔票了,連一張都沒有。起初他很大方,不待半日,他就不時去捏自己口袋。那個城市的物價與花銷,遠遠超過他的預計。他高估了他的能力。

他推辭了兩回,似乎是她的真誠讓他不忍再推辭。

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隔了好些年,突然又以最初的面目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他們是在旅行里認識的,跟從各自單位的行隊,她的手機落在苗圃的石凳上,他撿了,又還了她,就這樣成了網(wǎng)友。彼時網(wǎng)友,與而今的微友陌友探友驢友無異,皆是男男女女貓與魚兒游戲一場夢一場的開局,他們貌似純良地聊了半年,男人消失了半年,接著又聊了兩年,最后他們約了會面。似乎是第二年,他向她表白,屏幕上跳出“我XH你”四個字,她解讀為“我稀罕你”,無關(guān)風月。她本不喜風月,很是鄙夷,無非也是自欺欺人而已。男人見面幾次說:“三年了,三年了……”她當時不知他為何而感嘆。她素不諳識異性心思。所以才有那樣漫長的心波微漾相安無事。然而,除了一框眼鏡,她連他的相貌再記不起半點。

身量幾何?胖還是瘦?或許稱不上胖與瘦,他腰腹間有膘,不厚,他拉著她的手,要她去摸,她的指尖在那肉上停了一秒就縮了回去??傊?,全無印象。那是一個已經(jīng)過去的事物。

她記得在一次出差的班車上收到他手機發(fā)來的一條奇怪的信息,告誡她遠離他,否則后果如何云云。措辭謹慎,語氣強硬。她初遇此類事,反應不免遲鈍,片刻后才明了情境??梢娛俏粎柡Φ膵D人,識文斷字,進退有度。她沒有回話。之后收到男人信息,說女人踹他臀部,半晌大哭失聲。他說女人還是舍不得,所以踢也不重。她回復他:“我以為結(jié)束了,還沒有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就是這樣的想法……”她向來有話直說,云淡風輕的態(tài)度,仿佛事不關(guān)己,倒勾起了男人未盡的心思。才有不久后的相會。

她感覺到風,她的頭發(fā)被揚了,在路基的旁邊,江岸靠近大道的位置,那一排柳樹的枝條鳥翅一般忽忽地掠向她來。因遠,撩她不著。她在最后收到男人發(fā)來的短信,他問她為什么,突然間她不再回復他,網(wǎng)上失了蹤影,就像平地刮起一場大風,天就徹底黑了,什么征兆都沒有。她讀完那條信息,就把那個號碼拉入了黑名單,第二天換了張卡,從此再用那方聯(lián)絡軟件時,她申請了一個新的賬號。

是的,毫無征兆。干脆且利落。人要是拋棄一樣東西,必是有因在前,只是這因由何時種下的,實在無從追究。她伸手捺住發(fā)梢,那些細細的端兒搔著她的臉,令她些許不適,她納悶他是怎么找到她這個新的賬號的。他把她三兩年前發(fā)在空間里的幾條說說逐一瀏覽一遍,好在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拔耶斈闶沁h嫁的妹妹,再多念想,做兄長的,分寸還是有的……”他在與她失聯(lián)后的第一次來信里這樣寫道,她不禁從腔子里鉆出一聲冷笑——亂倫式的虛晃招兒,濫俗到了市井大街。僅是這番腔調(diào),她便不喜歡。

他說,即使是一個陰冷的天,只要一杯茶,他就能坐在沙發(fā)上,度過整整一個下午,“因為回憶”。把那一個晝與夜反芻一般回味,是他的樂趣,而非她的。從那時起,她就不喜歡他的腔調(diào)了。陰柔,纏綿,繾綣,都是不討喜?;蛟S她應該告訴他。

“我怕我會牽掛你,逃了半年,但是,這是逃不開的事?!彼?jīng)那樣說。她同樣是走在一場風里,一張動漫的臉,數(shù)十行的字,好些個日子,在她的腦子里揮之不去。她的步履有些飄浮,有些偏斜,她緘默著。那是一種游離?!班琅叮琅丁痹瓉?,江水是這樣的聲音,她恍然。每日從這條江邊來去,卻似乎頭一回察覺到它的響動。她的身上有些冷,風從她的脖子往懷里鉆,手與腿,無一不冷。

她用被子遮住了嘴,恨不能把整個頭塞進棉被去。她在母親的來電里說:“事情還沒有辦完,等會兒下班就回來了?!蹦赣H認為她應早些返家,是元宵哩。離正常的下班時間不過四十分鐘,她要辦的事,是躺下,休息,讓身子暖和起來。因此,她的謊話也是不假。她側(cè)臥,蜷縮了起來,沁涼沁涼,人與外物,互相給不出溫度。就這樣也迷迷糊糊地睡去。只是不牢靠,才一陣子,聽到男人開門的聲音,鑰匙在大理石茶幾上擲出的聲音,他在廚房里吹起了口哨。

她起床,往盥洗室去。在鏡子前梳頭發(fā),梳兩下,咔嚓一響,牛角梳的齒斷了一枚,她低頭正看著,人便抽卻了筋骨似的倒下了。她摔得重,嘭一聲,很響。她以為男人聽得到,又覺得也許被口哨聲遮蔽了。她呼喊,發(fā)覺出不了聲,她是啞了喉了。她等待著,他會往她這里來,而她一等再等。口哨抑揚。

“我摔倒了,你快來啊……”她想這樣喊,她只聽到模糊的啊和啊。她開始流淚,用手拍打栗色的門框,用腳磕防水的瓷片地板,拍了打了磕了,而她又覺徒勞,她的手腳都是麻木的,僵死的蟲一般,無法動彈?!翱靵砼?,快來啊……”她怨憤,煩懣,無可奈何。若男人此時來救她,她必定責難他。而男人并未到來。他在客廳里坐下,打開了電視機,鶯鶯燕燕,好不熱鬧。她放棄了掙扎,雙眼看著白色的吊頂,才知那已滿是塵埃,一只白色的蜘蛛結(jié)了根絲,一墜接著一墜,大概是會落到她的身上來??斓较掳鄷r候了。他會關(guān)掉電視,來他們的臥室,他總是這樣,要到那個時候,才來叫她起床。

男人關(guān)了電視,四下無聲,她趁機呼喊,含含混混,口齒不清,但終是發(fā)出了聲音。她聽到腳步聲,看著他路過了盥洗室的門口,往臥室去。他竟沒有看到她!她默不作聲,預備一場咆哮,在他救她之后。而男人又往客廳走去。

不是沒有看到。他視而不見。

她的心結(jié)成一座死火山,億萬年前噴薄欲出的滾燙的巖漿成了堆堆的礫石,層層積起。如久遠而朽破的祭壇。她的右腳恢復了一點知覺,于是她用那只腳磴著地面,像條蛆似的緩慢地往前蹭。她的背脊仿若冰塊,滑行使之打磨出粗糲感。她蹭到了盥洗室與衣帽間之間的走廊,她偏過頭,往客廳看。男人還在走動著,她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她已心如止水——

“還不起來?媽媽電話來催過兩次了,打你電話也不通……”男人的叱責傳來,她看著他,他轉(zhuǎn)身就走,“快點起來!”原是一夢?她還在床上,左耳劇痛。她吞下口水,喚他:“立,我的耳朵好疼……”

他沒有過來。她又原話喚道,他依然未來。她喚得有氣無力,一遍一遍地喚。是夢,非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好歹有些糊涂了。仿佛為了求證印證,她說:“你來啊……你來哦……”她終于醒了。她做了一個夢。

她躺了一個下午。午間鬧鐘響起時,她的痛,從全身的骨頭里蛇一般地溜出來,倒把耳朵的痛消解了不少。心忡得厲害。她想她是病了。請假仿佛天經(jīng)地義,今天元宵哩??墒撬]有睡著,腦子里空空一片,焦灼莫名。忽而又有失落,后來竟淌淚下來,也不知因何傷了心。母親電話來過兩次,擔憂她的請假,認為單位負責人并不樂見這樣的事,去現(xiàn)個身返轉(zhuǎn)回來才是聰明萬全。又憂心她的病,認為她是穿得單薄,刻意不保重身子,說了幾句責備的話。她停了飲泣。母親沒有聽出的悲苦,便不是悲苦,使她奇怪自己那一陣的傷情。母親像貓一般的靈。

晚餐省了,她的病讓她沒了回去的理由。不久父親母親過來,拎了熱氣尚在的粥,叫起了她,看她喝下去。母親笑著與她談起了慧慧,她說她特意從慧慧鋪子前走過,送了碗粥給了那孩子?;刍鄣哪腥诉€在用電機鎖衣邊,慧慧坐在條案前看手機放的電視,看一眼,裁一刀,做得慢,不是她的手藝不精,是偷懶?;刍蹧]事人一個,看不出想要離婚。

“你沒有去問慧慧那個事吧?”她有些緊張母親的多嘴。母親把頭搖了搖,哪里會?自然是不會問,除非她自己講起來,只怕是不會再講。貧賤夫妻萬事哀,妹兒的命菜籽命,丟到哪里就是哪里——她的爹娘隨便讓她嫁個人,但是,不嫁這號的人,又能嫁什么樣的人呢?

母親突又喜形于色,她說:“你還是要感謝爸爸媽媽吧?把你嫁了立言——那時節(jié),遠處的不行,一個縣市鄉(xiāng)下工作的都不行,吃煙的不行,吃酒的不行,花里胡哨的不行……按這樣的模子套。我們也是離不開你的,一個女兒,怎么舍得?一世都在爹娘的跟前,你看你幾多好過日子……”母親如此這般說來,拿眼朝書房那頭瞅,似是怕被里邊的人聽了去,又似希望被聽去。她想起上午經(jīng)過的街,每一個鋪面都敞開著,竹篙子支在地上,撐起一塊塊紅的藍的篷布。陶罐子、竹簍子、成衣架子、塑料的盆、大酒缸子……壘在街的兩邊,人來人往。她抬頭看著屋頂之間的那一片狹長的天空,一群鴿子飛過去,隆隆的聲響從更高處傳來,她看不見那飛機。

“嗯?!彼龖?,端了碗,準備去廚房洗。原本她想跟母親說起那個拙陋的街頭騙局,忽又不想言及。這時母親正在制止她,吩咐了父親,將她手中的那只碗接了去。水龍頭開啟,嘩啦嘩啦,母親湊近她,問:“沒有什么事吧?跟立言沒有什么不開心吧?”她否認,神情堅定。母親笑吟吟地跟她說起這個下午,父親外出,手機忘帶,她睡了復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跟街坊說了點話,一望沒回,二望還是沒回。

“這回我知曉了,還真正離不得你爸爸,以后要好好過日子?!?/p>

風從遙遠處來。如扛著一面旗,呼啦啦地卷將過來,撲起蕭蕭落木,只掀得門戶作響,不知將挾了哪些去。那旗又化了龍,盤旋在樓外,吼吼地嘶嘯著,騰去踅來,自是恣肆。那龍撒開了足爪沖突來,撞得樓房微微一顫,“好像屋會折斷……”她說,她的心咚咚地跳著。

有些窒息,有些慌。她感到恐懼,說不清是怕那風聲,還是怕樓房的垮塌。她所居住的樓,層高十八,是本地最早的高層建筑,安全等級據(jù)說十分可靠??伤€是恐慌。她看向男人,她說:“這風,好嚇人?!彼麤]有抬頭,還在看他的書。他有很多的書,無一不與他的職業(yè)相關(guān)。似乎是永遠也看不完。

她向他走過去,把書從他的手里輕輕地奪下來,她拉開他的雙手,坐在他的膝頭,把身子斜靠在他的肩膀。她喃喃地說:“抱抱我啊,風好嚇人……”他沒有抱住她,些許無奈,些許疲倦,他發(fā)出一聲嘆息。他的頭怏怏地低垂了下來,下頜戳著她的眉眼和鼻梁?!氨П野 彼f。

他終于抬起頭來,雙手松松地搭在她的肩膀,問道:“唉,怎么了,這孩子!怕什么呢?還小嗎?”

她往下滑了一些,用手按住他的胸膛,把臉放在手背上,她說:“我真想哭——姥姥在世說‘元宵,完消’,過了這一天,就算是把重要的日子的全部結(jié)束了,可是,我們過的日子呢?沒有什么特別的……”

“嗯,都說現(xiàn)在沒有一點過年過節(jié)的氣氛了。”

“你說,古人這個時候,都在做些什么呢?去看花燈吧?不認識的人,全擠在一條街,年輕人去尋他們喜歡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只有這一天,他們是飛出了籠子的鳥呢。只是像今天的這樣一晚過去,下次就不見得還能見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做了別人的丈夫,別人的妻子……早知不能圓滿,搬一把椅子,坐在天井里,就那樣傻乎乎地看著月亮不是更好?”

他不作聲,似是笑了一下。

“你說,慧慧會離婚嗎?”

“她愛人知不知道她的想法呢?”

“知道。她說,她跟他說過幾次了。”

“那他不是會很傷腦筋嗎?”

“她說他也沒有不同意?!?/p>

“那就不成了?!?/p>

“不知為什么,我就是想哭……”

“不要去操別人的心,你就是太閑了?!?/p>

快十二點了,其實應該稱之為零點差一刻鐘。這一天即將結(jié)束。她靠在床頭,突然記起今天的月亮,她還沒有去看的。父親從廚房里洗了那只粥碗出來時,跟她說的是:“安兒,你沒有去看今天的月亮吧?我跟你媽媽剛才走路來,在水務局宿舍樓的頭前,就是北正街的口子上,看到一個很大的月亮,是平常月亮的一倍——再沒有見過那么大那么圓的月亮了。”他們剛進門時,父親跟在母親身后,在臥室的門口止步,他隔著母親,已跟她這樣說過。“現(xiàn)在去看遲了,沒有那樣的大,那樣圓了……”

她拿起手機,想給父親打一個電話,把通訊錄點開,轉(zhuǎn)而又關(guān)了手機。枕邊的男人伸了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際,她重新開機,雪亮的光打在她的臉頰上,她用指尖劃撥著屏幕。那只手從她的睡衣里伸進來,觸到她的胸部,不幾下便退了出去。他解她的衣扣,她安靜地看著手機。新的資訊不多,娛樂版更新了,總是那么幾個舊人。他側(cè)著身子,把頭倚在她的左肩,左手摩挲著她的乳。她那像丁香一般,小小的乳。她還未老去,她的眼,她的手,她的腳,她的乳,還留存著少女般的氣息。這是恐怖的事。她用指尖點擊屏幕顯示的“下一條”,說:“我的耳朵好痛,只怕會穿孔,變成個聾子……”

“明天去打針,哪有那么容易……”他閉著眼睛,一種沉浸的神情,大概他說的什么話,他自己是不太清楚的。他抓住她的一條腿,把她往下一拉,她的頭忽地落在了枕頭上,他像一列火車,朝她碾了過來。她有一些疼痛。她死死地盯著手機的屏幕,她的身子如同飄在水里,她是一莖草木,悵然而又迷茫。不,是一條魚,被網(wǎng)兜住的魚。十年婚姻,她依然時不時在這件事上感到從身體深處迸出的細細碎碎的痛楚。她常常會低語:“輕一點,輕一點。”她依然感覺寒冷,她的腳的涼已入骨。

她曾經(jīng)躺在一個陌生的客棧的床鋪上,一個男人躺在她的身邊,他拾起她的雙足,用手握著。他握了一會兒,直到他放開了她,她的腳還是冰涼的。他把頭轉(zhuǎn)過來,喉結(jié)翻動:“我想要你?!彼@愕地看了他一眼,背過身去。他猶豫著,把她扳過來,又將她整個兒舉起。她的身體,俯在了他的身體上,輕得像個孩子。他的手臂箍住了她,就像箍住一條魚兒,她聽到他的喘息。她一動不動,感到極其的委屈。他似乎覺察了什么,好像是被嚇到了,猛地松開了纏繞著她臂膀。他捧著她的臉,那微微發(fā)抖的嘴唇,那雙她無法透視的她的雙眼里所包含的東西,那愚蠢的少女的氣息,是恐怖的事。

“立,你知道我為什么不養(yǎng)小金魚了嗎?”她說。他沒有回答她,他雙目緊閉。她真的很想跟他說她曾養(yǎng)過的魚,那時她剛剛結(jié)婚,路過街尾時,買下了那一缸魚。她養(yǎng)了好些日子,她喜歡其中那條黑色的魚。它總是顯得安靜,不爭不搶。有一天她突發(fā)奇想,把魚缸拿到小樓樓頂?shù)年柵_上去曬,她覺得魚兒應該見見陽光的。她原本打算只曬一小會兒,可是她不久就忘了。等到午間記起來,她慌忙奔上陽臺,陽光很烈,魚兒仰在水面,清晨澄澈的水,黏糊糊的,泛著青黃。她像被人猛扇一個巴掌,捧著那些死去的魚,她發(fā)了好一陣愣。她很愧疚。她見到一條魚翻轉(zhuǎn)了過來,就是那條黑色的魚,它用一邊的鰭劃水。剩下半條命,整個的魂都在落半個身子里。她又養(yǎng)了它好長一段日子,然而她無法再注視它。那條不能劃動的鰭從此扎在她的心上。

男人起身,去了盥洗室,她將衣服穿上,等他回來。她感到腹部的疼痛,像是不知名的暗傷。他說這是怎么回事呢?他撫摸她的傷處,很快便沉入睡眠。她來到客廳的沙發(fā)前,打開了電暖爐。她還是很冷啊?!皼]有愛情,兩個人還能不能一起生活下去?”她想起了慧慧的話。

那時她問慧慧,你是不是遇到了喜歡的人?或者是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認得的人里,有一個,是你喜歡的人?慧慧臉色一變,斷然否認。她笑起來,你真是的,如果沒有,怎么會想這樣的問題呢?

“互相沒有想說的話。過一年,跟過一天,沒有什么不同。想到這樣一年年地過下去,就覺得不行?!?/p>

“我跟他談過幾次,他都說同意,孩子給他帶,我也愿意,他也愿意?!?/p>

“他說,他只是想找一個過日子的人。”

“我從十四歲跟著姑姑來你們這里做這個店,已經(jīng)十四年了,我二十八歲了……”

“我沒有吃過苦,就想去吃一些苦。我想去打工,就希望知道什么是苦,想試試愛情是什么樣的,即使是苦的,我也愿意?!?/p>

慧慧每說一句,她便應答一聲。她的第一句話便是這樣說的:“你問我的意見,我說我不同意這樣的想法,這是不對的。”因此,后面的每一次應答,都是勸誡,警告,阻止。

“也許我會后悔,過了五年,十年后,我會后悔?!?/p>

“是的,你會后悔,一定會。不用五年,十年,只要過個兩年三年,你就會!我聽過太多這樣的事,沒有女人不吃虧的——等你后悔了,總是遲了。誠志不會等你,他會找其他的人做妻子,而你是一個人?!?/p>

孩子做了降服的法器。她說,那是你身上掉下來的兩塊肉,你將來也許會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你會再生下孩子,可是,這兩個孩子呢,你當他們不存在嗎?不會的,當你年歲越大,你會越放不下,那樣你就不能安生了。

“我不想這樣的一輩子,我還沒有老——”慧慧的眼里落了一層灰,這個年輕的孩子,在那一瞬間,就老了二十歲。

她全身冰涼。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傻傻地坐在沙發(fā)上,通了電的暖爐將毯子烤得快要發(fā)燙了。她把腿放上爐架,看這一雙纖足?!拔疫€沒有老……”她想。

“以后真?zhèn)€要好好過日子?!蹦赣H今天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她還記得母親不久前的離家出走,走不遠,就在江邊的渡口。母親自己回來后跟她說的。母親之前出走過多次,那一次,他們沒有去找。她任性,吵鬧,與父親好似一對怨侶。她無數(shù)次地碰撞著,如一頭困獸。她總是戚戚然惶惶然,承擔不起一點點的動蕩與風波。

“你說得對,不是你爸爸不愛我,是我不愛他,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他!”母親曾經(jīng)這樣說。那是一個夜晚,她陪著怒氣沖沖的母親從那棟復式小樓走到江邊的她的家,母親跟她說起年輕的時候。她曾經(jīng)得到過一個英俊的軍官的傾慕,而她放棄了他。她自卑,背景地位的懸殊,沒有勇氣接受往后歲月里那些她所以為的必將到來的未知的挑戰(zhàn)。然而那個人并不幸福,數(shù)十年后,他還跟人提起她,說如果那時他與她在一起的話,人生會有根本的不同。

她對母親說,你去找他吧,至少要試一次。母親黯然地低下了頭,不去找了,已經(jīng)這樣的遲了。三十年前,我就想過,但是為了你,我沒有去找。

她想起她幾次在上下班的路上,瞥見慧慧的男人。他總是蹬著單車,一手撐在單車的扶手上,斜靠著麻石欄桿,就這樣癡看著江的對岸——她從這個影像里突然看到了自己的父親,看到了舅舅,看到了另外的一些人。都是男人的背影?!肮?,有個吶喊聲傳來,是街邊大排檔喝醉酒的人吧。他在笑著哭,還是哭著笑呢?人間事總是這樣不能分明。她起身,關(guān)了電暖爐,往陽臺去。她想看看那個人。

不知是一出悲劇還是一出喜劇,她沒有見到那個人。路燈把光打在一條沿江的路上,遠近的窗口也還有未熄的燈。她看到一個窗口,是橙黃的顏色,不知那是一盞什么樣的燈。溫柔,切近。

宛如月明。

元宵,完消。完結(jié)了,消逝了。去了,遠了。那個人看過今天的月亮嗎?他一定不會記得有人跟他說起的那一闋詞。她并不知曉他身在何處,甚至她都跟他沒有多少交談。然而那是一個讓她一想起便會想要哭泣的人。而她時時想起。

她的頭抵在玻璃上,眼淚便落了下來。

風聲已經(jīng)停息。她離開了陽臺,去洗一把臉,然后去睡吧。水池前,她愣住了——一只白色的蜘蛛停在她的眼前。通體潔白。她不是見過它嗎,不久之前的午間,在她的那個夢里。她聽到臥室的鼾聲,比從前要響些。她想起她的一位好友對她說過,男人就是色鬼,如果不是想要做愛,連挨都不會挨你一下。那位好友剛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她去看望,她們坐在沙發(fā)上說話,她聽到那位丈夫從臥室里發(fā)出的鼾聲。同樣的鼾聲。她伸手捏住了那根透明的細絲,打算把那只白蜘蛛帶到陽臺外。她知道它受驚了,于是駐足,靜靜地看著它。她每往前走一走,便會停一步,就這樣來到了陽臺。她推開窗,讓它落在了窗臺上,她在心里對它說:“去吧,這里不是你該在的地方。”

她仿佛走過一條長長的棧橋,是長條的木板連接而成的。木板與木板之間用粗大的鐵鉤固定,腳下傳來吱嘎吱嘎的聲音。棧橋在微微地搖晃。在橋的末尾,有一間木屋,屋脊陡峭。她推開木屋的門,看到了海面,黑色的水與黑色的天相接,無涯無際。多年以前,她推開了一扇客棧的窗,窗前有個圍擋,黑漆漆的一片,可她站在那里,雙手放在了窗沿。穿著沖鋒衣的男人移走了她身邊的一把椅子,與她并排站立著。他站了很久,終于離開,是去燒水,還做了別的。其實是他知道,他被她忽略了。她并不是在與他相見。他只是她夢游時的一個幻影,但這個幻影對于她的夢游來說,又是至關(guān)重要的。

“你永遠都不知道女人想要的是什么?!彼肫鹨痪湓?,不知是從哪里見到的。那個男人端著燒好的水,問她要不要喝茶,他說:“就當是給自己放個假,什么都不要多想?!眱H憑這樣,就讓她鄙夷。她并未想什么,況且,不會負責的男人,女人不愛。而她又并不需要那個男人來為她負責,這是一個悖論。女人是難養(yǎng)的生物。更多時候,她們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因為她們總是會把夢與現(xiàn)實搞混,在她們成熟之后,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之前。

她關(guān)上窗,徑直走向了臥室。當她出現(xiàn)時,枕邊的男人停止了打鼾。他把手放在她的腹部,掌心貼著她的皮膚打了一個圈兒。他記得她這里痛過?她被他感動了。他又將手放在她的肩膀,把頭靠近,他的呼吸覆在她的呼吸上。她略微低下頭,他的鼻息輕輕地搔動了她的額發(fā)。他按著她的后背,把她擁進了懷里。她以為他醒了,但是她分明聽到了鼾聲。細微的聲音,從他半張著的嘴里發(fā)出來。她突然感到憐憫,輕輕地將手放在他的臉上。他松開了懷抱,翻了身,將他的背朝向了她。

她也翻了個身,平躺著,看著黑暗的屋頂。陽臺上好像風鈴在晃動,她知道那是幻聽。那串風鈴不久前從晾衣桿上墜落,砸在了地上。是懸掛風鈴的繩子老化斷掉了?!岸6#6!憋L從遙遠處而來,從她的胸腔里捧出了她的一顆心,還是火紅的顏色,怦然跳動——她想質(zhì)問父親,她清楚地記得,在她小的時候,親耳聽到他說起那條大魚,他還將大魚出現(xiàn)的地方指給她看了,為何他不承認?還是他忘了?這就是她方才意圖撥打父親電話的原因。

她突然想生一個孩子,一個女孩。在孩子還小的時候,給她講那條大魚。她走過長長的棧橋,在橋的盡頭,木屋的門口,見到了那條魚。它是銀光閃閃的。她跳下去,落在它的背上,又從背上,滑向它的胸鰭。她佇立在那銀色的魚鰭之上,它帶著她游向海的那一方。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是一個元宵。她會撫養(yǎng)這個孩子長大,然后,在將來的某一天,她問起這條大魚時,跟她說:“沒有啊,我沒有見過那樣的魚?!?/p>

“夷門書法人物志”系列漫畫連載之四

2

張受祜(1882—1974),字樂天,號樂道人、云煙山館主、聽香館館主。書法擅甲骨、金文、小篆、隸書,精篆刻。

晚年,張樂天在開封書店街景古山房門前擺了一個小攤,清瘦的身軀穿著一件滿是補丁的長衫,已看不清是什么顏色了。小攤上胡亂擺放一些廉價的青田石和他自己畫的書簽、折子之類。畫的內(nèi)容很單一,淡墨畫個山頭,在遠處勾幾只飛鳥,然后題上“望斷南飛雁”字樣。這些物什都很便宜,大都是幾分錢一個。然而,卻極少有顧客來到他的攤前。

圖/盧元蛟 文/張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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